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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二節

金甌缺2 徐兴业 4733 2018-03-13
五月上旬的某一天,楊可勝又在前線接納了一批從對方逃亡歸來的漢兒。這批人人數不算多,連老帶幼,外加兩個手抱的娃娃,一個半身不遂,行動十分不便的老大娘,總共也只有二十四名男女。把娃娃和帶病的老大娘帶著一起走,說明他們是一群抱了破釜沉舟的決心要回到漢家懷抱中來的逃亡者。可是他們是一群享有特權的逃亡者,他們受到遼軍的護送,直到界河邊上,然後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乘坐了遼方特備的船隻,插上白心旗,從從容容地渡河過來。 這裡面可能有什麼重要的人物?不!他們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一個鬚眉雪白的老大爺,作為他們的代表發言人,口齒清楚、理路明白地敘述了他們的不尋常的逃亡經過。 他們都是住在易州地界的同村人,聽到“王師”北來,早幾天就結夥逃出,不幸在界河附近被一隊巡邏的遼軍截獲。 “這可糟了!”他們心裡想,“在這裡被遼軍逮住,不是斬首,就是捆成一隻棕子,往河心一丟,再也不得活命。”果然,遼軍把他們一個個捆起來,推推搡搡地威嚇著要斫去他們的頭。後來趕來了兩名軍官,嘁嘁喳喳地商量了半天,就把他們往營房裡一送。關了一天兩夜,又把他們轉送到一個警備嚴密、刃戟林立的處所。一路上,他們的眼睛都被蒙起來,不知道這在哪兒。有一個大官模樣的人出來見他們。 “好大的氣派,端的非同小可之輩。”老人沒有猜到那長官就是遼軍前敵統領耶律大石,不自覺地帶著一種敬畏的口氣敘述著,“他睜著炯炯發光的眼睛,披一襲綠色錦袍,腰里佩把寶劍,威風凜凜。”

這個大官模樣的人還說得一口好漢話,不要舌人在旁轉譯。他開頭是和顏悅色地撫慰他們:“俺叫部下把你們好好請來。不知道可曾驚動你們,叫你們受苦?”他叫人拿出酒萊來,當場給斟上了酒,勸飲壓驚。然後說道,“你們都是大遼子民,大遼不曾虧待你們。你們心向南朝,要逃回去,大遼也不加阻攔。多少漢兒逃去了,俺只當不知,閉著一隻眼睛放他們走,這個你們都知道的。”隨後他生起氣來,話也說得激昂了,“你們走了倒好,留下的莊稼,大軍打了當軍糧吃,留下的房舍,大軍拆了當劈柴燒,難道還替你們留下不成?大遼百萬雄師,豈在乎你們幾個漢兒?就算走了十萬八萬,也損不了大遼半根毫毛。”說到這裡,他的臉色完全沉下來了,脾氣越發越大。 “你們可恕,只是那些不忠不義的反复小人,俺絕不饒恕。”他回過頭去,喝令把那兩顆首級取出來,指點給大家看:“這兩個就是俺說的不忠不義的反复小人……”婦孺們害怕,把手掩起面孔來。他又喝道:“看看怕什麼?俺就要你們看看小人的下場。這兩個原先都是我家的子民,食大遼之祿,做大遼之官,後來卻去做了南朝的間諜,他們南往北來,為非作歹,做盡壞事。後來吃俺逮住了,又心虛膽怯,真情畢露。這等反復之人,既不忠於大遼,又不忠於南朝,俺要容得他,天地神祗也容不得他。昨天俺已下令把他們正法了,煩你們把這兩顆狗頭帶去,寄語童宣撫,大丈夫作事要光明磊落,要戰則戰,要和則和,以後千萬休再派這等膿包貨來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俺豈是好惹的!”他說完了,還怕傳錯話,叫他們照樣複述一遍,才放他們回來。

老人說的情況再清楚沒有了,還附帶著表情,繪聲繪影,彷彿把這兩顆首級帶回來,把事情講清楚,不傳錯一句話,就是他們替大軍進來的一筆見面禮。楊可勝看了首級,卻不認得他們是誰。但他知道這是一件有關進出的大事,向統帥部請示後,就親自帶著老人,押了首級徑向宣撫司匯報。 宣撫司的辦事人員也認不得這兩顆首級。 最後轉到趙良嗣手裡,經過再三鑑定,才確認無誤這兩個就是他們在大半個月前派往遼方,宣撫使把整筆賭注都押在他們身上的他的親戚張寶和趙忠兩個。 童貫聽了這一震驚的消息,立刻召開絕密會議。 會議的第一個決定是把消息嚴密地封鎖起來。一面嚴令楊可勝不得把此事外傳,一面又由宣撫司立刻派人去前線,以壓驚為名,把留下的二十多人,一齊接到宣撫司來,準備一舉把他們全部殲滅,實行“毀屍滅跡”。

