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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波斯少年 玛丽·瑞瑙特 7873 2018-03-13
為了休養越過沙漠的部隊,他把他們交給赫菲斯提昂,走濱海的道路去波斯。冬季來時,那邊氣候比較和煦。他自己像往常一樣要工作,帶了騎兵為主的小股兵力,向北面山地帕薩爾加德和波斯波利斯而去。 那是波斯王族的發祥地。如果我在太平盛世侍奉大流士,我應該會熟悉這兩處地方。現在是亞歷山大比我熟悉。我們攀山越嶺那陣子,他有一次帶我早早騎馬外出,是他說的,為了再次呼吸波斯的清新空氣。我吐納著,說道:“艾爾斯坎達,我們到家了。” “真的,我也到家了。”他望著一重重的山嶺,峰巒上已經有了初雪。 “這話我只會對你說,你心裡記著就好。馬其頓是我父親的國家,這裡才是我的。” 我回答:“你送我的禮物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一陣清風從高處吹來,我們的馬在風中呵氣成霧。他說:“到了帕薩爾加德,我們會住在居魯士自己的宮殿裡。真奇特,你是他那一族的,卻是我要帶你去瞻仰他的陵墓。那一帶還有麻煩要我對付,但謁陵是我期待的。幸好我們倆都苗條,入口很窄的,連你也得側身進去。想必是他們抬進巨大的金棺以後,就把入口封上一半,防止有人盜墓。棺材現在出不來了。他的隨葬品還放在棺材周圍的供桌上,你會看見他的佩劍、他穿過的衣服,還有他的寶石項鍊,非常豐富,他生前一定深受愛戴。我也獻給了他一樣東西——為王的意義,我是跟他學會的。”他的馬厭倦了慢行,躁動起來。 “聽話,”他說,“不然居魯士就把你要去……我吩咐過每月向他祭獻一匹馬。他們說這是古俗。”

然後我們鬆開馬韁,縱馬奔馳。他臉色紅潤,頭髮在風中翻飛,目光炯炯。後來他告訴我他只是肋骨上稍有一點抽痛時,我也有幾分相信他。波斯對他有益。我想,幸福又來了。 居魯士的宮殿古樸而優美,地方寬敞,黑白兩色的石結構,樣子堅固。潔白的柱廊遙看也自是一景。翌日清晨,亞歷山大外出重訪王陵。 騎馬穿過禁苑去,路程頗近。他有幾個朋友隨行(許多人在赫菲斯提昂的隊伍中),但還是讓我跟在身邊。荒廢多時的林苑,在金秋里依然可愛,長年無人獵取的野獸對我們的經過不屑一顧。陵墓屹立在一片樹蔭裡。上次謁陵,亞歷山大命人引水至此,如今地上翠草青青。 居魯士的小墓室建在多層台基上,有一個簡樸的柱廊圍著。門楣上刻著我不認識的波斯文字。亞歷山大說道:“我上一次來叫人翻譯了,說的是'後來者:我居魯士乃坎比西斯之子,建立波斯帝國,統御亞洲。願後世毋吝於祭奠。'”他的聲音抖了一抖。 “好了,我們進去吧。”

他召來守護陵園的祭司。他們下拜時,我覺出他們神色不安。陵園照管不善,野草叢生。他示意他們開門。門很窄,十分古老,深色木材上鑲著銅飾。一位祭司扛著巨大的木鑰上前,輕易地移開了門閂。他打開墓門,自己退到遠處。 “來,巴勾鄂斯,”亞歷山大微笑著說,“你走前面,他是你的國王。”他握著我的手,我們側身鑽進黑影中。惟一的光來自門外,我站在他身旁,因為剛才的太陽而兩眼昏花,只聞見陳年香料和發霉的氣味。他忽然抽出手,大步前行。 “是誰幹的?”我趕上去,腳邊踢到一個東西。是人的股骨。 此時我才看清基座上空無一物。缺蓋的金棺擱在地上,斧痕斑駁,顯然被劈下了不少能通過窄門的金塊。居魯士大帝的遺骨四散在棺材外。

