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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六十回為保恩師御史自盡李湖護貢回鄉省親

大清商埠 祝春亭 17754 2018-03-13
那樸來到三水抗洪大堤,他不怕吃苦,就怕無法既報皇恩又報師恩;大堤發生險情,不會水的那樸為保恩師,跳下滔滔洪水;洪水退卻後,乾隆帝親自催促貢品;李湖押空貢品箱進京,臨行前,潘振承攜三位妻妾為李湖餞行;馨葉送李湖一隻錦囊,卻不許李湖打開看;總督巴延三和海關監督伊齡阿發現李湖護送空箱啟程,欲治李湖矯旨盜賣貢品罪! 廣州知府格木善,一輩子吃的苦都比不上這一個月。 格木善是滿洲鑲藍旗人,舒穆祿氏,祖父固齊累官都統,父親巴海歷任副都統、內大臣、理藩院尚書。格木善從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七歲進景山官學,十六歲作為蔭生進國子監唸書。格木善學習很刻苦,居然給他考上了舉人。其後遴選為印務章京,外放前是吏部稽勳清吏司從五品員外郎。

格木善出任廣州知府,一來就碰到苛求屬官的李湖,格木善沒有做地方官的經驗,沒少挨李湖訓斥。格木善自尊心極強,做事勤勉,善於傾聽幕僚的意見,公務漸漸有了起色,居然受到很少誇人的李巡撫的好評。這次禦洪搶險,格木善請纓上水情最險的三水。格木善對禦洪的艱苦有預見,無非是吃不好,睡不好,淋雨受累。他沒想到根本無法睡,農田村莊內澇,成千上萬的老鼠湧上堤岸,有一次格木善從夢中驚醒,身上爬了十多隻老鼠。 其實吃苦還是次要的,格木善最擔心的是決堤。陳藩司答應派一名有治水經驗的官員協助他,格木善盼星星盼月亮,居然盼來了北方旱鴨那樸。 “那樸,怎麼派你來?” “格木善,怎麼由你鎮守三水的堤壩?” 兩人在京師就認識,年紀也差不多,相互直呼其名。兩人都感到意外,都不是自己所希望的搭檔。格木善戴著斗笠,全身沾滿了泥水。他沒有穿靴子,泥濘太深,靴子踏進去拔不出來。那樸也光著腳,靴子拎在手上,駝著一隻鼓鼓的背囊,另一隻手撐一把破油紙傘,渾身也濕透了。

格木善道:“縣城在北岸,知縣郝斌負責北岸的江堤,還要管全縣禦洪賑災的調度。嗯,陳藩司怎麼派你上南岸來?”那樸本想說陳用敷藉機整他,話到嘴邊咽了下去,“怎麼,不歡迎?嫌我不識水性,沒有治水經驗?” “哪裡,哪裡。”格木善尷尬地笑道,“既來之,則安之,兩個滿洲旱鴨鎮住了洪魔,你我可就要名揚天下,載入史冊了。”格木善招來一個民夫,“燦仔,把斗笠給那大人,把那大人的背囊破傘靴子放進箬棚。”格木善取下民夫的斗笠給那樸戴上,“走,我帶你巡堤。” 一路上隨處可見民夫和綠勇,打木樁、碼草包、夯實填高的堤壩。雨下得太大,許多人光膀子穿短褲幹活。堤下的高處有許多災民,有的住在臨時搭建的箬棚裡,有的待在外面用斗篷遮雨。格木善負責三水南岸的防汛,東西長約百里,每五里設有專人負責,日夜都有人巡堤值班。格木善指著濁流翻捲的江面:“三水三江匯合,水情險之又險,眼前這一段又是最險處。你我責任重大,李撫台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倘若大堤潰決,可就要砍腦袋。”

“我是京官,跟李大人有師生之誼,出了事你把責任推我身上,我一人擔待。” “不能出事,出了事還不是你我腦袋的安危,幾個縣都會淹沒。那情形,比順德倒了圩堰更慘——餵!餵!”格木善停止交談喊道,一個扛草包的民夫站住,格木善氣勢洶洶叫道,“草包這麼緊張,怎麼不裝滿?偷工減料,扛回去加土!”民工扛著草包往堤下走,格木善把民夫頭叫來,甩他兩巴掌,罵他個狗血淋頭,責令他負起責任。 格木善帶那樸繼續走,嘆氣道:“水情險急,來不得斯文,罵人打人是家常便飯。我到這時才明白李撫台在順德圩堰,為何要殺知縣耿石,不動粗鎮不住邪。平時殺一個人,要報朝廷三法司秋審,搶險就像打仗,可以動用軍法。大前天我就殺了一人,民夫接二連三開小差,我逮住一個斬首,叫綠勇舉著竹篙梟首巡堤。嘿,比萬歲爺的聖旨還管用,沒人敢開溜了。”

