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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桃李不言

大漢公主 吴蔚 37876 2018-03-13
因她喜而喜,因她悲而悲,不計付出,不計所得,這是何等深厚的感情,居然發生在名噪天下的驃騎將軍身上。劉徹有些羨慕,甚至有些嫉妒起來,什麼時候他也能對一名女子產生這樣刻骨銘心的情感呢?千秋萬歲,長樂未央,結心相思,毋見忘。 元朔三年的春天是個多事的季節,先是沒有住上金屋的廢皇后陳阿嬌含恨死於長門宮,接著是天子嬌婿匈奴太子於單水土不服、染疴身亡。二人身份不凡,對於他們的死,自然引來諸多猜測。尤其是於單的未婚妻子夷安公主在於單死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下嫁陳阿嬌的侄子、隆慮公主之子陳耳,更加令人瞠目結舌。只是,這樁倉促間舉辦的婚事終究還是未能替病重的隆慮公主沖喜,二人舉行大婚後兩日,隆慮公主便撒手西去。

但皇室的秘聞軼事遠遠比不上民間遊俠行俠仗義的傳說更悸動人心,人們的視線很快轉到另外一位大人物的身上,他就是關東大俠郭解。 郭解意外在京師被捕後,立即被押送到廷尉交給張湯審訊。張湯本就以嚴酷知名,又正要藉一件令天下人矚目的大案子來討好皇帝,遂令廷尉史王溫舒等人徹底追查郭解的罪狀。但追查的結果卻令人沮喪,凡是涉及郭解的罪名都發生在皇帝春季大赦令公佈以前。張湯猶不死心,又派王溫舒快馬趕去郭解的家鄉河內軹縣調查。 王溫舒是陽陵人,年輕時以盜墓、殺人越貨、搶劫路人財物為生,常常在月黑風高之夜以錘殺人而埋之。後來當上了小吏,因其性格暴虐,好殺行威,督捕盜賊卓有成效,得到張湯賞識。王溫舒一到軹縣,立即召集所有跟郭解結怨的人家到縣廷,令他們訴說郭解罪狀,其中也包括楊家。之前因為郭解遷徙茂陵之事,楊季主、楊昭父子相繼被郭解侄子郭棄殺死,恨郭解入骨。即便如此,還是找不到郭解在大赦之後的罪狀,而且稱讚郭解的人遠遠超過了向官府訴說其罪狀的人。

當時有本地儒生楊仕陪同王溫舒調查案情,見狀很是不解,道:“郭解專門做以姦犯公法的壞事,怎麼還有這麼多人說他是賢人呢?”王溫舒聞言,只是微微一笑。 當日,楊仕在回家途中被人殺死,舌頭也被兇手割去。王溫舒斷定是郭解暗中指使黨羽所為,遂馳回長安,向張湯禀報。張湯令人從獄中提出郭解,嚴刑拷問殺害楊仕的兇手下落,郭解受盡苦刑,只稱與自己無關。張湯遂逮捕傳訊了許多來獄中探視的郭解門客,甚至連東方朔也因為與郭解交談被召到廷尉問話,但這些門客無一例外都頂住了刑訊拷打,廷尉始終一無所獲,案子遂成膠著狀態。 幾天后,京師又發生一樁滅門血案,郎官徐樂主僕三人包括一名車夫在家中被殺,舌頭也被割去,情狀如楊仕一模一樣。只有一名老僕因陪同管敢到茂陵去向李廣致謝而倖免於難。郭解被捕穫後,徐樂曾被傳到廷尉指證,長安坊里傳言,說是徐樂舉報了郭解,因為他所居住的大昌里正好在郭解藏身的黃棘裡對面,而徐樂被殺,也是郭解的門客在替主人復仇。

由於徐樂是天子近臣,又死在京畿重地,他的被殺比楊仕之死更令人震動。皇帝初聞消息時即面色如鐵。御史大夫公孫弘上奏道:“郭解不過是個平民百姓,卻動不動以睚眥殺人。即使他對徐樂和儒生被殺之事並不知情,但其罪惡比親手殺人還嚴重,應當判他大逆不道罪。”劉徹遂下詔書誅殺郭解,誅滅其三族。 漢代採取秋冬行刑制度,死刑的執行須在秋天霜降以後冬至以前執行。這也是當今天子獨尊儒術的結果,因為董仲舒“天人感應”學說認為,春夏以陽為主,萬物生長,不宜刑殺;秋冬以陰為主,萬物凋零,宜施刑罰,清理獄訟。但對於謀反、謀大逆、大逆無道這樣的重犯,就是“決不待時”了。 漢律中,以夷滅三族為最重刑罰,犯人腰斬,父族、母族和妻族全部要棄市處死。郭解因為罪名太大,被廷尉加重判刑,即比腰斬還要殘酷的具五刑。這是一種極端殘忍的肉刑與死刑並用的刑罰,先在犯人臉上刺字,再割鼻子,然後砍掉左右腳,接著用笞杖或竹板活活打死,最後把頭割下來懸掛在木桿上示眾,剩餘屍體則剁成肉醬。昔日秦相李斯被趙高誣告謀反,便是受具五刑、夷三族之刑。趙高擔心李斯在行刑時叫罵,所以在押赴刑場前先施“抽舌”刑,即先將李斯的舌頭割掉,使其言語不得。李斯被押到刑場後,反縛在木樁上,數名刑吏用鋼針、鐵鑿等在他額頭和兩頰刻鑿創口,再用永不褪色的墨塗在創口上,搓進肉裡。接著又用泛著青光的刑刀將李斯的鼻子割掉,一代名相登時變得面目全非,人鬼不分,昔日名相風采蕩然無存。接著刑吏將李斯按緊,用斧鉞自膝蓋骨下砍掉其雙腿。李斯早痛得昏死過去,刑吏們再用荊條將其打死,最後用鬼頭砍刀將已氣絕身亡的李斯梟首,將頭顱掛在城頭高竿上示眾。大漢立國以來,只有淮陰侯韓信、梁王彭越受過具五刑,因為韓信事先已經在長樂宮鐘室中被竹竿戳死,上刑場受辱的也只有他的屍體,真正活著受刑的只有彭越一人,受刑經過極為慘烈,彭越在極度痛苦中死去,據說其人“身俱白骨而四眼之具猶動,四肢分落而呻痛之聲未息”。

處決郭解的刑場選在東市。行刑的這一天,長安全城轟動,幾乎是傾城而出。負責京師治安的中尉李息緊張之極,在主要大街上佈滿了全副武裝的中尉卒,從廷尉通往東市刑場的必經之道上更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按照慣例,犯人在執行刑罰時,要用“揭頭”的方法註明其身份與罪行,即將罪犯姓名、罪狀書寫於木板之上,捆綁在身上,以達到羞辱的目的。郭解雙手反縛,跪坐在廚車上,背上插著一根揭頭。他連日飽受酷刑折磨,容顏極為憔悴。只是與圍觀的人群表情各異對比鮮明的是,他的神態極為平靜,似乎早就預料到這一天的到來。 郎中令李廣抱著小孫子李陵也擠在人群中,指著廚車上的犯人道:“乖孫兒,那個人救過你爺爺的命,你好好看看他的臉。”

李陵年紀還小,只是死死瞪著中尉卒手中亮閃閃的兵器,奶聲奶氣地“呀呀”叫個不停。李廣嘆了口氣,轉身命道:“回去吧。” 新收的侍從管敢卻不願意就此離去,又呆望了半晌,直到廚車和人流過去,才道:“郭大俠如果不是因為我的事趕去了右北平郡,他應該還躲在某個地方,不會這麼容易暴露行跡。這樣徐大哥也不會死。”李廣嘆道:“唉,這是他們的命啊。” 李廣的心情也十分不好,悶悶回來茂陵,命侍從抱了李陵先回家,只帶管敢一人來找東方朔。 東方朔正在院中飲酒,見李廣進來,很是驚訝,忙起身相迎,道:“飛將軍怎麼會有空來我這個賦閒人家中?” 十幾日前,東方朔在未央宮當值,半夜在承明殿外台階上撒尿,被數人看見,告之皇帝,訴其“大不敬”之罪。劉徹居然並不深究,只將東方朔罷官免職,命其待詔宦者署,分明是就卓文君到御前告狀,建議閹割他為宦者一事譏諷他。他既被免職,符印均被繳去,無法再入皇宮,自然也不會真去位於禁中的宦者署待詔,只日日留在茂陵家中飲酒。

