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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六十七回鳴炮慶賀中美貿易殷無恙遂願赴黃泉

大清商埠 祝春亭 15986 2018-03-13
美國商船中國皇后號來廣州,請求中美通商。潘振承草擬一個折子:花旗國特遣貢使率中國皇后號貢船,滿載花旗參、花旗裘等貢品,不遠萬里來大清輸誠朝覲。花旗國臣民急盼天朝皇帝陽光雨露,翹首以待與天朝早日通商,購回天朝寶茶寶絲寶瓷,以感天朝地大物博、文明富饒。乾隆帝收到奏摺,龍顏大喜:萬國朝貢,天下歸一,欣然欽準! 年邁的中國皇帝沉浸在口岸官員精心修飾的“萬國朝覲、天下共主”的貢表頌詞中,又有一個“遠夷”竭力加入到朝覲的行列裡來。 中國皇帝及臣民根本不知道遙遠的北美髮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居然建立起一個沒有國王的國家。 一七七六年,北美大陸會議通過《獨立宣言》,宣告美利堅合眾國脫離英國而獨立。經過五年的獨立戰爭,英軍戰敗,被迫同美國講和,一七八三年(乾隆四十八年)英美簽訂《巴黎和約》,英國正式承認十三個殖民州脫離英國獨立。然而,戰爭致使美國經濟瀕於崩潰,英國落井下石,不僅取消了對原十三個殖民州的一切貿易優惠,提高美國商品進口關稅,還嚴禁美國船隻駛入加拿大與西印度群島。在英國的強大壓力下,歐洲國家不敢得罪強悍的英國而接近美國,前盟國西班牙背信棄義,封鎖了密西西比河口,嚴禁美國船隻通行。曾經與美國並肩作戰的法國,勉強向美國開放了西印度群島的幾個海港,但只允許六十噸以下的船隻出入。

走投無路的美國,想到了遙遠的中國。東印度公司倚賴對華貿易富可敵國,新生的美國要想擺脫困境,也把聚焦點投向對華貿易。 一七八二年,一個叫雷雅德的北美探險家從太平洋旅行回到波士頓,繪聲繪色談他在東方第一商港廣州的奇遇,北美一張六便士的毛皮,在廣州可以賣到一百美元。雷雅德誇大其詞,廣州出售的是水獺皮做的高檔裘衣,跟北美沒有加工的狼皮根本就是兩碼事。但是雷雅德有一樣東西沒說錯,山林的野蘿蔔(人參),中國人把它當成高級補品,價格比銀子還貴。早在殖民時代,東印度公司透過殖民當局在北美設立收購站,大量收購歐美人不屑一顧的北美人參,然後賣到中國,換取歐美人情有獨鍾的茶葉。不是雷雅德親眼看見,美國人還不敢相信在北美極其廉價的人參,竟可以在中國賣高價,中國人把它當成神丹妙藥。

雷雅德積極鼓動對華貿易,他的訪談錄被寫成探險日誌在報紙上發表,在美國掀起中國熱。波士頓商人西爾斯迫不及待派出智慧女神號商船滿載人參前往中國貿易。途經好望角時,被英國東印度公司全部收購。 費城商人羅伯特·莫里斯,是一位在戰時獨攬華盛頓軍隊軍火生意的商人,北美第一家私人銀行的創始人,大陸會議最高財政監督官。莫里斯以自己亦官亦商的特殊身份,高擎拯救美國的旗幟,聯合紐約商人砸出十二萬美元,購置了一艘三桅三百六十噸的商船及貨物。無論是投資額還是商船噸位,在一貧如洗的美國都是浩大的數字。商船取名中國皇后號,莫里斯聘任格林為船長,邀請蕭衛作為他的商務代理人。格林極富航海經驗,二十八歲就當過船長,獨立戰爭期間曾任海軍上尉。蕭衛在獨立戰爭期間擔任砲兵少校,他學過會計,精於經營管理,擅長人際交往。

聯邦政府為這次意義重大的航行大開綠燈,紐約州長為中國皇后號頒發出入港許可證和航海護照。大陸會議頒發航海證書,證書上加蓋了美利堅合眾國國印,官員們設想美國商人將會接觸中國的達官顯貴,因此在證書上空前絕後地寫上了無數頭銜:君主、皇帝、國王、親王、公爵、伯爵、男爵、勳爵、市長、議員以及一切有名的城市和地方的法官、軍官、判事和監督等。莫里斯選擇一個美國人公認的“黃道吉日”,一七八四年二月二十二日——開國元勳華盛頓的誕辰日起航。中國皇后號一行四十三人,載著人參四百七十三擔、毛皮二千六百張、羽紗一千二百七十匹,以及胡椒、鉛錠、棉花、焦油、松脂等貨物,載著美國人的夢想和期望,駛向遙遠陌生,令人神往的中國。

中國皇后號斜穿大西洋,到達西非沿海岸南下,繞過好望角進入印度洋,通過巽他海峽時,遇到兩艘正欲前往中國的法國商船。法國商人熱情地邀請一道前往中國,中國皇后號穿過南中國海,經過整整半年的航行,於當年(乾隆四十九年)八月二十三日抵達澳門。 一個名叫林江華,說著蹩腳英語的中國通事接待美商。美中沒有建交,亦沒有貿易往來,蕭衛自稱是英吉利的自由商人(港腳商人),船名叫中國皇后號。林通事帶蕭衛去澳門海關總口衙門繳納相關稅費,聘請引水。關胥上中國皇后號稽查人數、火砲、貨物,四天后將入港通行證交給蕭衛。通行證貼在一塊碩大的木牌上,上面寫有船名、人員、火砲等資料,以及發牌機構廣東糧驛道。 第二天清晨,在中國引水的引領下,中國皇后號離開澳門十字門水域,向廣州黃埔港駛去。

