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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六十二回番爺嘲弄皇帝受辱戲說貢土欺君無罪

大清商埠 祝春亭 17967 2018-03-13
乾隆在乾清宮接受番爺的朝貢,為使番爺徹底臣服,乾隆的鎮番之寶是廣東的洋貢;然而,護貢使李湖送來了十八箱泥土;番爺嘲笑乾隆皇帝納貢飢不擇食,乾隆大怒把李湖打入天牢;李湖萬沒想到是在這種場合進獻貢品,他情知犯下滔天大罪,廣東口岸和十三行將有血光之災;李湖想起馨葉送的錦囊,打開錦囊看,思忖片刻,幡然醒悟! 一記“呯”的響聲,一向膽大包天的李湖魂都給嚇沒了。圍觀的民人一片嘩然,潘振承驚駭失色。 小太監彎腰從裂開的貢品箱外面,抓起一把黃沙叫道:“婁總管,貢品箱裝的是沙子。” 婁知恥正言厲色問道:“李湖,你說的自鳴鐘、琺瑯彩、玻璃器皿、鼻煙壺、香脂香水、千里鏡、西洋鏡到哪去了?” “在……在其他箱子裡裝著。”李湖的聲音有些顫抖。

婁知恥指著流出的細沙:“這該作何解釋?” “下官——下官不甚明了。下官從洪水災區趕回廣州,接欽命立即護貢進京,沒——沒來得及逐一開箱驗貢——” “護貢失察,拿沙子糊弄本欽差,我看你是活膩了!” 李湖額頭滲出細細的汗粒:“容下官驗貢。”李湖一副豁出去的神態,“若真如婁公公所說,再殺李湖不遲。” 潘振承迅速跟小山子耳語。 “小姐借光。”潘振承塞一枚西洋銀毫給站他身旁的姑娘,不容分說拿起披姑娘肩上的紗巾,抬起手搖動紗巾,傻裡傻氣地嘿嘿地笑。小山子用帶哭的聲音大叫道:“老爺!小香香死了多年了,你別學她了!” 李湖看了潘振承一眼,兩個侍衛衝過來,驅趕潘振承:“滾滾滾!你這個老傻帽!”小山子拉著潘振承出了人群,又從別處鑽到人群前面。

李湖蹲著身子愣怔地看著貢品箱裂口,箱子裡還裝有小半箱沙子。李湖抓了一把沙子攤在手心,滿腹狐疑,苦苦思索:啟官為何瘋瘋癲癲搖動紗巾?他想暗示我什麼? 李湖幌然醒悟:“紗巾——沙金,啟官在告訴我把黃沙說成沙金。”李湖支起身,胸有成竹,神情自若。婁知恥目光像錐子盯著李湖:“餵,李護貢使,瞧清楚了?” “瞧清楚了,也記清楚了。貢船自廣州啟程前,操辦貢品的廣州十三行首商潘文岩向本官介紹過洋貢,其中就說到沙金。此沙非彼沙,實乃提煉黃金的沙金也。” “西夷為何不貢黃金,而貢沙金?” “公公有所不知,雜毛夷發現沙金礦,而雜毛夷不開化為西夷之最,舉國上下無一人懂煉金術,故而只能進貢沙金。” “不懂煉金,就不可到他國請煉金工匠?”婁知恥尋根究底問道。

李湖一通百通,不假思索道:“婁公公,我大清番族,貢璞石而不貢玉器,貢原木而不貢木器,貢獸皮而不貢靚裘,此等情況,公公您在大內見識得還會少嗎?” 婁知恥仍繃著臉,看著摔破的貢品箱:“李湖,你的人摔破貢品箱,該當何罪?”婁知恥指著剛才站馬車下抬貢品箱的綠勇,“來人,將這兩個罪卒就地正法!” “慢!” 李湖的突暴眼射出一道凜光,他走近婁太監:“婁公公,這里里外外幾百號人都看清楚了,是你的馬受驚亂竄惹的禍,是你的侍衛接過貢品箱沒站穩摔了下來。你身為迎貢欽差,該當何罪,不用本官挑明吧?”李湖的聲音雖小,但非常嚴厲,婁知恥打了個寒戰:“老奴該死,望高抬貴手,多多海涵。”婁知恥拿帕子擦汗,用商討的口氣道,“李大人,您說貢品箱摔破了咋辦?”

“箱子摔破了,可以補救;人掉了腦袋,就沒救了。” 婁知恥輕聲哀求道:“李大人,您在皇上面前,千萬不能提起役馬受驚,寶箱摔破。” 李湖亦輕聲道:“婁公公放心,本官再怎麼,也不敢得罪侍候皇上的您啦。” 小山子跟潘振承說悄悄話:“老爺,李大人和婁欽差頭碰頭在一起商量事情。”潘振承扯小山子衣襟,示意他不要說話。 潘振承猜想他們在商量修理貢品箱。果然,侍衛和漕兵詐詐唬唬將民人趕出碼頭,封鎖住通向碼頭的各個路口。 潘振承帶小山子進了一家飯鋪吃飯,出來時天色已黑。封鎖路口的漕兵撤了,潘振承和小山子趕到碼頭,碼頭空蕩盪,潘振承估計他們去了通州,通州是大碼頭,有好些手藝高超,製作各種木器的作坊。潘振承和小山子上了一架騾車,趁黑趕往通州。尋訪過好幾家木匠作坊,終於看到一個巷口站著幾個大內侍衛。

潘振承估計巷子裡有一家木匠作坊,趨步上前朝侍衛拱手,迅速將一枚銀大洋塞到一個侍衛手中,微笑道:“這位爺,草民是南昌來的客商,跟廣東護貢使李湖是同鄉好友,草民有要事要見他,可否進去通禀一聲,說姓潘的南昌客商要見他。” 這個侍衛在猶豫,一個穿黃馬褂的侍衛走過來,指著潘振承道:“這不是在漷縣碼頭裝瘋賣傻的老頭嗎?從漷縣追到通州,盯著貢品不放,我看你是個老賊!” 不等侍衛頭髮令,幾個侍衛一擁而上,把潘振承和小山子拿下。 仲秋的北京曦光微明,晨風帶著絲絲涼意掠過乾清宮的山歇頂黃琉瓦。 “臣等恭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聲音響徹澄清的天空。俄頃,一個太監尖著細嗓門叫道:“皇上有旨,宣喀爾喀蒙古扎薩克阿睦旺、回部亞木圖伯克庫亞喀、川西巴底安撫司巴旺、滇南車裡宣撫司刁土宛覲見。”

乾清宮內,乾隆高高坐在須彌座龍椅上,臉色威嚴。朝臣躬身侍立在大殿兩側,中間空出一條空道。四名番爺進殿,打頭的是蒙古扎薩克阿睦旺,他昂首闊步,領著另三名番爺走到須彌座前。 番爺雙膝下跪,行三跪九叩大禮:“臣下恭請皇上聖安。” 乾隆和藹道:“四位番爺平身。” 四個番爺起身,並排站在空道中央。 昨天酉時,和珅收到迎貢欽差婁知恥傳來的訊息,立即和理藩院尚書恒泰商定第二天安排番爺朝覲。四個番爺,數漠北扎薩克阿睦旺最難招呼,他一來就吵吵嚷嚷要見皇上,說不安排晉見,他就要帶死馬進皇城晉見皇上。幸虧他來得最晚,第一天掀桌子,第二天毆打侍候他的僕役。不過,話要說回來,阿睦旺也不是無理取鬧,皇上在給阿睦旺的信中寫道:“朕急盼和你一道喝馬奶子酒,一道上圍場狩獵。”

