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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八章

天堂之火 玛丽·瑞瑙特 40014 2018-03-13
腓力王新娶的妻子誕下頭胎,是女孩。 接生婆低眉順眼地把她從產房抱了出來。他做著儀式性的讚許手勢,把那皺巴巴的紅色小東西接在手裡,還沒有襁褓,好讓人看見她無疤無瑕。羊水破了之後,阿塔羅斯就在屋裡徘徊,此時探頭過來,他的臉也發紅,也皺巴巴的;想必他是明知渺茫也不放棄希望,直到親眼看過才死心。他的淡藍色眼睛怨恨地目送重新被抱進去的嬰兒。他恨不得將她沉湖,像一隻不想要的狗崽,腓力想。他時常覺得可笑,自己好像要生五個女兒才有一個兒子;但這次的消息卻讓他如釋重負。 歐律狄刻這姑娘樣樣使他喜歡,有肉體美而不淫蕩,切盼悅人而不挑剔,從不爭風吃醋。他隨時願意扶她坐上奧林匹婭斯的位子。他甚至動過念頭,把那女巫整掉算了,萬事皆休,反正她手上沾的血也很不少,只能算惡有惡報,況且可以僱到手法跟她一樣嫻熟的人來執行。但做得再周密,那小伙子也會知道。沒辦法瞞過他,他一定會發現真相。其後呢?

莫說其後,就看現在。這女嬰讓人可以歇口氣了。阿塔羅斯曾經十數次告訴他,他們家很會生男孩。現在他一時會閉嘴了。腓力延宕決定,像他這十個月以來所做的那樣。 他的亞洲戰爭計劃進展順利。武器已造好入庫,兵員已徵來,騎兵的馬匹已經訓練;金銀如水一般外流,到了承包人、賬房、間諜和附庸君主的手裡。軍隊操練並演習,準備就緒且紀律嚴明,傳說著亞洲如何富庶,被俘總督的贖金如何數目驚人。卻少了某樣光彩:一種共鳴,一道迸出的火花,一個直視危險的笑容。 更明顯的摩擦也有。佩拉某家酒館爆發一場大鬧(肯定結下了五六樁血仇),一方是從阿塔羅斯的部族徵來的騎兵,另一方隸屬於最近更名的“尼卡諾爾騎兵團”——雖然沒有一個惜命者敢當著這軍團的人這樣叫。腓力傳喚了主要的肇事者;他們互相瞪眼,支吾其辭,終於那最年輕的一個——他身為繼嗣的古老家族對十幾位國王的即位和罷黜效過力,清楚記得這些歷史——抬起剃了須的下巴,岸然道:“陛下,他們當時在誹謗您的兒子。”

腓力叫他們管自家的事,他的家他自己有數。阿塔羅斯的人本來盼著他說“我還沒有兒子”,只好悻悻而去。不久他又派出一個探子,去伊利里亞打聽動靜。 他沒有派探子去伊庇魯斯;那邊,他有把握。他收到一封他深感默契的信札;是一個捍衛家族榮譽的男子的抗議,恰到榮譽所要求的程度為止,幾乎能看到劃下的界線。他的回信同樣謹慎多禮。王后因怨懟而自願離開他,並未蒙受法律上的損失。 (這一點他有理有據:伊庇魯斯的王室也並不是全都一夫一妻。)她教兒子與他作對;那年輕人如今流浪在外只能怪她。信中沒有侮辱人的重話,閱信人也將心領神會。但伊利里亞到底在發生什麼? 那群青年當中有少數人從伊庇魯斯騎馬回來,捎來一封信。 亞歷山大向馬其頓國王腓力請安。我把我這些朋友們送還給您和他們的父親。他們沒有過錯,不應受罰。出於善良,他們護送王后和我到達伊庇魯斯,這工作一完成,我們就不留他們了。當我母后的權利與尊嚴恢復時,我們就會回來。在此之前,我會做我認為有益的事,不向任何人請示。

請代向我在喀羅尼亞率領的軍人,和在色雷斯位於我麾下的士卒們問好。還有,別忘了阿爾戈斯人在佩林蘇斯城外叛變時,被我的盾牌救回一命的那個人。你知道他的名字。再會。 在他私人的閱讀室裡,腓力把信揉成一團擲在地上;然後,勉強屈著瘸腿,撿了起來,展平皺褶並封存它。 探子從西邊接連而至,帶來憂心的消息,沒有一次是拿得準的事實。那緊密小團隊的名字總是在其中。托勒密:啊,假使我當年能娶他母親,就有不一樣的故事了;尼阿卡斯:一個很好的海軍將官,倘若他理智些,該提拔的;哈帕勞斯:我從不信任這狡猾的跛子,但那小伙子喜歡這個人。埃瑞吉伊俄斯……拉俄墨東……赫菲斯提昂——如果不再做影子,自己就是個男子漢。腓力沉吟片刻,就像一個相信自己始終在追尋完美愛情,卻不承認自己吝於付出其代價的人,感到傷心妒恨。

名字永遠如舊,但消息次次新鮮。他們在克索斯的要塞;在克雷托斯的城堡(以伊利里亞來說,他已是稱雄境內的國王);他們在林克斯提斯的邊界。他們在海岸上,聽說在詢問船訊,要去科爾丘拉,去意大利,去西西里,甚至去埃及。他們在鄰近伊庇魯斯的山嶺出現過。謠傳他們在購買兵器,在僱用長矛手,藏在某個森林訓練一支軍隊。每當腓力要為亞洲之戰調兵遣將時,便會有這樣一份警報送到,迫使他留出一個軍團以應邊陲之需。無疑,小伙子和馬其頓國內的朋友音信相通。國王的戰爭計劃在紙上保持不變;但是將軍們覺出他在拖延,等待下一份報告送到。 在伊利里亞一個樹木成林的海灣邊,一塊嶙峋岬角上的城堡裡,亞歷山大久久仰視著夜幕下被煙熏黑的椽子。他打了一天的獵,昨天也一樣。他的燈芯草床鋪滿是跳蚤,位於廳堂內待客的一角;這家族的未婚男子睡在這裡,在咀嚼晚餐剩骨的狗中間。他頭痛。一陣清風從門口吹來;有月色的天空看上去很明亮。他起身裹上自己的毛毯。這一條又髒又破;好的那條數月前被竊,在他生日前後。他在邊界附近一個游牧部落的營地年滿十九歲。

他在熟睡的身體之間繞行,踢到一個,換來喃喃的咒罵。外面光禿的巉岩上有窄窄的一道護牆。山崖直插海中;遠遠的下方,泛著月光的浪沫蠕蠕爬在大石周圍。他認得身後的跫聲,沒有回頭。赫菲斯提昂倚在他旁邊的牆上。 “怎麼了?你睡不著?” “我醒了。”亞歷山大說。 “你又拉肚子了?” “屋裡臭烘烘的。” “你幹嗎喝那狗尿?我寧可清醒著上床。” 亞歷山大看了他一眼,彷彿發出一聲沉默的低吼。他支在牆上的手臂劃滿一隻垂死豹子的爪痕。整個白天他都動作不停;現在他靜止著,從令人暈眩的懸崖一直望到海面。 他終於說道:“我們這樣支撐不了太久了。” 赫菲斯提昂對夜色皺了皺眉。然而他慶幸自己是被告知;他最怕的是被問。 “嗯,”他說,“恐怕是不會太久了。”

