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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甌缺2

金甌缺2

徐兴业

  • 歷史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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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290836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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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節

金甌缺2 徐兴业 4516 2018-03-13
宣和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即大軍從東京開拔後的第十三天,河北宣撫使童貫、宣撫副使蔡攸親自統帶這支已經有十分之二的官兵開了小差而縮小了的大軍,到達了高陽關。 既沒有堅強的作戰意志,又缺乏嚴密的紀律組織的一部分官兵,無法適應部隊生活和艱苦的行軍,他們開小差是勢所必然的事情。但是正式列入編制的官兵雖然迅速減少了,隨著大軍一起行進的閒雜人員卻不斷膨脹起來。他們多數是沿途被強迫拉來搬運行李、輜重的伕子,還有通過轉運衙門直接或間接的介紹,前來承攬軍用商品的專賣商人,還有一批批自動跑近部隊來跟官兵做些小買賣的零售商,也有一些和官兵們沾親帶故的人員,他們一時還摸不清可以從哪裡入手,先混進部隊觀望觀望,等到有利可圖時,再相機行事。這一大批人抵充了開小差的名額,壯大了聲勢,使得大軍抵達高陽關時,仍然不失其為一支受命征伐的浩浩蕩蕩的大軍。

根據宣撫使副的命令,大軍進關時要舉行一次耀武揚威的入城式,以鼓士氣。雖然他們要進的是自己這方面、而不是從敵人手裡拿下來的城池,通常只有在後面一種情況下,而且又是特別重要的城市,才有必要舉行這樣一個軍事儀式。可是從宣撫使副看來,這點微小的區別,似乎是無足輕重的,一切都可以隨心所欲地創造出來為他們的需要服務。他們現在需要藉這個儀式來調劑一下枯燥無味的行軍生活,用來娛樂自己。長途行軍,征塵僕僕,畢竟是件苦差使。雖說一路上都有地方官竭誠款待,恨不得把他們所屬的地皮刮下來招待長官,可是貧瘠的邊界地面,早已被他們割得天高三尺,所剩無幾,怎可與繁華的東京相比?蔡攸早在心裡抱怨: “早知如此吃苦,不走這趟也罷。這都是王將明(王黼字)挑我的好差使,他自己倒窩在田令人懷里納福。”

老實說,只要有差可開,不論是公差、私差,不論是大差、小差,宣撫副使蔡攸第一個早想滑腳溜走了。 靠著御用鈞容直的吹吹打打,一路上笙簧齊鳴、金鼓鼎沸,入城式舉行得好像迎神賽會的行列一樣,倒也顯得威武熱鬧。童貫曲盡地主之誼,熱熱絡絡地款待了蔡攸。其實河北宣撫使童貫是高陽關的地方最高級長官,如果是主人,河北宣撫副使蔡攸又何嘗是客人?何必讓童貫來款待他?但是根據習慣勢力,童貫在任何場合中都喜歡以主人自居,一有機會就要喧賓奪主,加上他深知蔡攸是一種專靠官場的榮華富貴餵養肥大的軟體動物,是一條只知道以吮血為生的螞蝗和懶得蠕動一下的蜒蛐,受不得一點委曲。他童貫必須主動地多多替他掘下一些陷阱,讓這條沒骨蟲全體軟軟地陷進陷阱裡,自己才好騰出手腳來幹“正經”。他童貫到前線來有許多正經事要幹,就是嫌這個“副使”在旁邊礙手礙腳。蔡攸一離開東京早就忘掉了自己的使命,童貫卻一直牢牢地記住這條懶蟲是官家特別派來“監視”自己行動的。

“殺”進高陽關以後,童貫一面下令大軍休息三天,大舉犒賞官兵,每名士兵發給二斤熟肉,一瓶美酒,以酬答他們連日行軍之勞,一面就以宣撫使的名義,命令正在雄州待命的西軍分兵兩路:種師道統率涇原、秦鳳、熙河軍由東路,劉延慶統率環慶、鄜延和勝捷軍由西路分別出雄州城向白溝河推進,開到邊境線上駐屯,聽待宣撫使後命。 西軍已在雄州駐了一個多月,遲早總得離城開赴前線,這道命令的用心深密之處是在表面上不落痕跡,實際卻在不知不覺間貶損了種師道的地位,把他從指揮全軍的統帥地位上拉下來,變成為局部戰區的指揮官,將他和劉延慶放到相提並論的地位上。一向對權力和地位十分計較的種師道當然不能夠容忍這樣一道命令,當夜就把它頂回去,並且還火氣十足地說,他是奉御筆拜為全軍都統制的,如果朝廷別有差遣或貶謫,也要以御筆為準。