入口變暗,頃刻復明。那是壯碩的佩烏克斯塔斯一度想進來,在卡住自己以前退了出去。亞歷山大生氣地掙出門口回到陽光下。他氣得臉色發白,頭頂怒髮沖天,眼中的殺氣比擊倒克雷托斯時還要強烈。 “把守陵人叫來。”他說。 他們從附近的廬舍被押了過來,同時,擠得進墓室的人都向別人描述著污損的情況。亞歷山大攥拳而立。幾個守陵人趴在他面前打哆嗦。 我充當翻譯。除了他們,我是惟一在場的波斯人。雖然這些人世代司祭,似乎很蒙昧,恐懼也使他們更加愚鈍。他們一無所知,從來沒有進過墓室,也沒看見有人走近,盜墓者一定是趁夜行動(儘管他們的斧劈足以驚醒逝者);他們一無所知,真的。 “投到監獄裡去,”亞歷山大說,“我要聽實話。”

他帶了我去翻譯供詞。但是火燙和鉗夾都沒有讓他們改口,刑架拉扯也一樣。不等他們脫臼,亞歷山大停止用刑。 “你覺得呢,”他問我,“他們是在說謊嗎?” “亞歷山大,我覺得他們只是玩忽職守,但是不敢告訴你。也許他們喝醉過,或者離開過陵園。可能有人設了個圈套。” “嗯,也許吧。如果是那樣,他們的懲罰已經夠了。放了他們。” 他們趔趄而去,慶幸居然能輕易脫身。任何一位波斯國王都會把他們釘死。 亞歷山大召來營造師阿瑞斯托布拉斯。這人陪著他第一次謁陵,清點過居魯士的隨葬品。他現在的任務是修復棺材,並且重新放妥遺骨。於是居魯士再次鑲金嵌玉,佩著他生前從未摸過的寶劍,戴著他生前從未戴過的寶石項鍊。亞歷山大給他加上一頂金冠,然後下令用一整塊石板封門,免他再受打擾。石匠開工前,他在墓室裡獨自與導師告別。

這是回波斯後當頭第一棒。但是更厲害的還會來。此時他聞知他付以重託的一些人估計他會永遠鞭長莫及,已經作惡無數。 忠心者也有,但是某些人在轄區裡像暴君一樣橫行。他們掠奪富人的財產,把農人榨乾成皮包骨,對守法者公報私仇,編練私人軍隊。一位米底貴族僭稱大帝。有總督搶走某位小貴族待嫁的女兒,姦淫後配給一個奴隸。 我聽見有人說,亞歷山大對這些人出手太狠。如果你同意,那是因為你沒有我的童年,沒有見過我十歲時軍人闖進我家以後的一切。 不錯,當證據接連而來,他變得嚴酷。不錯,到後來他連苗頭也不放過。他說他認得出一個未來暴君的面目,能預料他們的發展,所以一顯現端倪就得革職。不管誰有怨言,也不是農人或者我父親那樣的小貴族。倒是隨處有人感嘆他如何不讓自己的民族壓迫我們。他離開太久了,他們已經忘了他的為人。

在外這些年,他讓一個名喚哈帕勞斯的人掌管巴比倫的國庫。此人是他童年最親的朋友之一,卻盜用庫中的黃金,生活有如印度的國王,把兩個歌妓寵得像王后;一聽見亞歷山大回來的消息,便挾資潛逃。這事對他的傷害遠遠大於降服者的反叛。 “我們全都信任他,包括從來不信任菲洛塔斯的赫菲斯提昂。流亡的時候,他總有本事讓我們大笑。當然,那時我沒有東西值得他偷竊。也許他過去不了解真正的自己。” 總之,在波斯的新任總督終於來覲見以前,他已經有足夠的理由生氣了。 所謂新任,其實是奪官。半年前,亞歷山大親自任命的波斯人總督去世,據說是因病,但也許是中毒。現在使者帶著許多禮物和一封長信來見他,信裡說,奪位者屢次寫信請示亞歷山大,然而沒有回音,其間也一直在行省內求賢,找不到更合適的人。