亞歷山大從牆頭撿起幾塊細長的石頭,擲入波光粼粼的大海。沒有漣漪,沒有聲響從深淵中傳回,哪怕扔的是巨岩。赫菲斯提昂不做什麼。他只是順著預感,來到這裡陪伴。 “連狐狸也會有用盡花招的時候。”少頃亞歷山大說道,“第二輪,獵網就等著它了。” “眾神常常賜你運氣。” “時間快用盡了,”亞歷山大說,“打仗的人有這種直覺。你記得坡利多若斯和他的寥寥人馬,怎樣試圖保住科爾松尼斯那個城堡。城牆上那麼多頭盔,有時還移動。我中計了,派人去請援兵,受騙了兩天,記得吧?然後弩砲撞翻了一個頭盔,露出木樁來。遲早會發生的,他的時間用盡了。當某個伊利里亞酋長自行逾境搶牲口或是尋仇,而腓力聽說我沒有領兵時,我的時間就用盡了。此後他就再也不會上我的當,他太了解我了。”

“你仍可以帶領一次劫掠,要改變主意還不晚。如果你能殺進一點路程,然後乘優勢而退……他事情忙,不大可能親自來應戰。” “這我怎能知道?不,我得到過一個警告……算是警告吧……在多多納。” 赫菲斯提昂默默存起這消息。這是迄今亞歷山大告訴他此事最多的一次。 “亞歷山大。你父親希望你回去。這我知道。你應該相信我。這我一直知道。” “很好。那他可以還我母親以公正。” “不,不只是為了亞洲之戰。這話你不會愛聽,但是他愛你。也許你不喜歡他的方式。眾神有許多面孔,歐里庇得斯說的。” 亞歷山大雙手按在那嶙峋的石頭上,全神轉向他的朋友。 “歐里庇得斯是給演員寫作的。面具,不妨說;是的,面具,有些漂亮,有些並不。但只有一個面孔。只一個。”

一顆流星劃過,頭部發出黃綠色光芒,紅尾漸淡,落入遠海中。赫菲斯提昂將幸福感迅速擱在一旁,就像匆匆喝下一杯水。 “那是一個給你的預兆。你必須今晚決定。你知道,這是你出來的緣故。” “我醒了,那地方臭得像垃圾堆。”一叢淡色的牆頭花在石縫間扎了根;他看也不看地捻著。彷彿千鈞之重驟落肩上,赫菲斯提昂感到自己被依靠,而且被需要的不止是愛情。這沒有帶來快樂,只像瞥見了一場絕症的第一個病徵。鏽蝕;他什麼都能承受,除了鏽蝕。 “就今晚吧,”他小聲說,“還等什麼,你全都明白。” 儘管沒有動,亞歷山大似乎全身一振,結實起來。 “是的。第一,我在虛耗時間,而不是抓緊光陰,這感覺我從來沒有過。第二,有兩三人,我想包括克雷托斯王在內,一旦確信不能利用我來抗衡我父親,就會打主意給他送去我的首級。還有,第三……他是凡人,享年難料。假設他死了,而我遠在國境之外……”

“這些也都對,”赫菲斯提昂平和地說,“那好,就像你說的。你想回家,他想你回去。你們以最重的辱辭對罵過,誰也不肯主動和解。所以你要找個合適的中間人。這應該是誰?” 就像事情已經談妥多時一樣,這時亞歷山大堅定地說:“科林斯人德馬拉托斯。我們父子倆他都喜歡,他會樂意擔此重任,他會做好的。我們派誰去見他?” 騎馬南行的是哈帕勞斯,帶著他憂傷而有風度的跛足、黧黑生動的臉、隨時流露的微笑,和博人好感的穩重專注。他們將他護送到伊庇魯斯的邊界上,以防搶劫;但他身上沒有帶信。這是他使命的要點——不能有記錄。他只帶了他的騾子、一套換洗衣服,和他燦爛的魅力。 聽說老客友德馬拉托斯北行辦事並想來拜謁,腓力很欣喜。他苦心擬定晚餐,還雇來一個出色的舞劍人助興。食畢舞罷,他們捧杯暢飲。科林斯是整個希臘南方的前哨,八面來風,腓力當下就問起新聞。他聽說了忒拜和斯巴達的摩擦,德馬拉托斯有何高見?

自豪於貴客身份的德馬拉托斯,抓住這預料之中的話題,搖了搖他鐵灰色的莊重的頭。 “啊,陛下!您關心希臘人是否相處和睦!您自己家裡卻在打仗啊。” 腓力尚未飲至充血的深色眼睛猝然轉了過來。他閱歷豐富的外交家耳朵聽出了某個音,隱約有準備過的痕跡。他不動聲色。 “那小伙子。一點點火星就會叫他火燒火燎,像松脂一樣。一個喝醉的人講一通無稽之談,如果他保持住他天生的理智,第二天付諸笑談就是了。他卻一氣之下跑去他母親那裡,而她你是知道的。” 德馬拉托斯喃喃有聲,表示同情。他說,那年輕人的母親既然脾性善妒,她受辱令他覺得前程堪虞,實乃遺憾之至。他一字不差地徵引了(早已備下的)西摩尼德斯的一闋貼切的哀歌。 “為了面子,割了鼻子。”腓力道,“像他這樣有天賦的小伙子,是浪擲才華。要不是那女巫,我們本來可以相處融洽。他應該慎重些的。嗐,現在他要吃苦頭了。那些伊利里亞山堡將會夠他受的。但如果他以為我會……” 真正的談判到次日上午才開始。 德馬拉托斯在伊庇魯斯受到國王最隆重的款待。他將會護送國王之姊和她獲恕的兒子返回佩拉。他不缺錢財,給他的報答必須主要是榮耀。亞歷山德羅斯王用一隻傳家的金杯給他祝酒,並懇求他收下,聊表紀念。奧林匹婭斯也風韻嫣然,極力應酬他;如果她的敵人們稱她為悍婦,讓他自己判斷好了。亞歷山大穿著他僅剩的一件好袍子,關懷備至,直到某夜一個疲憊僵硬的老人騎著曳行的騾子來到多多納。是菲尼克斯。他在關隘上突遇變天,飽受風寒,幾乎從馬背上跌倒在他養子迎上來的胳膊裡。 亞歷山大命人預備一缸熱水、芳香油,和一個熟練的搓澡工。結果多多納無人聽說過這個行當。他親自進去給菲尼克斯搓澡。 王室的浴缸是一件著色的陶製古董,到處有修補,也容易滲漏;沒有躺椅,他只得命人送一張來。他對付那些僵結的腿部肌肉,順著亞里士多德向他演示過的走勢,捏捏打打,就像他在家教給自己的奴隸那樣。在伊利里亞,他是他們那幫人的醫者。即使在他不知道或不記得,只能藉助夢中所見的徵兆時,他們仍然覺得他勝過當地的女巫。 “呃,啊,好多了,就是這兒總犯疼。你是像阿基琉斯一樣,跟喀戎學的這本事?” “'必要'是最好的老師。翻個身吧。” “你臂上這些疤痕是新的。” “我獵的豹子。我只能把那張皮送給我的東道主。” “那些毛毯安全交給你了嗎?” “你還託人帶了毛毯來?伊利里亞人都是些竊賊。我收到了書本;他們不識字,幸好也不缺燃料。那些書最好。他們偷了牛首駿,有一次。” “你怎麼對付?” “追上那個人殺了他。他沒去遠,牛首駿不讓他騎上。”他揉捏著菲尼克斯的腿筋。 “有大半年你叫咱們大家坐立不安呢。狐狸一樣到處冒出來。”亞歷山大短促地一笑,並不停手。 “但日子越過越久,而你又不是一個拖延的人。你父親歸因於你自然的感情。我是這樣勸解他的。” 亞歷山大直起身子,在浴巾上擦淨沾油的雙手。 “是的,”他緩緩說道,“一種自然的感情,是的,你可以那樣說。” 菲尼克斯從深水中及時卻步,他早已學會了何時如此。 “阿基琉斯,你在西邊打仗了嗎?” “打過一次,是部落爭戰。支援東道主是義務。我們獲勝了。”他把水汽蒸濕的頭髮捋了回去。他的鼻子嘴巴看上去都緊縮著。那浴巾被他重重扔到一個角落裡。 菲尼克斯想道,他後來會矜誇列奧尼達斯給他受過的罪;那鍛煉了他的耐力。