一七八四年八月二十八日午時,中國皇后號駛入黃埔港。 時值貿易旺季,驕陽下的黃埔港桅杆林立,密密麻麻停泊著三十四艘大型歐洲船舶,而懸掛英國旗幟的英國商船和護衛艦竟達二十艘。另有上百條各色各樣的小船在大型船舶的夾縫裡穿梭行駛,有的駁運貨物,有的運輸蔬菜,有的提供膳食酒水,有的運載人員,還有純粹巡邏的英國小艇和中國水師的戰船。港灣邊是長條形的草洲,上面豎立著幾十座竹結構的貨棧,這便是舉世聞名的Banksall Island(堆棧島)。 格林船長指揮船員錨定降帆,蕭衛沿著船舷跑了一圈,好奇地觀看繁忙異常的黃埔港,水面沒有北美第一大港紐約港開闊,卻遠比它繁忙。靠近中國皇后號的是英國海軍上帝號護衛艦,它擔任廣州到新加坡馬六甲海峽口英國商船往返的護衛。四年前,它的一船巡邏艇開槍擊傷中國漁民,上帝號與保商共同賠償二百鷹元了結此案。

上帝號艦長、皇家海軍少校迪克斯也在打量這艘陌生的商船,英國的米字旗中間,還夾著一面綴有十三顆星的星條旗,迪克斯斷定它是美利堅中國皇后號商船。 澳門海關例行公事,把“英印港腳船”中國皇后號的船訊通過信差傳遞到粵海關,粵海關再把船訊傳給十三行。二十七日,特委會主席查理專程來到黃埔港,要求皇家海軍一俟中國皇后號入港,立即依據國王賜予東印度公司的對華貿易專利將港腳船驅逐出黃埔港。法國商船的來到,促使查理改變主意,原來中國皇后號不是英印散商的船隻,而是來自原北美殖民地的商船。英國政府對新生的美國實行貿易禁令,然而中國皇后號既然來了,不妨把中國皇后號納入到東印度公司的旗幟下,嚴格控制美商貿易。 迪克斯少校熱情洋溢地同蕭衛打招呼,邀請蕭衛和格林來上帝號喝接風酒。蕭衛和格林受寵若驚,畢竟是前宗主國,畢竟是同一個祖先的英吉利人,美國人正需要大不列顛伸出的橄欖枝,蕭衛和格林十分愉快地接受邀請。

太陽西沉,水面飄浮著一層深紅色的晚霞,晚風驅散了一天的溽熱,上帝號甲板圍了一圈高矮不等的桌子,桌面擺著酒水、茶水、西點和西菜。東印度公司廣州特委會副主席道格拉斯和迪克斯少校簇擁著蕭衛、格林坐,其他賓客分別是東印度公司的船長、大副、貨物代理人。道格拉斯舉杯提議為北美十三個州獨立乾杯。 格林船長向中國皇后號上的大副傳令鳴放十三響禮炮,禮炮當空爆響,緊接著,所有的英船紛紛鳴放禮炮;炮聲稍停,其他歐洲船隻也鳴炮慶賀廣州貿易新成員的加盟。 道格拉斯指著桅燈照耀下的黃埔港,不無自豪地說道:“二位北美朋友光看黃埔港的船隻,就知道帝國公司在廣州貿易中的地位,帝國公司一家就佔歐洲對華貿易的百分之七十的份額。現在有美利堅國的加盟,我們英格蘭人行將壟斷對華貿易,壟斷全球的茶葉市場。”蕭衛用外交辭令頌揚英國東印度公司,說她是一家偉大的公司,是一家給北美人民帶來福祉的公司,北美人民至今念念不忘東印度公司運來的美妙無比的中國茶。

道格拉斯很優雅地切著牛排說:“中國官方規矩多,中國商人傲慢,辦事拖沓,像猶太商人那樣詭譎。不熟悉廣州貿易的歐洲商人都吃過大虧,有的僅來一次便永遠結束廣州貿易。二位可把你們的貨物全盤委託給東印度公司銷售,東印度公司保證在極短的時間內為你們購買到今年採摘的新鮮茶葉,還有美輪美奐的絲綢和精美無比的瓷器。” 蕭衛心底藏有小九九,在來中國的航程中,法商朱利安破口大罵英國東印度公司,罵他們是商霸,是披著商人外衣的海盜。英法兩國是老冤家,蕭衛對法商的話半信半疑,不能不對東印度公司有所提防。蕭衛裝出感激涕零,“謝謝您的好意,等與廣州的中國商人接上頭,辦好相關手續,我們自然會麻煩貴國公司。” 第二天辰時,黃埔洋船買辦冼星亮送來米油蔬菜,洽談搭建竹製貨棧。沒多久,通事譚祖明也來到中國皇后號,送來貨商和船商入住十三行的部票。譚祖明例行公事向港腳商人宣讀天朝防夷條例,英語中不時夾雜著廣東話,但比澳門的林通事的英語稍稍好懂。蕭衛開葡萄酒請二位尊貴的中國商人品飲,問廣州貿易的相關事宜,還問起他們對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印象。譚通事直言不諱地說:“東印度公司最難招呼,他們貿易額大,來的商船多,在十三行和黃埔的人最多,起哄鬧事的總是他們;其他夷國的商人水手,除少數難纏的外,一般都還聽話。最聽話的就是港腳商人和其他夷國的散商,西洋諸國大都有東印度公司,這些官商在廣州老是擠兌他們本國的散商。散商可憐兮兮,只有尋找中國商人保護,老實得像孫子。”

中國通事和買辦都把中國皇后號當成港腳商人,冼買辦也對東印度公司沒好感,提醒蕭衛要給中國駐軍一些好處,否則,公司船的水手揍港腳船的水手,你們叫天都叫不應。 蕭衛帶兩名助手乘坐中國皇后號救生船去廣州,在十三行碼頭上岸,坐在榕樹下飲茶的法商朱利安帶一名年邁的,穿著古怪的歐洲人朝他們走來。 “蕭衛,我給你找到一位最優秀的翻譯——切斯特·菲利浦,他在中國生活了幾十年,是一位中國通。”朱利安熱情地介紹道。 殷無恙彬彬有禮微笑道:“朱利安過獎了,我很願意為美國商人效勞。” 蕭衛今年二十九歲,他像孩子一樣天真地大笑:“原來是中國通,我開始看您的服飾時,還以為遇到火星人。” 殷無恙帶蕭衛下榻同文夷館三號館,一幢專門接待臨時散客的夷館。蕭衛急不可耐請教廣州貿易的注意事項,殷無恙也急盼了解新誕生的美利堅。