李廣不及答話,管敢已然氣憤地道:“東方大夫跟徐大哥是至交好友,不久前還同睡在一張床上,而今他被奸人害死,屍骨未寒,大夫君飲酒作樂之餘,難道不想為他報仇麼?”李廣道:“管敢不可無禮!徐樂可以說是因為郭解而死,今日郭解伏法,也算是大仇得報了。” 東方朔問道:“你真想為徐樂報仇?”管敢道:“當然。”東方朔道:“那好,我告訴你,殺徐樂的人一定不是郭解的門客,就連在河內殺死儒生楊仕的也未必是郭解一方的人。郭解被捕後,廷尉窮心竭力羅織罪名,甚至不惜派人遠赴河內調查。大赦是半月前的事,那之前郭解就已經來了京師,派人去河內又有什麼用呢?然而王溫舒走一趟河內,立即就抓住了郭解的把柄,這不是太巧合了麼?再則說來,郭解的門客又不是傻子,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因為儒生楊仕的一句話殺人?就算是他氣不過楊仕,那麼他既然敢為郭解殺人,也該有為郭解赴死的勇氣,後來廷尉為此四處搜捕,大肆拷掠郭解,逼他交出真兇,兇手該主動站出來為郭解脫罪才是,可偏偏沒有任何動靜。可見這個兇手並不是郭解的門客。依此類推,徐樂之死也是如此。”

李廣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既然東方君推出這些,為何不到廷尉說明白,證實郭解無罪?” 東方朔道:“皇帝要他死,他沒有殺人也要死。皇帝不要我死,我在未央宮中當眾撒了尿也沒死。李將軍,你回京擔任郎中令也有一段日子了,經常隨侍天子身邊,難道還不明白這個道理麼?” 李廣沉思半晌,道:“東方君說得對,今日我正是為此事而來。天子預備年內對匈奴用兵,東方君智慧過人,不知道可有法子能令皇上調老夫去邊關?” 他從未請託過人,一時有些難堪起來,雖然白髮蒼蒼,卻露出了小孩子一般的局促表情。 東方朔道:“飛將軍總該知道,你這次被調回京師,是因為胡巫勇之在皇帝面前說將軍不宜擔任邊將。”李廣立即憤恨了起來,道:“這個巫師豎子,老夫以前從未見過他,他如何能在天子麵前胡說八道?”

東方朔道:“恕我無禮多問一句,飛將軍當日怒殺霸陵尉胡豐,可有後悔過這件事?” 李廣料不到他此刻忽然問出這樣一句話來,臉色一沉,正要起身拂袖而去,但見東方朔神色肅然,不似有嘲諷之意,少不得忍上一忍,搖了搖頭,道:“老夫從未後悔過這件事,就算從頭再來,老夫還是會這樣做。” 東方朔道:“那麼飛將軍一生中可有做過後悔的事情?”李廣這次居然沒有生氣,嘆了口氣,道:“確實有一件事令老夫後悔終身。多年前,老夫任隴西太守,殺了八百名主動投降的羌人……”話說到這裡,竟不禁打了個冷戰,至今他還不能忘記被殺羌人的絕望憤恨和沖天怨氣。 東方朔道:“我這般問飛將軍,雖然無禮,卻只是想將事情弄明白。將軍,凡事有因才有果,你以為城南酒肆的小廝阿胡會平白冒險行刺你麼?胡巫勇之會無緣無故在皇帝面前指你氣衰麼?他二人都是羌人。”自懷中取出一柄匕首,遞了過去,正是當日阿胡用來向李廣行刺的那把凶器。

原來胡巫勇之經人引進宮中推薦給皇帝,因其會看相望氣,甚得劉徹寵幸。有一日,東方朔在宮外遇到勇之,留意到他腰間有一柄匕首,與自己收藏的阿胡那柄凶器一模一樣,心中一動。之後有意與其結交。東方朔也是皇帝跟前的紅人,勇之得與他親近,自然求之不得。了解後,他才知道勇之並不是匈奴人,而是羌人,聯繫到李廣任隴西太守時大殺羌人的往事,這才恍然有所悟——阿胡一定也是羌人,父輩正是被李廣無故殺死的降人,所以一意復仇,事不成自殺前才會有“與李廣仇深似海”、“李廣心胸狹隘,背信棄義”之類的話。 李廣明白究竟後也吃了一驚,接過匕首撫弄了半天,才黯然道:“老夫知道了。”起身略一抱拳,辭別而去。 管敢心中猶自念念不忘徐樂之死,追問道:“那麼殺死徐大哥的人到底是誰?是廷尉張湯麼?”東方朔道:“不是。”指著正端酒漿出來的隨清娛道:“如果我的推測沒錯,你和這位隨姊姊有共同的仇人。”

管敢一呆,問道:“她是誰?”隨清娛道:“小女子平原隨氏,名清娛。”管敢道:“啊,你是那商人隨奢的女兒,陽安……難道是陽安殺了徐大哥?”東方朔道:“嗯,是他,不過他應該還有別的幫手。” 東方朔自賦閒在家,決意從此不再過問世事,但在聽到徐樂死於非命時還是無法無動於衷,遂趕來長安縣廷,找到長安縣令義縱,借閱了檢驗屍首的爰書。爰書上記載說:徐樂主僕三人均死在劍下;兩名僕人中一人腹部中劍,歪倒在大門旁,應該是去開門時被人殺死;另一名車夫背心中劍,撲倒在庭院中的甬道上,應該是聽到動靜轉身報信時被兇徒追上殺死;徐樂則是胸口中劍,伏在堂中,似是被人執住手臂跪在地上,由兇徒從前面當胸一劍殺死。他胸口的劍傷與兩名僕人的又有分別,傷口有窄有寬,兇徒使用的應該是匕首、短劍之類。東方朔讀完爰書,當即記起管敢身上的傷口與徐樂之傷一模一樣,由此推斷出應該是陽安下的手。 管敢聽完經過,額頭上的汗水涔涔而下,道:“姊夫他要殺的人是我,原來徐大哥和那兩名僕人都是因我而死。” 東方朔道:“這只是我個人的推測,並無實證。天下兵器千種萬種,也許兇徒湊巧用了短劍。”回想起因誤斷而導致隨清娛母親自殺之事,又是一番悔恨。 管敢道:“天下間哪有這麼巧的事,一定是我姊夫陽安,他趕來殺我,正好我不在,所以他就殺了徐大哥主僕。”東方朔道:“這只是一種可能。按理來說,陽安形跡已露,他再無殺你滅口的必要,跟徐樂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倒是我,逼死了他母親,我應該是他最恨的人,他應該趕來茂陵殺我才對,可是為什麼偏偏沒有呢?所以,兇手未必就是陽安,還有別的可能。” 管敢道:“東方君,你可是跟從前大不一樣了。”搖了搖頭,出門上馬去追李廣。 東方朔不禁愣住,正好夷安公主領著主傅義姁進來,問道:“師傅發什麼呆?” 她嫁給了昭平君陳耳,理所當然地住在公婆隆慮公主家,反倒與東方朔成了鄰居,來往更加方便。 東方朔嘆了口氣,見夷安公主一身孝服,顯是在為隆慮公主服喪,問道:“公主不忙麼?”夷安公主道:“不忙。” 隨清娛在屋裡聽見,忙奉漿水出來。夷安公主道:“呀,隨娘可成了長安的大名人了,連我父皇都知道你的名字,還向我問起你呢。你什麼時候有空,我帶你進宮玩吧。” 原來隨清娛住在東方朔家裡,一日無聊時出去閒逛,被正在散步的司馬相如看到,一見傾心,在僕人的攛掇下,有了娶其為侍妾的想法。後來派僕人打聽她的來歷、住處,得知僅是東方朔同鄉,暫時藉住在這里後,欣喜若狂,立即命人準備禮金下聘。正室夫人卓文君得知後當然不依,司馬相如便謊稱早已經與東方朔商議妥當,做人不能言而無信。卓文君大怒之下,居然立即乘車來未央宮找東方朔算賬,未找到人,便乾脆到皇帝面前大鬧了一場。