我在佩拉聽他講起,微微一笑。但這些日子他永遠不會矜誇的;而且人要小心不能微笑以對。 就像他大聲說出了這些想法似的,亞歷山大突然憤慨地說:“為什麼我父親要我請求他原諒?” “啊,別這樣,他是個慣談價錢的人。談價錢,一開口總是要太多的嘛。最後他也沒有強求了。”菲尼克斯從躺椅放下壯實而起皺的雙腿。近旁有個小而深的窗戶,高處一角有個紫崖燕的窩;遺屎斑斑的窗台上擱著一把缺齒的象牙篦子,纏著一些亞歷山德羅斯王鬍子上的紅毛。菲尼克斯篦著頭髮,臉部遮住了,仔細打量他的養子。 他設想過他可能會失敗。是的,連他也會。他明白有些河一旦漲了水,就無路可退。在那片盜賊橫行的土地上,某個暗夜,他看見了自己——誰知道是什麼?一個僱傭軍將領,受僱於某個與波斯大帝開戰的總督,或者為某個三等的西西里僭主賣命;也許是一顆劃空而過的彗星,像亞西比德當年,幾年出一個的短暫奇蹟,然後在黑暗中燒盡。他在剎那間看見了它。他喜歡展示自己的戰傷;對這個傷他會像奴隸的烙印般遮掩,他甚至在我面前也掩藏。 “行啦!既然談好了價,那就拋棄前嫌,拿空白的蠟板重新開始嘛。記得阿伽門農跟阿基琉斯和好的時候,怎麼對他說的嗎:” 但我又能做什麼?萬事皆因神而發生。心的盲目是宙斯之女,可怕的阿忒,她戲弄了我們所有人。 “你父親是這樣覺得的。我從他臉上看到了。” 亞歷山大說:“我可以藉給你一把比這個乾淨的篦子。”他把它放回鳥巢底下,抹了抹手指。 “而我們也知道阿基琉斯說了什麼:這事給赫克托爾與特洛伊人帶來了好處;但希臘人,我想,會長久記得我們的失和。即使這樣,我們也要將它全部擱開,從此了結,我們雖難受也會按捺內心的強烈感情,因為非如此不可。” 他拿起那件在菲尼克斯的鞍袋裡壓出褶痕的干淨寬袍,像個熟練的侍童一樣靈巧地套過頭幫他穿上,然後把刀帶遞給他。 “啊,孩子,你對我從來都是這麼孝順。”菲尼克斯玩弄著帶扣,低著頭。他本想以這些話做引子勸誡一番,卻想不到要接續什麼,只好由它去。 尼卡諾爾騎兵團再次成了亞歷山大的中隊。 談判往還相當費時;德馬拉托斯和國王之間的許多信使跨過了崎嶇山徑進入伊庇魯斯。屢經磨合才達成的重點條件是,哪一方都不能宣稱自己全勝。父子倆終於相見時,兩人都感到已說了許多,不必再次訴諸言語了。他們對望的目光裡懷著好奇、怨恨、疑慮、懊悔,和雙方都掩飾得太好的幾分希望。 在德馬拉托斯滿意的注視下,他們互送一吻,象徵著和解。亞歷山大領了母親上前。腓力也吻了她,注意到她臉上驕傲和惱恨的皺紋蝕刻得更深,一時憶起年少時的激情,暗自驚詫。然後,各人便照著現狀重新開始生活。 迄今朝廷中人大多避免歸附某一方。只有小撮自成幫派的人——阿塔羅斯家族、奧林匹婭斯的耳目、亞歷山大的朋友和同志——爭論謀劃過。然而歸國的流亡者們就在身邊,像酸果汁拌入牛奶中。分裂開始了。 年輕人知道他年紀雖輕,卻已經勝過了長輩;當年老嫉妒的人試圖將他打垮時,他毫不屈服而最終戰勝。他以燃燒的火,替他們自己潛伏的叛逆心作了宣洩;他是犧牲過的英雄。因為她是他母親,他們連奧林匹婭斯的事情都當成是自己的。眼看母親受辱,而年逾四十的垂老父親挾著一個十五歲少女公然招搖,誰忍得下這口氣?因此,每次見到他,他們會帶著桀驁的熱情向他打招呼。他從不無視之。 他的臉比從前瘦了。它已受過多年的風霜,但那內斂抑制的神情是新添的。他們的致敬又改變了那神情;他溫暖信賴的微笑讓他們如得報償。 他流亡時的伙伴,赫菲斯提昂、托勒密、哈帕勞斯及其餘,被待以敬畏,他們的故事正演變為傳奇。他們對這個朋友不離不棄。流傳的都是成功故事——那豹子,那趕赴邊界的閃電行軍,部族交戰中的大捷。他們不止將愛,也將自豪感傾注於他,恨不得將他的記憶也改變。他口中沒道謝,但他們也分明感到自己備受珍愛。很快,他們在年輕人眼裡、在自己眼裡都像是公認的領袖了;他們開始流露這一點,有時還慎重,有時卻並不。 他的黨派逐漸壯大,成員是喜歡他,或是曾經在他身旁作戰的人。他們也許在色雷斯受傷並凍僵,而他把自己在篝火前的位子,和自己杯中的酒都讓給了他們;也許在幾乎喪盡勇氣之際遇到他走近,被他激勵而振作;也許在他孩提時在衛隊的營房給他講過故事。支持這一派的人,有的記得過去那些沒有律法的歲月,想要一個強勢的儲君,也有的憎恨他的敵人。阿塔羅斯家族的權勢與日俱增,態度也愈見跋扈。喪妻漸久的帕曼尼恩,最近迎娶阿塔羅斯的女兒,國王做了伴郎。 亞歷山大第一次私下里遇見保薩尼亞斯時,感謝了他家的招待。那蓄須的嘴唇勉強動了動,似乎要以微笑答复他的微笑卻已忘瞭如何做。 “小意思了,亞歷山大。那是我們的光榮……我願效勞的不止於此。”他們一時對上目光,保薩尼亞斯在探詢,亞歷山大在發問;但他從來不是一個好懂的人。 歐律狄刻在山坡上有一幢漂亮的新屋,距王宮步行很近。為了清理地基,一片松林被伐下,原本立在林中的一座狄奧尼索斯雕像,也送還了樹立它的奧林匹婭斯王后。那裡並非自古的祀神之所,只是她興之所至修建的,謠傳發生過某種穢行。 赫菲斯提昂來得晚,這些事他不甚知道,只像別人一樣知道兒子的合法性取決於母親的名譽。他當然得衛護她,他別無選擇;但是為什麼要對他父親那樣激動,那樣怨懟,那樣罔顧自己的利益?真朋友一切與共,除了他們相遇前的過往。 她有自己的黨羽,這人人知道;她的房間,就像某些南方城邦的流亡反對派聚會之所。亞歷山大每次過去,赫菲斯提昂都不由得緊張。他會知道她全部的作為嗎?無論如何,出了亂子的話國王就會認定他知道。 赫菲斯提昂也年輕;一度殷勤的趨時者們如今遠避,也給他帶來震動。亞歷山大那些勝利本身就是對他們的警告。鑑於馬其頓的國史,他被視為豹子般鋒芒畢露的危險人物。他一向鄙視奴性,但內心深深需要被愛戴。現在他認識到哪些人明白這一點並加以利用。冷眼旁觀了這教訓的人,是國王。 “你應該試著彌縫裂痕,”赫菲斯提昂常說,“他一定希望這樣,否則乾嗎要召你回來?向來是較年輕的一方要邁出第一步,這沒什麼不光彩的。” “我不喜歡他看我的眼光。” “他或許也這麼覺得,你們倆都躁動不安。但你怎能懷疑自己不是他的繼嗣?還可以是誰?阿里達烏斯?” 這白痴最近到佩拉來參加一個重大節日。他母親的家人總是將他梳洗打扮好,帶去給他父親請安。當年他被抱出產房時看上去是個漂亮健康的嬰孩,腓力引以為傲。如今他十七歲,個頭高於亞歷山大,外貌像腓力,除了傻張著嘴的時候。