那樸恭敬道:“兄台在堤上呆了多天,經驗比愚弟豐富。愚弟該如何做?有何吩咐?” “我們兩個輪班,我夜班,你日班。該怎麼做,我都要聽老河工的,但大事要我們拍板。比如堤壩出現潰穴,不趕緊堵上,潰穴會越漩越大,堤壩就會潰決。堵潰穴,用土包、米包、還是豆包,最後要我們決斷。” “怎麼用米包豆包?全省半數倉廩被淹,處處鬧糧荒呀。” “取土填包雖然容易,但經不起水漩;食米黃豆見水發脹,容易撐死洞穴。唉,現在人都吃不上,卻要扔到水里。” “這可太難決斷了。” “不,遇到險情,必須當機立斷。還有,點水鬼下去堵穴,出了人命,官府要贍養他一家,所以水鬼也得你我來點。” 走到天色昏黑,格木善指著一個大箬棚:“這就是知府老爺和御史大人的臨時府邸,上面蓋了雙層箬披,滴水不漏,米包豆包也放這裡。肚子餓了吧?白米飯管肚子飽,我特意叫人準備了一壇米酒。菜嘛,清水煮活魚。現在漲水,魚都跳到堤上了。”

走近箬棚,聽到噼劈啪啪的竹片聲。格木善道:“堤上老鼠多,箬棚有大米和黃豆,老鼠就更多。我派了兩個皂隸專門滅鼠。”進了箬棚,地上躺了幾十隻死鼠,一個皂隸把死鼠裝進簸箕,格木善笑道:“廣東人啥都吃,老鼠是他們的美味,待會兒就有人來拿。” 格木善和那樸坐在麻袋上,豆包疊起的“桌子”上放著一大盆魚湯、一瓦缽醬菜。皂隸開酒壇倒了兩碗酒,格木善端起粗瓷酒碗:“我先乾,你酒量有限慢慢飲,吃完飯我要巡堤。”格木善一飲而盡,從皂隸手中接過一海碗米飯,狼吞虎咽,轉瞬功夫就吃下肚。接下又一碗,也是唏哩嘩啦吃個精光。格木善用濕漉漉的袖子抹抹嘴,站起來,“你慢慢吃,我得去巡堤。” 那樸道:“你還沒喝湯,這魚湯特鮮。”

格木善笑道:“如果喝酒飲湯時決堤,格木善的性命難保;如果我巡堤時倒堤,賠掉的或許只是頂戴。”格木善戴上斗笠,衝進大雨茫茫的夜幕。 那樸獨自喝悶酒,蚊子嗡嗡地圍著他盤旋叮咬。那樸噼劈啪啪打蚊子,打出一巴掌的血。那樸猛然想起李湖給他的神油,取了出來,塗抹在臉上身上,蚊子果然不像方才那麼猖獗。那樸湧出一股愧意,眼前晃動著李湖的癯瘦身影和黧色的臉膛,李湖的話音在他耳際隆隆作響:“矯旨拍賣貢品,是李湖我一人幹的!我為何這樣,廣東洪魔肆虐,生靈塗炭,你不會不知道。” “那樸是個北方旱鴨,從未有過治水經歷。三水三江匯合,水情險惡,責任重大。陳藩司,給他挪個地方吧。” “樸兒,我以師長的身份送你一句話,你不識水性,又無治水經驗,多多依賴三水知縣郝斌。既要保住大堤,也要保重自己。”