種師道的理由很充足,童貫知道這道命令下得過火了,對於別人也許還可以,對付種師道可不能如此簡單、粗暴。他把幕僚們埋怨一番,暫時收回成命,說到雄州開過軍事會議後,再定大軍的行止。 六天以後,宣撫使副又一次耀武揚威地“殺”進桃州城,拜領了知雄州和詵的接風宴會,當夜就召開第一個軍事會議。 會議開得劍撥弩張,火藥氣十足。種師道先發製人,一上來就用明白無誤的措詞表明自己對伐遼戰爭的態度。 “伐遼決策,師道與全軍將士絲毫未嘗與聞。”種師道擺一擺他的有分量的手,加重語氣,“朝廷一旦貿然用兵,強畀師道以都統制之職。師道唯有鞠躬盡瘁,以勤王事。倘獲寸進,此乃社稷之靈,官家之福,師道不敢居以為功,如若事機不順,稍有磋砣,責有攸歸,師道亦不任其咎。今日開宗明義,師道當著諸將之面,把這話講清楚了,免得將來再有後言。”

從雄川宣撫司不斷發往東京的文書,以及和趙隆吵架以來,童貫早知道種師道不贊成這場戰爭。他也深知種師道之為人,在軍事會議上並不抱有軟化他的希望,這些原來都在意料之中。但是現在種師道這席話說得如此坦率,絲毫不為他、為朝廷留些餘地。 “責有攸歸”四個字簡直是指著鼻子罵人,這使他非常狼狽。 “今日之事,朝廷早……早有成算,”童貫嘿嘿嘿嘿地嘿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與他的氣派不大相稱的話,“朝廷用節下為都統制,無非是藉節下的威名以鎮服群情。事之成敗,自有朝廷任責。” 童貫這句話說得十分勉強。他目的原想貶損種師道,結果卻反而抬高了他的身價。種師道巴不得童貫說這一句,立刻接下去敲釘鑽腳地把它牢牢釘住,說道:

“遼事成敗,自有朝廷任責。這句話眾將軍都聽明了。師道正要修本上奏,太尉這句話師道要寫在奏章裡,太尉休得見怪。” 童貫去年以鎮壓方臘之“功”被晉升為太師,封楚國公,目前正被宣撫司的僚屬們空前絕後地稱呼為“宣相”,稱得他自己也飄飄然起來。如今種師道完全無視這些事實,仍然以童貫十年前到西軍來任監軍時的官銜稱呼他。這種稱呼如果不是他的舊屬對他表示特別親熱的關係,那就是充分錶示輕蔑。這使童貫感到極大的侮辱,宣撫使的僚屬們也更加為之憤僨不平。 然後會議進入第一個議程——關於進軍路線的方案。童貫仍然堅持他在高陽關頒發的命令。種師道雖然同意兩路進兵,卻頑強地反對由劉延慶和他分統兩軍。理由還仍然是那一個,他的都統制是官家御筆親封的,都統制要統率全軍,不能分統一路。如有撤換,也要以御筆為準。

會議之初,是種師道咄咄逼人、不可一世的階段。 “節下直如此以御筆為重,怎見得沒有御筆,就不能分統一軍,開赴前線?”童貫奸詐地向蔡攸笑了一笑,問道,“劉太尉,你意下如何?” 劉延慶被種師道的聲勢懾住了,期期艾艾迴答不出話來。 事情有點僵化了,童貫事前安排下的兩個主要幕僚述古殿學士劉鞈、尤圖閣直學士趙良嗣乘勢出來轉圜,提出一個折衷方案:大軍仍分兩路進兵,西路改用辛興宗統率,東路改由楊可世統率。辛、楊二人都是童貫賞識提拔的將領,辛興宗久在劉延慶麾下,楊可世卻是種師道手下一員得力大將。這樣安排仍有種師道、劉延慶分統兩路之實,但在形式上避免了劉延慶與種師道分庭抗禮的現象,這就使種師道比較容易接受。向來在童貫與種師道兩人之間充當調停者角色的劉鞈,想出這個方案來,也算是煞費苦心。雙方無話,這一條就算通過。

在分兵統將問題上略作讓步,是童貫的“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策略的一部分。他的根本目的是要削減種師道的統帥權,箝制他的活動,使之不得妄自主張,胡作非為。這時他看到種師道由於初步勝利,站穩了腳跟,正要提出用兵作戰的具體戰略方案時,就攤出了手裡的王牌。 “朝廷吊民伐罪,有徵無戰。”他完全擺出宣撫使的架勢,氣勢威猛地宣布,“諸軍開抵前線後,務要善體朝廷及本使之深意,嚴戢士兵毋得與遼軍持械相鬥。本使已經印製了大量書榜旗幟,招徠遼人,前來降附,稍停就可由宣撫司分發各軍應用。諸將倘與遼兵相接,只可以旗榜招撫,切勿動兵,釁自我開。” 遠迢迢地把十萬大軍從西北邊區調到河北戰場上來,與遼軍夾河相持,戰機一觸即發。沒料到在這個緊要關頭忽然由宣撫使本人宣布禁令,不准與遼軍持械相鬥。既然不准交戰,他們到這裡來幹什麼?莫非吃飽了乾飯,到河北地面上來游覽一番?諸將聽了這道命令,不禁面面相覷。