進貢方物的秩序事前作了安排。進洋貢是給番爺看的,番爺進貢是給朝臣看的。貢物少的先貢,壓軸戲留到後面。誠然,洋貢進殿沒有跟番爺通氣,和珅摸透了皇上的心事,萬歲想不聲不響垂訓番爺。 臉色呈古銅色的巴旺出班行禮:“川西巴底安撫司巴旺帶來獵刀十把,皮貨一箱,敬獻給皇上。” 巴旺的隨從抬進一隻木箱,巴旺掀開箱蓋,箱蓋的層板夾了十把獵刀,箱子里平鋪著獸皮。太監取了一把獵刀和一塊豹皮呈獻給皇上御覽,乾隆裝出興致勃勃的神態拿獵刀在手裡端詳,然後撫摸著豹皮,誇獎道:“獵刀壯人膽,豹皮暖人心,難得你一片孝心。” 身軀有些佝僂的刁土宛出班行禮:“滇南車裡宣撫司刁土宛覲獻一對孔雀。” 數個隨從抬進一隻大鳥籠,刁土宛把孔雀放出,手拿一塊花布搖晃,嘴裡嘟嘟地逗著孔雀,孔雀展開美麗的翅膀。刁土宛道:“皇上,孔雀向您開屏行叩禮。”眾臣一片喝彩,乾隆喜滋滋道:“孔雀乃百鳥之王,朕喜歡苗彝的方物。”

細長高挑的庫亞喀出班行禮:“回部亞木圖伯克庫亞喀不遠萬里之遙,運來于闐玉石一塊,計一百一十八斤。” 兩個隨叢抬進來一塊未雕琢的天然玉石,玉石泛著暗綠色的光澤。乾隆大笑:“好好好,于闐寶玉,蓋世無雙。” 壯實得像頭公牛的阿睦旺出班行禮,中氣十足道:“喀爾喀蒙古土謝圖汗部扎薩克阿睦旺郡王無實物進殿,只帶貢冊一本,內計駿馬五百匹、壯牛八百頭、肥羊一千隻。”乾隆欣喜道:“好,好,全是整數。”小太監把貢冊獻給皇上,乾隆特意戴上老花鏡御覽,感嘆道:“阿王爺用心良苦,忠心可嘉。” “為了保證整數,本郡王上路時,牲口遠遠多於這個數字。一路留下牲口死屍殘骸,到了京郊還要剔除他媽的瘦弱的有病的牲口。”阿睦旺得意地在須彌座下走動,一隻腳踏在須彌座的台階上,“皇上,要不要本郡王將這些活物貢品趕進北京城,大開皇城門趕進皇宮呀?”

乾隆神色有些尷尬:“免了,免了,有禮單就行了。” “皇上聖明,不然的話,兩千多頭馬牛羊擠進屁大的宮殿,別說沒有大臣站的地方,皇上您的龍椅恐怕都沒地方安放了。” 文武大臣臉呈憤怒之色,忍著沒有發作。昨天早朝時,皇上打過招呼,番爺輕狂讓他去狂,朕有的是辦法擺平他們。三年前,喀爾喀蒙古賽因諾顏部扎薩克丹津扎布,借酒裝瘋,當眾滿蒙王公大臣的面叫乾隆帝“弘曆老哥”,滿蒙王公大臣斥責丹津扎布,被乾隆微笑著制止。事後,乾隆私下召見丹津扎布手下的武士海哈爾,問他想不想做賽因諾顏部扎薩克,想就做一件對得起欽點扎薩克的事。次日進圍場狩獵,海哈爾事先埋伏在灌木叢,放冷箭射死丹津扎布。侍衛奉旨緝拿殺手,最後不了了之。乾隆失去一員漠北扎薩克,痛心泣淚,賜丹津扎布一副楠木棺材,著海哈爾任賽因諾顏部扎薩克,封貝子,賜印信,護送丹津扎布靈柩回漠北厚葬。

這種非常手段,乾隆只是偶爾用之。一般說來,番爺只要不太操蛋,皇帝還是有足夠的氣量包容。阿睦旺的狂妄,本在乾隆的預料之內,乾隆消弭他囂張氣焰的王牌便是西洋貢物。 督促洋貢進京由和珅一手安排,講好了今日早朝時洋貢會如期在午門外恭候,卻不見一點動靜。乾隆心中不免焦灼,他同和珅對了下眼。和珅退出大殿,站在簷廊上眺望乾清門,急得火燒眉毛。昨天酉牌三刻接到迎貢欽差婁知恥的口信,廣東貢船申牌時分到達漷縣碼頭,照此推算,馬匹走得再慢,子夜時分就能到達皇宮。為何到次日辰時還不見踪影? 此時,阿睦旺仍在大放厥詞:“列位文武大臣,本郡王照顧皇上的面子,免去畜牲進殿覲見皇上。畜牲不通人性,有眼無珠,不知何人貴為天子,何人賤似奴才。倘若撅起屁股亂放屁,尊貴的萬歲爺,還有您手下的臣子,在金鑾殿可就待不住啦,哈哈哈!” 阿睦旺的言詞充滿挑釁的意味,眾臣子或怒目而視,或交頭接耳議論。 “小小番酋,不知天高地厚!” “目無聖上,狂妄之極!” “冒犯天顏,罪不可赦!” 乾隆的眉頭擰成一團,已是十分不滿。 迎貢欽差婁知恥終於一路小跑,滿頭大汗朝乾清宮奔來。和珅迎了下去,責備道:“婁總管,為何拖到這時才來?” 婁知恥氣喘吁籲道:“馬車的軸斷了,倒回通州請工匠,黑燈瞎火,折騰到天亮才修好,一路奔馳而來,人疲馬乏,到午門外都快癱倒在地。” 和珅不等婁知恥解釋完,假裝慢騰騰地回到乾清宮,跪奏道:“奴才和珅啟禀萬歲,廣東巡撫、護貢使李湖押送的夷國貢品已經在午門外。皇上,是送到內務府驗收,還是直接呈送進殿?”乾隆彷彿遇到救星,心中竊喜,他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端起玲瓏玉碗慢吞吞地呷了口茶,略有所思道:“既然到了午門,還是直接進殿吧?先睹為快,先睹為快啊!” “宣廣東巡撫李湖護貢進殿”的聲音一站一站傳到午門外。李湖聽到聲音臉色陡變,他同趙石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均惶恐不安。 經午門、內金水橋、太和門、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乾清門,進入乾清宮廣場。打前的李湖陡然發現乾清宮簷廊下,站有數十個身穿番族服裝的人。 “莫非今日皇上接受土司番酋的朝覲,這些番人是他們的隨從?”李湖赫然醒悟,嚇出一身冷汗,“原來皇上下諭令催貢,目的是要近番遠夷同朝貢物?十八箱泥土倘若弄進大殿,後果不堪設想!” 李湖叫抬貢品箱的綠勇太監在大殿外恭候,叫趙石稍後抱小號貢品箱進殿。自己先進殿看個究竟,尋找機會向皇上禀明情況。 李湖三跪九叩:“廣東巡撫、護貢使李湖恭祈聖安。” 乾隆和藹道:“李愛卿平身。” “謝皇上。”李湖平身,目光落在四個番爺及地上的貢品上。