他看信時我在他樓上的房間陪伴,只見他把信一扔,說道:“殺人斂財的本事大得很,更壞的也做得出來。他像只餓狼似的把持全省,我到處都聽說了。得罪他的人不經審訊就殺死。他連王室的陵寢也搶劫。”他皺起眉頭,想到居魯士。祭司們沒有招供,也許是因為害怕某個人多於國王。 “我的證據已經足夠了。就讓他來,我一定要見見這個奧克西涅斯……巴勾鄂斯,你怎麼了?” “沒什麼,艾爾斯坎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人名在哪兒聽過。”像是一聲回音,穿出某個醒時忘記的噩夢。 “是不是你跟著大流士的時候他虧待過你?如果你想起什麼,儘管對我說。” “沒有,”我說,“那裡沒有人虧待我。”關於我從前的生活,我只告訴過他我被賣進一個虐待我的珠寶商家裡。其餘他如果聽說,也只會憐憫,但是我寧可埋藏下去,永遠忘記。現在我問自己,這奧克西涅斯會不會是一個我厭惡的客人,可他的地位太高,我的感覺也更恐怖。也許是做夢夢到的吧,我想。當奴隸的那幾年,我常做噩夢。

那天晚上,亞歷山大對我說:“這床恐怕是給大象造的吧?留下來陪我。”他上一次在波斯國王的寢宮睡覺已經事隔多年。我們很快睡著了,夢把我帶入一種久已淡忘的恐怖裡,我被自己的尖叫驚醒。靜夜無聲,亞歷山大正摟著我。 “沒事,我跟你在一起呢。你到底夢見什麼了?” 我發狂一樣擁抱他,像剛才的我——那夢中的孩子。 “我父親。我沒了鼻子的父親。”突然我從床上筆直坐起。 “那個名字!我記得那個名字!” “什麼名字?”他抬頭。他對夢向來認真。 “他告訴我的名字,在他們把他拽走殺害的時候。'奧克西涅斯,'他就是這麼說的,'記住這名字。奧克西涅斯。'” “躺下來,冷靜些。你知道,我白天告訴你奧克西涅斯是個惡人。是我的話讓你這樣做夢的。”

“不是。我記得他說話的聲音。他沒了鼻子,聲音不一樣。”我發著抖。他給我蓋被,溫暖我。 他隨即說:“這名字不太普遍,但是也可能有重名的人。你還認得出他嗎?” “我父親的客人裡有一位是從波斯波利斯來的貴族。如果就是他,我會認出來的。” “聽好。我召見他的時候待在附近。我會問你,'巴勾鄂斯,你把那封信寫好了嗎?'如果不是他,就說還沒有,然後出去。如果是他,就說寫好了,並且留下來。我答應你,一定要讓他死前知道你是誰,這是你父親的魂魄所應得的。” “這是他的遺願——要我替他報仇。” “你愛他。至少這一點上,你還是幸運的……來睡覺吧。他知道你聽見了他的夙願,不會驚擾你了。” 翌日,那總督排場十足地來了,彷彿其官位不可動搖。亞歷山大穿波斯王袍坐著,他走到御前,行了優美的跪拜禮,有教養的風度一如既往。現在他鬍子灰白,腹部有了贅肉。他說,就職完全是為了安定秩序,不負陛下所望,一席話講得娓娓動聽。 亞歷山大不動聲色聽完,向我招手。 “巴勾鄂斯,我說的那封信你寫好了嗎?” 我回答:“已經寫好了,陛下。你可以放心。” 於是我聽到他被控告以殺害多人的罪名。我奇怪地只記得他是我父親的朋友,廣受信任。他似乎還是同一個人,因為聽見對他的詆毀而詫異萬分,我幾乎要覺得他是冤枉的。直到亞歷山大出其不意地說出一項確鑿的證據,他才驟然變色。倘若我那時才看見他,一定認不出來。 他很快受審。被害者的親屬作證,許多人衣衫襤褸,其父都被抄沒財產,死在他手裡。波斯波利斯諸王陵的衛兵也來了,他們是放棄抵抗的人,同僚已遭屠戮。