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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九章

波斯少年 玛丽·瑞瑙特 11555 2018-03-13
他巡視自己新建的城市,聽取訴訟,撤換了那些貪贓枉法或者軟弱無能的總督。除了有幾次他短期出擊橫行商路的匪幫以外,朝廷一直隨駕。如今,往常的隊伍裡又添上了羅克薩妮長長的車隊,內有她的女眷、侍女和宦官。 起先他常去探望她,多半在下午。大家很快看出他不樂意在那裡過夜。他喜歡將自己的一切留在身邊,包括我;也喜歡隨興遲歸,翌日不受打擾地睡到醒來。下午,他可以跟夫人用她會說的希臘語彼此問候,並且盡丈夫的責任,然後離去。 她沒有懷孕。這種事瞞不了人。童年就在馬其頓認識他的人說,他還沒有子女。但是他們也說他向來不在乎女人,因此這說明不了什麼。 她的親眷無疑切盼她有娠,但是其他人都不熱心。馬其頓人依然對粟特人沒有好感,覺得他們悍勇卻殘忍,而且隨時有叛變之虞。不錯,現在國王跟一半的粟特貴族都成了親戚,這行省也平靖了,但是士卒們決不情願一個粟特人的後裔來統治其子孫。他們希望她不孕。

然而他們還是追隨他。他以光和火吸引他們,像彗星拽著彗尾。此外,他也是他們的一家之長,他們可以像在故鄉找族長一樣來見他。他的公務一半與他們有關。所有隨他征戰的士卒,無論是馬其頓人、希臘僱傭軍,還是全身紋著狂放彩繪的色雷斯人,都講得出他的故事,比如他讓那凍僵的士兵坐在篝火旁的王椅上。而且他戰無不勝,這最為關鍵。 至於我,我的傷痛已經好多了。不錯,他從她身邊回來時,除了愛不剩什麼留給我,但是愛可以讓我好好活下去,而且我估計,我的停食期會縮短的。她讓他疲憊。雖然他從來不這樣說,我看得出。他做兩人的工作,是國王也是將軍,還經常是沙場上的戰士。他操勞一天后餘下的任何東西,我從不嫌少;他可以來找我,在睡意朦朧裡獲取一點愛的溫存,隨即休息,而我會溜走讓他安睡。我覺得后宮的帳篷裡決不會這樣簡單。那次鞭打可能助長了虛妄的希望。

不管怎樣,他探視的次數逐漸少了;即使去也很快出來,時間只夠向夫人問安。 菲洛思察托斯剛收到從以弗所運來的一箱新書。本來他沒有錢向像樣的抄書坊訂購,更付不起高昂的運費,因此我請亞歷山大首先送他這份禮。他像急切的孩子一樣開箱,說現在我們可以讀希臘詩了。 比起波斯話,希臘文很怪:詞句克制,語法又嚴。但是過了些時候,它終於向我釋放出光華。初讀到希波呂托斯出場,他把山花獻給那位只有他能看見的聖潔女神的時候,我淚水湧流。菲洛思察托斯拍拍我的手,不大自然。他認為我在哭從前的生活。誰知道,也許也是哭現在的生活。 我並不是一門心思只管歐里庇得斯。卡利斯提尼在比鄰的帳篷裡(軍中奴隸紮營永遠用同一個佈局)給侍從們上課,路過時我總能聽見些什麼,如果他講得忘形,甚至我不出帳篷就會入耳。

雖然伊思門尼歐斯信守諾言,他還是一有機會就跟我說話。有一天我問他覺得那些課如何,他笑起來。 “我三個月沒上課了。嫌討厭,不想去。” “真的呀?我看不見你的時候,總以為你在上課。你是說他從來沒有告你的狀?你這樣是可以落下責罰的吧?” “本來是,但是我估計他巴不得我走。他覺得我太笨,學不了哲學。我們現在淨學那些個,其實都是他的觀念,我已經受夠了。剛剛開課的時候,我們倒是學了些有用的東西。” 太笨,還是太忠誠?沒錯,他不來,也許正中下懷。他單純,不像我有蘇薩宮闈的歷練。不中聽的話使他離去,而我是會留下傾聽的。 如今我的希臘語講得很流利了,以至於亞歷山大央告我不要完全丟掉波斯口音,他已經喜歡上我的鄉音了。但是卡利斯提尼每次走過,我總是沉默不語。他樂於認定一個蠻族少年無法掌握宙斯的選民的語言。他大概沒有想過亞歷山大竟會和我交談。