大殿所有的目光都聚在李湖身上。李湖收回目光,一顆心嘭嘭大跳,像鼓槌猛敲他的心房。 和珅躬身道:“皇上,我大清威加四海,恩澤九夷,夷酋番使,莫不臣服我天朝皇帝,惟恐貢品不足以表其歸順之心,貢品一年多似一年,一年好似一年。” “李愛卿,還不呈獻貢品讓朕瞧瞧。”乾隆話中的含義,自然是讓四個番爺瞧瞧。 李湖在心中叫苦不迭,早知如此,不如半路上跟婁太監挑明。皇上提前知道真相,就不會安排他與番爺一道進貢。 婁知恥疑惑不解地瞪著心神不寧的李湖,李湖不是說運來一大堆奇珍瑰寶嗎? 趙石抱著小號貢品箱進殿,放到李湖身後。趙石跪了下來,嘴唇哆嗦著,像啞巴似的向皇上磕頭。 沒人關注趙石,眾人的目光落在小貢品箱上。和珅催道:“李大人,還不恭請皇上御覽洋貢。” 李湖情知無法逃避,轉身猛然掀開小號貢品箱的箱蓋,說道:“這就是夷國貢商敬獻的方物。” 站貢品箱旁的朝臣臉上顯露出極度失望的表情。阿睦旺扯了一下庫亞喀的手,四個番爺圍上前看,貢品箱裡有八音盒、小圓鏡、西洋小刀、布娃娃、佈白熊、西洋畫。和珅急忙把箱蓋合上,叫道:“婁公公,還不呈給皇上御覽。” 婁知恥抱起貢品箱穿過空道,拾級上須彌座,把貢品箱放乾隆面前的龍案上,輕輕打開箱蓋,悄悄退到皇上身後侍立。乾隆看著箱子裡寥寥無幾,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西洋玩意,驚愕多於失望。 其實,箱子裡還是有一兩樣比較珍貴的方物的,比如英國敬送的袖珍琺瑯彩自鳴鐘,立起來是鍾,放袋裡是表,價值一萬八千兩。加上其他零散方物,總價值約兩萬兩。然而,跟番爺進的方物相比,就顯得太寒磣了。事已至此,李湖即使點明桃木盒子不是八音盒,而是琺瑯彩袖珍鐘的盒子,也無法彰顯萬國朝覲,踴躍貢物。 李湖略微抬頭,怯懦地看了看皇上驚愕的表情:“啟禀聖上,微臣不敢欺君,只能將代收到的洋貢據實轉呈。” 阿睦旺哈哈大笑:“太少了,太少了!” 庫亞喀冷嘲熱諷道:“夷國貢使,怎麼拿得出手哦?” 巴旺笑道:“這不是欺我大清皇帝笑納夷貢,飢不擇食嗎?” 阿睦旺叫道:“列位大臣睜大眼看哇,我天朝皇帝,威震四海,萬國朝聖,踴躍進貢啊!” 刁土宛詭詰地笑道:“萬國朝貢只收到一點點方物。” 阿睦旺指著李湖道:“虧你還如獲至寶收下,這不明擺著要咱們皇上好看嗎?哈哈哈!” 乾隆一臉怒氣盯著李湖,李湖深感不安,不敢抬頭。 和珅早已跑到殿外,叫護貢綠勇和迎貢太監將十八隻貢品箱送進大殿。綠勇和太監列成長隊,抬著貢品箱魚貫進入大殿。婁知恥伸長脖子愣愣看著貢品箱,身子猛然顫抖,他已經悟出那十八隻大貢品箱其實裝的都是沙土! 和珅喜形於色道:“皇上,李湖果然打有埋伏。”和珅用手指貢品箱,對李湖道,“李大人,您想拋磚引玉,不是嗎?”李湖穩住情緒,鎮定說道:“李湖不是魔法師,不會拋磚引玉,恐怕只會拋磚引土。” 乾隆一臉疑雲:“你越說越玄乎了,究竟怎回事?” 李湖躬著身子奏道:“皇上,在微臣打開貢品箱前,容微臣禀明實情。俗話說,真言逆耳,謊言悅耳;真言緣於忠君,謊言實為欺君。皇上,您是想听真言,還是想听謊言?” 乾隆疑慮地盯著李湖:“你這是何意?難道朕一直處於謊言之中?” 李湖瑟瑟道:“微臣不敢揣度。” 乾隆陡怒:“你說!在你的心目中,朕是個愛聽謊言的昏君不成?” 李湖伏地跪拜叩首:“微臣有罪,微臣不是這個意思。” 和珅發現毛豆腰間掛著一串鑰匙,鑰匙鐫有數字,從一排到十八,貢品箱也編了號。和珅拿一號鑰匙去開一號貢品箱的鎖,揭開貢品箱,臉色陡變,急忙合上箱蓋。開第二隻箱,又急忙合上。和珅跑到最後一隻箱前,打開,急合上,跌倒在地上。 和珅面如土色,拿出帕子擦汗。 站皇上身後的婁知恥汗流滿面,雙腿像在篩糠。 眾臣交頭接耳,輕言議論。湖南巡撫劉墉在和珅開箱時,看到貢品箱裡裝的是泥土,心中既疑惑,又擔心。 劉墉乃軍機大臣、大學士劉統勳之子,乾隆十六年進士,欽點庶吉士、翰林院編修,遷侍講學士。劉墉的仕途並非一帆風順,乾隆二十年,父親因政見觸犯乾隆,劉墉受牽連革職入獄;任太原知府時,因屬僚貪墨失察,發往西北戍軍台。不過劉墉每次受罰,不久又重新得到皇上器重,累官戶部、吏部侍郎,繼李湖之後接任湖南巡撫。劉墉做過乾隆帝的侍講學士,與皇上關係較為密切。劉墉進京述職,對和珅操辦大禮單略有耳聞,沒想到大禮單最後變成十八箱泥土。 阿睦旺大步走到和珅面前:“和大人,你究竟看到什麼?看到毒蛇,還是看到妖怪?”阿睦旺揭開箱蓋,抓起一把泥土,驚喜若狂叫道:“是泥土!哈哈哈,夷國進貢的是泥土!”另三個番爺也跑去開貢品箱,抓起泥土,喜形於色。 庫亞喀抓起一把細沙,細沙從他手指縫流下:“哈哈,是沙子,和回部瀚海一樣的沙子!” 巴旺抓起一把褐色的泥土,用慶幸口氣說道,“哈!小金川也有這樣的泥土,本司進殿前心裡還在打鼓,擔心皇上嫌我朝貢的方物太薄,不討皇上心歡。” 刁土宛努力挺直佝僂的身子,長吁一口氣說:“我也一樣,現在總算把心頭的石頭放下了。” 庫亞喀道:“亞木圖是個窮地方,本伯克原本打算馱幾袋葡萄乾進京朝覲,考慮再三,還是從回商手裡買下一塊玉石王。如此看來,窮其財力邀寵悅聖,多此一舉,多此一舉啊。” 阿睦旺道:“早知如此,本郡王的活物貢品,本該整數啟程。到京師不夠數,本王就拿臭烘烘的牲口死屍湊數。金碧輝煌的金鑾殿,就要臭不可聞、臭氣熏天、臭飄四海、臭名昭著呀,哈哈哈!” 面對著番爺的嘲諷,劉墉大聲道:“皇上,臣有話要說。” “劉愛卿請講。” “常言道,千里送鵝毛,禮輕情義重。不管近番還是遠夷,只要心意到就行了,貢禮輕重,實不重要。” 乾隆點頭道:“劉愛卿言之有理。” 阿睦旺搶過話頭:“對,言之有理,言之太有理!既然貢禮輕重不重要,那麼,來年本郡王朝貢的寶物,就要換過囉。換啥好呢?