回到家中後氣不能平,作下一首《白頭吟》送給丈夫: 又在詩後附《訣別書》:“春華競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聲代故!錦水有鴛,漢宮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於淫而不悟!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司馬相如的回复則是一封十三字的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卓文君見信後淚流滿面,一行數字中唯獨少了一個“億”,無億,表示再無回憶。她心冷如冰,就這十三字又賦了一首《怨郎詩》: 從“一”到“萬”,又從“萬”到“一”,堪稱數字詩之絕唱,愛恨交織之情,躍然牘上。司馬相如讀後,驚嘆妻子之才華橫溢,想到當年妻子患難相隨、柔情蜜意的種種好處,羞愧萬分,從此不再提納妾之事。卓文君也當真是個豪放女子,得知東方朔對此事完全不知情后,專程攜酒肉登門道歉,還送了一些財物給隨清娛。 隨清娛已從東方朔口中大略知道這些事,忙道:“多謝公主費心,妾很快就要返回家鄉,怕是沒有那個機會了。”夷安公主道:“留在京師不好麼?讓我師傅給你找戶好人家嫁了,要是你不願意嫁人,就做我師傅的義女,留在這裡陪伴他讀書說話。” 隨清娛羞紅了臉,低聲道:“我……我還是要回家鄉去。”夷安公主不知道她心裡念念不忘的是那個半途救了她又義無反顧送她來京師的司馬遷,一心想要去追隨他,大奇道:“你只剩下孤身一人,還回家鄉做什麼?”隨清娛道:“嗯。” 夷安公主見難以勸轉,也就算了,四下轉了轉,只覺得索然無味,道:“我只是順道來看看師傅,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我走了。” 義姁有意落在後面,低聲道:“有一件事,最好還是讓東方君知道。隆慮公主臨死前,別無遺囑,只以千斤黃金、千萬錢捐給朝廷,為昭平君陳耳預贖死罪,皇上親口答應了她。”東方朔道:“啊,金千斤,錢千萬,這可是一大筆錢。” 之前劉徹採納主父偃的建議,強遷天下豪強大族到茂陵,以財產三百萬為限。三百萬錢已是巨富,隆慮公主捐出金千斤、錢千萬,折合錢兩千萬,實在是不小的數目。 義姁道:“不錯,就是對隆慮公主這樣的貴人來說,這也是筆大錢。可以說,這些錢捐出去,隆慮府就空了一大半。東方君不覺得很詭異麼?”東方朔道:“的確詭異。陳耳是隆慮公主唯一的愛子,視為掌上明珠,自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現在又娶了夷安公主,跟皇上親上加親,恩寵不盡,再無顧慮。隆慮公主該將所有錢留給兒子才是,一改常態立下這樣的遺囑,除非她知道陳耳犯了罪,有意埋下伏筆……” 義姁道:“而且罪行是在皇上這次春季大赦之後。”東方朔道:“啊,我明白了……”正待說出自己的猜測,外面夷安公主早等得不耐煩,叫道:“義主傅,走啦!”義姁道:“這事回頭再說。”匆匆去了。 隨清娛走過來,輕輕道:“有一件事,清娛覺得還是應該告訴東方先生。”東方朔隨口應道:“嗯。”隨清娛道:“義主傅喜歡東方先生。”東方朔嚇了一跳,手中的酒也灑在了衣服上。 隨清娛忙道:“清娛不是有意的,實在抱歉。”東方朔道:“你是說義主傅喜歡我麼?”隨清娛道:“這只是清娛的感覺。義主傅不是一直沒有結婚麼?先生這般聰慧,她喜歡你也沒什麼稀奇呀。”東方朔連連搖頭,道:“這不可能。” 隨清娛道:“那麼清娛走了後,家中只有廚子和車夫,誰來照顧先生呢?要不先生還是跟以前一樣,再娶一任夫人吧。” 東方朔的上一任夫人在他到右北平郡公乾時,跟人私奔跑了,還捲走了所有財物,這在長安傳為笑談。他一時也沒有心情再娶,就此耽誤了下來,反倒是隨清娛來了後,對他起居生活多有照顧。 東方朔聞言頗為感激,道:“放心,我自會處理好的。”心中忍不住想道:“義主傅她……她當真喜歡我麼?我怎麼一點都沒有看出來?” 隨清娛道:“我想去拜會一下董先生,家母跟他同鄉,他是家母生前最尊敬的人,還望先生引見。”東方朔道:“啊,董仲舒麼?他就住在後街,我這就帶你去。”路上又問道:“你可見過你父親身上有一塊玉佩?”隨清娛道:“沒有。家父本是樵夫出身,不愛戴這些佩飾,嫌其礙事。” 之前城南客棧曝出無頭雙屍案後,平剛令史驗屍時曾從男死者的腰間解下一塊玉佩,夷安公主認出是王太后舊物。當時以為死者是陽安,因其生母為皇帝乳母,得到宮中之物也不足為奇。但眼下既然肯定那無頭男死者是隨奢,他身上帶有太后舊物就顯得相當奇怪了。 東方朔聽到隨清娛的回答,心道:“有可能是陽安故意將玉佩留在隨奢身上,好讓人以為死者是他本人。可他逃走前同時捲走了自己和隨奢的行囊,理該不會故意留下如此貴重的玉佩。那玉佩多半是隨奢在平剛城中向人買的,那人是誰呢?能擁有皇宮之物,身份當然非同一般。太后為何聽說這件事後壓而不問,也不告訴夷安公主究竟呢?”一時也想不通其中疑點。 步行來到後街董仲舒府邸,江都翁主劉徵臣正與僕人護著兩個小孩子在門前玩耍。 東方朔上前道:“這位小公子我認得,是郎中令李廣的孫子李陵。這位女公子呢?是翁主的孩子麼?”劉徵臣臉一紅,道:“不是。這是我王兄的幼女細君,之前得了重病,不能跟王兄一齊返回江都,暫且留在了我那裡。董先生新認了她做義女,我帶她來茂陵探望義父。” 東方朔道:“好個秀氣的小翁主。”說明來意。劉徵臣便道:“董先生正在堂中與門生說話,我領隨娘進去。” 東方朔自己留在門外,跟兩個小孩子玩耍。過了大半個時辰,隨清娛才慢吞吞地出來,眼睛紅腫,猶有淚意。東方朔也不多問,領她回家,命廚子多加好菜,為她餞行。 隨清娛離開後數日,東方朔實在難以習慣,遂決意要再娶一任妻子。他的“狂人”名頭全城盡曉,人人都知道他一年要換一任年輕美貌的妻子,那些肯將女兒嫁給他的人家,也只是貪圖他捨得花重金下聘。可惜這次天不遂人願,他的積蓄被上任妻子捲走,又剛剛被皇帝罷去官職,沒有了俸祿,手頭未免拮据,一時間難以拿出大筆聘金來。若在以往,他早毫不猶豫地去找夷安公主索要,這也是之前收她做徒弟的約定。但自從隨清娛告訴他義姁喜歡他後,他就有點不自安,他不相信義姁會喜歡自己,但他還是不自在,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微妙感覺,靈活的腦子也遲鈍了起來。再要他尋到公主府上索要聘金,他有點說不出口了,不是因為要錢不好意思,而是因為義姁。 又苦挨了數日,終於聽到門前響起了夷安公主的聲音:“師傅!師傅!”東方朔立即喜滋滋地出堂入院,道:“公主……”剛一開口,便即愣住,夷安公主淚流滿面地衝了進來,道:“他……他殺了我的主傅!” 東方朔如遭雷轟,呆了一下,才問道:“是義主傅麼?”