殷無恙為蕭衛取了個接近音譯的中國化名字“山茂召”,殷無恙品嚐著味道不亞於法國南方葡萄酒的亞特蘭大葡萄酒,說道:“山茂召,中國官員和商人雖然有些巴結財大氣粗的英國東印度公司,但對他們談不上什麼好印象,尤其是查理·丹尼斯主持廣州的工作,中方對東印度公司的印象越來越惡劣。山茂召,你們這一次是首航廣州,以後還會派更多的商船來中國,為什麼不以美利堅國的獨立身份參與廣州貿易呢?” 殷無恙說出了山茂召的心裡話,山茂召興奮道:“菲利浦先生,您太偉大了,我們正想以美利堅國家商人的身份跟中國官員和商人打交道。” “你去洗澡吧,換上禮服,我先跟十三行總商打招呼。對了,帶了什麼禮物沒有?” “帶了,美洲人參、美洲豹皮、還有羽紗和葡萄酒。”山茂召指著兩口大木箱,“這是商船股東規定的贈送品,我昨天差點送給了東印度公司的道格拉斯。” “送他們沒用,要送給中國皇帝——唔,這事三言兩語跟你說不清楚,如果你相信我,就照我說的去做。” 一小時後,殷無恙帶山茂召來到十三行公行。潘振承及九名行商身穿官服坐公堂等,潘振承和蔡世文坐上首,八名行商一邊各坐四位。殷無恙帶著山茂召向中國行商行鞠躬禮,殷無恙叫道:“美利堅國貢使山茂召奉美利堅大酋王之命,不遠萬里來天朝輸誠向化,朝覲貢物。” 殷無恙朝山茂召輕語,山茂召轉身從助手的托盤上捧起美利堅國旗,殷無恙道:“山大班向潘總商敬獻美利堅國旗,以表美利堅歸順天朝。” 小山子從山茂召手中接過國旗,呈獻給潘振承。潘振承展開國旗,凝視一瞬道:“美利堅國旗像花旗。” 殷無恙道:“潘總商,中國官員和商人習慣以旗幟定國名,美利堅說起來拗口,不如就叫花旗國,以後看到旗幟就能輕易地辨別出國名。” “好,就叫花旗。”潘振承微笑著說道,“殷先生,這旗幟上綴了十三顆星,是何意思?” 殷無恙想說代表十三個新獨立的原殖民州,話到嘴邊改口:“潘總商,天朝皇帝弘曆陛下的誕辰日是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綴上十三顆星,一來表示對天朝皇帝的崇高敬意,二來表示花旗國都是天朝皇帝的子民。” 潘振承大膽道:“本總商特許花旗國商人明早在夷館前升花旗。” 殷無恙用英語同山茂召道:“中國的通商大臣兼首席貿易官准許你們升國旗,這意味著他同意你們參與廣州貿易。本來,沒有接到中國皇帝的旨令,任何未獲准通商的國家都不可隨便在商館前升國旗。一七六三年,德意志紐倫堡商人來廣州貿易,升起他們紐倫堡城邦的旗幟,紐倫堡商人和替他們擔保的中國商人都受到海關的懲罰。” 殷無恙匆匆結束與山茂召的交談,對潘振承謙恭道:“山大班感謝潘總商的大恩大德,為表對天朝的恭順之心,花旗國酋王和子民殫精竭慮蒐集花旗特產,敬獻給天朝皇帝。”殷無恙叫山茂召拿出貢品,站一旁道:“花旗參一箱,花旗豹皮兩張,花旗羽紗六匹,花旗酒兩打。禮輕情義重,每件貢品無不浸透花旗國人嚮往天朝的拳拳之心。” 收下貢品,潘振承吩咐行役奉座奉茶,不咸不淡地談夷商在廣州應遵守的條例。 殷無恙道:“潘總商,花旗國臣民急盼天朝皇帝陽光雨露,希望能早日見到來自天朝的珍貴貨品,中國皇后號回棹要乘貿易風,山大班希望盡快開艙貿易。” 潘振承道:“花旗國與天朝尚未通商,殷先生,你叫山大班耐心等待,本總商會竭盡全力辦。” 殷無恙還想說話,潘振承道:“散了吧,都散了。” 傍晚時分,潘振承在谷埠食舫宴請山茂召和殷無恙。 一巡酒後,潘振承問:“殷先生,花旗綴有十三顆星,你說十三顆星代表天朝皇帝的誕辰日,是你編造出來的吧?” 殷無恙笑道:“場面上的話該說就得說,你是知道的,無論哪個藩邦夷國,他們來中國的目的不是朝貢,是做貿易牟取盈利。十三顆星代表北美十三個殖民州,他們擺脫英國的統治,十三個州組成美利堅合眾國,這就是花旗的含義。” “國王由何人當?不會是英吉利冊封的吧?” “他們沒有國王,連國家領導人也沒有,目前只有一個由十三個州的代表組成的大陸會議,相當於英吉利的國會。他們實行的是國民自治,百姓自己管自己的事。從宣布獨立到現在已有六年了。” “國不可一日無君,怎能沒有國王?”潘振承覺得不可思議,“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殷無恙道:“啟官,你原先聽我說英吉利的君主立憲,國王沒有實權,實權在內閣手中,內閣由國民選出,你也覺得匪夷所思,到現在你不是也覺得挺好嗎?” “此話不可亂說,在大清說這樣的話是要殺頭的。”潘振承灰色的梭子眼滿是疑慮,他抿了一口酒嘆道,“大清總以為夷國的文武制度全是天朝傳去的,沒有一個人願意睜眼看世界。” “你們說些什麼?”山茂召用英語疑惑地問道。 殷無恙敘述他與潘總商談話的內容,山茂召忍不住笑。 “殷先生,山茂召在嘲笑天朝,對不對?” “豈敢豈敢。”殷無恙笑道:“兩個世界的人互不了解,就會產生誤會,就像廣東人嘲笑北方人說話難聽,北方人挖苦廣東人說話像鳥語。山茂召一旦了解天朝,定會對天朝的一切肅然起敬。” 潘振承笑道:“老殷,你不要拿場面上話到這裡說,說點正經事。” 殷無恙肅然道:“正經事早就有,恭請潘總商恩准美商立即開展廣州貿易。” 潘振承啼笑皆非:“我算老幾?