列位王公大臣,你們說說,草原上除了駿馬牛羊駱駝,還有啥最多?” 滿朝文武未出聲。 阿睦旺大聲喊道:“駿馬牛羊駱駝下的糞!” 另三個番爺跟著阿睦旺大笑。 乾隆龍顏大怒,把怒氣發洩到李湖身上:“李湖,你做的好事!” 李湖臉色陡變,顫顫說道:“皇上聖明,微臣絕無戲弄聖上之意,微臣這樣做,實在是有隱情,容微臣一一禀明。” 乾隆怒不可遏叫道:“欺君大罪,實不可赦,把他拉下去,打入天牢!” 侍衛拖起李湖往外走,李湖大喊:“臣不懼死,臣實有隱情,皇上聽罪臣說完再殺不遲!” 侍衛把趙石等一干人拿下,拖出大殿。 劉墉猜想李湖必有隱情,否則決不會弄來泥土冒充貢品,劉墉奏道:“皇上,臣懇求……” 乾隆不等劉墉禀完,將龍案上的什物打翻在地,怒氣沖天而去。 “退朝……”婁知恥慌亂地喊道,跟在乾隆後面,腳步踉蹌,險些摔倒。 文武大臣神色黯然地退朝。 四個番爺神色活現,大搖大擺走出大殿。 和珅仍手足無措地呆立著。劉墉走了過去:“和大人,走吧。不是你讒媚取悅皇上,李湖哪會招惹殺身之禍,皇上哪又會受番族酋尊的羞辱?” 養心殿是皇帝的寢宮,又是皇帝辦公、接見臣子的地方。 後殿共五間,黃琉璃瓦歇山頂。正間掛有“乾元資始”的匾額,靠北牆是炕,皇上坐炕上用早膳,他只喝了半碗粥,叫婁知恥撤下。若是往常,婁知恥會阿諛奉承勸皇上多進食,或者叫御廚做過膳食。婁知恥心中有愧亦有鬼,端走食盤便不見了踪影。西梢間額題“華滋堂”,擺有一張顛鸞倒鳳的龍床。西次間的南窗下是通炕,北牆設雕龍櫃,乾隆偶爾在此批閱奏摺,近幾年,皇上常把和珅召來,侍奉他飲茶,聽和珅敘說外面的趣聞。東梢間額題“自強不息”,內設龍床,床額“又日新”。 “自強不息”和“又日新”是何意,或許只有皇上一人才深有體會。東次間靠北牆下設有寶座,寶座上方的匾額題有“天行健”三字。 後殿東耳房為“體順堂”,東與東圍房相接,是皇后的居所。後殿西耳房為“燕喜堂”,連接妃嬪的居所。 後殿藏著皇帝的隱私,別說朝臣,就是股肱大臣也極少有人進過後殿。傅恆的姐姐為乾隆的髮妻孝賢純皇后,傅恆平步青雲,做上領班軍機大臣。傅恆是乾隆前期唯一可以確定的進過後殿的大臣。和珅是乾隆後期進過後殿的大臣,和珅像乾隆孝順的心肝寶貝兒子,乾隆龍體染恙,他甚至可以坐在龍床的一角侍奉乾隆服藥。 皇上心情不佳,為皇上排憂解愁是后妃的天職。然而,自從皇上寵幸和珅,后妃漸被冷落到一邊。婉妃來過一趟,皇上怒髮衝冠,摔掉茶碗,把奏摺掀了一地。婉妃叫太監去請和珅,太監回禀,和珅在養心門外跪著。 落暮時分,乾隆坐西次間的通炕上吃了小半碗米飯,喝了一碗湯,食盤上的菜也都嚐了一口。小太監裘自賤收拾碗筷時,小心翼翼道:“皇上,和大人仍在養心門跪著。” “讓他滾進來!”乾隆餘怒未消。 和珅一路爬行,從前殿到後殿,磕頭如搗蒜。 乾隆坐在東次間的龍座上,怒不可遏斥責:“都是你一手安排,今日在鑾殿,讓朕的臉面都丟盡了!” “奴才知罪,奴才該死。”和珅白淨的臉頰現出土灰色,額頭紅腫。 “不是你,那幾個番酋,怎敢在鑾殿公然犯上?朝廷的天威何在?” 和珅搧自己嘴巴:“奴才罪該萬死,罪大惡極,罪惡滔天,罪孽深重,罪不當活,罪不可赦,罪當砍頭,罪當腰斬,罪當車裂,罪當凌遲,罪當戮屍……” “你有幾條命?又是砍頭,又是腰斬。” “回皇上話,奴才狗命一條,君要臣死,臣萬死不辭。” 乾隆改用稍稍和軟的口氣:“起來吧。” 和珅知道皇上赦免了他,感動得熱淚盈眶:“奴才謝皇上不殺之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乾隆叫太監賞和珅一碗粥,和珅含淚喝下粥,躬立在皇上面前,嘴巴微微嚅動,欲言又止。 “你有話要說?” “皇上聖明,洞察一切。奴才愚蠢之至,有一個疑團始終琢磨不透,乞望萬歲點撥。” “你快說呀。” “李湖緣何要送泥土來?這不是找死嗎?” 乾隆沉吟道:“朕也是這麼想的,恐怕他真有隱情。”乾隆轉眼看小太監裘自賤,“婁知恥呢?”裘自賤垂首低眉道:“回皇上的話,婁公公兩宿未睡,侍立在門外靠著柱子睡著了,賤奴於心不忍,扶他到值房休息,恐怕還未醒呢。” 乾隆氣惱道:“恐怕是辦砸了朕的差事,不敢見朕。去,把他拽起來!” 約一炷香功夫,婁知恥一臉驚恐地進來,低垂著腦袋,戰戰兢兢道:“皇上,傳奴才來有啥吩咐?” “和珅,你替朕問他。” 和珅站到婁知恥跟前,婁知恥慌忙跪下。和珅悄悄看一眼皇上,乾隆面無表情,和珅輕咳一聲,厲聲斥道:“婁知恥,你身負皇命欽差,迎貢迎來十八箱泥土,該當何罪?” 婁知恥連忙磕頭:“奴才該死,罪該萬死。” 乾隆道:“又是一個罪該萬死的。朕看你是老糊塗,箱裡頭裝了泥土都不知。” 婁知恥惶然道:“回皇上話,奴才……奴才未敢開箱驗貢。” “朕派你迎貢,你怎麼也得打開一箱瞧瞧。” 婁知恥驚駭不已,很快鎮定下來,說道:“奴才不敢說,還是請和大人說。” 和珅驚惶地並跪在婁知恥一旁:“奴才唯恐耽擱時間、節外生枝,在婁公公動身前就多了一句嘴,叫他不必驗貢,接貢後立即護送京師。奴才臭嘴,臭不可聞;奴才該死,罪該萬死。”和珅用力打自己嘴巴,打得噼劈啪啪響。 “又是臭嘴又是該死,朕討厭以死逼朕。都起來吧。” “謝吾皇浩蕩天恩。”和珅和婁知恥站起身垂手躬立。 乾隆來回走動著說話:“都是和珅做的好事,倘若在通州開箱驗貢,怎會把泥土細沙弄進鑾殿,丟人現眼?” 看來皇上還不知迎貢的細節,啟貢不是在通州,是在漷縣。婁知恥道:“奴才若發現箱裡是泥土細沙,早就請出御賜寶刀,就地正法,拎李湖的人頭來見皇上。”婁知恥說著手腳冰涼,在漷縣碼頭摔破貢品箱的情形令他不寒而栗。乾隆沒注意到婁知恥的表情,仍然不安地走動著:“就地正法倒不必這麼快,仍讓李湖進京代夷朝貢,待事情過後,嚴懲不遲。” 和珅在心裡揣摩聖意,說道:“皇上神算妙計,諸葛再世自愧弗如。