夷安公主哭道:“是義主傅,陳耳殺了她,就因為主傅問當晚在大夏殿是不是他對於單下的手,他一怒之下就拔刀殺了她。師傅,義主傅喜歡你,你要設法為她報仇。” 原來陳耳自幼就鍾情於夷安公主,並將自己的心意告訴過母親,隆慮公主答應會求太后出面,將夷安許配給他。哪知道正好遇上匈奴太子於單投降大漢,皇帝盡心籠絡,將夷安許給了於單。陳耳自幼嬌恣任性,被於單橫刀奪愛後,心中耿耿難平。當晚長樂宮大夏殿家宴,正好他撿到了金簪,認出那是夷安公主最愛的髮簪,以為是她私下送給於單的定情信物,愈發怒火中燒,便一路跟著於單來到後院。想要下手時,偏偏聽見林中有人聲,遂遲疑了下,悄悄鑽進樹林查看究竟,發現不過是一對抱在一起苟且的男女。他心思不在那上面,居然沒有認出那對男女就是江都王劉建、劉徵臣兄妹。正好王寄、趙破奴先後經過,王寄見到於單在林中解開褲子撒尿還驚叫了一聲。陳耳見周圍再無別人,又從邊上溜出樹林,到於單身後,將金簪刺入他後心。他的本意,就是要用夷安公主的金簪殺死於單,將夷安公主也捲進來,報復她送信物給於單。而且情況由此會更加複雜,對他最有利,絕對沒有人會懷疑到他。哪知道後來金簪被義姁搶先一步取走,夷安公主反倒成為調查案子的主審官,當真是出人意料。案情曲折反复,雖然也查出了於單的真正死因,但從始至終,的確沒有人懷疑過陳耳。不過由於東方朔刻意封鎖消息,知情者也只以為於單是在大夏殿中遇刺身亡,陳耳理所當然以為是自己殺了於單,後來見夷安公主窮追不捨,越想越害怕,只得將實情告訴了母親隆慮公主。隆慮公主氣急之下一病不起,她當然捨不得寶貝兒子為匈奴太子送命,遂抱病來求王太后。王太后雖然惱怒異常,但終究還是外孫比匈奴太子親,遂召來皇帝,稱是王寄慌亂中殺死了於單,又將王寄送給劉徹,換來劉徹承諾不追查。後來即使劉徹知道了於單其實是死於中毒,但出於種種考慮,還是將案情壓了下來,並不聲張。隆慮公主不知道真相,心中一直念念不忘兒子殺死於單的事,她知道皇帝弟弟極為精明,多半是瞧在王太后的面兒上才同意不再追查,日後一旦自己和王太后去世,就再沒人能護得住兒子,萬一有一天真相曝光,怕是難逃有司審判。所以她拖著重病的身子苦心安排,求王太后將夷安公主許給兒子,又在臨死前以巨金為兒子預贖死罪,終於順利為兒子贏得了兩張“護身符”。哪知道她臨死以重金為兒子預贖死罪不合常理,反而引起主傅義姁的懷疑。義姁見陳耳不顧有母喪在身,照舊在府中飲酒吃肉,終於忍耐不住,從旁提醒要檢點些。陳耳不聽勸告,惱怒大罵。義姁遂有意問起大夏殿之事,哪知陳耳驕縱慣了,竟然立即拔刀刺死了她。 東方朔只覺得心被針尖錐了一下,劇烈的刺痛後就開始麻木起來,身子一會兒發熱,一會兒又發冷,喉嚨又乾又癢,彷彿被什麼東西堵塞住了。渾渾噩噩中,似乎有好些人走了進來,將他帶出來扶上車子。一直到未央宮北闕下車時,看到熟悉的巍峨的宮殿,他才有所驚醒,茫然問道:“我到這裡來做什麼?”郎官蘇武道:“皇上召見東方君,正在宣室等候。” 進來宣室,東方朔行過禮,便木然站在一旁。劉徹笑道:“才數日不見,卿可是清減了。”東方朔道:“臣已是布衣之身,陛下屈尊召見,當不是僅僅是為了譏諷臣變得消瘦。” 劉徹哈哈一笑,招手讓他走得近些,這才肅色道:“前幾日有人往廷尉匿名投書,指名廷尉張湯才能拆閱,書中告發當日派刺客到甲第宅邸行刺涉安侯的是江都王劉建。卿如何看待這件事?”東方朔道:“大漢律法素來不接受匿名上告,按律,廷尉應該當場焚毀這份投書。” 劉徹道:“可是涉安侯遇刺一事沒有傳開,知道者寥寥無幾,卿不覺得這匿名投書者也會是知情人士麼?” 東方朔昂起頭,道:“陛下是想派臣暗中追查此事麼?”劉徹道:“朝廷馬上要出戰匈奴,這個時候不宜大張旗鼓地追查這件事。卿本來就熟悉案情,又剛剛被罷官免職,眼下是庶人身份,不再像以前那樣惹人注意,理所當然是最好的人選。” 東方朔道:“承蒙陛下看得起,但要臣接下此事,陛下得先答應臣一個條件。”劉徹笑道:“朕就知道卿會提條件,儘管開口。”東方朔道:“請陛下按律判處昭平君陳耳死罪。” 劉徹意外之極,微微挑起了嘴角,問道:“昭平君犯了什麼事?”東方朔道:“之前在大夏殿就是陳耳偷襲了涉安侯於單。”簡略說了經過,道:“於單是匈奴太子,是陛下即將任用的重臣,又已經封侯,漢家律令,毆辱列侯是大罪。” 劉徹道:“嗯,話是不錯,不過漢家律令也允准納粟、納錢贖罪,之前隆慮公主死前已經用重金為昭平君預贖死罪,朕也答應了她,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吧。” 東方朔道:“隆慮公主早料到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所以事先周密計劃,為兒子留了後路,可謂處心積慮。千金贖罪,昭平君的命倒也值錢。陛下看在親情的分上,甘心被矇騙,可如果昭平君再犯法呢?”劉徹道:“那麼當然是要依法制裁。”東方朔道:“好,臣就等陛下這句話,昭平君剛剛醉酒殺死了義主傅,這就請陛下派人到茂陵逮其問罪吧。” 劉徹“啊”了一聲,相當驚訝,這才明白東方朔堅決要治陳耳襲殺於單之罪不過是個鋪墊,一時呆住。 東方朔道:“陛下,除了殺了於單外,昭平君還犯下兩項重罪:一、在母喪期間飲酒作樂,是大不孝;二、趁太后病重之機,殺死太后的親信大夫,有意陷陛下於不孝,是大逆無道。” 第二項罪名實在太重,劉徹聞言即聳然動容,即使有心庇護三姊的唯一愛子,也不得不深深嘆息一聲,下令道:“來人,立即發衛尉車騎,逮捕昭平君。”又想到陳耳畢竟是皇室至親,不能受獄吏侮辱,又道:“逮捕後不必下廷尉獄,送去內官囚禁。” 陳耳在母親靈前被逮捕,經宗正劉棄審問清楚,確認是他醉酒後殺了上前規勸的主傅義姁,府中諸多奴僕、婢女甚至連夷安公主都可以作證。 劉徹聞報,良久無言。倒不是因為他格外喜歡陳耳,而是隆慮公主臨死前曾苦苦哀求,他又當面答應了三姊。眼下三姊屍骨未寒,他又怎能忍心處死她唯一的愛子呢? 左右侍從察言觀色,便知道皇帝不忍心處死嫡親外甥和女婿,紛紛上前求情,以隆慮公主只此一子,前又入錢贖罪,請求赦免陳耳。 獨有東方朔上前祝頌道:“聖王執政,哭賞不避仇敵,誅殺不擇骨肉。今聖上嚴明,天下幸甚!” 劉徹最好大喜功,也喜歡臣下歌功頌德。一聽東方朔將自己比做了聖王,欣喜之餘,也不得不作出表示,勉強道:“法令是先帝制定的,以此而違犯先帝之法,辜負萬民,朕有什麼面目入高廟呢?”嘆息良久,下詔賜死陳耳,令與其母隆慮公主一道陪葬景帝陽陵,也算是死後榮光了。 東方朔這才道:“臣奉旨追查涉安侯一案,還需要一個幫手。”劉徹道:“朝中文武,隨卿挑選。”東方朔道:“臣不要別人,只要司馬琴心。”劉徹道:“琴心?是因為她與那劍客雷被相識麼?”東方朔道:“是。” 之前匈奴太子於單的車夫朱勝被人誘回北煥裡家中殺死,長安令義縱根據裡正和里卒的描述,發出了緝捕文書。