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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四章

天堂之火 玛丽·瑞瑙特 25327 2018-03-13
“你不能多花時間練琴,”埃琵克拉特說道,“可惜了。” “白晝應該更長。人為什麼要睡覺?人應該不睡也成。” “不睡你也進步不了。” 亞歷山大撫著基薩拉琴光滑的共鳴箱,上面有鑲嵌的渦卷裝飾與象牙調音匙。十二弦輕籲,如同嘆息。他解下讓人站立彈奏的背帶(坐彈會使琴音細弱),在擱琴的桌子上挨著它就座,這裡那裡撥動一弦,測試音高。 “你是對的,”埃琵克拉特道,“人為什麼要死?人應該不死也成。” “嗯,必須睡覺就讓人想起這一點。” “哎,什麼話!你才十二歲,來日方長。我希望看到你報名參賽,得到一個為之努力的目標。我設想的是皮提亞競技會。還有兩年,也許你能夠做好準備。” “男孩參賽的限制是幾歲?”

“十八。你父親會同意嗎?” “如果我只在音樂競賽上報名,那不會。我也不會的,埃琵克拉特。你為什麼希望我參加呢?” “它會給你紀律。” “我沒有忘了紀律。但那樣我就不能享受其中了。” 埃琵克拉特習慣地一嘆。 “別生氣。我的紀律是跟列奧尼達斯學的。” “我知道,我知道。在你這歲數,我的指法還沒有這樣好。你起步更早,而且不是我妄言,你已經得到了更好的教導。不過亞歷山大,如果你忽視琴藝中的哲學,就永遠成不了音樂家。” “靈魂中要有數學才行。我永遠不會有,這你知道。不管怎樣,我不能成為音樂家。我必須成為別的。” “那麼你既參加運動會,”埃琵克拉特誘惑道,“也在音樂競賽報名,如何?”

“不。我去看比賽時,以為沒有比它更精彩的了。但是我們留到賽后,我見了那些運動員,發現了實情。我可以擊敗這裡的男孩們,因為我們受的訓練都是為了長大成人。但是那些男孩只是幼齡的運動員。他們常常未到成年就完了;即使不這樣,對於那些成了年的人,運動會也是他們生活的一切。就像做了女人,婦女生活就是她們的一切那樣。” 埃琵克拉特點了點頭。 “這幾乎是我出生以後才發生的改變。自身無以為榮的人,滿足於借助別人來對自己的城邦感到光榮。將來有一天,城邦除了已經作古的人之外,會再無榮耀可言了,那些逝者則不會這般自滿……不過,在音樂上,別人的美好就是我們的。來,讓我再聽一遍,這次,多添一點譜曲人的意思。” 亞歷山大背上肩帶,將那大件的樂器斜扣在胸前,低音弦最靠近自己;他用左手的指頭輕攏慢撚,測試低音部,右手以琴撥測試高音部。他的頭微微偏著,彷彿在用眼睛而不是耳朵聆聽。埃琵克拉特帶著含愛的惱怒看他,如往常一樣問自己,倘若他拒絕去理解這男孩,是否能把他教得好些。不,他更可能乾脆就放棄了。十歲之前他已懂得足夠多,能像貴族男子一樣在晚餐席上彈奏里拉琴。沒有人會堅持要他精進。

他撥動三根聲音圓潤的琴弦,彈起一段長而蕩漾的華彩段,唱起歌來。 一般馬其頓男孩的嗓子在他這年齡開始變粗,他卻保持著清純的高音,只更加有力了。當這歌聲隨著琴撥之下的裝飾高音而飛揚,埃琵克拉特對他本色的坦然暗暗稱奇。當別的小伙子互相說著這年紀講個不停的穢語時,他也從不掩飾厭煩。一個從來沒露出畏懼的男孩,能自定他生活的規則。 他的聲音飄浮起來,停止了;琴弦一再裊裊應和,如山谷中的生靈之聲。 埃琵克拉特嘆息著,想道:他走調了。 當這戲劇化的、奔放而熱情的隨興歌聲推湧起陣陣高潮,埃琵克拉特悠然注視——他是不會被留意到的。他分明看見自己將藝術生命祭獻給這樣一種濫用,不由得悵惘。他連身陷情網都不是,他另有所欲。他為什麼留下?這彈奏,在雅典或以弗所的小劇場會陶醉上層的聽眾席,使他們對裁判發出噓聲。但是這琴聲沒有表演的成分;救了它的確實不是無知——埃琵克拉特畢竟是老師——而是一種完全的純真。

這就是我留下的原因,他想。我在這裡感到一種必然,其深、其力,我都無法探測,而如果否認它,我又會恐懼。 佩拉有個商人之子,他有一次無意中聽到他彈奏,是好手;他自薦給他指導,分文不收,以此換取心靈的平靜。那小伙子會成為職業演奏家的,肯下工夫,也心懷感激;但是那些富於成果的授課,反倒不如這些時刻那麼令他全神貫注——他所侍奉的神明的一切聖物,都像熏香般浪擲在一個未知名字的祭壇前。 用花環來裝飾船頭,我的歌是給勇敢者的…… 音樂攀上了一個攝人的漸強段。男孩嘴唇輕啟,現出熱烈而孤獨的微笑,是在黑暗中做一件鍾情之事的神采。樂器不勝蹂躪,越來越走板。他一定聽見了,但依然繼續,彷彿他能夠強制琴弦。他現在這樣用琴,埃琵克拉特心想,將來也會這樣用他自己。

我必須走,早該走了;他能從我這兒學到的已經學盡。這些他都可以獨自做去。在以弗所,一年到頭都有好音樂可聽,偶爾還有第一流的。我也該會喜歡在科林斯工作。我可以帶上那年輕人佩伊同;他應該聆聽大師的演奏了。這裡這個人,不是我在教導他,而是他在教唆我。我對於他,是個懂這種語言的聽者,我也乖乖地在聽,儘管他在戕害我的母語。讓他彈給願聽此曲的神明,放我走吧。 你已知道了你的身世,照你的本色活著吧! 他用琴撥掃過弦面,有一根應聲而斷,振及旁邊的弦;一時聲亂,隨即安靜了。他瞠目而視,不能置信。 “怎麼?”埃琵克拉特道,“你還想怎樣?難道你以為它是不朽的?” “我以為它能支撐到我彈完。” “你對一匹馬也不會這樣粗暴。來,交給我。”

他從琴箱中取出一根新弦,開始修理那樂器。男孩浮躁地走到窗前;方才正要揭示的不會重現了。埃琵克拉特調整著音調,從容不迫。我離開之前,但願能讓他展示一下他確實懂的東西。 “除了里拉琴,你還沒有給你父親和他的賓客們彈過。” “晚餐時大家就想听里拉琴。” “沒有更好的,他們只能退而求其次嘛。幫我一個忙吧。為我練一曲,彈出韻味來。他看到你的進步肯定會很高興。” “我想他不知道我有一把基薩拉琴。是我自己買的,你知道。” “這樣還更好,他會覺得新鮮。”像佩拉城所有人一樣,埃琵克拉特也知道宮闈之內的爭吵。這男孩為此緊張已有一些時候了。他不但疏於練琴,還缺過一節課。他剛走進來時,埃琵克拉特便已明白會怎樣。

理智的神明在上,為什麼國王不能滿足於收取金錢的藝妓?他買得起最好的。他還有寵幸的青年。這算苛求嗎?為什麼他一定要隆而重之地對待情慾?在這一個新歡之前,他肯定辦過至少三場這樣的婚禮了。也許這是這蠻邦王室由來已久的習俗,但如果他希望被視為希臘人,就該謹記“凡事勿過度”的箴言啊。一代之間是不能脫盡野蠻的,它仍然在那男孩身上顯露出來,不過…… 他始終在窗前痴看,似乎忘了身在何所。他母親肯定又在挑唆他了。本來那女人也可憐,不過她的痛苦、她給兒子帶來的痛苦,有一半是自找的。他必須是她的,僅僅是她的,此外還有什麼唯有神曉得,因為國王與他的王后相比倒是文明的。難道她看不出,醜化他也許終究是失策的?這些新婦當中,任何一人都可能生養一個敬愛父親的兒子。為什麼她不能顯出一點謀略來?為什麼她總是不放過那孩子?