他已經不再被帶到劇場了,因為他會在悲劇高潮中放聲大笑;莊重的典禮也沒有他的份,以防他又發病,像魚掉地一樣倒下,把自己弄得又濕又髒。醫者說,是累次抽搐發病損壞了他的頭腦;得病之前,他曾經是個茁壯聰明的孩子。他觀賞了節日的穿插表演,由一個年老的家奴領著,像一個教僕隨身的小男孩。今年他長了黑鬍鬚,但不肯放開他的玩偶。 “哪門子的對手!”赫菲斯提昂道,“為什麼你不能輕鬆點呢?” 話是明智,但當他在外碰見阿塔羅斯一派的某個人,甚至是奧林匹婭斯眾多仇敵之一,只要他們說得不中聽,便會一拳打在對方牙齒上。亞歷山大所有的朋友多少都如此;赫菲斯提昂容易衝動,因此更甚。真朋友一切與共,同仇敵愾更不在話下。過後他也許自責;但他們都知道,亞歷山大不會由於這些愛的證明而責怪他們。他並沒有煽動他們滋事,只是他會令人產生某種桀驁的忠誠,像燧石一樣令火星四迸。 他狩獵不倦,當獵物危險,或讓他久經艱苦的追逐才捕到時,最是滿足。他閱讀不多,但有的放矢;他的浮躁需要戰爭來平息,他只有在為了將來的戰爭而操練士卒之際,才心境平和。似乎哪兒他都去到了,要求工程師拆卸弩砲並裝車,而不是每次攻城後任其朽壞;在拴馬處查看馬蹄,檢視馬棚的地面,商議草料問題。他常與旅人、商賈和使節、演員、領完軍餉的僱傭兵談話,他們熟悉亞洲的希臘城市,甚至是更遙遠的土地。他們告訴他的,他都拿色諾芬寫的來逐節核對。 他與之分享研究的赫菲斯提昂,看出他把全副希望押在戰爭上。那些無可作為的日月,像枷鎖一樣給他留了傷痕;帶兵打仗就是他的藥,須以勝利來打擊仇讎、修復自尊。他仍以為自己會單獨或和帕曼尼恩一起率領先遣軍,在亞洲給主力軍打下一個橋頭堡。赫菲斯提昂掩藏著自己的焦慮,問他是否跟國王談過此事。 “沒有。讓他來找我吧。” 國王自己雖忙,也對他注意。他發現了一些本該徵求他首肯的戰術改動,等著被諮詢,卻落了空。他看見那年輕人與先前兩樣的神情,和他身邊多如賊眾的朋友。他的心思從來不易看穿,但在從前,所有這些事他都會以軍人對軍人的態度提出;他做不到秘而不宣。作為普通人,腓力感到受傷和氣惱;作為統治者,他不禁生疑。 他剛接到喜訊:他爭取到一個戰略價值不可估量的同盟。他內心渴望對兒子誇耀一番。但是,這小伙子如果倔強到不肯諮詢他為王的父親,那他也別想受到諮詢。讓他自己去發現好了,或是從他母親的耳目那裡獲知也行。 因此,他是從奧林匹婭斯口中聽說,阿里達烏斯快要結婚了。 亞洲海岸南部弧彎上的卡里亞行省,由本地王朝統治,對波斯大帝稱臣。偉大的馬烏索盧斯長寢於其恢宏的陵墓之前,建起過一個小帝國,海上覆蓋羅德、科斯、基俄斯三島,南疆沿著海岸直至呂基亞。儘管繼承權有爭議,王位還是傳給了其弟皮克索多若斯,穩坐江山。他繳納貢賦,尊奉如儀,波斯大帝也對他客客氣氣。敘拉古重陷亂局之後,馬其頓崛起之前,卡里亞在地中海稱雄一時。腓力對卡里亞注意已久,多次遣去密使,以細滑的魚線引之上鉤。現在他要收網了。他提議讓阿里達烏斯與皮克索多若斯之女成婚。 奧林匹婭斯是一天上午在劇場裡,為卡里亞使節上演一出悲劇期間得知此事的。 她召見亞歷山大,但沒有立即找到他。他和赫菲斯提昂一起去了後台祝賀西塔羅斯。劇目是《赫拉克勒斯的瘋狂》。事後赫菲斯提昂納罕,他怎麼沒有發覺這預兆。 西塔羅斯年約四十,技藝聲名俱當其巔。他戲路極廣,能夠戴上從安提戈涅到涅斯托爾的任何面具演出,而仍以英雄角色最見其長。這次的角色甚考功夫。他剛摘掉面具,臉色很放鬆,所見的一下子令他露出關切的神色:久違的王子變了。他也聽說了種種,便不失時機表明他自己忠誠不渝。 赫菲斯提昂離開劇場,去跟入城過節的父母共度一個鐘點。一回來,他就捲入了颶風的漩渦。 亞歷山大的房間聚集著他的朋友,都同時在說話、憤然、揣測、謀劃。見赫菲斯提昂在門口,亞歷山大穿過人群而來,抓住他的手臂,在他耳邊喊出新聞。赫菲斯提昂被他的狂怒弄蒙了,發出同情之聲;國王當然應該親自告訴他此事,他當然是被輕視了。事實在喧嘩中一點點揭示出來:他相信這證明阿里達烏斯已被立為馬其頓儲君。奧林匹婭斯則咬定是這樣。 我得讓他和我單獨待著,赫菲斯提昂心想;但他不敢嘗試。亞歷山大像發燒一樣紅著臉;那些年輕人在追述他的歷次勝利,咒罵國王忘恩負義,提出大膽出格的建言,大家感到他需要他們,不願棄他而去。他希望赫菲斯提昂給予的,和他希望所有人給予的一樣,只更加迫切。如果這時拂逆他的心意,必是瘋了。 伊利里亞,赫菲斯提昂心想。像一種疾病似的糾纏他不休。稍後我要和他談。 “這女人呢?”他說,“她知道自己被許配給一個白痴嗎?” “你認為呢?”亞歷山大鼻孔怒張地說,“也不用說她父親了。”他攢眉思索,開始踱步。赫菲斯提昂認得這是行動的序曲。 忽略這些危險的信號,赫菲斯提昂在旁邊跟上他的步伐,說道:“亞歷山大,除非國王瘋了,否則這不會是真的。你看,他自己被選舉為王,正是因為馬其頓人不接受一個小孩。他怎會認為他們能接受一個白痴?” “我知道他用意何在。”他彷彿渾身散出一種干熱。 “阿里達烏斯只是權宜之計,直到歐律狄刻生下男孩。是阿塔羅斯搞的鬼。” “可是……想想吧!這男孩根本沒有出生。生了還得長大,少不了要十八年。而國王是軍人啊。” “她又有娠了,你不知道嗎?”假如有人觸碰他的頭髮,赫菲斯提昂心想,定會聽見爆裂之聲。 “他不可能覺得自己不會死。他還要上戰場。只要他設想過五年內倘遭不測,會發生什麼?不是你還能是誰?” “除非他處死我。”他閒閒拋出一句。 “啊?這你也能信?他自己兒子。” “他們說我不是。那我就要自己當心了。” “誰這樣說?你是指婚禮上那一篇酒後胡言?我認為那個人說的真傳繼嗣,是父母都屬於馬其頓血統。” “啊,不。他們現在說的不是這樣。” “聽著。出來一會兒吧。我們打獵去。過後談談。” 亞歷山大迅速回頭確保不會被別人聽見,才壓低聲音迫切地說:“安靜,安靜。”赫菲斯提昂回到眾人那邊;亞歷山大像籠中的狼一樣,來回踱步。 忽然他轉向他們,說道:“我有辦法。” 赫菲斯提昂此前從未聽過這決斷的聲音裡沒有十分的自信,頓覺不祥。 “讓我們看看誰會贏這樁婚姻交易。”亞歷山大說。眾人像悲劇的歌隊一般,欲知其詳。 “我會派人去卡里亞,告訴皮克索多若斯他談下的是什麼買賣。” 喝彩聲響起。赫菲斯提昂心想,人人都瘋了。喧聲中,海軍將官尼阿卡斯喊道:“你不能這樣,亞歷山大。