一介下賤的商人,這麼大的事,廣東督撫都不敢擅作主張,只能恭候皇上恩准。” “你是三品通議大夫,地位相當於大清國的通商大臣。” “你開什麼玩笑?商是天朝的末業,天朝哪有什麼通商大臣,即使有,也輪不到一介末商。” 殷無恙向潘振承講述美利堅大陸會議及全體國民,如何重視對華貿易,美利堅的經濟如何困難,他們擺脫困境的唯一途徑就是廣州貿易。潘振承道:“這樣吧,我們先擬一份貢表,我再拿貢表去見總督巡撫,請他們聯名上奏摺,恭請中國皇帝恩准中美通商。” 潘振承叫堂倌拿來紙墨,和殷無恙一道擬貢表: 半個月後,兩廣總督舒常、廣東巡撫孫士毅聯名奏請與花旗國通商的折子及花旗國貢使山茂召的敬表,一道呈現在乾隆帝的面前。 乾隆帝閱後龍顏大悅,撫著雪白的鬍鬚笑道:“好,好,好,願為我大清藩屬,此乃天大的好事!” 和珅獻媚道:“所以廣東口岸官員官商六百里加急報喜。” “好哇,大清四海昇平,萬國朝貢;君臨天下,天下歸一。”乾隆激動得站起來,展開雙臂,想做個擁抱世界的動作。乾隆畢竟老了,身子不由搖晃,和珅急忙上前攙扶,讓乾隆帝坐下。 和珅退到一旁,媚笑道:“我皇天恩浩蕩,德威遠播,花旗臣民莫不感恩戴德。皇上您看,花旗國貢船都取中國名字——中國皇后號,歸順之心如皇后眷戀恭順皇上。” 乾隆板起面孔:“和珅,有這樣比喻嗎?” 和珅急忙下跪,欲掌嘴。 “餵,你的臉是鐵打的不是,昨天掌嘴今天又要掌嘴。”乾隆轉為微笑道,“這樣比喻也沒什麼不好,朕喜歡中國皇后號這樣的船名。” 和珅收起高高揚起的巴掌,爬起身來:“謝皇上。” “你立即擬旨,花旗國願歸順天朝,朕聞之欣喜,朕恩准花旗國與我大清通商,廣東督撫海關及十三行當竭誠提供花旗國互市之便。” 才一個月,廣東督撫海關及十三行收到上諭。這麼快的速度恩准一個從未聽聞的國家通商,空前絕後。 潘振承做中國皇后號保商,除羽紗難銷外,花旗參等美國貨很快一銷而空。山茂召將羽紗再折價八成賣給同文行,套取現銀。潘振承組織以同文行為主的洋行為美商辦貨,是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中國皇后號滿載二千四百六十擔紅茶、五百六十二擔綠茶、四十五噸瓷器和大量絲綢、桂皮、牙雕、漆器、漆扇、南京紫花布、雨傘、手貼牆紙、印花布、肉桂等中國土特產回棹。翌年五月十日,中國皇后號返抵紐約。來自東方文明大國的貨物,深受美國人民的喜愛,在碼頭就銷售一空。這次廣州貿易淨盈利三點七七萬美元,盈利率高達二成半。美國開國功臣喬治·華盛頓也派人購買了三百零二件瓷器及繪有圖案的工藝美術品。這些物品仍有部分保留在美國賓州博物館和華盛頓故居內。 山茂召在一七八六年出任美國第一任駐華領事。因中華帝國祇有理藩,沒有外交,山茂召的外交官職務不被廣東當局承認,仍把他當成花旗國貢商。 中美貿易,拯救了困境中的美利堅。此後,源源不斷的美國商船開赴廣州貿易。到十八世紀末,美國的對華貿易額僅次於英國,排歐美國家的第二位。嘉慶年間兩廣總督阮元主持編撰的《廣東通志》說花旗國“近年來舶甚多,幾與英吉利相埒。” 殷無恙先後為東印度公司培養了三位通譯。傅坎南經不起散商的誘惑,在正式與東印度公司簽訂長期工作契約前,加入到英印散商的行列。東印度公司刻意打壓擠兌傅坎南,傅坎南只好遠走北美,在波士頓做一名專門經銷中國貨的零售商。施賓塞本身就是東印度公司廣州辦事處打雜的低級職員,麥克米倫安排他跟菲利浦學中文,特意派他一份輕鬆的工作,做圖書資料管理員。施賓塞感恩戴德,努力學習中文,三年後不但能說一口較流利的中國話,還認識常用的中國字。不幸的是,施賓塞乘坐黃埔去廣州的快蟹,遭遇風暴溺水身亡。殷無恙的第三名學生就是現任東印度公司通譯的錢伯勒,八年前他已經能夠獨立工作。 殷無恙來中國的初衷是進北京為中國皇帝效力,秘密行使感化中國皇帝,懇求中國皇帝開恩放寬天主教在中國傳教的禁令。少年菲利浦追隨信奉羅耀拉學說的格雷神父而受到英國新教徒的迫害,逃往法國專修神學,菲利浦崇拜東方傳教的先驅沙勿略,來到耶穌會東方傳教的大本營澳門,經過專業培訓後來到廣州,候命奉旨進京效力。由於菲利浦的英吉利背景,他受到北京法國傳教士的排斥,赴京的願望始終未能如願。 陪伴殷無恙二十年的助手易經通,在旅途中病逝。彌留之際,易經通拉著殷無恙的手不無遺憾地說:“主子,我知道你來中國的最大心願就是進京效力,我最大的心願就是主子奉旨進京,我送主子進京,順便看看京師。老天要我先主子走一步,我只能在九泉為主子早日實現夙願祈禱。” 易經通的死,給殷無恙打擊很大,殷無恙五十有八,滿頭白髮,滿臉皺褶,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看到日益衰老消沉的殷無恙,潘振承既憂傷又困惑。皇上曾下過兩道諭旨著廣東督撫和海關監督推薦有一技之長的西洋人進京效力。這些傳教士來廣州,往往等候一年半載京師就有明確的回音。潘振承先後送走十六名傳教士進京,也多次為未能如願的傳教士餞行。像殷無恙這樣,有一技在身,在廣州恭候了近三十年的傳教士絕無僅有。 潘振承曾多次跟殷無恙探討原因,他們開始一致認為是殷無恙的英吉利背景,後來又認為從事了被宗教人士病詬的商業活動。