我確實不值得注意。那波斯孌童是個老故事了,比起那粟特妻子,根本不足以激憤。 那場婚禮以來,卡利斯提尼一直炫耀他的儉樸。他稱病缺席婚宴,翌日卻四處走動。亞歷山大仍願意消釋前嫌,稍後還邀請他來共進晚餐,但是他同樣稱病不出。無論什麼場合都很少有人請他去;他一本正經,往往讓大家掃興。那時我還不知道他自居為新的雅典第一賢哲(從前的蘇格拉底據說在聚會上是個好夥伴);倘若我對希臘所知多一些,應該會猜到是為什麼。無知如我,也能看出他力圖引人注意,因此每次路過他的課堂都會放慢腳步。說到某些事的時候,他會用一種特殊的語調。 春天破土而出,香似茉莉的白花開在路旁荊棘叢裡,溪邊的百合也很茂盛,冰冷的風依然吼過峽谷。記得有一夜,亞歷山大和我纏綿在一起。他不願多蓋毛毯,覺得那有損意志,但是不排斥我。

“艾爾斯坎達,”我說,“哈摩第歐斯和阿瑞斯托吉頓是什麼人?” “情侶。”他睡思昏沉地說,“有名的雅典情侶。你一定在蘇薩王宮的台基上見過他們的雕像,是薛西斯從雅典奪走的。” “是握著匕首的嗎?男人和少年?” “嗯。修昔底德的書裡有……怎麼?” “那些匕首是用來幹什麼的?” “刺殺暴君希皮亞斯。但是他們沒有成功,只殺了他的弟弟,他從此更暴虐了。”他清醒過來,繼續講故事。 “不過他們死得光榮。雅典人很看重他們。什麼時候我會把雕像送回去的。很古老的雕像,線條剛硬。美少年哈摩第歐斯,他還不配給你係鞋帶。” 很快他就會睡著的。 “艾爾斯坎達,我聽見卡利斯提尼跟侍從們說,他倆殺死了暴君,是一件義舉。”

“是嗎?修昔底德說那是雅典人普遍的誤傳。我聽過一首老歌,講他們怎樣解放了雅典。” 我沒有說:“他講這個的時候,用了不一樣的語調。”我在埃克巴塔納見過叛變,先是從皮膚上感到不對;我覺得自己現在也感到了。但是我雖然能說希臘語,還沒有掌握它微妙的細節——音調轉變、抑揚頓挫等洩密之點。 “別殺他。”他笑著撫摸我,“不然亞里士多德不會原諒我的。”一陣風吹過床鋪,我們抱得更緊了。那天他做了三個人的工作,很快睡著。 半個月後,晚餐前替他篦頭時,我告訴他卡利斯提尼對赫莫剌爾斯另眼相看,課外總陪著他。他答說可惜,但愛情是盲目的。 “那不是愛情。索斯特拉塔斯才是他的愛人。我注意過他,他並不介意。有時候他也在場。”

“那又怎樣?我近來一直奇怪他們的態度為什麼變了。一定是卡利斯提尼的緣故。他永遠不知道謙恭和謙卑的區別。這傢伙真叫人厭煩。但是別忘了,他是希臘南方的人。他們整整六代以沒有主人為驕傲,以至於折損了一半最優秀的人才。薛西斯能長驅進入阿提卡,僅僅是因為他們無法服從一個領袖。所以如果我父親想做的話,他也可以洗劫雅典,我也一樣。但是薛西斯之後、我們之前那三代人,他們確實優秀,當時雅典是那一切的中心,直到妒忌再次摧毀他們為止。我只去過雅典一次,但還是能感受到當年的輝煌。” “艾爾斯坎達,你在外面從來都不會梳到底嗎?髮梢上全打了結。既然卡利斯提尼討厭有主人,他為什麼要來?” “因為我父親重建了亞里士多德的本城,當做是我的一筆學費。那座城是在我小時候的色雷斯戰爭裡燒毀的,卡利斯提尼的本城奧林索斯也是那時候毀的。他嘴上不說,其實以為自己也值那麼多錢。但是亞里士多德派他來,是為了讓我繼續做個希臘人,這才是真正的原因。”

