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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三節

金甌缺2 徐兴业 3033 2018-03-13
接伴人員從馬擴手裡接過副本,明知道裡面不會有好話,為了息事寧人,避免與馬擴正面爭吵,不敢當面拆開副本來讀,告辭著走了。 但是為諭降書爭吵一場是不可避免的。當夜他們與執政,宰相們研究了,第二天下午,三個接伴人員帶著副本又一起前來作第二次拜會。 他們一進門,就愁眉苦臉,唉聲嘆氣,擺出一副因為做不成交易,居間人也撈不到好處,因而十分失望的神氣。你一句,我一句地指責這封信,不是說這個詞兒下得太重,就是說那一段話說得過火了。總而言之,這封信措詞狂妄,大為不妥,有妨睦鄰之道,必須從頭修改,才能進呈御覽。 既然是一封諭降信,顧名思義,就是十分嚴峻的,哪能溫柔敦厚,怨而不怒?一百多年來,遼政府跟北宋政府打交道,向來只有倚勢恃強,言語凌欺,幾曾講究過“睦鄰”之道?今天這三個館伴忽然大談其“睦鄰敦好”,還責備北宋政府不夠交情,馬擴聽了,不禁暗暗匿笑。

“馬某受命齎書前來勸降國王、王妃,”馬擴耐心地等候他們指摘完畢,就簡簡單單地回答,“無權修改書詞,眾位說了這多少,豈不都是白廢口舌?” 他們還不甘心就此罷休,建議馬擴修改了書稿,派快行家火速送回宣撫司,換了大印再送來。還說,“前後不過三四日工夫,改了書中的措詞,彼此存個顏面,事情就好辦了。” “馬某無權修改書稿,不是已跟眾位說清楚了?”馬擴看他們喋喋不休,糾纏不清,就斷然拒絕道,“若使要馬某修改,也只能照原書中幾句話重寫一遍,一字增刪不得。貴朝大臣們不度德量力,不審天時人事,作速定下大事,卻有這等閒工夫,干那一字一句,咬文嚼字的酸秀才勾當!即使眾位有閒,馬某卻不在這件事上奉陪眾位了。”

“俺姚某也曾多次接伴過貴朝和河西家的使節,”姚璠現出十分頹喪的神情說,“諸事彼此多好商量,幾曾見得像宣贊一樣斬釘截鐵,沒個迴旋餘地?好比做買賣,也須雙方都退讓一步,才好成交。如今是只有俺家讓步,宣贊扳住俏價,絲毫不讓,這交易如何做得成功?” “可以禮讓之處,俺無有不讓。”馬擴侃侃然說,“不能讓步之處,俺一步也不能相讓。殿帥卻不想如今大家正在談論軍國大事,豈可比為買賣?” 話已說到盡頭,無可再說,大家只得暫時分手。 隔不了幾個時辰,他們又來作第三次的拜會。這次來得既不是時候,又是氣勢洶洶,在門口就大呼小喊,不是原來那一副“萬事都可以商量”的善哉相了。 “宣贊來到敝邦,”蕭夔一見面就疾言厲色地責問,“是為的談判國家大事,還是來作間諜?”

“蕭樞旨說的是什麼意思?”馬擴正色地說,心裡想,“一場鬥爭開始了,多分是趙大哥和沙兄弟那裡出了紕漏。” “什麼意思,宣贊自己肚裡明白,”蕭夔冷笑一聲,“何必再問俺等?” “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有話就請直講,為什麼藏頭露尾,吞吐其詞?”馬擴一步也沒有從自己的立場上退卻,反而理直氣壯地反詰道,“諸君接伴使臣。豈不知會合有時,談論有節?夤夜來此,擾俺清夢,是何道理?” “無事不登三寶殿,倘非有事,怎敢夤夜來擾宣贊!”姚璠把語氣放和緩了,然後採取出其不意的攻心戰術,猝然問,“宣贊可認得劉宗吉其人?” “這劉宗吉有什麼了不起,”馬擴哈哈笑道,“俺在三天前還親筆與他填了告身,寫了書函,如何不認得?”