茂陵尉讀到後,覺得兇手的相貌特徵跟經常與司馬琴心一起出入的年輕男子很像,當即趕來司馬相如家盤問,得知那名男子叫雷被,與司馬琴心在右北平郡結識,二人一直有交往,但因為拌嘴吵架,也有一段日子沒見了。茂陵尉將實情上報後,長安令義縱根據司馬琴心提供的住址去緝捕,發現長陵根本就沒有這個人,到右內史府去查驗名冊,右內史汲黯也從未為大夫雷被簽發過關傳,這男子到底是何來歷,竟一無所知。東方朔得知經過後,懷疑雷被就是當晚到北闕甲第行刺匈奴太子於單的刺客,無論是身高、體型,還是劍術,均與於單手下人的描述相符。刺客當晚被匈奴人團團圍住,不被擒住也要死在當場,於單偏偏又放了他,證明二人是認識的。刺客如果就是雷被,他又如何認識匈奴太子呢?他當日到右北平郡,一定是有所圖謀,為何又不見行動呢?總之其中的疑點很多,雷被則是個關鍵人物,司馬琴心與他交往數月,關係匪淺,理所當然是最好的追查起點。 羽林丞霍去病正在一旁當值,聞言忙道:“琴心女流之輩,身子嬌弱,做不了查案這樣的事。臣願請命,為東方君效力。” 劉徹奇怪地望了他一眼,道:“不准。”轉頭對東方朔,道:“準卿所奏,卿去吧,行事切不可張揚。”東方朔道:“臣奉旨。” 出來未央宮,東方朔吐出了憋在胸中的一口悶氣,雖然逼迫皇帝殺了陳耳,但心情並未舒暢多少。又去了一趟長安令義縱家中,義姁的屍首才剛剛運到,正在裝斂。義縱親自為姊姊換上新衣,順手從其懷中摸出一塊玉佩來。 東方朔一見之下,便睜大了眼睛,那玉佩正是自隨奢腰間解下的那塊,夷安公主認定是王太后之物,所以帶回了長安,預備還給太后,卻不知道如何落在了義姁的手中。 東方朔道:“這塊玉佩可否送給我?”義縱微一沉吟,即道:“好。” 東方朔接過玉佩,似乎猶能感覺到上面留有人的體溫。待了一會兒,實在無話可說,乾脆轉身離開。 回到茂陵家前,他跳下車子,正向車夫交代事情,便聽見背後有急劇的弩箭破空之聲,不及回身,背心已然中箭。只覺得被一股尖而銳的大力猛推了一下,重重撲倒在地。那一剎那,他聞見了泥土獨有的芬芳味道,原來這就是死亡的氣息。 元朔三年的夏季,天氣燥熱,空氣中瀰漫著戰火硝煙的味道。以往慣例,每逢新單于即位,匈奴就會大舉入侵漢地,燒殺搶掠,這已經成為胡人的定式。而今年的情形更是與以往不同,匈奴太子於單投降了大漢,新即位的伊稚斜單于言不正、名不順,更需要靠對外戰爭來轉移族人的視線。漢朝對此心知肚明,為此也作出了應對,往邊郡增派了大量兵馬,一戰成名的將軍衛青更是親自前往新築的朔方城坐鎮。 其實大漢天子劉徹原先還有個更好的計劃,那就是等於單娶了夷安公主、成為漢朝女婿後,就立他為匈奴真單于,派大軍護送他回匈奴,與伊稚斜那個假單于重新開仗。聽說匈奴支持於單的貴族不少,即使他不能奪回單于之位,匈奴也會因此內亂不止,漢軍便可乘虛而入,將真假兩位單于盡踩在腳下。然而於單意外身死,直接導致這一計劃流產,遂只能來硬戰了。一時間,京師長安兵馬雲集,衛尉蘇建、中尉李息、左內史李沮、太僕公孫賀、主爵都尉李蔡均被臨時任命為將,賦予出擊匈奴的重任。 天有不測風雲,大軍即將出發之時,太后王娡忽然病逝。漢家以孝治國,太后之死乃是國喪,皇帝劉徹雖然萬般不願,還是不得不就此罷兵。伊稚斜單于卻乘機舉兵攻入代郡,大肆屠城,連郡太守共友也被殺死。消息傳到長安,劉徹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恨得咬牙切齒。 湊巧此時右內史汲黯提議不如重新與匈奴和親,丞相薛澤也贊同以漢家公主嫁給匈奴新單于來換取和平。劉徹大怒,當場免去了薛澤的丞相職務,以公孫弘為丞相,封平津侯,丞相封侯由此開始。公孫弘布衣出身,大器晚成,最終得居丞相高位,打破了漢初以來丞相例由功臣列侯或外戚入選,非封侯不拜相的慣例。天下人從此知道當今天子一意抗胡的決心。 轉眼到了元朔五年的春天,匈奴右賢王集結重兵,攻打朔方郡,意圖奪回河南失地。卻不料漢帝劉徹先發製人,早有周密安排:主帥衛青率三萬騎兵從高闕出發;蘇建、李沮、公孫賀、李蔡率兵從朔方郡出發;李息、張次公率兵由右北平郡出發;所有將軍均受衛青節制,總兵力有十餘萬人。 衛青一部避開匈奴前軍出塞,急行軍六七百里,趁著黑夜包圍了右賢王王廷。衛青本人身先士卒,將士們更是奮勇爭先。匈奴右賢王毫無防備,正在帳中擁著美妾飲酒,已有八九分醉意了,忽聽到外面殺聲震天,才知道漢軍殺到,驚慌失措下,攜愛妾上馬,帶了幾百壯騎,突出重圍,向北逃去。漢軍輕騎校尉郭成等領兵追擊數百里,未能追上。但這一戰漢軍大獲全勝,俘虜了匈奴小王十餘人,男女一萬五千餘人,牲畜幾百萬頭。 劉徹接獲戰報後欣喜若狂,特意派使者持大將軍印前往邊塞迎接衛青,並就在軍中拜衛青為大將軍,加封食邑八千七百戶,所有將領和漢軍都歸他節制。隨從衛青作戰的將士因軍功各有封賞:護軍都尉公孫敖封合騎侯;騎將軍公孫賀封南峁侯;輕車將軍李蔡封樂安侯;就連年紀輕輕的韓說因為跟隨衛青直搗匈奴右賢王王庭,先登石山擒獲小王而被封龍額侯;校尉李朔封陟軹侯;校尉趙不虞為隨成侯,這趙不虞便是昔日匈奴太子於單的心腹侍衛長;校尉公孫戎奴為從平侯;將軍李沮、李息及校尉豆如意、中郎將綰均有功,賜爵關內侯。共有十一人被封侯,是大漢立國以來因對匈奴作戰軍功封侯最多的一次。 有人歡喜有人憂,有人得意有人愁。未央宮中除了郎中令李廣這樣因為上不了戰場而扼腕長嘆的失意者外,還有皇后衛子夫這類因失去專寵而怏怏不樂者。 衛皇后的弟弟衛青雖立下蓋世軍功,卻絲毫不能彌補她本人的失意。自從那從匈奴逃歸的女子王寄入宮以來,皇帝的一腔心思就全放在了飛羽殿。王寄雖然瘋瘋傻傻,肚子卻當真爭氣,很快就生下一子。劉徹愛若至寶,親自為其取名劉閎,小名九閎。 “閎”意為宮殿之門,“九閎”即為九天之門,可比衛子夫的兒子劉據的名字氣魄大多了,這令她感到了強烈的危機。劉徹子嗣不旺,天下共知,二十八歲才由衛子夫生下長子劉據,衛子夫也是母憑子貴,才被立為皇后,但劉據迄今未被立為太子。雖說她是皇后,王寄只是夫人,但皇后和夫人的距離並沒有人們想像中那麼大,其實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間,劉閎的誕生更是加重了王寄與她這個皇后競爭的分量,她衛子夫霸天下的好時光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不過她這些閒散的宮愁很快被衛氏巨大的榮光湮沒了。劉徹因衛青功高無比,除了為他專設“大將軍”一職、加封食邑外,還要冊封他三個尚在襁褓中的兒子為封侯。衛青很是惶恐,推謝道:“臣有幸待罪軍中,仰仗陛下的神靈才得以使我軍獲勝,這是將士們拼死奮戰的功勞。陛下已加封了臣的食邑,臣的三個兒子年紀尚幼,毫無功勞,陛下卻封賞土地,封他們為侯,如此難以激勵前線的將士奮力作戰。”