泥土倒掉,空箱運來。皇宮裡有的是西洋寶器,別說裝滿十八箱,就是一百八十箱也不夠裝。” 婁知恥道:“就算不用往年的西洋寶器,不讓近番遠夷同朝進貢,事情也就遮掩過去了。”乾隆默不作聲,婁知恥看一眼乾隆,畏畏瑟瑟道,“奴才該死,奴才犯了宦官不可參政議政的祖宗成法。” 乾隆盯著婁知恥:“你是宦官,你還是迎貢欽差。朕問你,從通州來京的路上,李湖向你透露過什麼沒有?” 婁知恥竭力保持鎮定道:“回皇上話,李湖啥都沒向奴才透露。他日夜兼程,坐馬車上鼾聲大作,奴才沒機會與他交談。寶殿朝貢之後,奴才方知鑄下大錯。皇上,奴才百思不得其解,李湖為何要送泥土來?難道他活得不耐煩,來找死嗎?” 乾隆沉默一瞬道:“方才和珅也有此番疑慮。” 婁知恥與和珅對了一下眼。 乾隆道:“朕在鑾殿上既疑惑,又擔憂,李湖口口聲聲說有隱情,究竟是何種隱情?” 和珅獻媚道:“皇上聖鑒燭照,洞悉萬里,知其確有隱情,卻不讓他當番族酋尊的面說出,趕快把李湖拖出殿外。” “還是和愛卿懂得朕的心事,朕正是這層考慮。如果隱情沒啥不妥的,說出來無妨;朕擔心的是隱情糟糕透頂,只好封他的口。” 和珅問道:“皇上,李湖該如何處置?” “去刑部大牢。”乾隆說罷便走,和珅緊隨其後。 婁知恥目送乾隆與和珅出門,長長地噓一口氣,發現汗水濕透衣衫。 卻說李湖關在刑部大獄,手銬腳鐐,身套暗紅色囚衣。李湖用手銬擊打著牢籠木柵條:“我要覲見皇上!放我出去覲見皇上!” 巡獄的典獄冷笑道:“覲見皇上?嘿嘿,死了這顆心吧!” 李湖央求道:“我有實情禀聖,確有實情亟待覲見聖上。” “這是死牢,你是死囚,省點力氣去見閻羅王吧。” 李湖叫累了,坐在光板床上暗自悔恨,恨自己太糊塗,皇上一而再,再而三下旨催貢,怎麼老想到是和珅邀寵悅聖,而沒想到皇上另有安排?皇上天顏掃地,朝廷天威受損,護貢使難逃其咎,罪可凌遲。 李在心中自責:“又川啊又川,你口口聲聲說不畏死,可是你護貢進京面聖,不是來試膽量的。你死了一了百了,可廣東口岸在劫難逃,十三行將有血光之災!” 一頭是皇上的天顏和朝廷的天威,一頭是十三行和廣東口岸,兩頭都沒顧上。李湖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太出乎他的預料了。李湖猛然悟識到,潘啟官死活要尾隨他,試圖接近他,是有話要說。莫非啟官早就猜出皇上催貢的目的?李湖悔斷肝腸,他不是沒有機會同啟官接觸,他甚至可以拉啟官做伴,聲稱十三行首商潘振承是護貢成員。 李湖腦海閃現過潘振承與馨葉為他餞行的情景:潘夫人馨葉送他一隻錦囊,聲明不是錦囊妙計,又說價值一萬三千金。李湖接過錦囊想拆開看,被馨葉制止,聲明“非得拆開的時候再拆開”。 “眼下我陷入死境,走投無路,是打開看的時候了。”李湖喃喃自語,從貼肉布褂掏出錦囊,用牙齒咬破錦囊口,取出一張紙。 紙上寫有三個字:“欺君罪”。 李湖湊油燈下看這三個字,心想馨葉本想寫四個字,空一格未寫,那麼“欺君罪”缺口中的字,是“有”字,還是“無”字呢? “欺君無罪!”李湖脫口而出,幡然大悟。李湖在心中驚嘆道,“好聰明的女子啊,欺君無罪是不能寫的,倘若錦囊被獄卒搜去,僅憑這四個字,就足以判我死罪。”李湖馬上聯想到自己,“倘若我沒有遇到這事,看到錦囊中的字條,也會認為大逆不道。” 李湖把紙條吞口裡咀嚼,緊張地尋思化解之策。 監獄值房,一群獄吏獄卒圍著桌子下石子棋。皇上與和珅突然出現,獄吏獄卒嚇得跪地磕頭:“奴才叩見皇上。” 和珅道:“好啦好啦,都起來。皇上問你們話,那個廣東巡撫李湖怎麼啦?” 典獄答道:“回皇上與和中堂話,李湖是欽犯,奴才既不敢優待,也沒虐待,一頓一碗米飯,可他不吃,口里大喊帶他去見皇上,說有隱情要當面禀聖。” 和珅諂媚道:“皇上英明,李湖確有隱情。” 李湖面壁坐在光板床上,背朝牢門口。 快到牢籠時,乾隆駐足不前,和珅會意,站皇帝身後,朝典獄做了個手勢。典獄趨步走到李湖牢籠前,隔著木柵問:“罪臣李湖,怎不叫了?”李湖仍然面壁而坐,說道:“不叫了,你們不把本官的話帶給皇上,死罪。” “喝,口氣還不小?給欽犯捎話,是卑職分內職責。不過,皇上願不願見你,卑職可說不准。” “皇上不願來,將悔之莫及。因為本官死了,不會再有破解泥土代貢之謎的人。” “泥土代貢之謎,有那麼重要?” “此謎不解,番族的酋長們,還得繼續看皇上的笑話,拿朝廷天威開涮。” 典獄訓斥:“李湖你大膽!” 李湖仍然背對著典獄,“本官膽小,夷國貢商膽大,朝貢竟敢送泥土,大清天威何在?皇上天尊何在?這是為何啊?” “為何?你說呀。” 李湖冷笑道:“說給你這個末吏聽,荒唐之極,可笑之極。” 乾隆與和珅均探頭窺視。稍許,乾隆咳嗽一聲,典獄假裝大驚,跪下瑟瑟道:“奴才該死,不知聖駕幸臨,未能到獄前恭迎。”乾隆道:“免了免了。”面壁而坐的李湖聞之,立即翻身下床跪在地上:“罪臣李湖,恭請皇上聖安。” 乾隆道:“早朝在鑾殿,你口口聲聲說有隱情,現在講予朕聽。” 李湖道:“罪臣並無隱情。” 乾隆生氣道:“你方才還對典獄說,要面聖解開泥土代貢之謎?” 李湖道:“和中堂在此,罪臣不願說亦不敢說。” 乾隆愣住:“何出此言?” 李湖道:“罪臣擔心細說隱情時,和大人攪渾水,以致罪臣不能如實道出隱情。” 和珅氣惱道:“李湖,和某打道回府,成不成?”乾隆把手放背後擺動,示意和珅迴避。 典獄開了鎖,乾隆進了牢籠。 李湖與乾隆低聲說話,乾隆側耳傾聽,臉上露出微笑。 和珅在另一側屏息偷聽。 約摸一刻時,乾隆出來,對典獄道:“去弄一席酒菜。” 李湖道:“皇上,微臣手銬腳鐐,不便把盞使箸。” “給他解了,用完餐再戴上,唔,加一副枷板。” 和珅走到柵門前,得意地笑道:“李湖,你轉得倒快,先前還自稱罪臣,現在就自稱微臣了。跟你說,你還是罪臣。