今天絕無希望讓他學到什麼了,埃琵克拉特心想。不如把琴收起……啊,但如果我懂得琴藝,這懂是為了什麼?埃琵克拉特把樂器掛到身上,起立,開始彈奏。 半晌,亞歷山大從窗前回來,坐到桌子上,起初浮躁,然後沉靜下來,然後一動不動,頭略偏向一邊,眼睛彷彿望著遠方。淚水很快浸濕了他的睫毛。埃琵克拉特見了釋然;他被音樂打動時向來是這樣的,兩人都不會因此尷尬。曲終,他以掌拭目,微微一笑。 “如果你希望的話,我會學一曲在宴會廳裡彈奏。” 他離去之際,埃琵克拉特對自己說,我必須趕快就走;這裡的動盪會毀掉任何人對於靈魂的和諧與平衡的追求。 幾節課之後,亞歷山大說:“今天的晚餐會招待客人。如果召我去彈奏,我就試彈這一曲可以嗎?”

“當然好。就照你今早那樣去彈。會有我可以坐的地方嗎?” “噢,有的。客人都是我們認識的,沒有外國人。我會跟執事的說一聲。” 晚餐要等國王的到來,遲遲才開始。國王跟賓客們客氣地問好,對僕役卻有點暴躁。雖然他紅著臉,眼睛也充血,顯然並未飲酒,而且急於忘記煩心事。奴隸們交頭接耳,說國王剛從王后那裡來。 眾賓客來自夥友騎兵團,都是老戰友。腓力用目光掃過躺椅,感到釋然;沒有外國使節需要他逢場演戲,或抱怨酒漿上桌太早。優良醇厚的阿堪修斯酒,沒有兌過水。受了方才的折磨之後,他需要酒。 亞歷山大坐在菲尼克斯的躺椅尾部,跟他共用一桌。除非受邀請,否則他不會與父親並坐。菲尼克斯對音樂缺乏悟性,但是熟讀所有談音樂的文章故實。他滿意地聽男孩說他新學了一曲,隨即徵引了阿基琉斯彈撥里拉琴的舊典。 “但我不會像帕特羅克洛斯那樣——荷馬說,他坐著等待他的朋友彈完。”

“噢,這不公正。那意思只是帕特羅克洛斯有話要談。” “欸,欸,孩子,你在幹嗎?你喝的是我杯裡的酒,不是你自己的。” “哦,咱們交杯祝酒嘛。嚐嚐我的。他們最多不過是先拿酒漱了一下,倒進去的都是水。” “這是給男孩子配酒的恰當比例,四分之一。你可以倒一些在我杯子裡,我們並不都像你父親那樣能喝濃酒,但喚人來添水也不好看。” “我先喝掉一些再倒吧,不然太滿了。” “不,不,孩子,別喝了,夠了。你會醉得彈不成的。” “怎麼會,我才喝了一口。”他確實沒有醉容,僅僅是兩腮微紅。他屬於一個飲酒豪放的種族。 酒杯紛紛見底,喧嘩加大了。腓力蓋過喧聲,喊道:誰來彈一曲、唱一首吧。 “陛下,”菲尼克斯揚聲說,“您兒子為今晚的宴會,特地練習了一首新曲。” 兩三杯烈酒下肚,腓力感覺好多了。酒能治蛇噬是眾所周知的,一念及此,他冷峻地一笑。 “那就上來吧,孩子。帶著你的里拉琴來這兒坐。” 亞歷山大向保管他的基薩拉琴的僕人示意。他小心地掛琴在身,前行,站到他父親的躺椅旁。 “這是什麼?”國王道,“這個你不會彈吧?”他從未見過一個並非賣藝的人彈奏基薩拉琴,深覺不宜。 男孩微微一笑,說道:“等我彈完了再跟我說吧,父王。”他試了試弦,彈撥起來。 在廳堂下首聆聽的埃琵克拉特,柔情深深地看著那男孩。他此刻的姿態可以塑成一座少年阿波羅。或許這會是真正的開始也說不定;或許他終將徹底明白這位神祇。 所有的馬其頓爵爺,本來都等著一個讓他們齊聲吼唱的信號,這曲子卻讓他們目瞪口呆。他們從未聽說有貴公子如此彈琴,或想要如此的。這些教師把這小伙子怎麼了?本來他有凡事勇悍決斷的名聲。他們把他變成南方人嗎?接著就該是哲學了。 腓力王出席過許多音樂競賽。他對這門藝術雖然興趣有限,但不無鑑別力。他從琴聲中聽到了技巧,以及分寸的失宜。至於賓客們,他看出他們正不知如何是好。為什麼那教師沒有報告這股瘋勁兒?分明是她又把他帶到她那些祭典去了,讓他濡染內中的癲狂,把他變成一個野蠻之子。瞧他這模樣,腓力想道,瞧他這模樣。 出於對外國賓客的禮貌(他們永遠視禮貌為應當),他習慣了按照希臘風尚,讓兒子出席晚宴;他朋友的兒子們則不會在成年之前出現。他幹嗎打破這良好的風俗?他兒子的聲音依然像姑娘一樣,這也要弄得舉世皆知?那伊庇魯斯婊子,歹毒的通靈者,他早就想甩掉她了,要不是她勢力強大的親屬在他出征時會造成肘腋之患的話。讓她別這樣自信滿滿。他將來還是會去做的。 菲尼克斯沒有料想男孩會如此嫻熟,如同數月前從薩摩斯來的一個人那樣出色。但是他就像有時被荷馬感動一樣,完全忘乎所以了。他在他父親面前素來是收斂的。不該給他喝那個酒。 他來到將入終章的華彩段。樂音的溪流從峽谷奔瀉下來,上方水花飛濺,燦爛之極。 腓力充耳不聞,所見的令他看呆了:光彩熠熠的面容,深眼窩的眼睛焦點模糊,噙著泛光的淚,帶一絲笑意的嘴。對於他,這張臉像極了樓上那個與他不歡而散的人,顴骨發紅,笑聲張狂,怒目流出淚水。 亞歷山大撥完最後一弦,深吸了一口氣。他沒有彈錯一粒音。 賓客們不大放鬆地喝彩。埃琵克拉特熱烈應和。菲尼克斯有點聲音過大地喊道:“好!真好呀!” 腓力把酒杯摜到桌上。他額頭酡紅,失明的眼睛微微耷拉著眼皮,只露出那白點;他健全的眼睛在眼眶中突出瞪視。 “算好麼?”他說,“你覺得這音樂跟一個男子相稱?” 男孩緩緩轉身,像是方從睡夢中醒來。他眨了眨眼,凝定目光看著他父親。 “再也不要讓我看見你這樣表現自己。”腓力說,“這種事留給科林斯的婊子和波斯的閹人去做吧。你歌喉之好,夠得上加入他們的行當,你該感到羞恥。” 男孩木樁一般站了片時,基薩拉琴依然扣在胸前,他的臉沒有表情,隨著血色的消退而變得蠟黃。他誰也不看,在躺椅之間走出廳堂。 埃琵克拉特追了出來。但是他浪費了點時間尋思該說什麼,已經找不見他。 幾日後,有個來自內陸山地部落的馬其頓人吉拉斯告假還鄉,沿著古道上路了。他對長官託辭說父親病重,懇求讓他去訣別。先一日已對此有所預備的長官叮囑他事畢即返,不要滯留家中,否則糧餉難保。部族間的爭戰只要無蔓延之虞,是被姑息的;此事古而有之,要擺平血仇恩怨會耗盡軍隊的時間,況且軍內的部族觀念也很強。吉拉斯的叔父被殺,嫂子遭姦污後被拋下自生自滅;即使不准假,吉拉斯也會溜走。這種事幾乎月月發生。 這是他出發後的第二日。他是個輕騎兵,有自己的一匹馬,馬兒像他那樣,矮小多毛但有耐力;他膚色紅褐,摔斷過的鼻子因接骨不正而略微偏斜,短鬚粗硬,衣著以皮革為主,佩著全副武裝,既是他任務所需,旅途上也有必要。