這可能會讓我們沒機會去亞洲打仗的。” “先讓我說完好嗎,”亞歷山大回喊,“我會請求讓我自己跟這姑娘結親。” 眾人回味這個話,幾乎寂靜。然後托勒密說道:“做吧,亞歷山大,我支持你,執手為誓。” 赫菲斯提昂愕然瞪眼。本來他還寄希望於托勒密,大哥哥,穩重人。最近他從科林斯接了他的泰伊絲過來,他流亡期間她待在那裡。但此刻他顯然和亞歷山大一樣氣憤。畢竟他是腓力的長子,儘管不受承認。他俊朗有才,心懷壯志,年齡過了三十,自覺能在卡里亞大有一番作為。擁護一個受愛戴的合法的弟弟是一回事,讓位於流口涎的阿里達烏斯則不同。 “你們大家呢,說說看?我們都支持亞歷山大嗎?” 人群發出紛雜的讚同聲。亞歷山大的堅信一向有傳染力。他們喊道這婚事能鞏固他的地位,迫使國王正視他的勢力。見他點算人頭,連膽怯者也附和。這不是流亡到伊利里亞,他們覺得,什麼都不用做,一切風險都由他擔當。 這是叛國,赫菲斯提昂心想。無計可施之下,他放肆地抓住亞歷山大的雙肩,抓得那麼緊,不啻於宣示自己的權利。亞歷山大馬上跟他走到一邊去。 “睡上一夜,明天再想。” “永遠別拖延。” “聽著。如果你父親和皮克索多若斯兩個都在以次充好呢?如果她是個蕩婦或是醜女,正好去配阿里達烏斯呢?你會變成笑柄的。” 亞歷山大以一種他看出的努力,將圓睜而閃亮的眼睛轉向他,隱忍地說:“你怎麼了?這不影響你我,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赫菲斯提昂生氣地說,“你不是在跟阿里達烏斯談話,什麼樣的傻子才……”不行,不行;我們必須有一個保持理智。突然,說不清何故,赫菲斯提昂想道,他是為了證明自己能從父親手上奪走一個女人。她是給阿里達烏斯的,因此不失體面,他無須知道。但誰敢告訴他?沒有人,包括我在內。 亞歷山大桀驁地偏著頭,開始評估卡里亞的海軍實力。赫菲斯提昂一直感到這是請求。他不要建言,而要愛的證明。無論他需要什麼都該給他。 “你知道我會和你一起,無論結果怎樣。無論你做什麼。” 亞歷山大扣了扣他的手臂,向他飛快而秘密地一笑,回到眾人中間。 “你會派誰去卡里亞?”哈帕勞斯問道。 “如果你希望,我可以去。” 亞歷山大跨步而來,握住他的雙手。 “不,馬其頓人不行;我父親可以懲罰你。這是你高貴的提議,哈帕勞斯,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吻了哈帕勞斯的面頰,感情洋溢。另外二三人擠上來,自薦前往。和劇場簡直一樣,赫菲斯提昂心想。 這時他猜到了亞歷山大會派誰去。 西塔羅斯入夜才來,從奧林匹婭斯私用的後門被領進。她本想出席會議,但亞歷山大單獨見了他。他戴著一隻金指環離去,抬著頭。奧林匹婭斯也施展她偶爾猶存的魅力來致謝,並給了他一塔崙銀子。他優雅地答話;心思在別處卻仍能侃侃而談,這是他職業所訓練出來的。 大約七日後,亞歷山大在王宮的庭院中遇見阿里達烏斯。如今他來得較勤;醫者們建議讓他多與人交接,能激發他的智力。他急切地小跑上前與亞歷山大相見,那個如今比他矮半個頭的老僕人擔心地匆匆跟上。亞歷山大對他就像對敵人的馬匹或狗一樣沒有惡感,向他答禮問好。 “芙瑞妮怎樣了?”他問道。那玩偶先前找不到。 “他們把她拿走了嗎?” 阿里達烏斯咧嘴而笑,細軟的黑鬍子裡有濕濕的一滴。 “老芙瑞妮在盒子裡。我用不著她了。他們會從卡里亞給我帶來一個真正的姑娘。”他添上一句猥褻的誇耀,像個從大人學舌的笨小孩。 亞歷山大憐憫地看著他。 “照顧好芙瑞妮。她是個良友。你也許到底還需要她。” “我有了老婆就不需要了。”他俯視亞歷山大而點頭,然後推心置腹地說,“你死了我就做國王了。”他的僕人趕緊扯了扯他的腰帶;他向柱廊繼續走去,自顧自哼著一支不成調的歌。 菲洛塔斯焦慮日深。他看見別人對上眼神,恨不得多花錢打聽是什麼意思。他再次被撇在一個秘密之外。他察覺有半個月了,但是他們都守口如瓶。至少,他知道哪些人在內;他們或有得色,或有懼色,難免露相。 這些日子對於菲洛塔斯殊不輕鬆。雖然他在亞歷山大圈子的外圍生活多年,卻始終不入親信之列。他戰績良好,相貌堂堂,除了一雙藍眼睛稍嫌凸出;他是晚餐席間的好夥伴,打扮也居於潮流之先;他向國王報告向來謹慎,他也確定無人知曉。那為什麼他不受信任?他的本能歸咎於赫菲斯提昂。 帕曼尼恩總是催問他有何新聞。如果他錯過這事,無論它是什麼,都會令他在父親乃至國王面前價值降低。也許他本來加入流亡陣營較好,人在那邊會有用,而且現在就會被告知一切。但事發倉猝,大鬧婚禮後立即就得抉擇;儘管他戰鬥英勇,下了疆場他是貪戀安逸的,而且前途未卜時,他寧可讓別人火中取栗。 他不希望任何人向亞歷山大——或者向赫菲斯提昂也一樣——報告他在打聽危險的問題。他四處收集零碎消息,在他最不受注意的地方尋找缺失的片斷,因此花了不少時間才恍然。 早有共識,西塔羅斯親返復命會過於引人注目。他從科林斯遣來一個密使,宣告他成功了。 皮克索多若斯對於阿里達烏斯稍有所知,雖然知得不夠。腓力是老手,不至於認為完全的欺詐能換來長久的協議。因此,總督得知他不多花一個錢就能換騾子為賽馬,大喜過望。在哈利卡那索斯的覲見廳中,蛇紋石柱子、波斯牆磚和希臘椅子之間,那女兒被得體地展示;沒有人費心告訴阿里達烏斯,她年僅八歲。西塔羅斯作為代理人表達了欣喜之情。這婚事自然也會以代理方式舉辦;而一旦行過婚禮,新郎的親屬就得接受既成事實。餘下問題只是要選擇一個地位相當者,派他前往。 這一天大部分時間,無論亞歷山大在場與否,他朋友們談的全是這件事。有人在旁時,他們盡量用隱語。但這天菲洛塔斯獲得了他鏈條的最後一環。 腓力王最擅長的便是在做好準備之時,悄沒聲息地行動。他不想要喧嚷和呼來同黨的喊叫;禍害已經太大了。他平生少有這樣惱怒過;這次,他的怒氣是清醒而冰冷的。 這一天無事而過。到了晚上,亞歷山大回房。當他肯定是獨自一人時(也就是說,赫菲斯提昂已離去),門口便駐了看守。窗高二十尺,但窗下也派了人看守。 他直到上午才發覺。那些守卒是仔細挑選的;他們一概不答。他斷食,等到中午。 他枕下有一把匕首。這在馬其頓王室與穿衣一樣自然。他將它佩到寬袍底下。即使有食物送來給他,他也會擱置;中毒身亡莫如戰鬥而死。他等待跫聲。 跫聲終於傳來時,他聽見守卒以兵器敬禮。那麼,不是行刑者。他沒有感到釋然;他認得那跫聲。 