趙良嗣想到將被消滅的都是漢兒,不禁動了兔死孤悲之念,隨口問了一句: “那兩個娃兒呢?” “留下娃兒,難道由你來餵奶不成?”童貫當機立斷地回答,“你趙龍圖未免是婦人之仁了。” 然後大家坐定下來,分析研究老人敘述的內容。遼軍統軍是誰,是不是耶律大石?三、四十歲年紀,披一襲綠袍的將軍多著呢!趙良嗣再三追問老人那位將軍的瞳仁有沒有異狀,偏生老人在緊張的心情中,沒看清楚,定不得他是誰。他的那番話說得點水不漏,既聽不出張、趙兩個在何時何地被截獲,更無法判斷他們和李處溫父子之間的關係有沒有搭上?有沒有洩露秘密?那兩封書函落在何人手裡?這些問題都是十分重要的。他們作了種種推測,可惜都是毫無根據的。於是進一步該怎麼辦,招撫策變之議,應否賡續,大家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幕僚終究不過是幕僚,他們雖然可以貢獻出千百條意見,主意可是要宣撫使自己拿。大家等童貫的最後裁決。 “偌大的一件功勞,難道就此罷手不成?”大家等了好久才聽到童貫開口,他的臉色陰沉沉地十分難看,“諸君都是讀書人,卻不懂得'再接再厲'這句話。本使受命伐遼,不管千辛萬苦,總要達到目的,才肯罷手。” 童貫的一句話為繼續討論定出調子。於是大家又一窩蜂地主張再接再厲,連剛才主張罷手的幕僚們也混在大眾之間,反戈一擊,痛斥起那種疲軟怯懦,知難而退的沒出息的議論來了。 童貫無疑是一條貪婪的狗,胃口奇大,永不滿足。同時,他又是一條專制霸道的狗,一旦啃住一塊肉骨頭,不管旁邊有人棒打腳踢,他還是死死咬住,不肯輕易鬆口,並且也不願讓他的僚狗們跑來分潤油水。在他的字典中,決沒有“禮讓”二字。

此外,童貫又最工心計,招撫之議,由他一手策劃,是他握在手裡的一張王牌。沒有它,他拿什麼去製服隨時都想翹起尾巴來跟他搗蛋的種師道? 還有蔡京那廝,最是反复無狀,餞行那天,說了滿口好聽話。叵耐最近寄一首詩給兒子,竟然冷諷熱嘲地說:“百年信誓當深念,三伏修途好少休。”信誓當念,行軍好休,不是反對戰爭是什麼?還有更加露骨的一句:“身非帷幄孰為籌?”這分明是說,我蔡某當初也曾參與末議,今天你們大權獨攬,把我排斥在外,將來壞了事,休要怪到蔡某頭上。幸災樂禍。希望僨事的心情,躍然紙上。如果不幸而被他言中,招撫不成,戰事失敗,不但要見笑於蔡京,肯定還會威脅到他的政治生命。 招撫之議,對他童貫有如此密切的利害關係,決不能因一時的挫失而罷手。至於招撫的形式,那還有改變商量之餘地的。那個綠袍遼將不是說過“大丈夫作事要光明磊落,休做偷雞摸狗的勾當”?這“偷雞摸狗”四字,特別觸他的心境。當初少年之時,他還沒有淨身進宮以前,就是以偷雞摸狗為業。如今不干這個了,他倒真要光明磊落地派個使臣去勸諭遼君臣歸附,兼以打聽李處溫的消息。如果前情未露,仍可與他暗中聯繫,相機行事。如果事情敗露了,也不過犧牲一個使者而已,他決不會因此而心慈手軟起來。

童貫又一次表示了這番他要正式派個使者去勸降的意見,僚屬們又一次地哄然叫絕。 “宣相所見最是高明,”李宗振倚老賣老地評論道。李宗振跟隨童貫最久,自認為是個記室之才,不能掌正印,曾公開表示過要終身追隨主公,不作其他非分之想。因此童貫一力把他保舉到一個幕僚絕無僅有的承宣使的頭銜。從此他的地位,變得超群逸倫,劉鞈、趙良嗣都不在他眼下,更何況碌碌餘子。他說起話來,不忘記自己一方面是主公的忠實僚屬,一方面又是朝廷中屈指可數的幾十個承宣使中的一個。他具有這樣雙重身分,因此在獻媚之中,要略微佔點身分。他說:“遼將料定我不敢再派人去,我偏要派人去公開招降,所謂'出其不意,攻其無備',這才是兵家的攻心妙算。”