這似乎都不是原因,像去年進京的比利時傳教士王聖諾,母親就是英吉利人。還有,那些進京的傳教士在廣州等待時,有不少參與商館的工作,即使充當商館教堂牧師,也是有報酬的。偏偏只有殷無恙盼不來京師來的詔令。 潘振承恭請督撫上疏推薦殷無恙。他先求孫撫台,孫士毅一口回絕:“本撫聽說殷無恙快六十了吧?以往推薦進京的西洋人都是少壯,沒聽說有西洋老人進京的。” 潘振承轉而去求總督舒常,舒常對洋人的蔑視甚於孫士毅,但他在這件事上卻很開通:“西洋人為進京效力於天朝皇帝,恭候了近三十年,乃吾皇恩澤四海,遠夷輸誠向化之體現。”舒常要潘振承跟他一道商量擬折,潘振承道:“舒制憲適才那番話最為經典,您就順著這層意思頌揚天朝恩德,爾後再薦舉殷無恙。” 這份奏摺打動了乾隆皇帝,但是,這並不意味他就會欽準殷無恙進京效力。 在禁夷教的道路上,乾隆比他的皇瑪法、皇阿瑪走得更遠,他著手處理過兩宗大教案,規模之廣,聲勢之浩大,持續時間之長,影響之深遠,前所未有。即使營造圓明園西洋樓急需大批西洋畫師工匠,他遴選願意進京的西洋人都十分慎重,提防他們心懷鬼胎,兼有暗傳西洋邪教的使命。因此,每當廣東督撫薦舉有一技之長的西洋人,乾隆都要徵詢正在為他效力的西洋人的意見。在華獲得合法身份的西洋教士,人數最多的是法國人和意大利人,意大利當時是一個分裂為幾十個自治城邦的鬆散“國家”,不像法國教士,他們團結在“太陽王”的旗幟下,做什麼事都抱成團。 “太陽王”路易十四統治法國達七十二年之久,雄心勃勃要做歐洲大陸的霸主,熱衷於向遙遠的東方派遣傳教士。他是與中國康熙皇帝同時代的人,路易十四死後,影響力仍然深深地印在臣民的心中。英法發生過多次戰爭,在北京的法國教士本能地排斥英吉利血統的殷無恙。 還有一個原因,連北京的西洋教士都不知曉。李甫士神父與殷無恙的老師格雷神父交惡,李甫士是“高盧主義”的狂熱擁戴者,主張王權高於神權,排斥羅馬教皇在法國的勢力。格雷神父與李甫士觀點相佐,格雷再次流亡,去了羅馬。這一切,殷無恙均不知情,他那時在葡萄牙為他的東方之旅做準備。李甫士比殷無恙先來中國,他沒在葡萄牙主教控制的耶穌會傳教培訓營停留,直接到廣州。他向當時的兩廣總督碩色獻上他繪製的天體圖、星像圖,作為總督向中國皇帝薦舉的參考。李甫士只等候了三個月,就奉詔進京,進欽天監做秋官。 李甫士成為殷無恙進京的最大障礙。 乾隆四十八年八月,乾隆帝收到兩廣總督舒常的薦舉折,叫皇城內的西洋人前來垂詢。共來了七個西洋傳教士,但他們的公開身份不再是傳教士。傳教士以李甫士年紀最大,七十有五,行將就木。進京效力的傳教士,不准結婚,不准回國,不准傳教。傳教是他們的神聖使命,否則他們不會犧牲個人的一切,生老病死在異國他鄉。 乾隆帝垂詢的內容正是殷無恙有無傳教的企圖。 李甫士卑恭卑敬道:“回皇上的話,殷無恙在廣州恭候了近三十年,就這點足以表明他竭誠為皇上效力的孝子之心,他絕對沒有傳教的異心。” 乾隆帝愣了一下:“你好像總是竭力反對殷無恙進京效力?” 李甫士跪下:“奴才有罪,奴才聽了小人的話。英吉利人缺一個像殷無恙這樣精通天朝話的通譯,大施淫威脅迫殷無恙留在廣州,還透過其他國籍的廣州洋商散佈謠言,說殷無恙進京效力的目的是妄圖在天朝首都暗傳洋教。據去年進京效力的比利時畫師王聖諾說,這全是英吉利人在搗鬼,目的是想留住殷無恙繼續做他們的通譯。” 原來,李甫士受到哆羅的嚴厲批評。哆羅為意大利人,是羅馬教廷傳信部中國總監事。他對英吉利背叛羅馬教皇深惡痛絕,但英吉利血統的菲利浦卻不是新教徒,他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沙勿略的追隨者。哆羅要求李甫士說服中國皇帝准許菲利浦進京。李甫士苦於沒有機會向皇帝進言,現在,中國皇帝似乎有心恩准菲利浦進京,這是他贖過解脫的最佳時機。 其他幾位傳教士紛紛表述相同的觀點。乾隆帝道:“既然都願意吸納殷無恙與你們為伍,那就替他擔保吧。” 殷無恙算是幸運,倘若皇上再晚九天過問此事,皇上收到四名意大利傳教士秘密潛往陝西傳教的奏摺,絕不會下詔令恩准殷無恙進京。這四個洋教士秘密潛入內地傳教,正是受居住在廣州十三行的哆羅神父的派遣。 舒常乘坐八人抬大轎,在儀仗的簇擁下徑直來到英國商館。 戈什哈叫道:“聖旨到,英吉利人殷無恙恭聽聖旨!” 殷無恙快步出來,跪在舒總督面前:“末夷殷無恙恭聽聖旨。” 舒常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英吉利醫師殷無恙醫術高明,數十年如一日為天朝子民治病療傷。著我天朝服飾,行我天朝禮儀,守我天朝法度,歸順之心,蒼天可表,朕特准殷無恙進京效力,賜九品醫官銜。欽此。” 殷無恙驚喜萬分,顫抖著在胸口劃十字,然後高舉雙手:“末夷接旨叩謝天恩。”舒常將黃錦聖旨遞給殷無恙,然後再從戈什哈手中接過頂戴補服,交殷無恙手中,殷無恙親吻頂戴上的鏤花金頂,激動得熱淚盈眶。 潘振承聞訊趕來,謝過舒制憲,陪殷無恙進商館客房,幫殷無恙披上九品練雀補服官袍,戴上鏤花金頂紅纓官帽:“恭喜恭喜,恭喜殷先生榮陞欽命九品醫官!” 