你想戲弄皇上,皇上現在已經破解了泥土代貢之謎,賜你枷板上法場。你還蒙在鼓裡,可笑可笑。” 乾隆道:“朕是有讓你上法場之意。不過,是死是活,明日再做決斷。你的性命,一半捏在你手中,一半捏在朕手中。” 次晨早朝,三呼萬歲後,乾隆帝賜眾朝臣平身。站第一排的均為軍機大臣和王公世爵,四位番爺也站在第一排。 和珅連連打了幾個哈欠。 乾隆隱隱不悅,把目光役向和珅:“和愛卿,怎麼啦?昨晚又乾了聲色犬馬苟且之事?” 和珅的小白臉紅若櫻桃:“奴才一向忠心耿耿替萬歲辦差,聲色犬馬,只是閒暇時偶爾為之。” “朕不信,給朕撞上了就說偶爾,沒撞上,你日日笙歌,夜夜燕語。”乾隆與和珅按照昨晚的密謀一唱一和。 和珅委屈道:“奴才冤枉,奴才實在冤枉,昨夜,奴才奉萬歲旨意,夜審罪臣李湖,窮究隱情。” 乾隆目光閃爍道:“朕是有此意,可沒向你下旨呀?” 和珅跪下:“奴才該死,奴才擅自夜審李湖,望皇上饒了奴才……奴才最怕的就是——怕死。”和珅的模樣逗得眾臣忍俊不禁,皇上也笑起來:“起來吧,朕饒你不死。你說說,李湖有何隱情?”和珅欲開口時瞟了劉墉一眼,說:“其實也不是什麼朝臣酋尊不可聽之隱情,這貢品箱裡的泥土嘛,是這麼回事……” 劉墉打斷和珅的話:“臣啟禀皇上,和大人之話不可信,讓他道出李湖隱情,皇上您就是偏聽偏信。”劉墉的耿直一如他父親劉統勳,劉墉年長和珅三十歲,長期在皇帝身旁做侍講,對和珅的發跡史瞭如指掌。劉墉不太瞧得起溜鬚拍馬的和珅,倚老賣老,常與和珅抬槓。 劉墉打橫炮在乾隆與和珅的意料中,他們演雙簧的目的就是要逗引劉墉介入。由劉墉來問李湖的話,不管能不能取信於番酋,他們相信劉墉會不遺餘力維持朝廷的威望。 “此言何出?”乾隆不溫不火地問道。 劉墉答道:“回皇上的話,微臣以為,和中堂昨夜擅自獨審李湖,李湖究竟說了什麼,是黑是白,全憑和中堂一片如簧巧舌。”劉墉的真實意圖不是貶低和珅,他昨天就感覺李湖藏有隱情,可惜皇上盛怒之下,根本不願聽下去。 乾隆問:“劉愛卿的意思是讓李湖自己講?” “正是此意。微臣出此諫言基於兩點,第一點,李湖昨天就大喊有隱情禀聖,既然如此,就應該讓李湖當皇上的面禀陳;第二點,微臣相信李湖的性格,直言不諱,諍言不避,就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會見風使舵,顛倒黑白。”數位大臣出班:“恭請皇上由李湖自己講,李湖剛正不阿,敢吐真言,欲說之詞,斷舌也不會改口。” 乾隆把目光投向阿睦旺等人:“列位,你們的意思是?” 阿睦旺道:“泥土是李湖送來的,如有隱情,當然得他講。就怕他不能自圓其說。” 劉墉道:“李湖還未道出隱情,阿王爺怎知李湖不能自圓其說?” 另三位酋尊道:“微酋希望李湖如實自言隱情。” 乾隆正言道:“帶罪臣李湖!” “帶罪臣李湖”的聲音在大殿內外迴盪。 李湖身著灰色囚服,手鐐腳銬,肩負枷板,在侍衛的押送下,進入大殿。李湖跪伏:“罪臣李湖恭請吾皇聖安。”乾隆肅然道:“和珅夜審李湖不算數,欽定的重犯,豈能私審?劉墉,你替朕當廷審訊罪臣李湖。” 劉墉走到李湖前面:“罪臣李湖,昨日你在寶殿大喊實有隱情,是何隱情?” “關於夷國商胥朝貢的隱情。” “本官要你就事論事,就談貢品箱裡的泥土。” 李湖胸有成竹:“孔聖人曰:名不正則言不順。首先得為箱中泥土正名,那不是一般的泥土,是貢土。” “貢土?”劉墉若有所思道,“請繼續講。” “天上地下,除了天子,還有何物至尊?土也。土可以生長萬物,造福蒼生;易經新釋,土有五色,君臨九州,是為九五之尊,自古臣民把皇帝龍體稱為九尊之軀,意出於此。天子若無土可守,便是亡國之君。邊疆戰事,乃奪土之爭。有土,方有皇帝的天下;有土,方有番王夷酋之依托。” 九五之尊確實出自易經,然而李湖卻把意思歪曲了。李湖出身進士,不會連這點常識都沒有。他的貢土之說,本來就是糊弄番酋的。 乾隆點頭道:“說下去,朕許你站起來講。” “謝皇上。”李湖站立起來,繼續侃侃而談,“罪臣以為夷國酋王恭遣商胥朝貢其土,其意勝過敬獻異器寶物。貢土之意,乃表示夷酋願永世臣服我大清皇帝,願永世甘為我天朝帝國之遠夷屬國。正如所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劉墉讚許道:“聽李湖這般破解貢土之謎,我等茅塞頓開。”飽讀經書的劉墉,自然意識到李湖的貢土之說未免牽強,謬誤昭然。但西北西南番爺在此,維護中央王朝的天威,彰顯大清皇帝的尊嚴,比什麼都重要。劉墉率領眾臣高唱:“吾皇威加四海,臣服九夷,天下歸順,洪福齊天。” 乾隆陰晦的臉膛,露出稍許和悅之色。李湖道:“皇上,容罪臣繼續禀陳,春秋戰國,多有獻圖割地之事。夷國尚不開化,不知繪圖,只好獻土以示俯首屈膝、耿耿歸屬之心也。” 阿睦旺跳了出來,冷笑道:“好好好,原來泥土那麼寶貴,來年朝聖進貢,本王也獻土。” 李湖正色道:“此土非彼土。蒙古草原,乃我大清疆土之內,大清九土之一也。”李湖提高嗓門,聲音像雷暴:“你若獻土,死罪!” 阿睦旺亦大聲吼叫道:“大膽,一個罪臣,竟敢如此與本郡王說話!” 李湖雙眼突暴,暴烈地叫道:“本官是罪臣,但本官是大清的罪臣,是大清皇帝的罪臣,死了,乃大清的鬼魂!而你,卻不配做大清皇帝敕封的郡王!” 阿睦旺叉著碩壯如牛的腰身:“餵,有何不配?” 李湖走到阿睦旺面前,咄咄逼人道:“本官問你,你仿效夷國獻土,獻的卻是大清之土,豈不把我蒙古草原當成夷國的疆土?裂土分疆之心,昭然若揭!” 阿睦旺色厲內荏:“如果本郡王真的貢土呢?” 李湖突暴眼凶光四射:“按我皇朝萬古不變的定例,對膽敢裂土妄稱王者,剿!” 乾隆立即唱和:“對!對所有裂土分疆者,本皇絕不心慈手軟!”阿睦旺顯出驚慌之色。