“堤上蚊子多,恐怕蚊帳都不會有。這是一個老郎中配的神油,可驅蚊子,還可以消除蚊子叮咬的紅皰。” 那樸不由淚水盈眶,抽泣道:“李大人,李恩師,您為何要矯旨拍賣貢品?您不該這樣,您好為難樸兒啊。不負師恩,必負皇恩;不負皇恩,必負師恩。”那樸端起酒碗,瞪著血球似的眼睛,“蒼天在上,皇恩為大;那樸我只能報皇恩而負師恩了!”那樸將酒一飲而盡,將酒碗擲於地。 那樸吃過晚飯,戴上斗笠出了箬棚。格木善的長隨大頭拎著西洋馬燈追出來:“那大人,您上哪去?”那樸想了想:“你帶我去看災民吧。” 大頭領著那樸下了堤壩,蹚過一片水窪地,上了一塊坡地。坡地上黑壓壓的滿是災民,大部分災民在雨天露宿,頭頂僅披著一塊草苫或箬篷。男人都上堤禦洪,剩下的盡是婦女小孩和老人,哭泣和呻吟聲此起彼落。那樸在人群中慢慢走著,昏昏的馬燈照著一張張飢餓愁苦的臉和一雙雙淒涼的眼睛。那樸的心情異常沉重,像刀割似的一陣一陣痛。

泥濘裡坐著兩個小孩,一個約八九歲的女孩,一個三四歲的男孩。男孩偎在女孩懷裡,搖晃著女孩的手哭餓。女孩哭道:“別哭,別哭,阿爸阿媽、阿公阿奶、阿哥阿姐都去找吃的了。” 旁邊兩個災民議論:“真可憐,一家八口只剩下兩個最小的。”“這幾天,他們除了吃生魚,粒米未進。” 那樸神色淒惶,朝災民群走去,手裡拿著十幾文銅錢:“哪位大爺大嬸行行好,有兩個小孩快餓死了,請施捨一點吃的。” 一個鄉紳模樣的白須翁從布囊掏出兩塊米糰子。那樸接過米糰子,將銅錢遞給老人。老人推開那樸的手:“我不賣,救人要緊。”那樸向老人深鞠躬,跑到小孩旁,把米糰子遞給小孩。小孩愣了一下,迅速抓手裡。那樸道:“慢慢吃,別噎著。”

一群災民圍了過來,輕聲議論。給那樸米糰的鄉紳說道:“看這位善翁的補服,還是個五品官爺。” 那樸惶惑道:“官爺不敢當,一介小吏而已。” 鄉紳問道:“請問官人從何處來?” “廣州。” 災民七嘴八舌道: “廣州的賑災米何時到?” “我們這裡餓死好多人。” “巡撫大人知道三水的災情嗎?” “官爺趕快替我們草民催糧啊!” 那樸激動道:“下官一定,一定。” 突然,災民跪了一大片,鄉紳喊道:“青天大老爺,我等災民求您啦!” 那樸為之動容:“起來起來,下官告訴列位鄉親,巡撫李湖大人體恤災民,動員廣州商界義捐了三百萬善銀,用於全省禦洪賑災,三水是重災區,肯定數額不算少。下官估算,賑災錢糧明後天可到三水。”