腓力走入,菲洛塔斯跟隨其後。 “我需要一個證人,”國王道,“他可以作證。” 在他背後和視線之外,菲洛塔斯以懵然而關切的眼神看了亞歷山大一眼。他微微比了個手勢,表示他在未知的禍事中無能為力,但依舊忠誠。 亞歷山大隻略感到了幾分,因為房間裡滿滿都是國王這個人。他寬臉膛上的大嘴僵著,總是向外挑的濃眉緊蹙,形如鷹隼張翅。他怒火中燒,咄咄逼人。亞歷山大立定不動,等待著;皮膚下的神經覺出匕首的所在。 “我知道你像野豬似的一意孤行,像科林斯婊子似的愛慕虛榮。”他父親說,“我知道你甚至會忤逆反叛,只要你聽信你母親那些話。但有一件事我料想不到:你竟然是個蠢材。” 聽見“忤逆反叛”時亞歷山大抽了一口氣;他開始說話。 “住嘴!”國王道,“你還敢開口?你好大膽子,用你的傲慢和無知幼稚的怨恨來攪和我的事情,呃?你這莽撞糊塗的蠢材。” “你帶菲洛塔斯來,”亞歷山大趁著那停頓說,“是為了聽這些話?”他全身震了一震,像一個還沒痛起來的傷口。 “不,”腓力威懾地說,“你再等等好了。你給我丟掉了卡里亞。你不明白嗎,蠢材?神明在上,既然你這樣自命不凡,這回你打錯主意了。你想做一個波斯的附庸嗎?你想要一大堆外夷姻親,戰爭開始之後圍著你轉,將我們的計劃賣給敵人,並為了你的人頭講價?哼,如此你的運氣就是完了,因為我會先把你逐下冥府,你在那裡不礙手礙腳。而且事到如今,你認為皮克索多若斯還肯要阿里達烏斯?除非他是比你更蠢的蠢材,這未免機會太小。我本以為我能不虧待阿里達烏斯。好吧,是我蠢,我只配生蠢材。”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氣。 “我和兒子無緣。” 亞歷山大靜靜站著,貼在肋骨上的匕首也幾乎不動。少頃他說:“如果我是你兒子,那麼你對不起我的母親。”他的話不帶多少感情;他被內心所佔據。 腓力的下唇撅了出來。 “別挑釁我,”他說,“我是為了你才接她回來的。她是你母親,我努力記著這一點。別在一個證人面前挑釁我。” 菲洛塔斯在後面挪了挪他高大的身軀,輕輕咳嗽一聲,表示同情。 “現在,”腓力道,“聽好了,我要講正事。第一,我預備向卡里亞派出一個專使。他可以帶一封我的國書,不同意你的婚配,也帶一封你的退婚信。或者,倘若你不寫,我就會在信裡告訴皮克索多若斯,他可以歡迎你,但是他得到的不是我的兒子。如果這是你的選擇,現在就說。不是?很好。那麼,第二,我不要求你控制你母親,你做不到。我不要求你向我報告她的陰謀,我從來沒有要求過,現在也不要求。但只要你作為我的繼嗣留在馬其頓——也就是說,我還選擇你為繼嗣的時候——只要如此,你就不要參與她的計劃。假如你再次插手,你從哪兒回來,仍往哪兒去,而且不要想歸國。為了防止你為禍,你至今煽動的那些傻小子可以到王國之外惹麻煩。今天他們就在打點自己的事。他們走了,你才能離開這房間。” 亞歷山大沉默地聽著。他的思想久已準備了經受折磨,以防萬一在戰爭中被俘。但是他只想過他的身體。 “唔?”國王道,“你不想知道他們都有誰?” 他回答:“你可以這樣認為。” “托勒密:我和兒子們無緣。哈帕勞斯,一個油頭粉面的貪婪狐狸,我大可以收買他,可惜他不值。尼阿卡斯,他的克里特親人可以和他歡喜團圓了。埃瑞吉伊俄斯和拉俄墨東……”名字慢慢說來。他注視著面前變得蒼白的臉。是時候讓這小伙子明白誰說了算,並從此記住。叫他等著吧。 菲洛塔斯樂於除去赫菲斯提昂,然而他沒提這名字;不是公正或仁慈,而是一種無法抹去的恐懼令他網開一面。從他自己的角度考慮,國王自己從未認為赫菲斯提昂是危險人物。雖然到了緊要關頭,這人肯定會為了亞歷山大不惜一切,但依然值得對他押注。寬免他會觸怒奧林匹婭斯。何況,這樣還另有一功。 “至於阿敏托斯之子赫菲斯提昂,”他不急不忙地說道,“我把這事單獨考慮。”他又停下來,內心有個想法介於輕蔑和深沉隱秘的妒忌:沒有男子令我如此動情,女人也一樣。 “我估計,你不會裝作沒有把你的計劃告訴他,或者謊稱他沒有同意。” 亞歷山大以痛苦之極的遙遠的聲音,說道:“他不贊成,但是我沒有聽他的。” “那又如何?好,就當是這樣,諒在他的位置,替你保密還是揭穿,他都免不了受指責。”他聲音乾澀,將赫菲斯提昂放在他屬於的地方。 “因此,眼下我豁免他的流放。如果他再給你明智的建言,採納對你有好處,既是為了你也是為了他。我現在當著一個證人這樣說,以防萬一你將來提出爭議:假如再次發現你涉入叛國陰謀,我會判定他是知情並贊同的從犯。我會在馬其頓人公民大會上控告他,要求他們判他死刑。” 亞歷山大答道:“我聽到你的話了。你不必帶個證人來。” “很好。明天,如果你的朋友們都動身走了,我會撤銷門崗。今天你就反省一下自己的生活,有的是時間。” 他走了,門外的守卒以兵器致敬。菲洛塔斯隨之離開,本想回頭看看亞歷山大,以眼神表示謹慎的支持和有所指向的憤慨。但是最終,他避著目光走了出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亞歷山大又在四處走動了,發現他的追隨者淘掉了很多。追逐時髦的代價有時會太大,即使是對年輕人而言。穀殼已揚除,餘留的是糧食。他留心記住這些忠誠者,永誌不忘。 數日後,他被召去小覲見廳。那口訊只是國王要求他到場。 腓力在寶座上,室內有一位司法官員、一些文書、許多等候對國王陳情的訴訟者。他不發一語,指示兒子在寶座台下的一個位子就座,繼續口授信件。 亞歷山大站了片刻,然後坐下來。腓力對門口的衛士說:“讓他們把他帶進來。” 四個兵卒將西塔羅斯帶了進來。他手腳都上了鐐銬。腿上的枷鎖令他曳著沉重的步子前行。由於手銬的摩擦,手腕有帶血的新鮮創口。 他鬍子沒刮,頭髮沒梳,但是抬著頭。他對國王鞠了一躬,致敬的分寸依然彷彿他是賓客。對亞歷山大他也鞠了一躬,眼睛裡沒有指責。 “你來了。”國王冷冷說道,“如果你是個誠實人,你早就會來此解說你的使命。而如果你是個聰明人,你會跑到比科林斯更遠的地方去。” 西塔羅斯低頭。 “似乎是這樣,國王。但我想履行我的合約。” “那真是可惜,你的讚助人要失望了。你會在佩拉演最後一場。而且是你的獨角戲。” 亞歷山大站了起來。人人都望著他;現在他們明白了為什麼他在。 “嗯,”國王說道,“讓西塔羅斯看看你吧。他的死是因為你。” 