乾隆板著鐵青的臉道,“阿睦旺,你不想想我大清的番地頭領,臣服者顯爵厚祿、榮華富貴;裂土分疆者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何去何從,你自己抉擇。”乾隆說著用鎮紙拍打著龍案,阿睦旺慌忙跪下:“本郡王……不不……微臣有罪,微臣該死,微臣絕無裂土稱王之心。” 乾隆口氣緩和:“朕知你無獨立之野心,起來吧,朕赦你心直口快無罪。” 阿睦旺磕頭:“謝吾皇寬宏大量恩赦微臣。” 乾隆道:“還不給廣東巡撫、護貢特使李湖解鎖卸枷。” 乾隆對另三位酋尊說:“你們還有什麼話要說?” 三人互看了一下,回部伯克庫亞喀出班說道:“微酋有個疑問,為何往年夷國獻的貢品,一國與一國寶物珍器各有千秋,而今年全都進貢泥土?”川西安撫司巴旺、滇南宣撫司刁土宛出班:“啟禀皇上,我們四位西北西南番酋,獻的貢品都不一樣。” 乾隆暗暗焦慮。 劉墉額頭冒汗。 和珅翻著白眼。 眾臣都看著李湖。 李湖心中暗急,敷衍道:“恭禀皇上,隱情之中還有隱情。” 阿睦旺大叫:“那就快說呀?!” 劉墉斥道:“阿睦旺,李湖在回皇上的話,你插什麼嘴?” 阿睦旺挺了挺胸道:“本郡王快人快嘴,就這副脾氣。” 眾大臣大聲痛斥阿睦旺,阿睦旺抬眼看一下乾隆滿臉的怒容,垂下頭。 李湖趁眾大臣怒斥阿睦旺,終於想出應對之策,啟官老謀深算,他準能應付番酋的考問。李湖道:“皇上,有關隱情中的隱情,微臣略知一二,惟恐說不全,不能令皇上滿意。但有一人,盡知隱情。” “何人?”乾隆問道。 “廣州十三行商首潘文岩,夷國貢品由他替皇上代收。潘文岩先微臣一步來京師,據說是來辦北貨。按照以往慣例,他下榻京師的廣東會館。” 乾隆下旨:“宣廣州十三行商首潘文岩覲見。” 潘振承哪像李湖猜測的那樣,下榻廣東會館?今天凌晨,他才從通州監獄釋放出來。 九月二日晚,迎貢欽差婁知恥手下的侍衛把行踪異常的潘振承和小山子逮住,交給通州州判。衣包落在貢船上,又被趙石帶走,潘振承無法證實自己的身份,被州判作為盜貢疑犯拘押。潘振承向獄卒打聽通州的官員,意外地打聽到原滄州州同冼正華如今是通州知州。冼正華是廣東番禺人,他的哥哥冼正剛在潘振承的洋行做賬房。冼正華求學,潘振承資助過他的學資。冼正華當時在天津府辦事,聞訊後連夜趕回通州,釋放潘啟官,還用官府的馬車送潘振承主僕二人趕往京師。 乾清門侍監朱九戒引著潘振承在迷宮般的大內行走。 潘振承焦慮地問道:“朱公公,皇上宣愚叟覲見,是為何事?” “不知道。” “廣東巡撫李湖怎樣啦?” “奴才真不知道,奴才不在乾清宮當差。” 太監總管婁知恥站乾清宮正殿外候著,朱九戒帶領潘振承匆匆而至。婁知恥問道:“朱九戒,搜過身沒有?” “回婁總管,搜過了。” “草民覲見,過每道卡都得搜身。” “是是,奴才再搜一遍。” 婁知恥推開朱九戒:“去去去,毛手毛腳,本總管不放心。” 婁知恥從上到下搜身,輕聲對潘振承道:“李湖破解了泥土代貢之謎,夷國貢土以表歸順大清。剩下的事,你隨機應變,可得為皇上長臉。” 潘振承輕聲道:“公公放心,末商明白。” 婁知恥搜完身,大聲道:“未藏凶器,潘文岩,請入殿覲見。” 婁知恥引著潘振承進入正殿,潘振承伏地跪拜:“廣州十三行末商潘文岩恭請聖安。” “平身吧。” “謝皇上。” 乾隆道:“潘文岩,這幾位番爺對洋貢尚存疑慮,廣東巡撫李湖解釋不了,他說你知道隱情中的隱情。”乾隆說話時,潘振承趁機與李湖交換了一下眼色,李湖故意擺動雙手,表示他已經解去手銬。 潘振承答道:“回皇上,這多年,代收夷國朝貢品,海關一直交末商操辦,就不知番爺究竟有何疑慮?” “還是讓番爺問你吧。” 阿睦旺走到潘振承面前:“潘文岩,本郡王問你,為何往年遠夷進貢各種各樣的寶貝疙瘩,今年統統的改為進貢泥土?” “進貢泥土有什麼不好嗎?貢土之大義,表示夷國歸順我大清,忠心耿耿。” “既然為表歸順之心,為何不早幾年貢土?” “此話問得好,此乃隱情中之隱情。” 潘振承搜索枯腸,陡然開竅:“話說在西洋各夷來我大清的海道上,有一群黑皮黑臉的汪洋大盜。汪洋大盜乃葫蘆麻苦麻胡地三十八部落總酋長所派,乘坐三十八艘木舟,專門打劫金銀珠寶、奇物異器,別的一概不要。眾所周知,黑鬼比紅毛鬼還不開化,如何能戰勝夷國商胥水手?” 和珅道:“夷國的商船可有火槍火砲哇。” 劉墉道:“和大人,今日你審還是我審?休得插科打諢。” 潘振承從容不迫道:“此話說來就長了。葫蘆麻苦麻胡地有個叫瑪哈多多羅士的巫師,會念毒咒施毒霧。毒霧事前施放在洋面,等夷國商船進入此海域,夷船上的人個個昏迷不醒,於是海盜就把船上寶物洗劫一空。待夷國商胥水手醒來,海盜早不見人影。當海盜劫寶的消息傳到西洋諸夷,夷國酋王聚會商議,決定敬獻貢土,這樣就可以避免海盜劫寶之災,並且更能表示臣服之心。” 潘振承這番胡言亂語說得番爺許久啞口無言,不料,刁土宛冒出一個非常刁鑽的問題:“本司有個疑問,為何昨天廣東巡撫李湖獻上一隻小木箱,說木箱裡裝的就是西夷獻聖的方物?” 潘振承迅速與李湖交換一下眼色,李湖一臉茫然。潘振承頭腦轉得飛快,立即答道:“這就對了,小木箱中的方物正是西夷覲獻。” 阿睦旺笑道:“哈哈,你也與李湖一個腔調?看你們如何自圓謊言!” 潘振承此時已經考慮好答詞,鎮定自若道:“李巡撫說過什麼,本商不知。本商只會實話實說,無謊言可圓。小木箱裡的方物,為大呂宋西班牙人所獻,所走航線,不是西洋,而是南洋。因此,就有個別夷商敬獻洋貨,而絕大多數夷商敬獻國土了。請問列位番爺,你們知道來我大清的航海線路嗎?” 潘振承話鋒陡轉,也提出個刁鑽的問題。番爺一頭霧水,都說不知道。 和珅訕笑道:“既然不知,還問什麼問?” 阿睦旺固執道:“不知就不可問嗎?不知才要問!” 乾隆不悅地放下蓋碗茶:“既然他們不厭其煩,讓他們問吧。” 阿睦旺招招手,與另三個番酋聚一塊小聲商量。