他從大流士大帝的陵墓獲利最甚,薛西斯也待他不錯,就連我舊主人薄葬的祭品他也沒有撤手。他看起來很驚訝亞歷山大居然介意。由於沒有人親眼看見,令居魯士曝屍的罪名並未加於他,但是已經沒有分別了。 最後亞歷山大說:“你自己選擇做人民的牧者。如果你慈愛,本來可以光榮地離開這裡。但是你兇殘如獸,所以應該像野獸一樣死。把他押下去。……巴勾鄂斯,有話可以告訴他。” 他被帶走時,我抓住他的手臂。即使那時他也還能露出對宦官不屑的神態。我說道:“你記得阿剌克西斯之子阿特穆巴瑞斯嗎?他曾經是招待你的朋友。阿爾塞斯王去世的時候,你出賣了他。我是他兒子。” 經過剛才的一切,我不指望這對他會有什麼觸動。但是他貴族的驕傲足以使他反擊。他甩開我的手,彷彿恨不得把我踹在腳下。 “那我現在這樣都是因為你了?怎麼我就忘了收買你。呵,老時代又回來了。宦官專權。” 亞歷山大說道:“宦官也可以吊死你,因為他比你配做人。巴勾鄂斯,我把這事交給你。明天執行。” 其實我無可執行。常任監刑的官長督辦一切,只在吊起他之前讓我下令。他高懸在絞架上,背對帕薩爾加德廣闊的天空,又踢又扭。我覺得噁心,幾乎毫無快意,但感到羞愧;這是對我父親不忠,對亞歷山大不知感謝。我默默祈求:“親愛的父親,原諒我不是戰士,接受了自己的命運。收下這個殺了您、害您兒子絕後的人吧。請您祝福我。”他一定給了我祝福,從此不再回到我的夢裡。 托勒密書中只提到奧克西涅斯“在亞歷山大下令後,被某些人絞死”。我猜想他是認為讓我露面有失尊嚴。沒關係。他不知道當我還是少年時,曾經有一夜,陛下讓我講了自己的故事。正如托勒密所寫,他極重然諾。 總督之職,他授予在馬利亞城救過他一命的佩烏克斯塔斯。奧克西涅斯以後,沒有人再批評他不任用波斯人;而且那也跟任用波斯人差不多了——佩烏克斯塔斯已經愛上這裡,他了解我們,喜歡我們的風土人情乃至服裝(他身材夠高,很配穿),還經常找我練習波斯語。他治省出色,人民愛他之深,堪比恨奧克西涅斯之切。 我們行進到波斯波利斯。如果此地仍有宮殿,亞歷山大這些時日都會待在那裡。從驛道遠望,我們看見寬闊台基上熏黑的殘垣斷壁。他在城外的野地紮營以後,我溜了出去,打算看看波巴克斯為之落淚的輝煌還剩下什麼。 王公大臣的車馬隊曾經走過的階梯,已經深埋沙中。牆壁上的戰士行列,向著無頂的覲見殿走去,那裡現在只有日影移動於花形廊柱之間,像上朝一樣。后宮遍地燒焦的橫梁;有圍牆的花園裡,幾朵玫瑰在一壇餘燼中錯雜生長。我回去後,沒有說自己去過哪兒。那一群青年舉火祭神,已是許久以前了。 夜裡他說:“巴勾鄂斯,要不是我,我們今晚會住得好些。” “艾爾斯坎達,不必去追念了。你會建起更好的宮殿,而且像居魯士那樣大宴一場。” 他微笑,但是傷感地想著居魯士的陵墓,他是很信朕兆的人。現在這堆曾經輝煌的殘骨,在憤怒的斜陽中發黑破敗,又使他悲哀重生。 “還記得嗎?”我對他說,“你曾經告訴我那火是神蹟,像一掛沖天的瀑布,還有那些餐桌上都是火焰。”我本想繼續道:“有火就有灰燼,艾爾斯坎達。”但是一個陰影掠過我心頭,使我閉了嘴。 我們繼續向蘇薩前行,預備在那裡與赫菲斯提昂會師。關隘上已經轉冷,但是空氣甜淨,天地之大讓我心曠神怡。亞歷山大也快樂。他有某個新的計劃,只是還不想對我說。我覺出他對此興奮,期待他興致好的時候告訴我。 