亞歷山大用高亢緊繃的聲音說:“他是狄奧尼索斯的藝人,他的人身是神聖的。” “他應當只管他的藝術。”腓力向那位司法官員點了點頭,他開始寫字。 “他是色薩利人。”亞歷山大說。 “他這二十年來是雅典市民。和約簽訂後,他與我為敵。他無權如此,這他也知道。” 西塔羅斯看著亞歷山大,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但是他的眼睛專注於國王。 “以罪論刑,”腓力說,“明天就該吊死他。倘若他希望我開恩,他必須請求。你也必須如此。” 亞歷山大僵立,屏著腹中一口氣。人人都望著他。他向王椅踏出一步。 哐啷一聲,西塔羅斯邁開一隻負重的腳,採取觀眾鍾愛的英雄式的剛毅站姿。所有眼睛都轉向他那邊。 “讓我來申辯一切吧。人不該越出自己的職業訓練。我在卡里亞是逾越了本分。我不會請您的兒子,而會請索福克勒斯為我陳情。”他以一個經典的動作前舉雙手,這也充分展示了他的創口。有一陣受震動的喃喃低語。他領受桂冠比任何奧林匹克的冠軍的次數都更多,連幾乎不曾踏足劇場的希臘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洪亮的聲音足以抵達兩萬觀眾,如今在這廳堂中鏗鏘有力地道出了他的請願辭。 所引詩行大致貼切,其實那並無所謂。它是用來表現辭采的,其真實含義在於:“好了,我知道你是誰。你也知道我是誰。還不該讓鬧劇收場嗎?” 腓力眯縫起一隻剛硬的黑眼睛。他心領神會。他吃驚地看見他兒子抑制著滿腔感情,走了出來,站到那演員身邊。 “陛下,我當然會懇請您對西塔羅斯開恩。不這樣做才會讓我加倍羞恥。他以生命為我冒險;我怎能吝惜我的一點驕傲。請赦免他吧,錯全在我。而你,西塔羅斯,請原諒我。” 西塔羅斯以戴銬的雙手,做了個比言詞更微妙的手勢。無聲的喝彩在空氣中蕩漾。 腓力對西塔羅斯點頭,像一個達到了目標的人。 “很好。我希望這對你是個教訓,從此不再仗著神的保護去闖禍。這次你被赦免了,下不為例。帶他離開,敲掉他的鐐銬。我很快會聽取別的事宜。”他走了出去。他需要時間給自己消氣,免得做錯什麼。這兩人一唱一和,幾乎令他出醜。他們連排練都沒有。一對悲劇演員,互遞暗號來搶他的戲。 當天晚上,西塔羅斯坐在老朋友尼可拉托斯的寓所;他抱著也許需以贖金營救他的想法,一路追踪來佩拉,此刻正往他的創口上塗抹藥膏。 “親愛的,我為那小伙子流血。人往往忘記他旅行極少。我試著給他信號,但他嚥下了所有的話。他明白我脖子上套著繩索。” “我也是啊。你永遠不能學聰明嗎?” “哪兒的話。你以為腓力是誰,伊利里亞的某個強盜嗎?你該看看他在德爾菲表現的希臘人風度。不必等我告訴他,他已經知道自己太過分了。不堪回味的一段旅途。我們走海路回家。” “你知道科林斯人要對你課以半塔崙罰金嗎?阿里斯托德莫斯頂替了你的角色。你借腓力王的舞台演他本人,沒有人會付你錢的。” “噢,我不是獨自演。沒想到那小伙子這樣有天分。多好的舞台感!到他盡露本色那一天,我跟你說,那才是精彩。但讓他受這樣的罪實在可怕。我為他流血,真的流血。” 赫菲斯提昂在午夜的房間裡細語道:“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但你該睡上一會兒了。我會陪你。試著睡吧。” 亞歷山大用死板而激憤的聲音重複:“他拿腳壓在我脖子上。” “沒有人會稱讚他的。他這是醜聞,給西塔羅斯上鐐銬,人人這樣說。他們都說你表現得最好。” “他拿腳壓在我脖子上,為了讓我瞧瞧他可以。當著西塔羅斯,當著所有人的面。” “他們會忘記的。你也得忘記。凡是父親都有不公正的時候。我記得有一回——” “他不是我父親。” 赫菲斯提昂安慰的手一時停了下來。 “噢,在眾神眼中並非如此;他們選擇某個人——” “再也不要用那個詞。” “神會揭示的。你必須等待神的徵兆,你知道……先等戰爭開始吧。等到你打贏你的下一場仗。那時他談起你就會誇口了。” 亞歷山大仰面平躺著,呆望上方。忽然他抱住赫菲斯提昂,使勁得令他喘息,並且說道:“沒了你我會發瘋的。” “我也是啊,要不是有你。”赫菲斯提昂感情洋溢地說。他想,改了意義,就避免了那讖語。 亞歷山大不語。他有力的手指攫著赫菲斯提昂的肋骨和肩膀;淤痕要一周才能消退。赫菲斯提昂想著,我也在國王的禮物之列,是一種他可以拿走的恩賜。少頃,沒有更多要說了,他改將憂鬱的厄洛斯獻上,這至少帶來睡意。 那年輕女奴從廊柱的陰影中溜了出來;一個努比亞黑姑娘,猩紅色衣裙。她小時候就被送去服侍童年的克莉奧帕特拉,和她一同長大,猶如送給小主人的狗崽。她煙濛濛的深色眼睛,類似於雕像的瑪瑙眼,左右看了看,方才說話。 “亞歷山大,公主請您到王后的花園見她。老流泉的旁邊。她有話要跟您談。” 他警覺而銳利地看了她一眼,然後似乎沉入自己的世界。 “我現在來不了。這會兒正忙。” “求您現在就來見公主。求您來一趟。她正在哭。”他看見她自己黝黑的臉上也掛著淚珠,像銅器上的雨點。 “告訴她好的,我這就來。” 時當初春。盤錯的老玫瑰花叢點綴著紅色硬蓓蕾,在斜陽中如紅寶石般閃爍。一株杏樹長在歪斜的老石板中間,粉色花雲團似的開滿枝頭,極顯輕盈。影沉沉的水從帶廊柱的流泉屋中湧出,流入一個老舊的斑岩池子,石隙裡生著蕨類。克莉奧帕特拉坐在池邊,跫聲令她抬頭。她已經收了淚。 “噢,梅莉薩能找到你真好。” 他一膝抵住池沿,手迅速地比劃了一下。 “等等。你先別說話,等等。” 她茫然看著他。他說:“我曾經要求你警告我一件事。是不是那樣的事?” “警告你?”她滿腹的心事與此無關。 “噢,但不是——” “等等。我不會干預她的任何事。任何密謀。這是當時說的條件。” “密謀?不,不,請不要走開。” “我現在告訴你,我要你放棄那個承諾。我不希望知道。” “不,真的,請留下來。亞歷山大,你在摩羅西亞……跟亞歷山德羅斯王一起的時候……他是怎樣的人?” “我們的舅舅?可是他前幾年來過,你一定記得他的。身材魁梧,紅鬍鬚,比他的歲數顯年輕——” “是的,我知道。但他這人怎樣?” “噢,雄心勃勃,作戰驍勇吧,但我懷疑他的判斷力。不過他擅長政務,事事躬親過問。” “他妻子是怎麼死的?他待她和善嗎?” “我怎會知道?她是難產而死的。”他停下,瞪著眼,變了聲音說,“你為什麼要問?” “我必須嫁給他。” 他退了一步。