他盡量引著馬兒走他能找到的草地,以求它未釘掌的馬蹄還能應付前路。午時,在馬其頓群山的山脊之間,他涉過一片石南叢生而緩緩起伏的荒野。多樹的窪地裡,樺木和落葉鬆在輕風中搖擺;時值夏末,但這裡是高處,空氣清新。吉拉斯不想被殺,但是更不能忍受在有仇不報的屈辱中苟活;他環顧著這個他也許即將永別的世界。這時他發現前方有一片橡樹林,在它幽靜怡人的樹蔭下,一道溪流從碎石和黑色的橡樹葉上汩汩淌過。他飲了馬,把它拴住;又拿掛在腰際的銅杯舀水自飲,對這甘泉暗暗讚許。從鞍袋裡,他取出羊奶酪和黑麵包,坐到一塊岩石上進餐。 馬蹄嘚嘚從他後面的小道傳來。有個陌生人悠悠然騎馬入林。吉拉斯伸手摸取身邊的長矛。 “日安,吉拉斯。” 他一霎之間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兒與佩拉相距足足五十里。 “亞歷山大!”麵包梗在喉嚨裡,他猛然一吞才咽了下去,男孩下了馬,帶著它到溪邊。 “你怎麼到這兒來的?沒有人陪著你嗎?” “現在有你陪著了。”他用合宜的語句禱告了溪神,防著馬兒暴飲,然後把它拴到一棵幼小的橡樹上。 “我們一起進餐吧。”他拆開食物包裹,走了過來。他佩著一把男人用的長獵刀,掛在肩帶上;他的衣服又皺又髒,頭髮裡面有鬆針,顯然露宿過。他的馬兒馱著兩支長矛、一張弓及其他東西。 “來,吃個蘋果。我本來也是估計會在午餐時分趕上你。” 吉拉斯恍恍惚惚地依從了。男孩雙手掬水而飲,潑水洗了臉。吉拉斯滿心都是自己的大事,對腓力王的晚宴全無所聞。手中添了這麼個擔子,想想就可怕。把他交回再重新上路,中間這段工夫,家中更要不知如何。 “怎麼你獨自出行這麼遠?是迷路了嗎?你是出來打獵的?” “我要獵取的正是你要獵取的。”亞歷山大咬著蘋果,一邊說道,“所以我才跟著你來了。” “可是……可是……真是異想天開……你不知道我要幹什麼。” “我當然知道。你的中隊里人人都知道。我需要一場戰爭,你的戰爭正合適。你要知道,我這年紀該去贏取掛刀的腰帶了。我出來,是為了取一條人命。” 吉拉斯瞠目呆坐。這孩子想必一路跟踪他而來,藏在視線以外,可見他又謹慎小心,又深謀遠慮。而且某種東西令他的面容改變了,顴骨下的兩頰變得瘦削平坦,眉弓下的眼睛看起來更為深陷,高鼻樑更為突出,額上有一道橫紋。很難說這是一個孩子的臉。無論如何,他才十二歲,他的安危必唯吉拉斯是問。 “你這樣是不對的。”他無望地說,“你知道不對。家裡需要我,這你知道。現在我只好先撇開他們的麻煩不管,帶你回去。” “你不可以,你和我共過餐,我們是客友了。”他語帶責備而並未驚異。 “背叛一個客友是醜惡的。” “你應該事先把這義務告訴我,現在我沒的選擇了。你一定要回去,必須回去。你還只是個孩子。萬一你有什麼閃失,國王會把我釘死的。” 男孩不疾不徐站了起來,踱到他的馬前。吉拉斯驀然起立,見他不是在解拴繩,便又坐下來。 “如果我回去了他就不會殺你。如果我死了,你有的是時間逃走。我認為他橫豎是不會殺你的。倒是想想我吧。如果你試圖提前遣送我回家,如果你試圖騎馬折返或者差人送信回去,那麼我是會殺了你的。這個你可以肯定。” 他從馬兒身邊回來時已經舉著手臂。吉拉斯看見一支穩穩平握的長矛。那狹窄的、葉片般的刃口磨過,青光閃閃,矛頭如同一根針。 “別動,吉拉斯。就那樣坐著,不要移動。你知道我敏捷,人人都知道。你來不及怎樣我就能投擲。我不希望你是我取的第一條性命。那樣不作數,我還得在戰鬥中殺死一人。但如果你現在試圖阻止我,你會變成那第一個。” 吉拉斯看著他的眼睛。他從頭盔的眼孔中面對過這樣的眼睛。他說道:“好了,別這樣。好了,你這不是認真的。” “沒有人會知道我這樣做了。我把你的屍身就拋在樹叢裡,讓豺狼鷹鷲去收拾。你永遠不會得到埋葬,得到可以令你解脫的葬儀。”他的聲音變得抑揚有致。 “亡魂們不會讓你渡過冥河加入他們的行列,你只會永遠獨自徘徊在哈德斯的冥府巨門之外。當心,不要動。” 吉拉斯一動不動地坐著,這給了他尋思的時間。儘管他不知道晚宴上的插曲,但也聽說了國王最近的婚事,和先前的幾場婚禮。其中一次聯姻已經誕下一男。坊間傳說他本來不乏聰穎,其後卻變成了傻子,無疑是被王后下毒所致。也許她不過買通保姆,故意失手讓他頭部落地。也許他其實生來就是個白痴。但可能還會有新的子嗣。如果男孩亞歷山大急於提早成為男人,原因不難猜想。 “如何?”男孩道,“你願不願發誓?我不能整天這樣站著。” “我怎麼得罪了神明才遭此報應,只有天曉得。你要我發什麼誓?” “不向佩拉傳回我的消息。未得我同意不把我的名字告訴人。不阻止我上戰場,也不指使任何人阻止。你必須全部發誓並立下詛咒:背信則死。” 吉拉斯不寒而栗。他決不想與女巫之子如此約定。男孩放低了他的武器,但皮繩仍抓在指間,預備隨時要出手。 “你必須照做。我不希望你趁我睡著時把我偷偷捆上。我可以守夜來提防你,但戰鬥前這樣做是愚蠢的。所以,你想活著走出這樹林的話,就必須起誓。” “但我以後怎麼辦?” “如果我活下來,我不會虧待你。你也要擔上我萬一死去的風險,這畢竟是戰爭。”他將手伸到皮革的鞍袋中,一邊回頭監視著尚未立誓的吉拉斯。他拿出一塊肉,臭烘烘的,它離開佩拉時也已經不新鮮了。 “這是從祭肉上割出來的。”他說著將它摔到一塊大石上。 “我早料到我們只能來這一著了。到這兒來。把手按在上面。你敬重以眾神之名而立的誓言嗎?” “敬重。”他的手那樣冰冷,那塊山羊腰腿的死肉摸上去頗溫暖。 “那麼跟著我說吧。” 那誓言精細準確,所祈求的死亡令人髮指。男孩對這種事極熟稔,而且有隨時自行發現漏洞的才具。吉拉斯依著教他的那樣發了誓,在溪流裡沖洗了血污的手。男孩聞了聞那塊肉。 “我覺得這不能吃了,哪怕我們願意費時去生火。”他將它拋到一旁,長矛收回套中,回到吉拉斯身邊。 “好了,要做的已經做了,現在我們又可以是朋友了。來,我們繼續吃,你一邊把這個戰爭給我講講。” 吉拉斯抹了抹額,開始細述他親人所受的禍害。 “不,那些我知道。你們有多少人,他們有多少人?那是怎樣的一個山鄉?你們有馬匹嗎?” 他們的路徑在青山里迂迴穿梭,漸次上升。野草讓位於蕨菜與百里香,山路彎彎,經過松林與野草莓樹叢。四周山脈崔嵬,他們迎來了山里的空氣,那釋放生命的神聖純淨撲面而至。