他的頭髮篦完了,但我還是撥弄著,讓他說下去。 “奧庫斯用酷刑殺了他最好的朋友,一個同學。他在馬其頓接到消息,對我說:'不要忘記要把希臘人當做人,把野蠻人當做供人類使喚的牲口。'”他將我的手貼上他的面頰。 “他心智偉大,但是他沒有跟我來到這裡。我和他通信,每建一座新城都告訴他,因為是他教會我民政和法律。不過我讓他失望了。既然居民有巴克特利亞人、色雷斯人、暴富的馬其頓人和一些無地的希臘人,變局這麼大,他不明白我為什麼不頒行一部憲法,反而留給他們一支衛戍軍,一部刑律。我在亞洲的希臘城市可以實行民主,那裡的人懂民主。但是應該對所有人公平……我還是會寄給他禮物,不會忘記他對我有恩。甚至對卡利斯提尼我也忍著,雖然他永遠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大代價。”

我說:“陛下,我希望他不再讓你付出更多。你的頭髮該剪了。”他從不捲發,情願頭髮一綹綹的隨意披下,像獅鬃一樣,但是也會仔細修理,保持髮型。早年我從理髮工的抹布里偷了一綹,現在還放在一個小金匣裡,髮色依然光亮如金。 我不再言語。倘若我喋喋不休,他不會細聽的。探視過后宮的那些日子,他都更缺少耐性。 春天到了,我們往山嶺高處遷移,在一條湍急的河邊選了個斜坡紮營,周圍是一片古老的雪松林。太陽在中午也和煦,像篩子濾過一樣。此地有銀蓮花,淡土色的清溪里石塊磊磊,猶如磨光的銅器。雪鬆比阿拉伯香料還好聞,踏在松針層疊的林間路上,彷彿踩著后宮的地毯。快樂的地方。 雖然那樹林是縱馬馳騁的天堂,我仍抽空修習希臘語,同時觀察卡利斯提尼和他的得意門生。

他當然從來沒有對全部侍從一起授課。總會有些人在當班,剛守過夜的衛士則會瞌睡。他們的班次是指派的,但如果他們要求換班,亞歷山大也很隨和。赫莫剌爾斯和索斯特拉塔斯爭取到一起值班的機會。卡利斯提尼對於值他們那一班的人分外用心。 自從我移居埃及,讀書更多以來,我時常會想起他。他以希臘哲學家自命,他知道(因為現在我也知道了)從前的蘇格拉底決不會行跪拜禮,柏拉圖也不會。但是亞歷山大應該不會要求這兩位先賢下拜,就像如果亞里士多德隨軍遠征,他也無須下拜一樣。陛下能認識並尊重偉大的心靈,後來在印度證實了這一點。他並不尊重對他先是奉承繼而侮辱的卡利斯提尼——何必尊重?總會有人以自己的尺度來測量偉大,他們憎恨偉大,不是由於其本身,而是由於自己的狹小。他們連逝者也妒忌。 當時亞歷山大看不到這些。他不明白這種人有能力喚醒別人心中沉睡的、一度羞於表露的妒忌,他們能把敬仰一變而為憎恨。他不明白,是因為他沒有同一種能力。卡利斯提尼也不知道自己有。它源於虛榮,又被虛榮所埋藏。 他看出自己不像他的信徒,而且是幾乎相反嗎?他留戀一個滅亡已久的較偉大的希臘。然而在這些馬其頓少年看來,希臘不過是個名稱,他才是新生事物,是桀驁不馴的風範。 無疑,赫莫剌爾斯和索斯特拉塔斯都顯出了這一點,而且影響著其他人。亞歷山大發覺了。侍從的特權是他們直接受命於國王,別人無權責罰。索斯特拉塔斯被申斥,處罰是加班;赫莫剌爾斯則遭到警告。 他們的服役期就要完了。一旦新的侍從隊從馬其頓到達,他們就會結束任務。目前他們被當做男人而不是男孩來考核,標準不在於是否工作利索,而在於是否恪守紀律。這他們知道,因此日子過得很緊張。有一次亞歷山大又送我禮物,順口說道:“要不是有你,我就只好容忍這幫蠢人了。” 一切還是老樣子,然後他進山打獵去了。 我喜歡跟他去打獵,雖然我很少能殺死什麼。顛簸的馳騁,清爽的高原空氣,吠叫著搜尋的高大獵犬;守候在野獸隱身處,翹首以盼,猜測著什麼猛獸會衝出來。根據獠牙擦過的樹皮和地面的遺屎,這次我們知道。是野豬。 這裡一邊光禿禿的,另一邊佈滿植被,地勢坑坑洼窪。在碎花馥郁的樹蔭下,獵犬紛紛朝濃密的灌木叢狂吠,它們嗅到了野豬的氣味。