要求轉而獎賞其部下。劉徹表示道:“朕沒有忘記諸校尉的功勞,同樣也會嘉賞。”於是衛青長子衛伉被封宜春侯,次子衛不疑為陰安侯,幼子衛登為髮乾侯,均食邑一千三百戶。 元朔六年春天,劉徹再次派兵出擊匈奴,以公孫敖為中將軍,公孫賀為左將軍,趙信為前將軍,蘇建為右將軍,李廣為後將軍,李沮為強弩將軍,六路大軍統歸大將軍衛青指揮。從匈奴逃歸的張騫因為熟悉匈奴情況,也以校尉身份隨軍作戰。李廣被放在了最不重要的後軍位置,雖然心有不甘,但這已經是他向皇帝力爭的結果,他若不接受,就只能繼續待在長安做他的郎中令。 六路大軍共十萬人,浩浩蕩盪出塞。但匈奴早有防備,避開了漢軍的鋒銳。漢軍北進數百里,僅與小規模的匈奴軍遭遇,斬殺敵軍數千。大軍深入大漠,補給十分困難,衛青遂命暫時回塞休整。 兩個月後,大軍再次出擊,與匈奴主力遭遇。經過激烈拼殺,雖俘虜和斬殺匈奴萬餘人,但也折損了前將軍趙信和右將軍蘇建兩軍。 趙信原本是匈奴部落的小王,任匈奴相國時歸附漢朝,被封為翕侯。他率領三千前軍遭遇伊稚斜單于大軍,漢軍拼死血戰,大戰一日有餘,最終寡不敵眾,被匈奴騎兵重重包圍。趙信見損失部屬已多,即使勉強突圍,回去後也會被軍正判處斬首,乾脆率領剩餘的八百騎兵投降了匈奴。他是伊稚斜即位後第一個投降的漢朝列侯,單于很是高興,當場封他為自次王,之後還將自己的親姊姊嫁給他。正好單于寵臣中行說病死,趙信替代他為單于出謀劃策,成為漢朝的又一個心腹大患。 右將軍蘇建所部也遭遇了匈奴主力,被敵軍包圍,全軍覆沒,只有他一人隻身突圍逃回。按照軍法,主帥亡失部眾過多要判死刑,昔日李廣就曾因亡失全部部屬被軍正判了死罪,得皇帝特赦才用錢贖罪。蘇建一回到軍中即被逮捕,衛青帳下幕僚均建議將他在軍前斬首示眾,以樹立大將軍的威嚴。衛青卻認為他本人已是皇親國戚,貴不可言,沒有必要再靠殺將樹立威嚴,即使他可以用大將軍的權力處決部將,也不能擅殺,他要做一個人臣不敢專權的榜樣。於是將蘇建用檻車押回京師,請皇帝斷決。劉徹果然赦免了蘇建的死罪,令其交納贖金後貶為平民。 這一戰十萬大軍出塞,僅斬獲萬餘敵軍,漢軍折損人數大致與匈奴相當,戰績平平。但也有兩人因此戰而封侯:一是以校尉身份參戰的張騫。他熟悉匈奴地形,及時為漢軍找到了水源,使得大軍免於飢渴,再加上先前出使西域之功,故封博望侯。二是以嫖姚校尉身份參戰的霍去病。這是霍去病第一次上戰場,他帶領八百輕騎,憑著一腔驍勇血氣在茫茫大漠裡奔馳數百里,直搗敵人巢穴。這一長途奔襲的戰術獲得奇效,霍去病一軍殺死匈奴相國、當戶等官,其中被殺的惜若侯產跟伊稚斜單于祖父同輩,在匈奴地位極高,還俘獲了單于叔父羅姑比,俘斬騎士二千餘人,而八百漢軍無一傷亡。天子贊其功勞卓著,推其為頭功,封冠軍侯,意思是勇冠三軍。霍去病時年未滿十八歲,一舉成名,成為朝廷中最為人矚目的風雲人物。 其時,衛氏長女衛君孺丈夫公孫賀封南峁侯,次女衛少兒之子霍去病封冠軍侯,三女衛子夫為皇后,四弟衛青一家四侯。七歲的皇長子劉據終於被立為太子,因為是衛皇后唯一的兒子,所以又稱衛太子。衛子夫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 不過皇帝最寵愛的並不是太子,甚至也不是恩寵正濃的王寄王夫人及愛子劉閎,而是冠軍侯霍去病。霍去病與司馬琴心成親後一直住在母親衛少兒家,劉徹特意為他在北闕甲第修了一座大宅子,土木之工窮極技巧,樑柱軒闌皆被以綈錦,建築規制甚至超過了宗廟建築,與皇宮建築並無二致。然而霍去病卻慨然道:“匈奴未滅,何以為家?”壯志凌雲,擲地有聲。劉徹感動不已,引其為畢生知己,寵愛不在昔日韓嫣之下。 沒過多久,霍去病被皇帝任命為驃騎將軍,身負秘密使命,獨自率一万精兵出擊匈奴。霍去病領兵深入匈奴腹地,經歷五個王國。轉戰六天,過焉支山千餘里,最終在皋蘭山遇到匈奴主力。 當時匈奴不懂得冶煉之術,不會製造弩機,所用的兵器不及漢軍銳利,弓箭也遠遠不及漢軍弓弩射程,但其族全民皆兵,長於馬背,行動飄忽來去,作戰彪悍勇猛,在遭遇戰上,匈奴騎兵一直佔據顯著優勢,漢軍絲毫不能占到上風。實際上,中原自夏朝出現軍隊和軍事制度以來,作戰最早是以車戰為主,戰車一般由兩到四匹馬駕挽,車上有甲士三人,居中者駕車,居左者持弓,居右者執戈,車下隨行步兵若干人。此時雖然也有獨立的步兵部隊,但始終只是配合車兵作戰。一直到春秋後期,戰爭異常頻繁,車兵地位下降,步兵上升為主要兵種,騎兵有所發展,但馬匹在中原仍然相當罕見。直到秦漢時,馬政成為國之大政,秦朝制定了《厩苑律》,對馬匹的放牧、調教、管理均有規定,漢朝在獎勵民間養馬的同時,在北邊、西邊均置苑養馬,這才開始積極發展騎兵,但規模依舊有限,戰鬥力也不能與匈奴騎兵匹敵。 以往漢軍同匈奴作戰,往往是採用戰術抑制匈奴的騎兵優勢:將較弱的漢軍步兵排在最前線,引誘匈奴最強的騎兵部隊沖鋒。然後隱蔽在陣中的弓弩手突然衝出,用遮天蔽日的箭矢予以狙擊。同時漢軍的騎兵從兩翼包抄到敵後,從兩側掩殺,再以堅固的武剛車和重甲步兵團從正面發起強攻。就這樣,匈奴騎兵被截斷包圍,失去了機動靈活性,騎兵的優勢全無,往往會陷入進退不得的淒慘境地。 但霍去病所率領的卻是大漢新建立的最精銳的騎兵部隊,個個經過長期的專門訓練,武藝高強,精於騎射。加上霍去病苛刻嚴厲,督軍猛戰,進則生,退則死,本人亦身先士卒,躍馬當先,親自充當前導,是以將士爭相向前。這是漢軍第一次以騎兵全軍與匈奴騎兵正面對敵,經過一場血與火的肉搏廝殺,漢軍最終險勝,殺死了匈奴折蘭王和盧侯王,俘虜渾邪王子及相國、都尉,俘殺匈奴兵八千九百餘。 此戰漢軍傷亡七千餘人,失亡超過了三分之二,按漢家軍法,主帥霍去病該被判斬首,但其人正得皇帝寵幸,軍正不敢多說半個字。 一場血戰下來,在付出七千條性命的代價後,也最終達到了此次出戰的真正目標——休屠王的祭天金人。之前皇帝劉徹向匈奴太子於單誇耀長樂宮中的十二金人時,於單曾提到匈奴也有祭天金人,是從身毒國傳過來的神像,以真金鑄就,名字叫做“佛”。祭天金人既然跟天有關,皇帝是天子,天之驕子,理所當然地受到了重視,劉徹從此念念不忘,志在必得。霍去病奪得祭天金人後,立即派人用乘傳火速送往京師長安。劉徹為這座佛舉行了隆重的儀式,供養在甘泉宮中。 同年秋季,劉徹決定乘勝追擊,發動了著名的河西之戰。年僅十九歲的霍去病被任命為主帥,與公孫敖、張騫、李廣三名將軍分率兵馬出塞。霍去病為人勇敢果決,但其人少年富貴,既不體恤士卒,凡事也只以自我為中心,他將漢軍精銳都調到自己麾下,集中兵力,突擊中堅,猛烈衝擊,往往能出奇制勝,這一戰也是如此。霍去病一軍數万人深入匈奴二千餘里,過居延澤、小月氏,直至祁連匈奴大營,突然發起襲擊,依仗兵力和兵器優勢,俘獲單垣、酋塗等七王,王母、單于閼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國、將軍、當戶、都尉六十三人,並接受匈奴投降的兵將二千五百餘人,斬殺俘虜匈奴兵三萬餘人,取得重大戰果。 