他們進入高山開敞的祕境之中。 吉拉斯追述了三代人的世仇。男孩在最初的問題得到解答之後,就成了耐心的傾聽者。關於他自己的事,他只說:“我取了人命之後,你要在佩拉為我作證。國王十五歲才取了人命。帕曼尼恩告訴我的。” 吉拉斯打算去遠親家中度過旅途的最後一夜,那裡離他家尚有一日馬程。他指出那村莊的位置,挨著一個峽谷的邊緣,上方有岩石嶙峋的斜坡。沿著峭壁有一條騾道;吉拉斯主張選取繞過斜坡的好路,阿奇勞斯王修築的道路之一,但男孩得知那小徑可以通行之後,堅持要走它以探其實。在險峻的彎路上,令人暈眩的深谷前,他說道:“這些人是你的同宗,我們沒辦法說我是你的親戚。就說我是你長官的兒子,是來學習打仗的吧。他們永遠不能說你撒了謊。” 吉拉斯當即贊同;這樣說至少會表示這男孩必須好生照管。他發過毒誓,無可奈何了。他是個虔信的人。 這叫做斯科帕斯的小村,地處一個崎嶇的山坡與峽谷之間,是一塊甚為平坦的台地,有數個弗隆大,房屋以就地取材的褐色石頭蓋成,因此,村子看上去就像岩層的露頭部分。向外的一邊是個大石砌的屏障,石縫間填以荊棘。屏障內的粗草叢中滿是牛糞,是在這兒過夜的牲口留下的。一兩匹鬃毛濃密的小馬在吃草,其餘想必跟著牧人、獵人出去了。山羊和一些久未剪毛的綿羊在山上移動著,某個牧童的笛聲從高處傳來,像野鳥的呼喚。 小徑上方有一棵節瘤很多的死樹,插著個黃色的骷髏頭,還有一隻手的殘骸。男孩問起時,吉拉斯說:“許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是小孩。是那個殺了自己父親的男子。” 他們的到來是半年一遇的稀罕事。村里吹了角,報與牧人們知道;斯科帕斯人最年邁的一個長者,從他在其中等死、鋪著比他更老的破布與獸皮的窩裡被抬了過來。在頭人的屋中,他們被招待以小而甜的無花果,以及拿最好的、缺口最少的杯子盛來的一些濁酒;眾人謹守禮數地等他們飲食完畢才開始發問,詢及他們自己的事,也問起遙遠的世界。吉拉斯說,波斯大帝再次將埃及踏在了腳下;腓力王應要求平定了色薩利,現在是那裡的執政官,相當於國王;南方人為此煩躁不安。頭人之弟問道,聽說他又娶了一房妻子,不要那個來自伊庇魯斯的王后了? 吉拉斯感到一股比所有這些聲音都更有穿透力的沉默;他說,那都是一派胡言。隨著他開拓疆土,國王會將這個那個藩主的女兒納為家室,光耀對方的門楣;在吉拉斯看來,她們與人質無異。至於奧林匹婭斯王后,作為令雙親都欣慰的王子的母親,她深受敬重。講完了這一席他若干鐘點前默默苦想出來的話,吉拉斯剪斷評語,問起家鄉的新聞來。 宿仇的新聞都是壞消息。吉拉斯有兩個外出獵鹿的親屬,曾經和互為世仇的四個基莫洛斯人在一塊林間空地上遭遇。其一受了重傷,隻及爬回家來,告訴眾人去哪兒收埋他兄弟的屍體,免被豺狼搶去。基莫洛斯人氣焰正囂;那老頭人約束不住眾子,很快他們就要到處為禍了。鄉親們紛紛敘說故事,複述了許多野心勃勃的話語,這時候畜群也陸續回棚入圈,婦女們烹煮了那隻為客人宰殺的山羊。夜色漸深,大家各自就寢。 亞歷山大和頭人之子同鋪,他有一張像樣的毛毯。毯子裡有跳蚤,那男孩身上也有跳蚤,但出於對小客人的敬畏,他盡量忍著蚤癢,不擾他安睡。 他夢見赫拉克勒斯來到床前,搖醒了他。他就像在佩拉的花園小祠中的樣子,年輕無須,頭戴尖齒獅面具,獅鬃在腦後披散下來。 “起來,懶小子,”他說,“否則我不等你就要開始了。我叫喚你半天了。” 房間里人人都在熟睡;他取了披風,輕步出門。後半夜的明月照亮了高地的廣野。沒有人守夜,除了狗。一頭狼樣的巨獸跑到他面前;他站定,任它聞來聞去,它便不管他了。石欄外的動靜才會引起犬吠。 四下沉寂,為什麼赫拉克勒斯會呼喚他?他的目光落在一塊高聳的巉岩上,它有一條久經踩踏的便道登頂,是村子的哨口。如果那兒有個衛兵……但是沒有人。他攀爬上去。他認出那條阿奇勞斯修築的好路,順著山勢蜿蜒而下;路上有一個蠕動的陰影。 二十餘騎手,輕裝上路,沒有行囊。儘管山中容易傳音,他們依然太遠,無聲無息,只是月光下有一點閃爍。 男孩眼睛大睜。他雙手舉向天空,揚起的臉神采熠熠。他對赫拉克勒斯的忠誠,得到神的應答。他沒有讓他去尋找戰鬥,而把戰鬥帶到了他面前。 在扁圓的月亮的照映下,他站著回想這裡的地形、各個有利位置及其風險。底下沒有地方可以伏擊他們。善築路的阿奇勞斯,其設計無疑是會預防伏擊的。只能在這裡伏擊他們,因為斯科帕斯人較寡少。必須馬上喚醒他們,趁這時敵人尚未接近到會被驚動。如果他跑去搖醒他們,他們就會在忙亂中忘了他;得設法使他們聽他的領導。頭人的屋外掛著那個召集過村民的號角。他輕輕試了試,然後吹響。 門戶紛紛打開,男人們披裹著奔出,女人們尖聲互喊,綿羊山羊咩咩叫著。男孩站在一塊高石上,背襯微明的天,喊道:“打仗了!要打仗了!” 喧囂一時沉靜,他清亮的聲音插了進來。離開佩拉後,他就一直用馬其頓語在思想。 “我是國王腓力之子亞歷山大。吉拉斯知道我的身份。我是為了幫助你們戰鬥而來的,因為神給了我預警。基莫洛斯人就在下面山谷的路上,二十三個騎手。聽我號令吧,日出前我們就能結果他們。”他逐一點了頭人和他眾子的名字。 他們震驚而一聲不響地來了,在幽暗中瞪著眼睛。這就是那伊庇魯斯女巫的孩子。 他坐在那塊大石上,不想失去它給與的高度。他懇切地說著,始終感到赫拉克勒斯就在他肩頭。 他講完,頭人叫女眷回到室內,又吩咐男人們照著男孩說的去做。起初他們爭辯;對可恨的基莫洛斯人不出擊為快,反而讓他們進入石欄,靠近要盜取的牲口,這不合他們的脾性。但吉拉斯也挺身贊同頭人之議。在欲曙的半明中,斯科帕斯人整頓武裝,拉來他們的矮種馬,在遠離村口的屋子那邊集合。顯然基莫洛斯人的計策,是趁男人們外出乾活之機來偷襲。填塞石欄的荊棘被部分清除,足以放他們進來,又不至於叫他們生疑。放牧綿羊和山羊的孩子上山了,使早晨看似往常。 群峰在天空下幽立,天空深處,星辰的光越來越淡。男孩握著他的韁繩、他的長矛,守望黎明最初的玫瑰色;也許他只剩這一次機會看見它了。他早就知道的;現在,他第一次感覺到了。出生以來他聽說過許多兇暴的死亡,現在是他的身體在向他復述著:鐵器攪進人的五內,垂死的疼痛,人在撕扯中漸漸被拽進陰影,離開光明,永遠,永遠。