鄉紳道:“請官爺留下尊姓大名,將來老朽重修三水河工志,好為您落下一筆。” 那樸羞愧驚惶道:“不不,下官無寸尺之功。禦洪賑災,巡撫李湖大人功勳彪炳。”那樸急急地逃出災民群。 那樸站在堤壩邊,腳下是洶湧咆哮的洪水。那樸打自己腦袋:“那樸你糊塗啊!矯旨盜賣貢品,你還為他大唱頌歌?你怎麼是非不分,把御史的職守忘到九霄雲外?然而眼下的情景,洪魔猖虐,生靈塗炭,那筆賑災銀,是抵禦洪魔拯救百姓的及時雨。李大人雖然大逆不道,可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水深火熱中的百姓著想啊……” “那大人,您想做什麼?” 那樸轉過身子,見是大頭,他訥訥道:“這洪水何時退卻?三水的災民實在撐不下去啊。”大頭道:“那大人不是說巡撫馬上要運來救災錢糧嗎?唔,那大人,回箬棚睡覺吧,明天您還要巡堤。” 第二天,格木善派一名外號叫老魚頭的老河工陪那樸巡堤。一切都照著知府與河工的安排有條不紊地進行,那樸跟在老魚頭後面,聽他吩咐民夫做這做那,那樸插不上手,幾乎成了多餘的人。 沿岸都能見到流離失所、忍飢挨餓的災民。不斷有災民餓死,而賑災錢糧仍不見踪影。吃晚飯時,格木善憂心忡忡告訴那樸,民夫和綠營也快斷糧了,人是鐵,飯是鋼,禦洪的軍民餓著肚子上堤,萬一出現險情,後果不堪設想。 格木善叫幕僚帶著他的手諭上附近幾個縣借糧,連夜動身。 格木善憂鬱道:“這節骨眼,大家缺糧,我們不能作太大的指望。那樸,李巡撫籌集到三百萬兩賑災銀,三水少說也得分到十萬兩吧?你去催一催怎樣?最好是米。”那樸眼前晃動著一具具餓殍,一張張飢餓的臉。 “我去,我現在就動身。” 格木善和大頭捏了十幾個飯糰,放進大頭的褡褳中。大頭提著西洋馬燈,陪那樸頂著風雨沿江朝東艱難地跋涉。 “會不會陳用敷故意刁難呢?”那樸冒出這個疑團,他感覺陳用敷不像個卑鄙小人,不會置禦洪救災而不顧以泄私憤。再說賑災銀是李巡撫一手籌集,他也會過問甚至經手賑災錢糧的發放。 第二天清晨,那樸和大頭遠遠聽到拉縴的號子聲。稍近時,終於看清了有十多條滿載米包的船,在縴夫的牽引下溯水而上。那樸在泥濘中連滾帶爬迎上前,他看清了站在船頭的官員是藩司衙門的都事封家華。 那樸上氣不接下氣說不出話,封家華叫道:“那御史,你是來接船的嗎?” “是……是……再不來,連埋人的人都沒了……”那樸哽咽著,說不下去。 那樸上了米船,封家華說廣州湧入十多萬災民,拿不出餘糧下撥災區縣。幸好東江流域災情稍輕,李撫台上東江各縣采辦糧食,逼迫糧商半捐半賣。採辦的第一批糧,李撫台就指定運往三水。另外,李撫台還派人火速趕往鄰省緊急借糧買糧。 糧船行到三水南岸,軍民災民一片歡騰雀躍。格木善宣布,禦洪的軍民一頓兩海碗米飯,災民每天供應兩海碗稠粥。 許多災民哭了,那樸也淚流滿面,被這個場面深深地感動。 吃晚飯時,回箬棚交接班的格木善通報汛情,標杆的水位在極緩慢地下移。 “這麼說,洪水在退,險情已經過去?”那樸驚喜地問道。 “開初我也這麼認為,河工老魚頭說,如果上游還暴雨不斷,會來第二次洪峰;另外,堤壩在洪水里長久浸泡,土質會變得稀軟,險情隨時可能發生。” 格木善匆匆扒幾口飯上堤夜巡。那樸孤零零呆在箬棚,回憶這多天發生的事情。那樸陷入巨大的惶恐和猶豫中,一個是犯有滔天罪孽的李湖,一個是百姓眼裡的李青天。 “道監察御史是皇上的耳目,我怎能欺君罔上,隱瞞不報?”那樸的臉上交織著焦灼和迷茫,在心中痛苦地叫喊:“老天爺,你幫幫我。皇恩師恩,我都不想辜負——可我萬般無奈,左右為難啊——” 那樸實在太困了,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約四更天,河工帶一群民夫衝進箬棚。河工搖晃著那樸:“那大人,起來,你躺豆包上了!” 