但是有一夜,他滿面愁容地回來,說道:“卡蘭納斯病了。” “卡蘭納斯?他從來沒病過,連在沙漠裡都好好的啊。” “我今晚想跟他聊天,派人去請,他讓使者回來叫我去。” “是他召見你?”我得承認這讓我駭異。 “是像朋友那樣叫我過去。我當然去了。他還像平常那樣坐著冥想,只是靠在了樹幹上。我來時他通常會站起來,雖然他知道不必。但剛才他請我坐到他身邊,因為他腿腳不行了。” “離開波斯波利斯以後,我就沒看見他了。今天的路他是怎麼走的?” “有人借了頭驢子給他騎。巴勾鄂斯,他露出老態了。他剛來跟隨我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年紀,否則我不會讓他離家遠行的。七十歲的人改變身體的一切習慣,不可能沒有妨害。他多年來寧靜生活,天天都一樣。” “他來是因為喜歡你。他說你們的命運在另一輩子是相連的,他說——”我差點沒煞住,到底停了口。他抬頭,說道:“講下去,巴勾鄂斯。”我終於回答:“他說你是一位淪落人間的神。” 快洗浴了,他裸身坐在床沿,雙手正在解鞋帶。自從我成了他的愛人,他一直不讓我替他脫鞋,除非他受了傷或是累得不行,任何朋友都會代勞的時候。此刻他坐著不動,皺眉思索。最後,他一面脫鞋,只說道:“我勸他睡覺,他卻說一定要做完冥想的日課。我應該下命令的,但是我也由得他了。”這我明白。他也會這樣要求自己的。 “他的樣子讓我擔心,這把年紀不能太操勞。明天我會派個大夫去看他。” 醫者回來禀報說,卡蘭納斯內臟裡有一個腫塊,應該坐傷兵的車旅行。他不肯,說會打擾他的冥思,又說即使這頭蠢獸(他的身體)不服從他,他至少也不會聽其支配。亞歷山大讓他騎上一匹腳步輕盈的馬,每日行程之終都去探望他,只見他越來越消瘦、羸弱。別人也去探病,比如非常喜歡他的呂西馬卡斯將軍。但是亞歷山大有時會獨自待在那裡。有天晚上他回來時,朋友全都注意到他的沮喪。直到我們單獨相對,他才說:“他決心求死。” “艾爾斯坎達,我覺得他在受苦,雖然他沒說。” “那算是受苦嗎?他要求被燒死。” 我驚恐地喊出聲來。即使在蘇薩的刑場上,這樣的事也會使我震動。況且這會污染聖火。 “我也有同感。他說在他的國家,婦女都寧可這樣,不願比丈夫活得長。” “男人當然這麼說!我看見過一個十歲的女孩子殉葬,她想活。他們用音樂蓋過她的慘叫。” “有些人確是自願。他說他天年已滿,不想拖延。” “他能好起來嗎?” “醫者不能擔保,他又不肯吃藥……我沒有一口回絕,不然他可能會用他最大的力量,立即自盡。一天天延挨下來倒有點希望,也許他可以轉好。我現在不這麼想了,我覺得能看出他生氣已盡。但是有一件事我會堅持:他走的時候應該像王者。如果真有前生來世,他前生就是王者。”他踱了片刻,續道:“我會作為朋友到場,但是我不忍看。” 我們到了蘇薩。這對於我是無比奇怪的感覺。王宮如舊,連一些沒有跟大流士行軍的老宦官也還在服事。他們聽說我是誰以後,覺得我一定是非常聰明。 最奇怪的是再次站在燈光投下的金葡萄暗影裡,看著枕上的人。就連那寶石鑲嵌的匣子也在床頭櫃上。我發現他在看我。他和我對視了一會兒,然後伸出手。 他過後說:“從前的更好嗎?”著急要我告訴他,彷彿他不是已經知道了。他有些地方就像個孩子。 鳥籠滿枝的噴泉庭園維護甚好。亞歷山大說這裡最適宜卡蘭納斯養病。他躺在那便殿裡,每次我去看望,總會叫我打開一個鳥籠。