他的守護神離開了他身邊。在靜默的心中,他轉向赫拉克勒斯,說道:“您為什麼離棄我?” 黎明觸到最高的山峰,讓它浴在一種如火的光輝裡。他全然孤獨著,於是,赫拉克勒斯安靜的聲音無阻無隔地抵達了他。它說:“我離開你,是為了使你明白我的謎。不要相信別人會死,而你不會;我做你的朋友意不在此。我讓自己躺在火葬台上,所以我成了神。我曾經和塔納托斯抵膝摔角,知道死亡要如何戰勝。人的不死並非在於永遠地活著,那願望源自恐懼。令人不死的是每一個超脫於恐懼的瞬間。” 山巔的玫瑰紅變成金色。他站在死生之際,猶如身處夜晨之間,在飛揚的極樂中他想道,我不怕。這比音樂或他母親的愛更美好;這是眾神的生命。哀愁觸不到他,仇恨傷不及他。萬物看上去明亮清晰,如在俯降的飛鷹眼中。他感到自己鋒利如箭,充滿光芒。 基莫洛斯人的馬匹在道路的硬土上落足,嘚嘚可聞。 他們在石欄外停住。山上有個牧童吹著笛。屋子裡有孩子的說話聲,天真無詐;一個女人則故意在哼唱。他們踢開籬牆,大笑著騎馬而入。他們來搶的牲口仍在圈棚裡,大可以先要女人。 忽然響起一聲呼號,響亮而尖厲,令他們以為是被某個野姑娘看見了。男人們的吶喊隨之而來。 斯科帕斯人騎馬的騎馬,奔跑的奔跑,向他們直衝了過來。有些人已經往屋子騎去,他們迅速被結果。很快,雙方人數已接近持平。 一時間只有混亂,男人們在號叫的牲口堆裡跳躍衝撞。然後一個馬賊飆向入口,奪門而去。斯科帕斯人發出勝利的高呼。男孩感到這是逃逸之始,而斯科帕斯人將要任由他們逃去,安於一時之功,也不想想敵人還會捲土重來,鐵定心報仇雪恨。他們以為這就是勝利嗎?他大喝一聲騎向門口,凌厲地喊道:“斷他們的去路!”那斬釘截鐵的聲調引得斯科帕斯人紛紛跟上,堵住了大門。牲口還在亂竄,但是人與人對峙起來,微型的兩軍在陣前交戰。 來了!男孩心想。他望著與他迎面的那個人。 他戴著一頂油膩的黑革舊戰盔,以粗打的鐵片綴成,穿著一件沒有去毛的山羊皮胸甲,某些地方獸毛已磨平。他的紅須是年輕人的,臉上有雀斑和曬傷的脫皮。他深深皺著眉頭,不是憤怒,而似乎是因為要做不擅長的事,全副精神只顧得上自己。無論如何,男孩想,那戰盔是舊的、久用的;而且他是成年人,個子也頗高。要拿下的是第一個殺過來的人,習俗如此。 他兩支長矛都在,一支用來投擲,一支用來格鬥。長矛嗖嗖飛著,有個斯科帕斯人攜弓跳上房頂。一馬嘶鳴著,前蹄振起,一支矛插中它的脖子;騎手跌了下來,一腳跳著走避;那馬兒繞屋疾奔。這些開端似乎很漫長。大多數長矛由於急切、距離或技藝不精而未中目標。那紅發男子眼睛游移,等待他必須搏擊的敵人從混戰中出現。無須多久,就會有別人拿他的性命。 男孩穩穩握住要投擲的長矛,一邊踢他的矮種馬向前。目標輕而易取:那山羊皮有一塊黑色,恰在心臟處。不行。這是他的第一條人命,必須是近身搏鬥。他經過一個黝黑魁梧、濃毛黑須的男人;男孩向後引臂,眼睛一轉便擲了出去;第一支長矛剛脫手,他的手指已伸向第二支,眼睛則在尋覓紅發男子的視線。那人看到他了,四目相遇。男孩發出一聲無詞的戰號,以矛尾催促馬兒。它顛動著躍過崎嶇的地面。 男子平舉長矛——他的矛更長——眯縫眼睛四顧。他的目光越過男孩,移動著,尋覓著。他在等待某人,一個他必須認真對待的成年男子。 男孩揚起頭,鼓足了氣大喝一聲。一定要叫醒那男人使之相信他,否則就是殺之不武,猶如從他的背後,或是在他半夢時動手。一定要行動完美,不落下任何可以貶低它的理由。他又吶喊了一次。 這幫馬賊人種高大。在紅發男人的眼中,騎馬而來的是個孩童。他不自在地註視著,不喜歡還要一邊提防他,唯恐在擊退他之際會有某人衝進來,令他措手不及。他的目力只是一般;雖然男孩早看清了他,他卻過了片刻才辨明那一張越來越近的臉。不是孩子的臉。他頸上汗毛直豎。 男孩換上戰士的神情,好讓自己令人信服,並挑戰死亡。他全心一意,超脫於仇恨、憤怒或疑慮之外,純然投入,戰勝恐懼而志氣高昂,撲向那紅發男子。對這張容光超凡的面孔,對這個奇異、神威、發出鷹般唳叫的存在,無論是什麼,男子只想躲開。他扭轉馬頭;一個壯碩的斯科帕斯人正在靠近,也許要跟他單打;該有別人去抵擋。他的眼睛游離了太久。隨著一聲尖厲的“啊——吚!”那閃亮的男兒已在眼前。他投出長矛,被那生靈閃身避開;他看見一雙倒映天空的深邃眼睛,一個狂喜的嘴。他的胸膛受了一擊,又不止是一擊,是坍塌與黑暗。目力逐漸喪失的時候,他覺得剛才那微笑的雙唇一張開就飲去了他的生命。 斯科帕斯人給男孩喝彩;他顯然是個福星,那也是這場打鬥中最速決的廝殺。馬賊們大為震動——死者是他們頭人最寵愛的一個兒子,頭人年老,已無法再生育。他們潰不成軍地向入口掙扎而去,奮力讓坐騎從牲畜和人群中突圍;斯科帕斯人並非個個勇猛。馬嘶牛吼,踐踏著落馬的人,空氣中彌散著一股新鮮糞便、草汁,與汗和血混合的氣味。 潰逃者前後相繼,不難看出,他們選了那條好路逃亡。男孩騎著馬在山羊中間左沖右突,想起從哨口觀察到的地形。他闖出畜群,刺耳地喊道:“截住他們!小路!走小路超過他們!”他沒有回頭;假如著魔一般的斯科帕斯人沒有跟著他一擁而出,那些基莫洛斯人就得由他一個人對付。 他們及時趕到。除了峭壁那一側之外,馬賊從各個方向都被圍住。如今他們方寸大亂,既害怕懸崖又不熟悉這石山上的羊道,無法在幾害之間取其輕,只好擁擠在峽谷之上的窄路上。 在那逃亡隊伍之末,唯有一個人調轉馬頭,面對追擊者。他稻草色頭髮,黝黑膚色,鷹鉤鼻,是第一個進攻、最後一個逃離的人;也是最後一個放棄抵抗而奔向道路的人。他知道他們選錯了路,便守候在道路的狹口。他策劃並領導了整場偷襲;他最小的弟弟戰死了,死在一個未出牧齡的男童手上;他要對父親交代。不如以死雪恥,反正這形勢也難免一死;如果他能在這關口抵擋一陣子,說不定會有幾人能逃回去。他拔出那把原屬於他祖父的舊鐵劍,跨立在崎嶇的山徑上。 在這羅網之中,男孩從他的位置騎行上前,看見他在那里和三人搏殺,頭部中了一擊,跪跌在地。追兵包圍了他。前方,馬賊們沿著岩脊一線散開。斯科帕斯人痛快地吶喊著,把岩石滾向他們,那箭手則鬆開了弓。馬匹銳叫著翻下懸崖,人也隨之墜落。他們折損了半數之眾,殘部才逃出包圍。 