那樸幾乎是跳起來的。 民夫抱起豆包扛肩上,飛快往外走。 “出大事啦?”那樸問道。 “沒你的事。” 那樸愣怔一瞬,光著腦袋衝出箬棚。 原來堤壩下方冒起水泡,接著形成一小股湍急的水流。俗話說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洪水穿堤,往往是鼠洞給洪水漩空穿通,若不及時堵塞,就會越漩越大,最後形成巨大的洪流,堤壩潰決。堵暗穴泥包沙包都不太管用,泥土見水就化成泥水,沙子很容易被水漩空。 險情處圍滿了綠勇和民夫,格木善和河工老魚頭站最前面。扛豆包米包的民夫進入人群,放下豆包米包。 老魚頭叫:“水鬼!水鬼!” 跑來三個光膀子男漢,他們連短褲也脫下。格木善指著中間一個水鬼:“你先下,回不來官府養你一家。” 兩個河工用繩索拴住水鬼,水鬼道:“數兩百下我沒出水就拉繩。” 老魚頭用篙子拭探暗穴的準確位置,他抽出篙子道:“在我腳下約八尺深的地方,穴口約有尺半見圓。”水鬼抱起豆包準備跳,老魚頭突然罵道:“慢!你們怎麼縛的?要紮活結!” 那樸擠到人群前面,老河工解開綁縛水鬼的死結,重新紮活結。格木善沒理睬那樸,急得像熱鍋裡的螞蟻。在堤壩下方監視暗穴出口的河工驚慌地大叫:“水泡越冒越大了!” 這時,一件誰也沒料到的事情發生了:那樸抱著一袋豆包,縱身往水里跳,一下沒了人影。 格木善驚駭萬分:“快!他不會水!” 水鬼抱著豆包往下跳,潛入水底。 格木善指著另兩個水鬼:“你們也下去!” 老魚頭道:“不,水太急,漩渦太大。把篙子探到水中,落水人見什麼抓什麼。”三支篙子插入水中劃動。老魚頭罵道:“你們不要擁在一團,往下探,水急會把人往下水沖。”一支篙子在原地探水,另兩支篙子跑到下游探水。 眾人緊張地看著水面。 格木善焦灼地問道:“數多少下了?” 一個河工答道:“沒數,忘了數。” 老魚頭喊:“拉繩!” 水鬼冒出腦袋喘著氣道:“穴口堵住了。” 格木善急問道:“人呢,那大人呢?” “沒摸著。”水鬼吸一口氣,再次潛入水底。 另兩個縛好繩索的水鬼跳下水,他們相繼冒出水面,都沒撈著人。 格木善跪堤壩邊,望著黑浪滾滾的江面號啕大哭:“那大人,你為何要這樣啊?!” 只有李湖才知道那樸的真正死因。 洪水漸漸退出,李湖怎麼也開心不起來。那樸之死,使他愧疚悲傷萬分。眼下,還有更大的難題等他去解決——六百里飛遞送來和珅催促護貢進京的手諭。 潘振承站關閘外攔下李湖的八抬大轎,“李大人,十三行全體行商在會所恭候您。” “不是講好單獨商量嗎?”李湖的補服沾滿泥漿,他直接從番禺災區趕來,還沒來得及更衣。 “事關外洋貿易的生死存亡,李大人還是見見他們吧。” 李湖隨潘振承進了會所。參拜後,眾行商坐在暖閣下方,或面面相覷,或悄悄觀察巡撫的表情。 “說吧,本撫先聽你們的。”李湖一連喝了三碗茶,抬頭環視眾行商說道。 蔡世文道:“往年代收或採辦洋貢,時間放得很寬,通常都要拖到深秋。今年前後不到一個月,接二連三地催促,甚至還下了聖諭。” 潘有度憂慮道:“時間緊倒不要緊,問題是沒有了貢品,拿什麼交皇差?” 嚴知寅說:“末商有個主意,花銀子把貢品贖回來。” 潘振承李湖同時驚愕地看著嚴知寅:“你——” 兩人同時出聲又同時剎住話頭。 潘振承道:“李大人請先講。” 李湖冷笑道:“嚴濟官,你主意好啊,就依你的辦。”李湖的聲音突然像雷暴:“本撫責令你一手操辦!籌銀,贖回,限你七日搞定!” 嚴知寅慌忙離座跪下:“末商無能,無法完成李中丞重托。我該死,不該出那餿主意。” 李湖拍打著几案:“既然是餿主意,就閉上你的臭嘴,起來!” 嚴知寅爬起身,心驚肉跳回到座位。 李湖的突暴眼看著坐公堂兩側的行商,眾商微垂著腦袋,沒人吭聲。 “列位沒轍了?”李湖稍停片刻道,“看來還得本撫與啟官想轍。