亞歷山大把自己的馬交給一個侍從,大家都跳下馬來。我也下了馬,雖然我對野豬害怕極了。它們可以把人撞翻,在你倒地時用獠牙將你開膛。倘若我的長矛刺中一頭野豬,我絕對握不住。我只想,如果我死了,他會永遠記得我是美麗的,而且不是個懦夫。 將士們跨步站穩,長矛平舉,膝蓋微屈,準備好適應野豬向他們衝來的撞擊力。獵犬都被放進了灌木叢。侍從們按馬其頓習俗,靠近國王站立。 一個黑東西沖了出來,伴隨著狂暴憤懣的長吼。佩爾狄卡斯有斬獲,響起一陣很短的歡呼。獵犬們仍然在樹叢里活動。噪音從國王那邊傳來,他熱切地微笑,像個孩子。我雖然咬著牙,也強迫自己微笑。 樹叢裡伸出一張長著獠牙的尖嘴。一頭被困的碩大野豬,在亞歷山大的斜側面,瞪著這些入侵者,揀選敵人。亞歷山大輕逸地前移,不讓它攻擊侍從。但是就在野豬衝出的那一刻,赫莫剌爾斯奔跑上前,用長矛刺中了它。 這是聞所未聞的冒犯。獵物進攻時,亞歷山大可以讓佔有地利的朋友去捕獲。但侍從的本分只是跟隨他,與戰場上一樣。 刺得很差,野豬劇烈地掙扎著。亞歷山大並不動作,只示意別的侍從去幫忙,直到這件血腥邋遢的工作做完才叫赫莫剌爾斯上前。他桀驁而來。他從前只看過亞歷山大不悅的眼睛,然而這一瞬,這雙憤怒的眼睛使他面色如土。那情景我永遠忘不了。 “回軍營去,把你的馬還給馬厩。待在營房裡,等候發落。” 其他人噤聲不語。歸還馬匹就是馬被沒收,是侍從的奇恥,僅次於革職。 他轉到另一個樹林,繼續狩獵。我記得我們捕到一頭牡鹿,後來就回去了。亞歷山大從來不喜歡推遲。 那天下午,他檢閱了全部侍從。各班次的人聚在一起,我才發現他們人很多。他告訴大家他知道哪些人在盡心服役,無須擔憂;有的人變得懶散囂張,受到警告,但還是沒有悔改。赫莫剌爾斯被押解過來,他宣布了他的過錯,問他有沒有什麼話要說。 我已經聽說沒有獨力殺過野豬的馬其頓少年不算長大成人。 (在腓力王的時代,還要殺過人。)不知道赫莫剌爾斯是否早有此念,當然亞歷山大並沒有這樣的規定。反正赫莫剌爾斯的話是:“我當時想起我是個男人。” 我也想起了什麼:卡利斯提尼曾經用他特殊的語調,叫學生千萬記得他們是男人。我不知道亞歷山大猜到這話的來歷沒有。他只是說:“很好。那你當得起男人受的懲罰。二十鞭,明天日出時執行。其他人到場見證。解散。” 我想,如果索斯特拉塔斯真的擔負了愛人的責任,他會更加難過。作為年長的一方,他不應該鼓勵自己的伴侶冒犯國王。 然而我親眼見過我愛的人身上的傷口和痛楚,不由得憐憫他。 自從亞歷山大即位,這是第一次有御前侍從被罰以笞刑。他挺過去了。鞭打並沒有像我在蘇薩見過的那樣讓他露出骨頭,但還是皮開肉綻,而且他一定不知道可以有更壞的打法。結疤以後,他每次脫衣鍛煉都會蒙羞。波斯人就可以遮掩。 我看見卡利斯提尼一手搭著索斯特拉塔斯的肩膀。這是安慰的姿態,但索斯特拉塔斯全神看著自己的愛人,看不到他身後的臉上含著喜悅。並非幸災樂禍,而是“果然不出我所願”的那種愉快。 我想,如果他希望侍從隊接下來會反對國王,就太愚蠢了。他們知道什麼是紀律。我認為不值得向亞歷山大提起他的笑容,況且此後一切似乎好轉了。我偷聽到的講課毫無異常,也不再有那種特殊的語調。也許他因為害了學生而自責吧。赫莫剌爾斯創口結痂後重新回來值班,他變得非常安分,索斯特拉塔斯也一樣。 大約此時,那個敘利亞巫婆開始在國王身邊流連。 她已經隨軍數月,是個瘦小褐膚的早衰的女人,穿著縫金線的襤褸衣衫,戴著俗麗的珠鍊。她有個如影隨形的精靈,平日她總是四處遊蕩,直到精靈指出某個人,她就會告訴那人她有好運氣給他,以此換一條麵包或者一點碎銀。他們起先嗤笑,後來發現補貼她的人都得到了她預言的運氣。她並不隨便給人預言,必須先由她的“主人”指出一個。