結束了。男孩收韁勒馬。他的矮種馬脖子有刀傷,開始感到痛楚,蒼蠅也滋擾不停。他撫摸著叫它安心。他本為取一條人命而來,卻打贏了一場戰鬥。這是神從天上賜給他的。 斯科帕斯人有的爬下峽谷去剝取屍身上的財物,沒下去的人都向他圍攏過來。他們厚實的手按在他的背部和肩膀上,他們汗臊的呼吸水汽瀰漫。他是他們的將軍、他們的鬥雞、他們的幼獅、他們的福星。吉拉斯走過他身邊,帶著一個地位今非昔比的人的氣派。 有個人叫道:“這狗娘養的還在動哪。”男孩不想錯過什麼,也擠上前去。那稻草色頭髮的男子躺在他被擊倒的地方,撕破的頭皮在流血,努力要單臂撐起身體。一個斯科帕斯人揪住他的頭髮,令他痛苦地喊出聲來,又向後扒著他的頭,準備割喉。其他人對於這樁尋常舉動都懶怠多看一眼。 “住手!”男孩道。他們全都轉臉,又詫異又困惑。他跑上前去,跪到那男子身邊,推開刀子。 “他很勇敢。他是為了別人而死守的。他就像是戰艦前的埃阿斯。” 斯科帕斯人興奮地爭辯起來。他這話什麼意思?是關於某個神聖的英雄、某個徵兆的吧,是說殺了那人會帶來壞運氣?不,另一個說,無非是這小伙子的一種幻想,但戰爭就是戰爭。他一邊大笑,一邊推開那先來者,持刀靠近地上那個人。 “如果你殺了他,”男孩說,“我會叫你後悔的。我以我父親的頭髮誓。” 持刀者吃了一驚,不禁回頭。小伙子一瞬之前是那樣爽朗。吉拉斯嘟噥道:“你最好照他說的辦。” 他站了起來,說道:“你得放這人走。我宣布他是我的戰利品。他的馬仍舊給他;我會給你我殺掉的那人的馬,作為補償。”他們張口結舌聽著。但是,他環顧時想道,他們估計他很快就會忘了,過後還是可以殺了此人。 “現在就立刻讓他上馬,打發他上路。吉拉斯,幫幫他們。” 斯科帕斯人失笑。他們推搡那人去到他的馬匹前,嘻哈取樂,直到那年輕銳利的聲音在他們身後呼喊:“不許那樣。”他們鞭打馬臀,使馬兒搖搖晃晃上了路,跛足的騎手緊抓著馬鬃。男孩迴轉身,額上那條皺紋展平了。他說:“現在,我要找我拿下的人了。” 存活的傷者沒有人餘留在戰場上。斯科帕斯人被女眷抬回了家,馬賊們被砍死,多數也是女人幹的。現在該料理死者了,她們便撲倒在屍體上,捶打胸脯,抓破臉皮,搓亂披散的頭髮。她們的悲聲浮在半空,彷彿是本地鳥獸的聲音,幼狼或鳴雀,或產崽期的山羊。白雲在天空航行,寧靜地,將幽暗的羽翼送到群山之上,遮黑了遙遠的森林頂梢。 男孩想道,這是一個戰場,本來就該是這樣。敵人的死者四散而挨擠地臥著,遺棄在那裡,狼藉不堪,歪歪斜斜。婦女像鴉群般聚攏,掩蔽了倒地的勝利者。擺翼於高空的禿鷲,已經一隻只出現。 那紅發男子仰面臥著,一膝屈起,年輕的鬍鬚戳向天空。比他年長兩代的、鐵片連綴的戰盔已被拿走,將來會戴在許多人的頭上。他沒有流太多血。先前,他被長矛刺中後正在倒地時,有一刻男孩感到若不放手就會被一同拽下。但是他又一拔,終於抽出了長矛,差點太遲。 他看著那漸已青紫的蒼白面孔,那張大的嘴巴,再次想,這是一個戰場,戰士必須學會習慣它。他取了當取的人命,要有一件戰利品示人。沒有匕首,連腰帶也沒有;山羊皮胸甲已不知去向。戰場被女人們速速掠取過了。男孩心中生氣,但知道抱怨也無用,反而會讓他丟臉。他得有一件戰利品。現在什麼都不剩了,除非…… “來,小戰士。”一個黑髮糾結的斯科帕斯青年站在他面前,友善的笑容露出參差的牙齒。他手裡有一把屠刀,覆著半乾的血。 “我來替您砍下那顆頭吧。我知道要領。” 在嬉笑的臉與張嘴的臉之間,男孩一時沉吟。那屠刀,被那青年的大手執來輕鬆,於他卻顯得沉重。吉拉斯忙道:“現在只有偏遠的地方會這樣做了,亞歷山大。” “我最好拿上它,”他說,“沒有別的東西了。”那青年熱切地上前。吉拉斯可以作見證;但對於國王的兒子來說,老風俗更好、更地道。他用拇指試了刃。但男孩發現他已快樂到容不得別人代勞。 “不,我必須自己砍下它。”斯科帕斯人都笑起來,佩服地罵著髒話,那屠刀被放進他手中,溫熱、黏滯、滑膩,一股生肉味。他跪到屍體旁,強迫自己睜著眼睛,對準頸骨固執地進刀,血沫濺在身上,直到那頭顱落下。他揪住死者的一把頭髮(為了不要過後在靈魂的最深處記得,有任何事是他害怕做的),直直站了起來。 “吉拉斯,幫我拿獵袋來。” 吉拉斯從鞍布解下了獵袋。男孩扔進那顆頭,在袋子上抹乾手掌。指縫間仍有血,使他的手指粘連。下山百尺有一條溪流,他會在歸途中洗手。他轉過身來,向各位主人道別。 “等等!”有人喊道。兩三個男人抱著個東西,一邊招手一邊跑來。 “不要讓殿下走了。喏,我們這兒有他的另一件戰利品。兩個,嗯,瞧呀,他殺了兩個。” 男孩皺眉。他現在就要走。他只和一人搏鬥過。他們是什麼意思? 為首的男人喘著氣跑上前來。 “是真的。地上這一個,”他指著那頸部血肉模糊的軀乾說,“是他拿下的第二個人。我們還沒有逼近他們時,他就投出長矛拿下了第一個人。我親眼看見的;那人像中刀的豬一樣猛然栽倒,蠕動了一會兒,但是沒等到女人來處置就死了。拿著吧,殿下。拿去給您父親看。” 第二個男人展示那頭顱,揪著它的黑頭髮。濃密的須叢掩藏了斷頸。這是在他近身搏擊以前,將第一支長矛朝之擲去的男人的頭。當時有過一眨眼工夫,他想要殺的是這個人。他已經忘了這想法,心智封閉了它,就像從未浮現一樣。鬢髮被抽起,令這面孔有了一種揚眉挑撻的傲慢;它已僵化成一個咧嘴的笑容,齒間有縫;皮膚汗毛濃重,一眼半合,只現出眼白。 男孩看著這張面對他的臉,腹中有一種寒意擴開,他感到好大一陣噁心,手掌沁出冷汗。他咽了咽,拼命忍住不嘔吐。 “他不是我殺的,”他說,“我沒有殺這個人。” 他們三人同時對他擔保,描述那屍體,發誓說他沒有別的傷口,提議帶他去原地看,還把頭顱強推到他眼前。初上戰場他就取了兩條性命!將來可以告訴孫兒了。他們向吉拉斯籲請;殿下戰績過人,也在情理之中;如果他拋下獎品,事後思及就會懊悔的;吉拉斯一定得先替他保存。 “不!”男孩提高聲音。 “我不想要。我沒有見到他死。如果是女人殺的,你們不能把他算作是我的。你們不知道當時怎樣。拿走吧。” 他們咂舌服從了,但為他將來的追悔感到遺憾。吉拉斯把頭人拉到一旁,附耳私語。他變了臉色,和善地摟住男孩的肩膀,一定要他喝一口酒暖身,才好踏上漫長的歸途。