殷無恙哽咽道:“不是啟官鼎力相助,說服舒大人上折子,末夷的夙願一輩子也不可能實現。” “殷先生準備哪天動身?” “越快越好,我都等白了頭髮,打算明天就啟程。” “我這就去總督衙門給你辦勘合,勘合逢驛站可給驛,你是欽命九品醫官,按規矩還可以享受肩輿。對洋人來說,勘合還有一個作用,就是你的路引。” “我還是喜歡徒步,我還沒出省考察過。” 潘振承微笑道:“那就隨便你了。晚上我給你餞行,上沙面紅船班,我們一邊聽戲,一邊喝酒。” “夷人夜裡上那地方,衙差不會找麻煩?”殷無恙說著樂了,拍拍腦門道,“殷某如今是大清九品朝廷命官,哪怕是呆到天亮回夷館,都沒人敢找茬。” 殷無恙去向哆羅神父辭行,感謝哆羅這幾年對他的關照。哆羅道出菲利浦久等進不了北京的另一個原因。 “我幫助你實現的願望,你也得幫助我,在中國皇帝面前為我說好話,讓我早日實現進北京的願望。”殷無恙和哆羅都沒想到,一場驚天教案行將突降廣州。 傍晚時分,殷無恙出關閘雇了一頂轎子,去沙面的紅船班。 紅船班的大廳頂端是一尺高的戲台,中間是散座,末端隔成五間包廂。唱戲只是紅船班攬客的主要手段之一,船主可以是戲班班主,也可以到外面請戲班來唱。不管哪種情況,紅班船都供應酒水茶水,酒菜不亞於岸上的酒舖。 夜幕降臨,沙面進入一天最熱鬧的時候,五顏六色的燈光齊放,斑斑斕斕,映照著船女伶人俏麗的臉蛋。絲竹聲,吟唱聲,舫妹的嗲聲,堂倌的吆喝聲,在江面灘頭此起彼伏,不絕於耳。殷無恙遊遍了全廣東,卻沒深入沙面考察。風月場所不是恪守清規的神職人員去的地方,殷無恙僅憑道聽途說記錄沙面的奇事奇觀。沙面比殷無恙想像的還要繁華喧鬧,宵夜客川流不息從四面八方湧到沙面來。小山子在沙面路口恭候,引領殷無恙沿著散發著酒氣脂粉氣的木排通道,進了粵秀紅船班。 潘振承坐在大廳中間的包廂等候,伸手向殷無恙打招呼。殷無恙進入包廂坐下,舫妹嫻熟地沏功夫茶。 “啟官,我可能不能呆太久。商館的英吉利同胞也要為我餞行,查理叮囑我,八時半趕回英國館。”殷無恙從舫妹手中接過茶盅,歉意地說。 “行,還有一個半小時,這就叫堂倌上菜。”潘振承叫舫妹去催大廚炒菜,朝戲台上做了個手勢。一個白淨臉龐,儀態嫻雅的琵琶女起身,軟軟款款地朝包廂欠身施禮,然後撥弄琴弦吟歌: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襟。 唱過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歌女唱起王維和高適的離別名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酒一杯,西出陽關無故人。 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殷無恙笑道:“啟官,你怎麼一開場就弄得悲悲戚戚?小弟走到哪兒,都忘不了潘大哥。” 潘振承亦笑道:“來,請君痛飲杯中酒。”潘振承端起酒盅,跟殷無恙乾杯。 堂倌陸續上菜,何首烏雞蛋湯、人參黃芪鯽魚湯、脆皮烤乳豬、什錦冬瓜盅、煲仔魚丸、鹹蛋蒸肉餅、潮州凍肉、香芋扣肉、東江豆腐煲、薑蔥蟹黃、白灼響螺片、蠔油淋蝦仁、火腿燴芥菜……殷無恙瞪著灰藍色的眼睛看著滿桌的菜。潘振承道:“殷先生,是否感慨,說中國人請客太奢侈?” “不不。這是啟官的一片心意,殷某大飽口福要知感恩。”殷無恙說著又嘆道,“全世界數中國人最講究吃,最擅長吃,最會做吃。中國的菜系,粵菜恐怕要排第一。殷某今後在北京,只能回憶啟官請我品嚐的廣東菜了。” “京師也有粵菜館。不過,傳教士進了皇城,據說不可隨便走動,靠微薄的俸祿過日子。潘某任何教都不信,卻非常景仰西洋傳教士。留在京城的傳教士雖然沒有天倫之樂,尚可衣食無憂,那些鑽到窮鄉僻壤的傳教士,沒有親人陪伴,孤身一人過著異常艱苦的生活,還要冒殺頭的風險,在外人看來,太不可思議。” “啟官不會覺得不可理喻吧?” “我當然不會,你們是為了傳教的神聖使命,抱有一種能將個人的一切捨棄的獻身精神。但我認為,羅馬教廷想把上帝的福音傳遍華夏大地,只是一廂情願。” 殷無恙默默地抿了一口酒,挾一隻蝦仁放嘴裡慢慢地嚼,許久無言。 潘振承道:“殷先生怎不說話?你其實有好多話要說。” 殷無恙憂鬱道:“中國拒絕一切來自藩邦遠夷的文明。在西方人沒有來之前,這種態度或許有合理之處,中國的周邊部族和國家,文明程度都比不上中國,中國即使吸收了他們的某些東西,比如胡琴、胡服、鬍刀,也只是某個具體的物品而已。就算是佛教,來到中國一旦紮根,就完全是中國化了,印度文化的精髓也就淡化得差不多了。中國不需要吸收外來的文明,也能保持高度發達的文明。然而,當同樣具有高度文明的西方人來到中國,中國仍然抱著固有的經驗看待他們,最終會成為井底之蛙。” “你認為怎樣才能使中國的君臣清醒?” 殷無恙尋思良久,搖搖頭:“難,幾乎是不可能。我曾跟你談過西班牙、葡萄牙、荷蘭、英吉利等海國盛衰的變化。西班牙、葡萄牙總以為光靠海外掠奪、殖民佔領就能富國,後來怎樣?