漸漸地她有了靈驗之名,從未挨餓。但是有一次,一群醉漢恃強欺負她,她先是驚恐,然後驀地盯著他們的頭目,彷彿第一次看見他一樣,說道:“月缺以後第三天中午,你就會死的。”當日,他小戰失利,被擊倒身亡。從此沒有人騷擾她了。 有一兩次,她無償地向亞歷山大獻上好運氣。他笑笑,賞她一件禮物,但並不止步聆聽。預言他勝利是十拿九穩的。但是自從他停下來聽一兩句,發現她預言的小事應驗以後,便樂意聽她講完。她用賞賜的金子買了一件艷俗的新衣,但是起臥都穿著,很快又跟原有那一件同樣敝舊了。 上午的時候,我會從後門走進禦帳,那條路直通寢室。 (設置後門是為了方便大流士不張揚地召嬪妃來侍夜。)一日我發現她盤腿坐在後門外。亞歷山大有言在先,因此侍從們並不趕她。 “哎呀,老媽媽,”我說,“您一夜都在這裡?看起來您沒有回去睡過吧。” 她弄醒自己,搖了搖嵌在耳朵上的兩枚錢幣。是亞歷山大的賞賜。 “是啊,小孩兒。”(我比她高出一個頭。)“主人派我來的,但他剛才說還不到時候。” “沒關係,老媽媽。等吉日到了,您知道國王會聽您說的。睡覺去吧。” 獵野豬的事過了一個月,佩爾狄卡斯為亞歷山大辦了個宴會。 場面盛大,他最好的朋友都來了,帶著他們可以拋頭露面的情婦,大多是地位高的希臘藝妓。自然不會有波斯人——波斯士紳寧死也不會讓他們哪怕是最低賤的侍妾出來見客。即使是馬其頓人,也不會把這種屈辱加於從被征服的城市擄來的女子。亞歷山大不會准許的。 從撩起門簾的帳篷外,我看見托勒密的泰伊絲頭戴玫瑰花環,坐在他的躺椅上,離亞歷山大很近。她在亞歷山大跨入亞洲前已經是托勒密的情婦,與他的友誼幾乎上溯到他的少年時代;當時她很年輕,如今仍有全盛的美貌。托勒密待她差不多視同妻子,但沒有很加管束——她在科林斯極有名,決不能忍受看管。亞歷山大一向跟她相處愉快。她就是當年在波斯波利斯慫恿他火燒宮殿的女孩子。 這天晚上他全身希臘打扮,穿一件金線鑲滾的藍袍,戴一頂金葉鑄造的王冠。我在他的王冠上插了些鮮花。我想,他從來不羞於我的出場,要不是他知道赫菲斯提昂會為此傷心,我也許可以和他同坐一張躺椅。我已經越來越容易忘記羅克薩妮了,對赫菲斯提昂我可是無法忘記。 亞歷山大事先吩咐我不要等他。但是我仍在御帳裡磨蹭,做各種零活兒。我心裡對離去的念頭感到異樣的內疚,雖然我起初旁觀宴會時就已經很晚了。 守夜的侍從圍著禦帳值班,像往常一樣有六人:赫莫剌爾斯、索斯特拉塔斯、安提克利斯、埃琵米尼斯,以及另外兩個。安提克利斯最近剛從別的班次換到這一班。我站在後門口,聞見夜晚的氣息,聽到軍營人聲嗡嗡,有一條狗在吠——不是裴瑞踏斯,它在屋裡熟睡;笑聲從宴會那邊傳來。敞簾營帳裡照出的火光,使雪松林斜影幢幢。 女子都告辭出來,踏著醉步,不時被地上軟軟一層雪松果一滑,發出尖叫和咯咯的笑聲。舉火人把她們引入樹林,去遠了。帳篷裡有人撥動豎琴,大家唱起歌來。 我被夜晚之美、跳躍的火光和音樂吸引,徘徊了不知多久。赫莫剌爾斯驀然站在我面前。地面鬆軟,我方才聽不見他的腳步。 “你還在熬夜啊,巴勾鄂斯?國王說他要很晚才回來呢。”要是從前,他這話必定語帶譏誚,現在口氣卻很和善。我又在想,他真是大有長進了。 我記得自己在說我很快去睡了,下一瞬就看見一個火炬正在移近。我一定是做了半晌的夢。火炬照著亞歷山大,是佩爾狄卡斯、托勒密和赫菲斯提昂護送他回來。他們看起來步履頗穩,一面談笑風生。 我慶幸自己等到這時候。正要進禦帳,在跳動的火光裡又看見那敘利亞女人。她像隻貓頭鷹似的朝亞歷山大奔了過去,扯住他的長袍,又舉手扶正他的王冠。他笑道:“又怎麼了,老媽媽?我今晚運氣很好。” “啊,國王,不是這樣!”