“公開招降是虛,暗中接頭是實。”賈評立刻接下去補充。賈評是李宗振的候補者,一旦李宗振出缺,他就是童貫手下的首席幕僚。李宗振以年資和官銜取勝,他賈評卻以才乾和機智出入頭地。他的機智表現在李宗振要想半天才能說出的話,他不假思索就能出口成章。他的囊袋中儲滿著作為一個僚屬所需用的詞彙,隨時可以探取應用,這一點也早為宣撫司的同僚們所公認。現在他順口溜下去,“妙就妙在以虛掩實,以實帶虛,虛虛實實,實實虛虛,變化無窮,神鬼莫測。” 他們的意見被大家推許一陣後,問題就轉到出使的人選方面。 “張、趙兩個,機事不密,誤了本使大事。這番諭降,既要冠冕堂皇,又要暗中做好手腳。派去的人,務要智深勇沉,膽略過人,才能勝此重任。”童貫忽然爆出個大冷門,把眼珠向四座一轉,問道,“在座諸公,都是足智多謀,無愧為當代人傑。今日推舉使臣之選,大家看看誰去最為妥當?成就得這段大功回來,本使一定上告朝廷,不吝重賞。”

眾人沒有料到要在與會成員中間挑選使臣這一著,現在兩顆血肉模糊的首級忽然帶著特別恐怖的神情在各人的頭腦中復現出來。高談闊論,固然是幕僚之所長,真要去冒險,大家卻未必這樣傻。一時眾人都低下了頭,唯恐童貫的眼睛會像斧鉞般地落在他身上。於是在頃刻以前還像一陣陣振翅鼓譟的“知了”,剎那間都變成噤聲的秋蟬。 停了半晌,童貫點名道: “李參軍說的要出其不意,攻其無備,此言深契吾心。更兼他當年曾隨本使出使虜廷,備悉彼中情況。此番就請李參軍出去辛苦一趟如何?” 做了人家的承宣使,每個月大把地領請受,如何不給人家賣點氣力?童貫向來是講究現錢交易的。 一向口齒伶俐的李宗振忽然變得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他李……李的李了半天,才進出一句:“李……某老……拙無能,今……非昔比,怎挑……得起這副重擔?依李……某看來,”他忽然撈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依李某看來,賈機宜深明兵家虛實妙用,還得賈機宜前去,才了得大事!”

“在下才疏學淺,怎堪任用?”賈評果然是機智絕倫,臨危不亂的,他一腳把毬兒踢回去,“老成練達,孰如李參軍?應酬中節,不辱使命,孰如王機宜?出生入死,履險如夷,孰如範閣學?依在下看來,這番出使,還得他們三位聯袂前去,才是千妥萬當。” 王麟正想推辭,忽然聽到童貫“嘿……嘿”地冷笑了幾聲。嚇得他不敢則聲。會議頓時落入沉默的深淵。 停頓了好半天,眾人才聽到劉鞈用不平常的顫聲說: “此行關係遼局成敗,十分重要。劉某要想破格推舉一個人……” “劉參謀莫非要推舉馬子充?”趙良嗣搶著他的話頭接下去,“子充雖然年輕,這幾年出使金朝,折沖之間,深合機宜,真可當得'智深勇沉,膽略過人'的考語。愚見這番勸諭遼廷君臣,非得子充前去,不能成功。”

“趙龍圖的話,與鄙見若合符契。”劉鞈的緊張情緒驟然消失了,他頻頻向趙良嗣點頭,表示感謝他支持自己,“愚與子充父子多年深交,極知子充膽識非常,心雄萬夫。此行只有讓他去最為合適。” 不管誰是首席幕僚,劉鞈、趙良嗣在童貫的智囊團中仍擁有最高發言權。既然他倆的意見相同,其餘的人也跟著活躍起來,一致表示他們與趙、劉是英雄所見略同,還怕事情發生變卦,彼此又補充了馬子充還有機警絕人、擅長言詞、敢於面折、熟悉虜情等無可懷疑的優點。由於把毬兒踢回給李宗振,順便把他的老搭擋王麟也拉進去做陪客的賈評,心中不無有點歉意,他慷慨激昂地補過道:“子充此行,如不成功,俺賈某甘願責下軍令狀,與子充同受責罰,誓不後悔。”等等。 於是最後的結論出來了:“使遼人選,非馬子充莫屬”。 輪到童貫結束這場會議時,他也點頭表示同意大家的意見: “本使最初想到的也是這個馬子充,只是想把這場富貴留給諸公,其奈諸公不領此情何?”他忽然用了一種非常尖刻的語氣諷刺幕僚,表示他洞察一切,不會受到僚屬們的蒙蔽(即使他們是他的親信),這是一個自以為精明的大僚時刻不忘記要做的事情。 “諸公平日與子充情意未孚,議論多有枘鑿,不想今日公而忘私,如此推許他,看來也只好讓他去燕京走一遭了。只是他將來成得大功回來,名利雙收,諸公看了,休得眼紅。” 然後,他又鄭重其事地叮囑今天會議的內容,千萬不要讓“摩睺羅”知道。 “蔡副使昨日新納寵姬,醇酒婦人,還忙不過來,”他輕蔑地說,“不必用這種軍中的機密事去煩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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