被荷蘭、英吉利拋到後面,英荷不是沒有海外掠奪,但他們勝出的根本原因卻不是海外掠奪。西班牙葡萄牙國內有不少人呼籲思變,就是變不起來。” “他們過去得到的好處太多,結果成了一種包袱,限制了他們思變圖強?”潘振承看著殷無恙炯炯發亮、透露出讚許的雙眼,繼續說道:“中國的文明一直被周邊的藩邦所崇拜,包袱比西班牙、葡萄牙還沉重吧?” “啟官,你是我遇到的中國人,第一個睜眼看世界的人。” 潘振承痛苦地搖搖頭:“我是一介草民,即便是朝中重臣,也改變不了現狀。我是杞人憂天,想一些不該由我等賤商該想的事情。” “喝酒,喝酒。”潘振承端起酒盅。 戲台上正在唱新編粵劇,杜麗娘淒切婉轉地唱:忽忽花間起夢情,女兒心性未分明。無眠一夜燈明滅,分煞梅香喚不醒。 “殷先生,要不要點其他的段子?”潘振承問道。 “隨便吧,醉翁不在酒,也不在戲。不過人生確實有些恍然若夢的感覺,眨眼間,你我都老了。” “老自然是老了,不過你我都還有未盡的心願。你的心願是竭誠為中國皇帝效力,改變他對夷人的看法,換取他對你們採取溫和一些的政策。” 殷無恙欣然點頭:“這個心願很難實現。教廷對我們的要求脫離實際。唔,啟官的心願是想把十三行帶出困境,然後把位置交給蔡世文?” “沒錯,知啟官者,惟有知己。我不敢再指望十三行再現輝煌。”潘振承叫舫妹換上兩盅茶,輕呷一口問道,“你認為我有幾成把握?” 殷無恙沉默良久,下決心道:“我要走了,告訴你一個商業秘密,英國國會通過一項法案,大幅度降低茶葉進口關稅,以後將會有大批的商船來中國買茶葉。” “這是個天大的好事!”潘振承興奮道,笑容填滿滿臉的皺紋,很快又凝固,“怕就怕十三行的生意越旺,朝廷和官府對我們的索求越多。殷先生,英國政府對東印度公司不會這般對待他們吧?” “在英國,王室、國會、內閣、官辦公司、私人公司,甚至民人都是依照法律行事,不會出現這種任意宰割的現象。不過,茶葉減稅,對東印度公司未必全是好事,東印度公司要輸出本土大批的銀幣購買中國茶,英國對華貿易的逆差還會增大。東印度公司解決不了銀幣外流的難題,將來,很有可能會肆無忌憚地向中國走私鴉片。” “這會不會成為十三行的另一場災難?” “如果鴉片大量湧進中國,恐怕對中國都是大災難。” “我能做的,就是保住十三行不介入鴉片。”潘振承呆愣移時嘆道,“這些年麻煩事不斷,我常常弄得非常被動,一籌莫展。” “你還是睿智超人、兢兢業業的潘啟官,人老心未老。你老覺得招架不住局勢,是因為局勢本身在變,原因太複雜,恐怕談幾天幾夜也談不清。” 潘振承萬分感慨道:“殷老弟,我們哥倆從沒像今夜這樣推心置腹交談。我總是懷疑我人老不中用了,聽你這般說,心中的鬱悶釋解多了。殷老弟目光如炬,胸懷坦蕩,能交上你這樣的朋友,就是明朝駕鶴西去,我也毫無遺憾。” 殷無恙感動道:“老哥不能死,你有美妻,有兒孫,有家產,有洋行,有總商之位,更有責任在身。若兄弟倆非得一人去死,該當老弟,老弟能結交老哥做知己,老弟明天就是撒手西去,也會含笑九泉。” 潘振承道:“我們都不要說不吉利的話,來來,一醉方休!” 殷無恙舉起酒盅:“來,幹幹幹!” 兩人一飲而盡,對著空酒盅,相覷一眼,開懷大笑。 英國商館大堂聚集著公司職員、貨運押運員、船長大副等六十餘人。靠裡側兩排桌子擺著威士忌酒、葡萄酒、杜松子酒三種酒水;有牛扒、咖哩土豆、椒鹽雞塊、雞蛋布丁、沙拉、番茄湯等西菜,以及甜心麵包、奶油蛋糕、鬆餅、曲奇等西點。 到了約定的八時三十分,查理焦急地跑到門口張望。皮爾等幾個船長罵罵咧咧,端起酒杯,拿起叉刀狼吞虎咽。其他的人飢腸轆轆,去拿西點充飢。 查理一張臉烏云密布,像要打雷下雨。他掏出懷錶看,八時四十分,查理指著幾個公司職員道:“布魯斯、詹姆斯,還有米切爾,你們去找他,叫他立即趕回來。出不了十三行,看看有沒有還在十三行的通事買辦,請他們到江面的花船上尋找。” 皮爾抓著一塊牛扒嘶咬道:“你那麼重視他,非得給他餞行不可嗎?” 會計師哈里斯忿憤然道:“菲利浦只認中國朋友,這多年他早就被中國人同化了。” 查理冷笑道:“他被中國人同化了,好哇,好得很。他來了,我們按中國的方式敬他的酒。” “敬酒不吃吃罰酒。”通譯錢伯勒向眾人解釋他的中文老師菲利浦說過的中國俚語。錢伯勒學習中文僅僅當成謀生的職業,他不像菲利浦那樣熱衷於中國文化,也沒跟中國人融為一體。 快到九時,菲利浦急匆匆趕來,一個勁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忘了看時間,害得大家久等。” 查理拍拍巴掌,喧鬧的大堂頓時肅靜下來,查理道:“我們尊敬的天朝大醫官殷無恙大人終於來了,殷無恙大人明天就要啟程上北京,去做天朝皇帝的御醫,這是我們全體英吉利人的榮耀!大家說說,我們該用什麼方式,表達我們對他的崇高敬意?” 皮爾大聲答道:“按中國的方式敬他的酒!” 菲利浦給嚇怕了,急忙道:“這不成,你們饒了我。我剛才和潘啟官喝了許多酒,不能再喝了。” 查理道:“這般說來,你只願意和中國朋友喝酒,不願跟我們同胞喝?” 菲利浦急道:“查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還是按照我們英吉利的喝酒的風俗,隨意喝。” 