她又抓住他,攥緊了拳頭。 “不是喔,烈火之子!我的主人看見你,他看見你最好的運氣還沒來。回到宴會上去吧,歡慶到天亮,你命中最好的運氣在那邊,這裡沒有。親愛的,根本沒有。” “聽見了嗎?”佩爾狄卡斯說,“回去把好運分給我們大家吧!” 亞歷山大看著他們笑了。 “眾神善於指點。先下水浸一會兒再重開宴席,怎麼樣?” “你不行。”赫菲斯提昂說,“那是雪水,跟西德納斯河一樣,何況你那次差點沒命了。我們回去唱歌吧。” 他們原路折返,除了翌日上午要擔當近衛的托勒密和利昂納托斯。我回禦帳時,注意到侍從們都離了崗位,聚堆私語。紀律真差,我想,不過我還是去睡覺算了。 但我沒有走。那女巫的一番話,使今夜頓時神秘莫測。我不喜歡她說這裡沒有亞歷山大的好運氣。我走進禦帳。侍從們仍然並著頭,誰都能像我一樣進去,根本不被察覺。我想,他們永遠成不了戰士。 裴瑞踏斯在床尾攤平自己,打著鼾。這隻狗喜歡做夢,會一面伸縮著腳爪,一面吱吱叫喚,追捕夢中的獵物。但是它沒有動彈,也沒有抬頭看我。 我想,我會替陛下當心他的壞運氣,因為連裴瑞踏斯也沒有警覺。我在寥落的一角蜷進毛毯裡,以備國王的朋友們隨同他回來。累疊雪松果的地面像床墊一樣柔軟。我合了眼。 我在晨曦中醒來。亞歷山大回來了,帳篷裡似乎站滿了人,都是守夜的侍從。怎麼回事,他們拂曉已經換班了呀。他正十分和藹地對他們講話,說知道他們付出的辛苦,這裡是一點表示。他含笑給他們每人一個金塊,然後讓大家退下。 通宵飲宴似乎沒有讓他大醉,酒桌上的談話想必愉快。他已經不再像駐紮在奧克蘇斯河邊或馬拉坎達時那樣一飲而盡,摜下酒杯。 最後離去的侍從是索斯特拉塔斯。他不經意地看到我這邊,大驚失色。我想,有什麼奇怪,你們統統沒把眼睛睜著。 亞歷山大把衣服脫下,一面說我應該去睡覺。我問他,應許的好運氣有沒有實現。 “算是有吧,不過到底是在這邊。值夜班的那幾個,你都看見的,全是糟糕的那一幫人。他們清早就下班了,但我回來的時候還在好好地站崗。他們是特意做給我看的,表示改正。我從來不苛待請求寬恕的人。如果我回來太早,他們就來不及這樣做了。我一定要賞點什麼給那個敘利亞女人。但是赫拉克勒斯在上,我累死了!我白天誰也不要見,替我擋著吧。” 我洗了澡,換過衣服,輕策馬兒穿過樹林。營地熱鬧起來時,我回去了,以免他受打攪。他像死了一般睡著;奇怪,裴瑞踏斯也一樣。我摸摸那隻狗的鼻子,卻是涼的。 禦帳的外間有人聲,吵得過分。我去看,只見近衛托勒密和利昂納托斯正在逼問兩個人。我詫異地認出一個是值夜的埃庇米尼斯,他抽泣著,雙手掩面。另一個說道:“寬恕他吧,大人。他心裡痛苦得厲害。”此時我上前,告訴托勒密國王在休息,吩咐過要清靜。 “這我知道。”托勒密簡截地說,“但是我必須叫醒他。他還活著已經夠幸運了。利昂納托斯,我把這兩人交給你行嗎?” 這算什麼?從來沒有人敢在他剛睡熟時違令吵醒他。但是托勒密不傻。我並不找藉口,像理所當然一樣跟他走進寢室。 亞歷山大已經翻過身,此時仰臥著,鼾聲細細,一定是在酣眠。托勒密站在他身前,叫他的名字。他皺了皺眼皮,並不動彈。托勒密搖動他的身體。 他像死而復生一樣醒來,眼神像盲人,又長吁一口氣,才讓目光找回焦點。他說:“怎麼了?” “你清醒嗎,亞歷山大?聽著,此事關乎你的生死。” “我清醒,繼續說。” “有個昨晚值夜班的侍從,埃庇米尼斯,說他們合謀要趁你睡著的時候殺死你。如果你回來得早,他們已經動手了。” 亞歷山大緊皺眉頭。他裸身慢慢坐起,揉了揉眼睛。我拿著冷水濕潤的手巾上前,他接過去擦了臉,少頃說道:“誰在外邊哭?” “就是那小伙子。他說你早上對他很好,讓他無地自容。” 他當時向他們微笑。