而李廣以郎中令身份率四千騎兵從右北平出塞,博望侯張騫率領一萬騎兵與李廣一同出征,分行兩條路。李廣一軍前進了數百里,即被匈奴左賢王帶領的四萬名騎兵包圍。敵我對比懸殊,漢軍非常害怕。為了安定軍心,李廣派兒子李敢先入敵陣探察敵情。李敢明白父親的意思,只率領幾十名騎兵出陣,突然策馬衝入敵陣,直貫匈奴的中心,然後抄出敵人的兩翼,順利返回。回來後,李敢大聲向李廣報告道:“匈奴兵很容易對付。”漢軍這才安定下來。這時候,匈奴軍開始猛攻,箭如雨下。李廣布成圓形兵陣,面向外抗敵。敵人攻擊源源不斷,漢軍死傷過半,箭也快射光了,情形十分危急。李廣命令士兵把弓拉滿,不要發射,自己親自用大黃強弩射殺匈奴裨將多人。匈奴兵畏懼飛將軍威名,一時不敢過於逼近。此時天色已晚,漢軍被重重包圍,眼見箭矢將近,難以御敵,都嚇得面無人色。但李廣卻神態自若,意氣自如,加意整飭軍隊。軍中將士無不佩服李廣臨危不懼的勇氣。第二天,李廣繼續率軍與匈奴奮戰,直到博望侯張騫率救兵趕到,這才解了匈奴之圍。 在這一戰中,李廣軍幾乎全軍覆沒,再無力追擊匈奴軍,只好收兵回朝。按照漢家軍法,李廣以寡敵眾,兵死過半,功過相抵,沒有封賞。而博望侯張騫行軍遲緩,延誤限期,應處死刑。皇帝准許他用錢贖罪,由列侯降為庶民。 另一軍合騎侯公孫敖則在大漠中迷了路,也錯過了約定的期限,按律當斬,也出錢贖為庶人。 儘管其餘三軍師出不利,但由於霍去病一軍的勝利,河西之戰依舊取得了巨大勝利。霍去病部下有趙破奴、高不識、僕多三人因功封侯。趙破奴昔日與張騫一起自匈奴逃歸,被拜為郎官,在未央宮當值。然而大夏殿於單一案後,皇帝劉徹偶然得知他與王寄有私情,雖不介意,但卻不能再留他在宮中當值了,因他熟悉匈奴情況,特撥去衛青軍中任職,這次霍去病出戰河西,又以鷹擊司馬的身份隨軍作戰。高不識、僕多均是飛將軍李廣舊部。李廣任右北平郡太守時,僕多任校尉,因當面頂撞李廣被下獄,還不及論罪時,皇帝召李廣回任郎中令,新上任的郡太守路博德不欲多事,將僕多和另一士卒裴喜釋放,仍令回復原職。僕多勇敢而有謀略,在軍中甚有名氣,這次霍去病特意將他調到自己麾下,果然不負所望,立下奇功,被封為輝渠侯。 最沮喪失意者莫過於李廣,他歷事三任皇帝,前後與匈奴作戰五十年,箭法超群,膽氣出眾,聲震長城內外,贏得了“飛將軍”的美名,竟然得不到封侯。堂弟李蔡的才幹、本領明明在他之下,非但已封樂安侯,丞相公孫弘去世後更是接替其為丞相,位列三公,居百官之首,入朝上殿連皇帝都要起立問安。他的許多部下也都被封侯,就連那從匈奴逃歸的趙破奴都被封從驃侯,他本人卻未得一爵一邑,官職也始終沒有超過九卿。人比人,真是氣死人啊,想想就不能心平。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結果?到底是什麼緣故導致他不能封侯? 其實仔細回想,他與匈奴交戰,始終沒有打過一場贏仗,的確無法怨天尤人。莫非當真如那胡巫勇之所言,自己命運不濟,與匈奴作戰必不能取勝?抑或是因為自己殺羌人降人過多,還是因為那件被人廣為詬病的怒殺前霸陵尉胡豐一事,招惹了太重的怨氣? 他實在難以想通,有時候苦惱難以自解的時候,也想過要聽那狂人東方朔的勸告,解甲歸田,在家抱抱孫子,安度晚年。可他為什麼總安不下心來,總覺得心有不甘呢?五十年黃沙征戰,鐵馬金戈,火鼠冰蠶,他已經七十三歲,是漢軍中年紀最大者,還會有封侯的機會麼? 霍去病先後兩次出擊,令匈奴渾邪王部傷亡數万,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損失,伊稚斜單于為此震怒,派使者責罵負責這一帶軍事的渾邪王於軍、休屠王勇夫,並召二人到單于王庭問責。渾邪王於軍擔心被殺,異常恐懼,便遊說休屠王勇夫,預備共同降漢。劉徹得到消息後,不能肯定這是否是渾邪王的誘敵之計,遂派霍去病領一萬輕騎前往黃河邊受降。 當霍去病正率軍渡過黃河時,匈奴內部又發生了分化,休屠王勇夫仔細思慮,認為自己部眾損失不多,不至於被單于責罰太重,所以臨時反悔,不願意與渾邪王於軍一起降漢。於軍當然不肯,當場殺了勇夫及其親信侍衛。 正好此時霍去病率軍到來,匈奴部眾見前來受降的漢軍眾多,陣容強大,懷疑漢朝有詐,紛紛逃走。霍去病見狀,急催馬馳入渾邪王營內,親自與於軍面談,催他約束部屬。 於軍心中也有逃跑反悔之意,只是因為剛剛殺了休屠王勇夫,絕了後路,尚在猶豫之中。此時霍去病大軍在後,身邊只有數十隨從,孤身犯險。於軍本可以立即擒拿住他,將他獻給伊稚斜單于將功贖罪。但像是著了夢魘一樣,他從心底深處畏懼這個年方弱冠的年輕人,他就那麼穩穩地站在那裡,像山岳一樣,面無表情,但雙眼卻閃動著精銳的光芒,巨大的威嚴從他的身體中散發出來,又瀰漫開去,令四周的每一個人都感到由衷的恐懼。一時被霍去病凜然氣度所震懾,於軍非但不敢動手,竟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霍去病立即派人護送於軍單身乘坐驛站傳車,飛馳長安,隨後下令漢軍誅殺逃亡的匈奴兵將八千餘人,安定匈奴降部,終於止住了譁變。再清點降眾,有四萬人之多。 霍去病靜靜地站在休屠王的營帳前,淡淡的血腥味浮動在四周。他已經習慣在戰場上沖鋒陷陣、出生入死,也習慣了功成名就,血腥只會令他興奮。事實上,他從兩年前一文不名的毛頭小子,到今天能夠與舅舅衛青大將軍並駕齊驅,全仗著戰功累累。這次順利接受渾邪王降部,不過是意料之中的又一個勝利而已,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心中隱隱有些異樣的感覺。 營帳外尚躺著不少屍首,那是被渾邪王殺死的休屠王及親信部屬。霍去病上前掃視一番,皺了皺眉頭,命人將屍首拖走下葬。不料屍首中卻突然躍出一個活人來,揮刀直朝霍去病砍來。霍去病急忙閃開,及時避開要害,但手臂還是被劃了一道大口子。他自從軍以來,還從來沒有受過傷,想不到今天卻遭了一個無名小卒的暗算,不由得很有些惱羞成怒。 偷襲之人已經被趕過來的漢軍士卒死死按在地上,反縛了手臂,這才扯到霍去病面前跪下。那是個十三四歲的匈奴少年,衣飾跟普通匈奴士兵大有不同,身穿皮裘,頗為華麗,雖然被漢軍緊緊按住肩頭,猶自不屈地掙扎著,向霍去病怒目而視。 霍去病按住手臂傷口,強忍疼痛,喝問道:“你是什麼人?”那少年卻只是“呸”了一聲,閉口不答。旁邊的漢軍大聲恐嚇,少年也置之不理,只是連聲冷笑,態度傲慢之極。 霍去病冷笑道:“好個倔強的少年!哼,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不能知道麼?”