皮爾竄上前,托起菲利浦腦後的長辮子:“你還配做大不列顛人?我為你感到羞愧!” 菲利浦憤怒地推開皮爾:“喝就喝,何必污辱人?” 皮爾立即倒了兩杯威士忌酒,欲端一杯遞菲利浦手中。查理擋在皮爾面前,說道:“還是用溫和些的酒吧。”查理招招手,中國僕役端來葡萄酒托盤,查理遞一杯葡萄酒給菲利浦:“菲利浦,我衷心地祝賀你實現願望,爭取早日獲得中國皇帝的信任。在適當的時機,為帝國公司打破歧視性貿易政策,爭取自由貿易多說幾句話,祝您明天一路順風。” 菲利浦端起酒杯:“謝謝您的祝愿。” 接下來,公司職員按照級別依次敬菲利浦的酒,用的都是葡萄酒。輪到二等秘書司當東,他看了看菲利浦漸漸慘白的臉色,說道:“菲利浦,據說中國的飲酒風俗,敬酒人喝多少,受敬人也喝多少。可惜我的酒量太小,只能抿一小口,你也抿一小口。”菲利浦喝得暈乎乎的,但司當東這句話的含義還是能領悟到,菲利浦牙關打顫道:“謝謝,謝謝司當東,我在北京會時常想念您。” 菲利浦沒有實現去北京的願望,倒是當時連想都沒想過能上中國首都的司當東,九年後作為英國特使馬戛然爾尼勳爵的副手前往北京,然後再去熱河行宮向中國老皇帝祝壽。 菲利浦的學生錢伯勒站一旁目瞪口呆看老師豪飲,他發現老師臉色慘白,身子搖搖晃晃,錢伯勒趕忙扶著老師:“請諸位停止中國式敬酒,菲利浦不行了。” “我能喝!”酒精發作的菲利浦已經喪失自控力,他搖晃著推開錢伯勒。 “能喝好哇!我站了這麼久,就等著敬你的酒。”皮爾遞上一杯酒,仍然是威士忌。菲利浦接過,眼都沒眨一下,一飲而光。 “還有我呢!”牛高馬大的雷戈爾船長端著兩杯杜松子酒,擠開人群走進來。 “算了,算了。”查理攔住雷戈爾,大聲說道,“還有四十多人沒敬菲利浦的酒,我提議,大家共同敬他一杯,最後一杯。” 菲利浦被錢伯勒攙扶著,眼裡全是疊影,他顫抖著接過一杯葡萄酒,喝到一半,天旋地轉,身子往下溜。 菲利浦被司當東、錢伯勒等送回房間。晚宴繼續進行,鬧到午夜才散場。 第二天,東印度公司向外發布消息:“菲利浦接到上北京的喜訊,興奮過度,突發心髒病逝世。” 潘振承驚聞噩耗,立即趕來十三行。殷無恙彷彿熟睡躺在床上,房間儘管開窗透氣,仍可聞到濃烈的酒氣。潘振承悲痛又疑惑地看著老友,聽當值的買辦魏長順說昨晚發生的事情。 潘振承帶買辦魏長順、通譯譚瑞華上英國公司會議廳,查理正指揮著幾個職員佈置靈堂。 “查理,據我所知,是你們輪番灌殷無恙喝酒,他才出的意外。”潘振承站在查理面前,表情嚴肅地說道。 “那隻能怪你們中國喝酒的風俗,非得把對方灌醉才開心。”查理振振有詞道。 “你們一貫抵制天朝禮儀,明知道殷無恙酒量有限,借中國喝酒的習俗,目的就是懲罰他。” “潘啟官,您想幹什麼?難道要我們對他的死負責?”查理色厲內荏晃動手臂叫了起來,“是他自稱是中國人,崇拜中國的一切。”查理詭異地笑了笑:“他是天朝九品醫官,我們不敢不按天朝的習俗對待他。” 潘振承不想跟查理理論,中國的酒風,灌醉灌死對方可以不負任何責任。聽昨晚在場的中國僕役講,查理的行為還算理智,是皮爾執意跟殷先生過不去,借酒懲罰殷先生。潘振承道:“查理,我不想追究誰的責任,事情已經發生了,殷無恙是我的老朋友,我和他的交往比東印度公司任何一個職員都要長。殷無恙的喪事由我來辦,按中國的風俗辦。” 殷無恙的靈堂設在同文行館的客廳,正牆一個偌大的“奠”字,“奠”字下面是一口楠木棺材,殷無恙身穿大清九品官員服,頭戴鏤花金頂紅纓帽,平靜地躺在棺木里。 “奠”兩側的長幅輓聯為潘振承所書: 十三行各洋行也都送了祭幛輓聯,蔡世文的輓聯是: 潘振承的妻妾馨葉和時月,也送了一幅寫在祭幛上的輓聯: 馨葉時月,還有潘振承子孫呆在靈堂為殷先生守靈,接待聞訊趕來的弔唁客。殷無恙醫治過好些人,有的還患有中醫斷定沒治的疾病。殷無恙從不收患者分文,甚至貼錢救助連飯都吃不上的患者。好些曾受過殷無恙救治的人在靈堂哭得死去活來,目睹者無不動容。 潘振承領著眾行商祭奠殷無恙,他說道:“殷先生是皇上欽命的大清九品醫官,我們還是跪祭吧。”潘振承和眾行商跪下,三叩首。華尊夷賤,這是十三行有史以來,行商第一次向夷人行跪禮,殷無恙在天有靈,該會感到欣慰。 出殯那天,潘振承動用十三行的樓船運載殷無恙的靈柩。樓船掛滿白幡,潘振承帶十名行商扶柩,樂班吹奏著哀樂。樓船後的大小船隻排了一里路長,都是為殷無恙送葬的人。他們分別是十三行的散商、通事、洋行伙計、受過殷無恙救助的民人,另外還有十三行的洋人。 殷無恙的墓地在堆棧島的番人墳場。潘振承等行商按照中國的風俗燒冥紙,焚香點燭,敬奉三牲。查理等洋人按照西人的風俗朝殷無恙的墓前放鮮花,由牧師領著他們為殷無恙祈禱。 墓碑高五尺,中間刻著“大清九品醫官殷無恙大人之墓”;右側刻“西曆一七二六年生於英吉利漢諾丁——乾隆四十九年九月二日卒於廣州”;左側是潘文岩、蔡世文等十名立碑行商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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