我想起他第一次向我微笑的情景。 “他跟他愛人說了,”托勒密道,“因為他不曉得該怎麼辦。他們所有人在一起發過誓。他的愛人是夥友,很快幫他拿定主意,還告訴了他哥哥,不留轉圜的餘地。” “原來如此。記下那個人的名字,他對我有恩。其他人呢?他們下一步計劃如何?” “等。等下一次機會。那小伙子說他們花了整整一個月,才爭取到一起值班的機會。所以今天早上他們下班了還不願走。費了那麼大工夫,他們不想承認已經失敗了。” “唔,”亞歷山大慢慢地說,“唔,我明白了。還有別人參與嗎?” “有一兩個。我已經記下來了。你想听我說還是訊問他?” 他頓了頓,用手巾抹過雙眼。 “不,把他們都扣押起來,我明天處置。我不能半夢半醒地出席叛逆罪的審訊。但是我要見一見埃庇米尼斯。”他站起身,我替他穿上一件乾淨的寬袍。 在御帳的外間,兩兄弟跪在地上,哥哥伸出手求告。亞歷山大說:“不必這樣,歐里勞克斯,不必讓我免你弟弟一死。”那人的面色陡然煞白。 “不,你誤會了。我是說,不要奪走我不經人請求而赦免他的快樂。”他不是故意嚇人,只是還沒有全醒。 “我稍後再謝謝你們。明天的事需要你們倆,但是儘管放心好了,別多想。”他含笑跟兩人握了右手。我能看出今後只要是他吩咐的事,他們都會雖死不辭。 兩人去後,他對托勒密說:“發布詔令赦免他們的親族,免得他們要在巴克特利亞四散逃命。何必讓他們受罪呢,我們知道誰是源頭。逮捕他,單獨羈押。” “你是說赫莫剌爾斯?” “我是說卡利斯提尼。時候到了。你可以都替我辦到嗎?那樣我就回去睡覺了。” 不多久他又睡著了。他習慣了靠近死亡活著。 他晚間醒來,喝了點水,從夥友團裡召來一個人守夜,又繼續睡到日出,然後把我叫去。 “你警告過我的,”他說,“你幾次三番地警告我,我認為……”他拉著我的手。他先前當然認為我從一個朝綱紊亂的宮廷過來,難免疑心太重。 “我認為是你過慮了。你聽見過卡利斯提尼教唆他們謀反?” “嗯,我覺得是。如果他們是波斯人,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說是。但我應該沒有聽錯。” “再給我全部講一遍吧。我會審問這些人,但是我不願拖延太久。有證據在手的話,時間可以短一些。” 我沒有這樣的心願,先前的憐憫已經化為怒火。假如有技能,我願意親手去執行一切。但是我從那一對雅典的情侶說起,把記得的都複述了一遍。 “對,”他說,“我給你上了一課,還開了你的玩笑。你當時問我,那些匕首是做什麼用的。” “他總是談論一些希臘的暴君。人名我記不得了,地名是敘——敘拉古?還有特薩利。” “色薩利。那人是在床上被殺的。繼續說。” “赫莫剌爾斯受鞭刑以後,他就不講這種東西了,光是談談理想生活,還有算術。我以為他知道自己錯了,現在想想,他是選好了同夥,不願旁人知道。前幾天我騎馬去了樹林,他和他們所有人都在,還有其他幾個。我當時想,他是在教大家認識植物吧,跟亞里士多德教你一樣。” “這難免,因為我一直不把你的話當一回事。你知道都還有誰嗎?” 我知道,對他說了。我不怪他這麼晚才相信我。就因為他極其不願把別人想得卑鄙,哪怕對方與他有隙,我才這樣愛他。我沒有重提自己一早希望替他除掉此人。我記得他如何跟伺機要殺他的人親切談話,還送了他們禮物。這事會像加沙的飛彈一樣留給他深深的傷痕。 合謀的侍從被帶到軍營外審問。據托勒密記載(他一定在場),他們全都供認是受了卡利斯提尼的煽動。 亞歷山大回到禦帳的時候,我正在餵裴瑞踏斯喝牛奶。侍從灌的藥讓它生了病,不肯進食。他說:“另外兩個人正是你給我的那兩個名字。真謝謝你。”他撫摸那隻狗,它搖晃著起立,歡迎他。 “幸好你不必在場。你太溫柔,不適合那種工作。” “溫柔?”我說,“他們要趁你睡覺時殺你,雖然他們全部人加起來,也不敢在你赤身清醒著,只有佩劍的時候面對你。不會的,陛下,你只是沒有機會發現我不溫柔的時候。”他撫摸著我的頭髮,不相信我的話。 他們出席審判大會時仍能行走,我估計這是合宜的。我並非馬其頓人,只是為了觀看石刑而去。石頭取自河床,乾淨、渾圓、易於抓握。但是倘若有一個波斯人對馬其頓人投石,必定會引起群情激憤。志願行刑的人手已經足夠。死刑以吶喊表決確定,連罪犯的父親們(在場的那些)也是讚成的。按馬其頓舊律,他們也在處死之列,不是因為嫌疑,而是為了讓國王免於仇殺。亞歷山大是第一個頒布無條件赦令的人。 死囚押上來的時候,亞歷山大說他們可以發言。赫莫剌爾斯接受機會以後,我明白了。 我會說他的面容依然鎮靜,雖然聲音變尖細了。但是他的話句句都像迴聲。這是一個門徒向尊師致敬的聲音,而且我必須對逝者公正,承認他是堅定的學生。在大多數馬其頓人聽來,這些話只是一派狂言。亞歷山大不得不叫他們肅靜,讓那少年說完。然而在聽過跪拜禮爭論的人耳中,這是實證。他們被領向刑柱的時候,索斯特拉塔斯走過我身邊,那天早上就是他發現我在御帳裡。他沖我一唾。 “沒錯,我們也打算殺你,你這蠻族的孌童,塗脂抹粉的齷齪東西。” 別人在替陛下報仇,我卻只能靜立,深感悲哀。每當看見一個壯漢舉起大石,我都祈求復仇之神密特拉:“為我投擲吧。”這樣一塊大石打破了赫莫剌爾斯的頭顱。 我再沒有見過卡利斯提尼。惟獨馬其頓人有權在集會上受公審。托勒密認為他在訊問後被處死,但是我懷疑他並不在場,因為我聽到的故事不同。 當時亞歷山大沒有對我提起,因此我沒有問。我感到有些事沉潛在他心底,也有些事他認為我不會懂得。但是久後有一次,他喝得頗醉,忘記不曾向我說過。我從他講的片斷推知內情,大約是他們抄檢卡利斯提尼的文件時,找到亞里士多德的來信。看來那哲學家從侄子的信裡得知,國王與蠻人為友,封他們做官;要求自由的希臘人跟奴性的蠻族一樣對他下拜;先將一個曾經是大流士孌童的波斯宦官帶上床笫,繼而紆尊娶了一個粟特的鄙女,她只不過是宴會的舞者。哲學家回信道(這些信函無疑太寶貴,不能銷毀),這種事會使國家重新陷於暴君之手,敗壞希臘所有的良俗,一定要不惜一切手段來製止。 從前的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都曾經打仗,亞里士多德從未入伍。也許他沒有想到他的言論不止可以引來言論。倘若如此,他還不了解人心。亞歷山大了解,而且現在了解得更深,他看到了後果。難怪他懷疑其動機如何。 無論怎樣,我多年後聽說卡利斯提尼在牢獄中活了很久,而且亞歷山大打算回到希臘時當著亞里士多德的面審判他,以示其言論的後果,但是卡利斯提尼在印度病逝。有一件事是必然的:如果那次亞歷山大死了,在蒙他寬恕卻憎恨誹謗他的雅典城裡,卡利斯提尼會被視為偉人。對我,他沒有說過這些。 他對赫菲斯提昂說過。有個晚上,他們坐著小聲談了很久,裴瑞踏斯伏在他們腳邊。在馬其頓的童年時代,他們一起師從亞里士多德,彼此暢談過思想。赫菲斯提昂什麼都知道,不像這個蘇薩來的少年,只學過取悅君主的技巧。 有一點我知道:亞歷山大不再將乾花和異獸送往雅典的那所學院了。有一點我清楚:羽翼漸豐之際,他遇事常考慮老師會怎樣教導他,但是那已成為往事。此後他只聽從自己的靈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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