隱蔽的泉水在有廊柱的洞穴中汩汩有聲。他第一句話是:“你何時聽說的?怎麼沒人告訴我。國王對我完全沒有說。完全沒有。” 她默默看著他,然後說:“剛才他召見了我。”隨即避開眼睛。 他跨過來,拉她靠在他肩膀上。自從童年他就極少摟抱她,剛才她也是在梅莉薩懷裡哭。 “我很抱歉。你不必驚慌。他不是個壞人,他沒有殘忍的名聲。民眾喜歡他,而且你也不會去得太遠。” 她心想,你理所當然要選擇最好的;你選擇時,只消抬起手指。等他們給你娶了親,你愛去就去妻子那裡,不愛就和你的情人待著。然而我卻要感激這個老男人,我母親的弟弟,沒有殘忍的名聲。她只說道:“眾神對女人不公正。” “是的,我常這樣覺得。但眾神是公正的;因此肯定是人的過錯。”他們的眼睛在探問中相遇,但他們的想法沒有相遇之點。 “腓力希望拿準了伊庇魯斯才出征亞洲。母親怎麼想?” 她抓住他寬袍的一褶,請願者的姿態。 “亞歷山大。這就是我想請求你做的。你可以替我告訴她嗎?” “告訴她?但是她當然比你更早聽說了。” “不,父親說沒有。他說我可以告訴她。” “怎麼回事?”他握住她的手腕。 “你有什麼瞞著。” “沒有。只是——我看出他知道她會生氣。” “想想也是。什麼樣的侮辱!他何苦要這樣輕慢她,既然這事本身……我本該想到的……” 忽然他放開了她,變了臉色。他在石板地上踱了起來,懷著貓一樣的本能,腳步避開參差的邊緣。她早就知道他會揭穿那隱秘的恐怖;由他來揭穿,總比他們的母親好些,她以為。但現在她幾乎不能忍受等待。他轉了過來,她看見他臉色發青,他的眼睛令她不寒而栗。他想起她在,突兀地說:“我要去見她。”說著就走。 “亞歷山大!”她一呼叫,他不耐煩地停了步。 “那是什麼意思?告訴我是什麼意思?” “你自己看不出來?腓力讓亞歷山德羅斯當上了摩羅西亞之王、伊庇魯斯的盟主。為什麼那還不夠?他們是郎舅,那還不夠?為什麼?為什麼要另外讓他做女婿?你看不出來?不是另外——是棄此而就彼。” 她遲慢地說:“啊?”接著說:“啊,不行,神明不容!” “不然是怎樣?他的計劃,會教亞歷山德羅斯倒戈相向,除非有一樁新的婚姻來籠絡約束他。會是怎樣,還不是把他姐姐扔回去,讓歐律狄刻當王后嗎?” 她突然哭號起來,撕扯頭髮和衣裙,手在裸露的乳房上又抓又捶。他拉回她的手,整平她的衣裳,緊扣住她的手臂。 “安靜!別讓我們的事舉世皆知。我們必須想想。” 她抬起一雙因恐懼而瞪大的眼睛。 “她會怎麼做?她會殺了我。”在奧林匹婭斯的孩子之間,這話出了口也並不帶來震動;但他將她摟在懷裡,輕輕拍她,跟安撫一隻受傷的狗也許沒有兩樣。 “不,不要傻想,你知道她不會傷害親生骨肉。如果她要殺誰……”他猛然抽身,又在動作的一瞬間把它變成笨拙的撫摸。 “勇敢些。向眾神獻祭。眾神會做點什麼的。” “我想過,”她啜泣道,“如果他不是個壞人……我可以帶上梅莉薩……至少我能逃脫。但是有她在那個家裡,而且是這樣的事……我還不如死了,還不如死了。” 她散亂的頭髮落在他嘴邊,他嚐到又濕又鹹的味道。他的目光越過她,看見月桂樹叢後閃過一抹猩紅,便抽出一隻胳膊招手。那姑娘梅莉薩畏畏縮縮地出來了。他想,她聽見什麼都無妨,反正很快也會被一五一十地告訴她的。他對克莉奧帕特拉說:“嗯,我要去見母親。我現在要走了。” 他將妹妹交給那雙伸出的黧黑的手,手掌粉紅。他要去一個大火爐,邊走邊回望,他看見那女奴坐在斑岩的流泉池沿,俯向那個半躺在她腿上的公主的頭。 婚約的消息不脛而走。赫菲斯提昂思忖亞歷山大會有的想法,也猜中了。晚餐席上他沒有出現;據說和王后在一起。赫菲斯提昂到他的房間裡等候,在床上睡著了,後來被門閂的聲響喚醒。 亞歷山大進了屋。他看上去眼睛凹陷,神情卻充滿狂熱喜悅。他走過來,伸手碰了碰赫菲斯提昂,像一個祈求好運或佳兆的人會觸碰某件聖物一樣,同時沉浸於別的什麼。赫菲斯提昂看了看,沉默不語。 “她告訴了我。”亞歷山大說。 赫菲斯提昂沒有問:“告訴什麼?”他知道。 “她終於告訴了我。”他深深地註視赫菲斯提昂,穿透他,將他包含到自己的孤獨中。 “她施了召神儀式,徵得神的首肯才告訴我的。他一向示意不可。這我從前不知道。” 赫菲斯提昂坐在床沿上,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地看著亞歷山大。他領會到他能給的只是他的存在。人從幽冥返回上界的途中,不能與之談話,否則他們可能再次淪落,永劫不復。這是眾所周知的。 在意識的邊緣,亞歷山大覺出那安靜的身軀、因專注而美麗的臉、沉寂的深灰色眼睛、被燈光照亮的眼白。他長吁一口氣,手抹過額頭。 “召神時我在,”他說道,“神久久沒有說話,不置'然''否'。然後他說了,用火的形式,以及——” 忽然他好像覺得,赫菲斯提昂是和他自己分離的存在。他坐到他旁邊,一手放在他膝上。 “他同意讓我知道,但我要發誓不得透露。這是一切秘儀的共約。我的一切我都願意和你分享,但這屬於神。” 不,屬於那女巫,赫菲斯提昂心想,那條件是為我規定的。但是他雙手握住亞歷山大的一隻手,撫慰地摩挲著。它摸上去又乾又暖,信任地留在他的兩手之間,卻不尋求慰藉。 “那麼,你必須服從神。”赫菲斯提昂說,同時想著:不是第一回,也不是最後一回。誰知道?亞里士多德自己從未否認有過這樣的事;他不會那麼不敬神。如果曾經可能,就依然可能。但對於背負它的凡人這是千鈞重擔。他將那隻手握得更緊。 “只告訴我一樣吧,你滿不滿意。” “嗯,”他向燈火外的重重陰影點頭。 “嗯,我滿意。” 他的臉忽然失色而憔悴;一細看,那面頰似乎陷了下去,手也寒冷起來。他開始顫抖。赫菲斯提昂在戰鬥後兵士的傷口變涼時也見過同樣的事。同樣的藥也會奏效,他想。 “你這兒有沒有一點酒?” 亞歷山大搖頭。他抽回手隱藏自己的戰栗,走動起來。 赫菲斯提昂說道:“我們都需要喝一杯。我是需要的,我早早離開了晚餐席。來跟珀勒蒙喝酒吧。他妻子終於生了個男孩。剛才他在大廳裡找你呢。他一直很忠誠。” 確實如此。那天晚上,欣喜的他不樂見王子如此憂心憔悴,一再斟滿了他的酒杯。他果然歡快起來,甚至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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