童貫看到諸將領困惑的表倩,進一步地向大家解釋道: “遼、金用兵以來,遼軍屢厥,五京已失其四,士氣萎靡,人心瓦解。朝廷對此,籌之已熟。大軍所到之處,只消揭示旗榜,遼軍自然望風投拜。破竹之勢,成在俄頃。諸位將軍,切遵此令!”說著他又加重語氣重申禁令道:“本使言出法隨,諸軍如敢擅殺一人一騎者,定以軍法從事。” “不得釁自我開”還不排斥自衛的還擊,“殺一人一騎者,定以軍法從事”,這就意味著只好俯首帖耳地叫敵人任意宰割了。這兩句話在邏輯上也是自相矛盾的。這種宋襄公式的仁義自然不能夠使諸將心服,楊可世不禁問了一句: “戢兵不戰,自是朝廷盛德,”他楊可世戎馬半生,還不曾聽說過這樣離奇的命令,說話時,不自覺地浮現了一個諷刺的微笑,“只怕遼軍不識仁義,持械前來相殺,難道我軍真的束手受刃不成?”

楊可世這一問,連同他的諷刺的表情,受到在座大部分將領的支持。但是大大觸怒了童貫。 “只要我軍不去挑釁。”童貫厲聲道,“遼軍決無持械來鬥之理,本使對此深有把握。諸將但當恪遵將令,如有故意抗違者,自都統制以下,一律以抗旨論罪,本使決不徇情枉法,輕恕爾等。” 這話說得重了,種師道也變了顏色,問道: “太尉如此決策,可也出自廟算?” 這一問正好墮入童貫計中,他又嘿嘿地冷笑兩聲,但已經不是戰敗的閹雞的哀鳴,而是狼子的陰險的嗥叫了。他又一次向蔡攸點點頭,然後轉向種師道說: “節下喜歡御筆,具見愛君忠忱。現在即請蔡副使申讀《御筆三策》,這是出師之日,官家親手交與本使的。節下聽了,也可放心。” 童貫只有在對付種師道時,才需要蔡攸的合作。蔡攸默契在心,果然從懷中探出御筆,音調鏗鏘地讀起來。 既有御筆為證(還蓋上了種師道熟悉的“宣和天子之璽”),正、副使又各自補充了文件中沒有寫下來而由官家口頭告誡他們的話。對於這些直接和間接的煌煌天語,種師道還有什麼可以爭辯?原來他這個都統制只是個擺擺樣子,而不准與敵軍對壘作戰的都統制!他的指揮權早在戰爭以前就被褫奪殆盡,成為一匹告朔的餼羊了。他的氣勢頓時萎癟下來。童貫看到自己的目的完全達到,種師道被擊得體無完膚,不由得又嘿嘿地笑起來,這一次的笑聲就像一匹驢子施用了陰謀詭計把坐騎者掀翻在地時那種得意忘形的嘶鳴。 會後。種師道要求把馬擴調到統帥部去工作。童貫不客氣地拒絕道: “節下倒真有知人之明,只是本司對馬子充已別有差遣,礙難遵命。”於是他模擬著官家的口氣,大模大樣地接下去說,“此事卻再理會。” 連這樣一個小小的要求也被拒絕,種師道憤然地離開會場。他明白這次童貫氣焰之高,絕非當日在西軍中當一名有名無實的監軍可比。在名與實的兩方面。統統顛倒過來了。 的確,這次童貫氣焰之盛,有著非種師道所能理解的依據。原來童貫成竹在胸,已經暗暗布下一著妙棋,這一著下去,不但能夠堵塞西軍立功的機會,同時也可以剝奪蔡攸在伐遼戰爭中的發言權。現在是萬事具備,只欠東風。他深信一旦大功告成,奏捷之日,他要獨自壟斷勝利,使得種師道跌足嘆氣,無可奈何,使得蔡攸目瞪口呆,罔知所措,也要使官家暗中叫苦,讓他明白他派來監視他童貫的蔡攸,原來也不過是一隻聽憑他玩之於掌腹之間的“摩睺羅”而已。 摩睺羅是一種用泥土搏成,或者講究一點用木雕或用金屬鑄制像小孩之形的玩偶。事實上,從官家派蔡攸來監視他的第一天開始,他早就在親信幕僚中間給蔡攸加上這頂光榮的冠冕了。 他是多麼瞧不起蔡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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