我不忍告訴他這些都是產於異地的鳥,未必能自尋活路。看鳥飛翔是他最後的快慰了。 赫菲斯提昂的部隊帶著大象,比我們較早抵達。亞歷山大把卡蘭納斯的意願告訴了朋友們,命令托勒密監造一個禦葬台。 葬台像一張國王的榻床,飾以旗幟和花環,底下填滿樹脂、篤耨香、火絨,以及別的助燃之物,混雜著阿拉伯香料。 殿前廣場舉行過大流士大帝以來的所有盛典,夥友兵團在那裡井然列隊,傳令官和吹號兵也各據一面。新塗彩的大象站在第四面,象牙包了金,披掛著鑲金刺繡。坡拉斯王能求的奢華也莫過於此。 亞歷山大親自選定送葬隊。最英俊的波斯人和馬其頓人全副武裝,騎著個頭最高的馬。捧祭品的隊伍隨後,陪葬物之多堪比王陵。一件件縫著寶石和珍珠的衣料、一盞盞金杯、一瓶瓶橄欖油、一碗碗熏香,都會放在葬台上與卡蘭納斯一同焚化。亞歷山大乘坐大流士的戰車進入,車身裹著葬禮的白絹。他的臉憔悴而木然。我覺得他設計出這等壯觀,不但是給卡蘭納斯以榮耀,更是為了略減永訣之痛。 將死之人最後到來,四個魁梧的馬其頓人舉轎齊肩,抬著他。預備給他騎坐、因為他太虛弱而放棄的尼賽亞戰馬光彩煥發,在他身旁被人牽上來,即將在葬台邊獻作犧牲。 他像結婚日的印度人那樣,胸前戴著一個厚實的花環,靠近時,我們聽見他唱著歌。 他們把他放上葬台,他還一面唱頌他的神。然後他的朋友們上前,跟活著的死者辭行。 各種人都有:將軍和士卒、印度人、樂師、僕役。捧祭品的人開始把隨葬物堆在葬台上。他微笑,對亞歷山大說道:“你真是好心,給我這麼多東西分給朋友們留念。” 他什麼都送人,那匹馬給了呂西馬卡斯,衣料等等給了所有熟悉他的人。我跟他握別時,他遞給我一隻雕獅高足波斯酒杯,說道:“不用怕,你一定會把酒喝到最後,而且誰也不會奪走你的杯子。” 末了亞歷山大上前。他俯身擁抱他的時候,我們恭敬地退到旁邊。但是卡蘭納斯悄聲道:“我們無需訣別。我會在巴比倫與你重聚。”只有最鄰近的幾個人聽見他的話。 此時大家已經退後,舉火人上前。他們有整整一隊,便於速燃。火焰騰起之際,亞歷山大喝令奏響戰歌。軍號齊鳴,士卒吶喊,馴像人也命令大象捲起象鼻,發出向王者致敬的叫聲。 他向來愛護自己喜歡的人的尊嚴。他認為老病之軀不可能強忍燒灼之痛,因此保證喧囂能蓋過慘叫聲。火焰呼嘯上躥的時候,他俯首不看。但是我擔保卡蘭納斯一直是疊手平躺,同時他胸前的花環逐漸枯萎。他沒有改容,也沒有張口。我只看到他開始走形那一刻,但是觀看至終的人都說他沒有動。 他事先讓亞歷山大答應為他飲宴,不舉哀。這本來不失為聰明的撫慰,只是他滴酒不沾,從未跟馬其頓人同桌。當晚他們因為恐怖或是悲痛,也許二者兼有,總之相當瘋狂。有人提出以斗酒作為葬禮競技,亞歷山大許下一個獎品。我想勝出者灌飲了兩加侖。許多人不省人事,在躺椅或地板倒臥到上午,如此度過蘇薩寒冷的冬夜。勝出者染上風寒猝死,這樣一連死了好幾個人。所以卡蘭納斯得到的犧牲品終究是多於一匹馬。 亞歷山大是裁判,沒有參賽。他還能走著歸寢,上床時已經相當清醒,又悲傷起來。 “他說會在巴比倫和我重聚,是什麼意思?”他對我說,“難道他會再生為一個巴比倫人?我又怎麼能認出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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