姚璠聽馬擴把這樣一件要緊事說得稀鬆平常,不覺大吃一驚。 “據劉宗吉向殿前司首告,”姚璠特別挑選了“首告”這個含有威脅性的字眼,促使馬擴注意到事情的嚴重性,“宣贊給了他親筆信,約他去策動常勝軍反叛,這件事可是實有的?” “殿帥差矣!俺給劉宗吉書函是要他去策動常勝軍反正,不是策動反叛。以正歸順,何叛之有?這兩字差錯不得。俺此來的任務,就是要宣慰軍民,招納一切願意反正投順的官民。劉宗吉來獻誠款,俺豈可置之不理?休說區區劉宗吉,就是你等三位遼廷大員要向俺獻誠,俺就得當場填寫告身,接納你們棄暗投明。這自是俺職分內應辦的公事,值得三位夤夜來此,大驚小怪?” 策動反叛也好,策動反正也好,反正就是那麼一回事。一個派往鄰國的使節竟自在私底下策動軍隊起來造反,還有比這個更嚴重的事情?姚璠等人好容易抓住了這個把柄,滿以為可以在它身上大做文章,打個主動仗,至少也得把馬擴的氣焰大大壓低一下,以便他們在談判中取得比較有利的地位。他們希望的是馬擴矢口否認其事,或者說得吞吞吐吐,他們就好當場拿出人證、物證,叫馬擴抵賴不得,這樣。這台戲就好唱了。哪知道馬擴完全沒有按照他們的希望行事,他不但不心虛情怯,反而直認其事,還理直氣壯地說是他的職分內應做的公事。

在馬擴手裡,一切外交上的常規都被打破了,他隨心所欲地干著他想幹的事請。現在感到狼狽不堪的倒是接伴使副們了。姚璠、張瑴已自氣餒下來,只有蕭夔還不服氣,要想扎掙一下。 “宣贊休把這件事看得稀鬆平常,”他採取最拙劣的威脅手段說,“宣贊有宣贊職分內的公事,敝朝也有敝朝職分內的公事,殿前司職在緝私,姚殿帥豈能素餐屍位?這件事要深究起來,只怕與宣贊身上老大不便。一旦出了事情,宣贊縱不以自己為念,難道不想想在南邊的妻室兒女?” “蕭樞旨把馬某當作什麼人了?”馬擴把眉毛一挑,冷冷地對付蕭夔的威脅道,“你身為接伴,也不打聽打聽豈有畏死馬子充!馬某此來,本欲以一己之身,易全遼之命。貴朝君臣聽得進馬某的話,度德量力,歸順授正,大家都蒙其庥。如若不識時務,定要頑抗到底,俺不過與你們同歸於盡而已,只爭得早晚數天。俺自己卻從不曾想到一個怕字,要怕就不敢來了,還說什麼家室兒女?”

“好一條硬漢!”姚牆豎起拇指稱讚道,“宣贊這副筋骨總是生銅熟鐵鑄成的,說句老實話,俺姚某對宣贊實是欽佩。” “宣贊渾身是膽,俺蕭某也是拜倒足下。只是想奉勸宣贊,以後休再這等行事,免得彼此為難。” “過兩天俺還得去宮中策動國王、王妃反正投順哩!”馬擴爽朗地笑起來,“職責所在,豈敢怠慢,難道憑你蕭樞旨幾句威嚇,就此罷手不成?至於為難諸公之處,說不得只有敬請原諒,日後多多補情了。” 三個接伴使副看看馬擴如此難以對付,他們此來的目的一點沒有達到,還讓他在說話中撿了便宜去,不禁面面相覷,作聲不得,最後只得起身告辭。 “大家都為的是公事,”姚璠道歉一句,權當退堂鼓,“適才言語冒犯,也是事非得已,千萬海涵!宣贊且自安置,明日再來奉陪。”

“且慢!”馬擴故作驚人之筆,用一個手勢把他們攔住,“三位來此之時,馬某正好辦好一角文書,待要人送去,難得諸公湊巧來此,如此這文書就請三位當面帶去了。” “宣贊又有什麼公事,恁地要緊!”三個一齊驚問道。 “這倒真是一件要緊事,”馬擴又故意逗他們一逗,“大後天五月廿四是我朝聖母慈欽陳太后的周年諱期,本使要藉貴處一所大寺院設奠致祭。兩朝既通使節,這等互通慶吊的大事,理合通知貴朝,派員前來陪祭,方是睦鄰敦好之道。這文書就請三位帶去轉奏與你家國妃知道。” 三個一聽是這樣一件不傷脾胃的要緊公事,頓時放下心來。 “貴朝國母諱忌,”姚璠恭敬地回答道,“這等大典,本朝自當盡禮陪奠,焉敢稍有缺失!容俺等這就回去,奏與皇后知道。”

“這祭奠的行在,”蕭夔要彌補剛才的失禮,在旁大獻殷勤,“這裡淨垢寺已成為宣讚的行轅,諸多不便。依俺看來,不如設在北極廟。宣贊有所不知,那北極廟是燕京第一大寺院,地方寬敞,僧侶眾多。到那裡去設奠,正好延接賓客,展禮致敬。” “俺也久聞得北極廟是燕京第一大寺院,在那裡設奠,卻是甚好!” “宣贊既表首肯,俺等先奏准皇后,明天一早就去佈置。保管色色都辦得隆重周到,好教宣贊放心。” “如此馬某就代朝廷敬謝各位的盛意了。” 這是接伴使副們從受命以來聽到南使說的一句最有禮貌的話,他們有理由在這件賣力的事務上接受馬擴的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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