男孩安靜地與他並行,清亮蒼白的面容遙遠而柔和,眼底隱約有淡黑的眼圈。溫酒落肚,他的皮膚重現血色;他開始微笑,很快便加入了歡聲笑語之中。 外面有一種讚歎的嗡語。多好的一個小伙子!人這麼勇猛,這麼機智,還這麼有情有義。不算十分傳神的話,他聽來卻感動。哪有父親不以這樣一個兒子為榮? “細看馬蹄角質層之厚薄。厚則蹄強,薄則蹄弱。亦當確定馬蹄前後部俱隆起,不可扁平;馬蹄隆起,則蹄楔始終不與地面相觸。” “那本書裡有任何一節是你沒有熟讀成誦的嗎?”帕曼尼恩之子菲洛塔斯問道。 “色諾芬談馬的文字,再熟讀也不為過。”亞歷山大說,“我還想讀他談波斯的那些書。今天你打算買什麼嗎?” “今年不買。我哥哥會買一匹。” “色諾芬說,良蹄當如鐃鈸作金石之聲。那邊那馬蹄,在我看來就扁闊。我父親想要一匹新的戰馬。去年跟伊利里亞人打仗,他有一匹戰馬死於疆場。”他望了一眼近旁的看台,它如往年一樣是為春季馬市搭建的;國王尚未到場。 是日晴空燦爛。湖泊與潟湖都起了漣漪,幽波粼粼;掠向遠山的白雲邊緣上藍光閃現,如劍刃。冬雨令踏平的草皮生翠。整個上午軍人們都在買馬。將官給自己買,部落首領買下壯實耐勞且在冬季牧養得油光水滑、活力充沛的厚鬃馬匹,給組成他們中隊的臣屬們騎用(在馬其頓,封建制與軍團制二為一體)。將近中午,這些普通生意便結束了。現在輪到純種馬被牽出,有賽馬、巡禮的馬匹,還有戰馬,全都梳刷過,而且裝飾精緻。 佩拉的馬市是一個典禮,盛況不亞於那些祭神的節日。商販從馬匹的產地前來:色薩利、色雷斯、伊庇魯斯,甚至來自赫勒斯滂海峽的對岸。他們永遠宣稱,這些馬匹曾經與波斯列王的傳奇的尼賽亞馬混種。 重要的買主這時才陸續到場。亞歷山大已經來了大半日了。五六個小伙子跟從他四處逛著,和他、和彼此相處都尚未輕鬆自如;他們是腓力新近挑選出來的,意在榮耀其父。 馬其頓久已沒有給甫成年的儲君建立王子近衛隊了。國王自己從未做過儲君。在那之前的繼位戰爭中,好幾代王儲未屆弱冠之齡便被謀殺或罷黜。據記載,上一個擁有正式的伙友團的馬其頓王子是佩爾狄卡斯一世,時約五十年前。當年夥友只有一個耄耋之人還健在,他說起邊界爭戰與劫掠牲口來,就像涅斯托爾說故事一樣冗長,他也講得出佩爾狄卡斯的私生子們孫輩都有誰,但近衛隊的規例卻概已淡忘。 本來夥友應當是與王子年歲相若,而且也通過了成年禮考驗的少年。此時王國之內並沒有這樣的小伙子。爵爺們都熱切地推薦自己十六七歲的兒子,其相貌談吐已儼如成年人。他們辯解,亞歷山大現在的朋友大多數甚至年齡更長,還聰明地補上,在一個如此勇敢而早熟的小伙子來說,也是自然的。 腓力風度翩翩地忍受了這些諛辭,儘管當那個因路遠而發臭的頭顱被放在他面前時,與他目光相遇的那一雙眼睛,始終令他無法釋懷。在等待和尋求消息的日子裡,他明白如果那孩子始終沒回來,他就必須殺死奧林匹婭斯,不等她對他下毒手。這些想法叫他心緒難安。埃琵克拉特也辭了館,告訴他說王子已決定放棄音樂,說時不向他看。腓力送了他許多厚禮,明知會有一個不愉快的故事傳遍希臘各地的音樂廳;這些人周遊列邦。 最後並沒有組成一支正式的王子近衛隊。亞歷山大對這個陳舊的製度不感興趣;他早已給自己選出一群少年和成年男子,人人都知道他們是“亞歷山大的朋友”。他們自己也常會忘記亞歷山大去年夏天才十三。 然而,在馬市這天上午,他一直跟國王派定給他的小伙子們相處著。他們的陪伴令他愉快;如果說他把他們待如比他年幼的人,那並非為了出風頭或是壓制他們,只是因為他從來不作他想。他一直不倦地談馬,他們則勉力跟上話題。他的刀帶、他的名聲,以及他這樣的一個人居然年紀最小的事實,令他們不知所措,態度笨拙。純種馬出場在即,此時他的朋友——托勒密、哈帕勞斯、菲洛塔斯諸人——陸續都來了,他們方覺釋然。被晾在一旁以後,他們靠攏起來;頭兒不在,於是像一群路遇的狗一樣爭搶上風。 “我父親今天不能來了。不值得。他直接從色薩利購進馬匹。養馬人全都認識他。” “我很快就需要一匹較大的馬兒了。但我父親說要到明年,等我再長高些之後。” “亞歷山大比你矮一掌,他可是騎男人騎的馬。” “呵,估計那些馬是特別訓練過的。” 個子最高的男孩道:“他殺過野豬了。你大概認為那野豬也是特別訓練過的吧。” “那是設計好的,向來如此。”父親最富有的男孩道。他不愁無人為他設計此事。 “不是設計好的!”高個子男孩怒道。其他人互遞神色,他紅了臉。他正在變聲,突發的低吼嚇人一跳。 “我父親聽說了實情。托勒密瞞著他安排設計,因為他決心很大,而托勒密不希望他把自己弄死。他們清除了樹林,只留下一隻小的野豬。然後他們早晨帶他去時,夜裡已經有一隻大的自己闖了進來。他們說托勒密臉都嚇白了,試圖勸他回家。但是他看穿了因由,他說這野豬是神賜給他的,神最是明智,他們不能阻撓他。他們汗流浹背,提心吊膽,知道他體重尚輕,角力是抵不過的,捕網也無法持久地困住那野獸。但是他一下子命中頸部的主脈,沒讓任何人幫忙。人人都知道是如此。” “你意思是沒人敢拆穿這傳說吧。瞧他現在的樣子。假如我站在馬場上讓男人們對我打情罵俏,我父親不拿鞭子抽我才怪。他跟他們哪個人來往?” 餘人有一個搭腔道:“誰也不跟,我哥哥說的。” “哦,他試過?” “他朋友試過。亞歷山大似乎喜歡他,還親吻過他一次。但後來當他想廝磨的時候,他卻看起來又驚訝又掃興。他比他的年齡稚嫩,我哥哥說的。” “你哥哥殺人的時候幾歲?”最高的男孩道,“殺野豬的時候呢?” “那又不一樣。我哥哥說他會忽然一下子成熟,對姑娘著迷起來的。他父親就是那樣。” “啊,但國王喜歡——” “打住吧,你們這些笨蛋!”他們全都扭頭觀望;但是成年人都在註意兩匹由販子安排繞場奔跑的馬。男孩們停止爭論,御前侍衛也開始在看台周圍列隊,預備國王入場。 “看哪,”某人指著那領隊的將官低聲道,“他就是保薩尼亞斯。”有人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有人則是探詢之色。 “他曾是國王的男寵,在那個死掉的人之前。他是競爭對手。” “怎麼一回事?” “噓。這是盡人皆知的。國王甩了他,他憤怒之極。一次飲酒會上他站了起來,把那新寵稱為不要臉的賤貨,誰肯付錢就跟誰來。眾人把他倆拉開了。