吩咐去帶一名匈奴俘虜過來。那少年的身份很快弄清楚了,原來是休屠王勇夫的太子日磾。 “原來是個匈奴王子!難怪這般驁傲不馴。”霍去病一面讓隨軍的大夫為自己包紮傷口,一面冷峻地審視著日磾。日磾雖然被繩索緊緊捆住,眼睛卻彷彿要冒出火來,瞪視著霍去病。 那匈奴俘虜討好地道:“日磾不識好歹,傷了驃騎將軍,不如將他在軍前五馬分屍處死,也好警告其餘休屠王部眾。”日磾怒罵道:“你們投靠秦人,早晚不得好死。”又痛罵霍去病不止,只是他說的是匈奴語,漢軍並不知道他具體在罵些什麼。 霍去病為人鋒銳,最不喜歡旁人反駁,手下部屬當面頂撞他尚會被當場重罰,更不要說被俘虜當面痛罵了。親信士卒熟知驃騎將軍的性情,正要將日磾拖開一刀殺死,霍去病卻忽然叫道:“先不要殺他,留著他的性命!”突然想起了素未謀面的弟弟霍光,他不也是像這個匈奴王子這麼大年紀麼?再望向日磾時,眼睛裡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冷酷與果斷。 大軍回師途中,皇帝有詔令到來,命將匈奴降人分別安置在隴西、北地、上郡、朔方、雲中五郡塞外,受各郡都尉監護,並允許他們保留胡人的風俗習慣,稱為“五屬國”;渾邪王於軍被封為漯陰侯,食邑萬戶,由匈奴王搖身變為漢家的萬戶侯;至於少部分不願意投降的休屠王部眾,則沒入官中為奴。霍去病遂遵命行事,帶著兵馬押著少數身份重要的俘虜往長安而去。 這一日紮營後,霍去病突然命人來請李敢。李敢新被調到霍去病手下任校尉,聞召頗為意外。 趕來大帳,霍去病正背手而立,見他進來,躊躇的臉上立即換上了笑容,道:“李校尉,我想明日改道走河東,不知你意下如何?”這副難得一見的和顏悅色使原本年輕的他顯得生機勃勃,更加英俊。 “自河西回長安取道隴西最近,繞道河東有些遠了,不知道將軍……”李敢沒繼續往下問。他早聽說霍去病禦下嚴峻,不喜歡聽部屬發表意見,不過心中還是覺得奇怪,不知道一向自大的驃騎將軍為什麼突然就這樣一件小事跟他商議。 霍去病道:“是這樣,我這次出師受降前,偶然聽說我的生父尚在人間,現就住在河東平陽,所以……校尉君,你年紀比我大許多,不知道你認為我這樣冒昧前往,我的父親和弟弟會不會意外,覺得我太唐突了?” 李敢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霍去病得知了身世,想回家鄉去看看親生父親。 霍去病的生母衛少兒是皇后衛子夫的二姊。衛子夫的母親衛媼原是平陽公主的丈夫平陽侯曹壽家的女奴,其人生性風流多情。漢朝時的倫理觀念、道德規範不像後世那樣嚴格,人們生活在一種自由度相當大的空間之中。那個時代的女子也大多豪放,主張自由戀愛。衛媼雖是女奴身份,也經常和外人私通,共生有三子三女。因為不知道孩子的父親到底是何許人,衛媼便乾脆讓六個孩子都跟自己姓。這六個子女中,最有名的自然是三女衛子夫和四子衛青。次女衛少兒也繼承了母親風流的特性,最初和平陽小吏霍中孺相好,長期通姦,結果懷孕,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霍去病。但衛少兒生下霍去病後,漸漸厭惡了霍中孺,而移情於更為年輕漂亮的陳掌。陳掌是丞相陳平的曾孫,拜官詹事,前途無量。衛少兒看上了陳掌,便一不做,二不休,公然和陳掌姘居。平陽是平陽侯的食邑,霍中孺本是平陽縣派到平陽府做事的小吏,被衛少兒拋棄後,氣憤難平,乾脆回去了家鄉平陽,重新娶妻,又生下一個兒子,取名霍光。霍去病的身世並不是什麼秘密,只不過他自小生長在宮中,備受皇帝、皇后寵愛,從來沒有人敢對他主動提起,衛少兒也對他說生父早已去世,他一直信以為真,不料最近偶然得知生父霍中孺活得好好的,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後,頗有驚喜之感。 李敢見霍去病拿家中私事來問他,自知並非霍去病的心腹,驃騎將軍不恥下問,自然是因為自己年紀頗長的緣故,倒覺得有些受寵若驚。他心直口快,便直截了當地道:“將軍既然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去看望親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將軍的親人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會覺得唐突呢?” 霍去病長舒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對李敢的話表示讚許。他又來回踱了幾步,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回頭道:“好!明日一早拔營,去河東平陽。” 李敢很是不解,回鄉省親並沒有錯,輕騎簡從又省事又方便,為什麼非要大軍都繞道河東呢?出營帳後才驀然醒悟過來,這位少年得志的將軍就是要讓親人看看他的威風。 平陽縣地處黃河中游,兩旁是縱橫千里的呂梁山、太行山,汾河水穿越縣境,滋潤著這塊物產富庶的肥沃土地。但這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跟邊郡其他地方一樣,常常會遭受匈奴鐵騎的蹂躪。早年白登之圍、文帝、景帝在位,平陽均遭受過匈奴人的侵擾,縣城被踏破,八成以上的人家有親人被殺或被擄去胡地為奴。 霍去病率數十騎快馬馳到平陽縣的時候,遠遠就听到城中傳來斷斷續續的擊鼓聲和哭聲。隨侍的李敢道:“這是殺人的鼓聲。” 漢代執行死刑前,通常要先擊鼓,以壯聲威,鼓聲一停,就有人頭落地。但那鼓聲停歇一陣後又重新敲起,似乎被殺的不止一人。 到城門前,縣卒們聽說是與大將軍衛青齊名的驃騎將軍霍去病到來,驚得張大了嘴巴,好久才回過神來。一名機靈的縣卒聽說將軍要找平陽縣吏霍中孺,忙道:“新任郡太守上任,路過本縣,正與縣令在縣廷前處決犯人,霍君人當在那裡,小臣這就領將軍去。”霍去病心道:“哪有在刑場上與親人相認的道理?”道:“不必,先帶我去霍家。”那縣卒忙應了,又派同伴去刑場找霍中孺。 一路問明情由,才知道是新任河東郡太守義縱上任路過平陽,正督促本縣縣令在大開殺戒。 義縱任長安令時直法行治,不避貴戚,頗有威名。皇帝劉徹同母異父的姊姊金俗有子名梅仲,仗著是皇親國戚的身份,有恃無恐,橫行京師。義縱查知後,派人捕獲,繩之以法,由此震爍京師,贏得了皇帝的側目。自朝廷對匈奴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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