阿睦旺臉上浮現出詭秘的笑容,他走向潘振承:“請問潘老哥,這十八箱泥土,分別是哪十八個夷國所貢?” “你能說出哪十八個夷國,我就能答复哪個夷國所貢之土。” 阿睦旺大咧咧說道:“皇上,請把貢土抬入寶殿。” 貢品箱裡的泥土早就被太監奉旨倒掉,連貢品箱也砸個稀巴爛。乾隆冷若冰霜道:“有這必要嗎?你既然要考潘文岩,眼前沒有貢土,豈不更能考倒他?” 西洋有哪些國家,別說番爺,就是朝中大臣,能夠說出三個國名的人寥寥無幾。阿睦旺愣神想著,猛記起十年前他隨老扎薩克進京朝覲,老扎薩克上廣東人開的洋貨店買了兩匹洋呢,聽掌櫃說是英吉利嗶嘰呢。 “英吉利。”阿睦旺叫道。 潘振承答道:“那箱黑土是英吉利夷使所貢,黑土盛產洋麥,英吉利人喜吃麵包;黑土水草茂盛,適合養羊,英吉利剪羊毛織呢絨,英吉利嗶嘰呢比任何西洋夷國的品質都好。” 潘振承的回答令阿睦旺無話可說,他又跟另三個番爺聚一塊商量。 “紅毛鬼國。”阿睦旺轉過身,興奮地大叫。 “紅毛鬼是西夷人的別稱,最初稱荷蘭人、葡國人為紅毛鬼,後來泛指所有的西夷。請問阿王爺,你問的是哪一國的紅毛鬼?” 阿睦旺被潘振承問傻了,呆若木雞想了好一陣,猛然醒悟:“想起來了,羅剎國,本郡王同俄毛子將軍一道飲過酒,稱兄道弟。” “對不起,羅剎國與廣州尚未通商。十八箱貢土,自然無羅剎國所貢之土。阿王爺,你問了本商這多話,本商只問你一句話:你與俄毛子將軍飲酒作樂,稱兄道弟,是何居心?” “說,是否勾結俄毛子,亂我大清邊境?”劉墉終於抓到反擊阿睦旺的機會,聲色俱厲問道。 李湖突暴眼怒睜,氣勢洶洶叫道:“里通外國,分疆裂土,該當何罪?!” 眾大臣斥責聲從四面八方湧來: “阿睦旺罪當斬首!” “阿睦旺當千刀萬剮!” “列位大臣請息怒,微臣雖同俄毛子飲過酒,也打過仗呀。”阿睦旺畏懼地說道,跪了下來,“皇上,微臣絕不敢勾結俄夷。” 乾隆板著臉訓斥:“料你也不敢!你起來。” 阿睦旺起身,躬著身子乞望著乾隆皇帝。乾隆滿臉慍色道:“你既為考官,就得比考生水平高。自己肚裡沒貨,朕看你是有意刁難!” 阿睦旺惶惶道:“微臣不敢,微臣沒有疑問。” 乾隆龍顏大悅:“潘文岩,你不愧朕的夷務吏,既然番爺沒有了疑問,你告退吧。” 潘振承跪安後,與李湖交換了一下欣慰的目光,倒退著出了乾清宮。 乾隆輕咳一聲,吸引眾臣的目光。 “朕今日召西北西南四位番尊進殿,是有要事。” 和珅宣讀賞賜:“吾皇洪恩齊天,體恤我大清疆民。本部堂奉旨宣讀上諭,阿睦旺、庫亞喀、巴旺、刁土宛進京朝覲,朕深感諸番尊輸誠歸順之心,賜川西小金川安撫司巴旺銀器十套、洋呢八匹、茶餅二百箱;賜滇南車裡宣撫司刁土宛長白山千年老參八支、杭綢十匹、景瓷四十箱;賜回部亞木圖伯克庫亞喀南京土布四十匹、茶餅六百箱;賜喀爾喀蒙古扎薩克阿睦旺茶餅二百箱,白米白面各四萬石。所有賞賜之物及禮單,均由理藩院尚書恒泰及內務府總管大臣和爾經額親自送至各處皇驛。欽此。” 四位番爺跪拜:“微臣謝主隆恩,微臣願世世代代臣服我大清王朝,效忠我大清皇帝!” 乾隆道:“理藩院尚書恒泰,你替朕送四位酋尊回各處皇驛,厚禮盛宴款待。明日,朕請四位貴客去南苑圍場。” 恆泰引四位番爺退出。 乾隆道:“二品頂戴補服,歸還李湖。” 李湖伏地:“臣叩謝皇恩大赦!” “李湖,朕是想殺你。護送貢土,事先未作通禀,其罪難赦,但你替朕長我大清天威,消弭西北西南番族頭領狂傲之氣,將功補過,免你死罪。” “皇上,微臣這次保住了腦袋,仍為微臣的賤命不堪其憂。” 乾隆詫異道:“難道朕會出爾反爾?” “皇上您想,葫蘆麻苦麻胡地黑鬼總酋長手下的海盜,仍在西洋海道肆虐橫行。今年西洋各夷覲獻的是貢土,來年拿何朝貢?總不能年年覲獻貢土?” “這倒是個難題,海盜不除,貢品豈不填了黑鬼酋長的貪婪之口?朕恩准豁免西洋各夷朝貢。” 李湖伏地再拜:“臣謝主隆恩!” 是晚,李湖、潘振承、趙石終於吃上舒心可口的飯菜。 酒過三巡,李湖感慨萬千道:“我是榆木腦袋轉不過筋,我一心想到皇上聖明,只要我據實禀陳,一切都可說清楚,得到皇上寬赦。誰知是當番爺的面轉呈貢品,皇上根本不願聽我道出實情。我是死到臨頭,看到馨夫人的錦囊妙計才茅塞頓開。在乾清宮,我胡謅夷國敬獻貢土,皇上竟然相信了。” 李湖說起馨葉字條的內容:“馨夫人說她的錦囊藏有一萬三千金票,啟官你看,'欺君罪'三個字一字千金,那個未寫出的'無'字,價值萬金。”潘振承平淡地說道:“欺君有罪,還是無罪,不可一概而論。有時欺君是大罪,有時皇上還需要有人欺君。因為只有欺君,君王才能欺臣子欺百姓欺天下。像萬國朝貢,君臣和百姓都輸不起這個面子。李大人去之前一心想戳穿彌天大謊,殊不知,彌天大謊的總後台,就是皇上本人。” “所以我要求赦免夷商朝貢,皇上馬上就恩准。” “依我看,朝貢仍是不可少的。我們總不能年年欺君,說什麼海盜仍在肆虐。” “朝貢照辦,貢品少些無妨,想必以後和珅不會再下大禮單。”李湖感沉默良久,長嘆噓唏道:“此行進京,我總算參透朝貢真諦。漢代碩儒董仲舒有句鴻論:'正其誼不計其利,明其義不計其功。'延伸到當下的朝貢貿易,即朝貢是本,貿易是末,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朝貢乃振我天朝恩威、臣服近番遠夷的有力手段,我等當盡心竭力做好朝貢貿易。” 潘振承記起李湖一句石破天驚的鴻論:“朝貢貿易的首義就是互通有無,互惠互利;末義才是朝貢悅聖,彰顯大清的國威。” 李湖觀念變化如此之大,潘振承道不清是好事,還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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