不過,要么是那男孩子真的愛戀國王,要么是他愛惜羽毛吧,總之他極其傷神,最後要求一個朋友——我想是阿塔羅斯吧——在他死後給國王帶信。下一次他們和伊利里亞人交戰時,他衝鋒到國王前面殺進敵陣,被亂刀砍死了。” “國王有什麼反應?” “安葬了他。” “不,我是說對保薩尼亞斯。” 一時間私語紛紜。 “沒人真的知道是否……”“當然是他幹的!”“你這話是可以引禍殺身的。”“反正,他並不同情。”“不,我哥哥說,是阿塔羅斯和那男孩子的朋友們。” “他們究竟乾了什麼?” “有一夜,阿塔羅斯將保薩尼亞斯灌得爛醉。然後他們把他抬到馬夫那裡,叫他們儘管玩弄他,他跟誰都能來,也不用付錢。好像他們還揍了他一頓吧。翌晨他是在馬厩的場院裡醒過來的。” 有個人輕吹口哨。他們一齊注視衛隊那個將官。他比他的年齡顯老,相貌也並不英俊逼人;蓄了鬍鬚。 “他希望處死阿塔羅斯。國王即使有意如此,也當然不可能。想想就知道,這事怎好拿到公民大會上表決!但是保薩尼亞斯是歐瑞斯提斯家族的,必須對他有所表示,於是便給了他一些土地,並任命他做了御前侍衛隊的第二侍衛官。” 個子最高的男孩默默聽完,說道:“像這樣的故事,亞歷山大會聽說嗎?” “他母親什麼都告訴他,好讓他跟國王敵對。” “但國王在宴會廳裡羞辱過他。所以他才要外出殺人。” “他這樣告訴你的?” “不,他自然不提。我父親當時在場,他常與國王共進晚餐。我們的土地離得不遠。” “哦,那你跟亞歷山大認識?” “我們只是小時候見過一面。後來他不認得我了,我長大了太多。” “等著吧,他聽說你跟他同年,可要不高興了。” “誰說我跟他同年?” “是你告訴我你們同月出生的。” “我沒說是同一年呀。” “你說了,剛來那天就說了。” “那你是說我騙人?啊,是不是?” “赫菲斯提昂,別犯傻,這不是打架的地方。” “那就不許說我騙人。” “你確實像十四歲,”一個勸和的男孩子說,“在練身館裡,我以為你不止。” “你們知道赫菲斯提昂長得像誰?像亞歷山大。不是真的肖似,但可以說像是他的哥哥。” “聽見沒,赫菲斯提昂?你母親與國王交情如何呀?” 他對時間與場合的保護力估計過高了。一瞬之間他已經倒地,嘴唇開裂。在國王入場的張羅與忙碌中,極少人看見這一幕。方才亞歷山大一直以眼角余光留意他們,因為他覺得自己是他們的將官,然而他決意置之不理。他們究竟並不在值班,而且,他對那被推倒的男孩子好感最少。 腓力由近衛隊的第一侍衛官隨駕,騎行到看台前。保薩尼亞斯敬了禮,退到一旁。男孩們恭敬地站著,有一個吮著嘴唇,有一個吮著指骨。 馬市向來不拘禮節,好似一種讓男人們自由自在的郊遊。腓力一身騎射的服裝,向爵爺、侍從、將官和馬商們揚了揚馬鞭;他登上看台,呼朋喚友,邀他們都上來。他目光落在兒子身上,做了個動作,隨即看到他周圍的小朝廷,便望到別處去了。亞歷山大正與哈帕勞斯談得起勁,他是個黝黑、活潑而英俊的少年,舉止灑脫,頗有魅力。命運的詛咒令他天生一足畸形,他卻不以為意,這一點亞歷山大向來佩服。 一匹賽馬踏步而來,騎手是個年紀幼小、穿條紋寬袍的努比亞男孩。傳說國王今年到馬市來只是為了物色一匹戰馬;但在奧林匹亞為他奪冠的那匹賽馬,是他付了十三塔崙購得的,那天價已成佳話,因此這馬商認為不妨一試。腓力微笑,搖了搖頭;憧憬著跟馬兒一起被買下,過節能戴金耳墜、吃肉食的努比亞男孩騎馬小跑離去,愁容滿面。 戰馬被逐一領入,次序是商賈們整個上午激烈爭奪過的,最終以重賄敲定。國王走了下來,查看馬匹的口腔和翻轉的蹄子,摸摸脛部,聽聽胸音。馬匹或被領退,或留著備選。有一個空閒的間隙,腓力不耐煩地東張西望。壯碩的色薩利馬商菲洛尼科斯已煩躁多時,他對自己的聽差說:“告訴他們,再不立即把那匹馬帶來,我就拿他們的腸子做拴馬繩。” “老爺,基托斯說,帶是能帶來的,不過……” “我親手收拾過那隻野獸,他是不是也想吃苦頭?傳我的話給基托斯,假如我做不成這樁生意,他們就連夠做一副鞋底的獸皮都沒有。”他誠懇恭敬地微笑著接近國王。 “陛下,它很快就到了。您會發現我從拉瑞薩寫信講的分毫不差,而且猶有過之。請恕我們延誤之罪;我方才得知,有個蠢人讓它掙脫了拴繩。它正處於精力最盛的年齡,難逮得很。啊!它過來了。” 他們小心地以步速牽著一匹有塊白斑的黑馬來了。別的馬匹是有人騎坐的,以顯露其步伐。這匹馬儘管無疑出了汗,但它的呼吸並不像一匹奔跑過的馬。當他們將它拉到國王和他的馴馬師面前時,它鼻孔怒張,黑眼睛轉向一側;它努力要仰首,不過馬夫把馬頭拉了下來。它的籠頭很昂貴,紅皮革鑲著銀飾,但它沒有鞍布。那商人在鬍鬚底下兇惡地動著嘴唇。 看台一旁有個壓低的聲音說:“快看,托勒密。看那一匹。” “陛下,請看!”菲洛尼科斯極力作出陶醉的語氣。 “它叫做雷鳴。假如說這集市裡出現過與王者相稱的坐騎……” 它確實處處都是色諾芬眼中的良駒。以他的眼光先看馬足,馬蹄的角質層前後皆厚實;它踐踏時(正是它此刻的動作,差點踢到了馬夫的腳),馬蹄發出一種鐃鈸般的鏗鏘之聲。它腿骨強健而靈活;胸膛寬闊,脖子如色諾芬所言是像鬥雞一樣帶拱的;鬃毛又長又韌,彷若絲綢,但梳得很差。它的背部結實寬平,脊骨帶肉,腰部短闊。身披的黑毛閃閃發亮,一側打著牛角形的三角印戳,人稱“牛頭”,是其著名品種的記號。它額上有一塊惹眼的白斑,極似那印戳的形狀。 “那匹馬無可挑剔,”亞歷山大敬畏地說,“什麼地方都好。” “它性情暴躁。”托勒密說。 在拴馬的那邊,馬夫基托斯對一個見了他如何與馬較勁的共事奴隸說:“這種日子,我總情願我們的城當初陷落時,我和父親都一樣被割了喉。上回我捱的鞭子還在我背上留著呢,今天他天不黑又會來懲罰我了。” “那匹馬能送人性命。他想幹嗎,想殺死國王?” “那匹馬沒有短處,真的,沒有任何短處,只是充滿鬥志而已。它不聽他的話,他就大發雷霆。他喝了酒就像野獸一樣,多數時候是拿我們來出氣,我們比馬匹低賤。千怪萬怪,偏就不怪他自己;假如我告訴他這馬的脾氣改不好了,他非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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