都聽好了,無論本撫與啟官商量出什麼對策,採取怎樣的行動,你們都不得背地說三道四。若有違者,我要罰他個傾家蕩產,流徙伊犁!” 潘振承嚴肅道:“列位聽清了沒有?” 眾行商參差不齊回答:“聽清了。” 潘振承厲聲道:“重複一遍!” 眾行商站起來,齊聲吼道:“聽清了!” 潘振承道:“列位散了吧。” 公堂僅剩李湖和潘振承兩人。天井口的陽光白得耀眼,廣州恢復了往常的燠熱。潘振承叫小山子上井水鎮過的西瓜,李湖吃過西瓜,接過毛巾擦擦嘴,說道:“潘翁,同眾商見過面,該敲打也敲打了。你說詢商之後同我單獨商量。他們沒轍,想必你胸有成竹。” 潘振承苦笑著搖頭:“我哪有轍?昨晚我愁得一夜未眠。” “你愁什麼?貢品是本撫主張賣的,要殺頭我絕不會縮脖子,由我一人頂著!” “這不成,李大人為十三行籌銀,哪能由您替我們擔罪?” 李湖滿腹狐疑道:“這些天,我腦子灌滿了水,老是洪水、賑災、貢品在打轉轉,有些事情,我越來越費解。像這批方物,明明是你們花銀子買下的,怎麼就成了夷商的朝貢品?你說,到底什麼叫貢品?” “一要自願,二要無償,方可稱得上完全意義的貢品。” 潘振承叫行役用風車朝通氣孔搧風,拎著西洋馬燈帶李湖進了貢品庫。潘振承指著碼靠天花板的貢品箱:“這些箱子裝的從夷商手中採辦的洋貨,已經拍賣籌銀,全都是空的。真正的朝貢品末商沒敢拿出來拍賣,不過數量微乎其微。” 潘振承搬出一隻小號貢品箱,打開箱蓋,取出鼻煙壺、八音盒、小圓鏡、萬花筒、水果刀、指甲剪、布娃娃、佈白熊、玻璃杯、西洋畫給李湖看,“這些貢品值不了幾個銀子,末商略微估算了一下,價值還不到一千銀兩。”潘振承最後打開一隻精緻的桃木盒,裡面有一對琺瑯彩小型鐘錶,李湖眼前一亮,喜出望外道:“這是好東西!是鍾還是表?” “套上錶鍊揣在兜里就是表,把腳扳出來可豎立在桌面,就成了鐘。到了準點,還會自鳴,這一對估價約一萬八千銀兩,是東印度公司贈送的。” “都說英夷最不服管,他們朝貢還真慷慨。” “在商言商,東印度公司年年進貢是有條件的,當然不是指望朝廷有何賞賜,而是跟十三行有私下的交道,每年必須保證他們的商船最先離開廣州,運去的中國貨先到達西洋口岸就能賣出好價錢。” 李湖如獲至寶撫摸著琺瑯彩袖珍鐘,用僥倖的口氣道:“幸虧真貢品還在,我們賣掉的只是假貢品,若要追究,也會罪輕一等。”潘振承灰褐色的梭子眼滿是焦慮:“不管真貢品、假貢品,沒有和中堂禮單的方物,無法交差啊。” “你怎麼老是口口聲聲向他交差?我們是替皇上辦差,皇上諭令代收西夷朝貢品,這就是西夷的朝貢品,一件都沒少。” “和中堂的禮單就不管了?您想過後果沒有?” 李湖緊蹙眉頭,思忖片刻道:“管,要管,就拿空箱子給他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他今年勒索了一百萬的方物,明年就會勒索兩百萬,後年還要勒索三百萬。”李湖說的不無道理,十三行是地方的一大財源,全省排第一的捐輸大戶。李湖和潘振承雖然出發點不相同,但他們都對和珅的勒索深感擔憂。 “潘翁,原來共有多少箱?”李湖望著層層疊疊的貢品箱問道。 “三十四箱。” “四字不好,弄個二十八箱,或十八箱,圖個吉利。” 潘振承苦笑道:“護送空箱進京,哪有什麼吉利?不行,不行,李大人,去不得!”李湖不假思索道:“本撫去定了!其一、義賣方物是本撫下的命令;其二、你位卑言輕,本撫是封疆大吏,可以直接面聖,而不為和珅所左右。” “貢品呢?說這些就是夷國奉獻給皇上的貢品?” “實話實說,絕不謊報。” “滿朝文武和萬歲爺,誰會相信?他們相信的是萬國臣服,競相朝貢。李撫台,欺君的罪名絕非兒戲啊。”潘振承顫栗著,聲音像哭泣。 李湖大義凜然道:“將買品冒充貢品,欺君瞞聖才是荒唐不經的兒戲。皇上聖明,這個彌天大謊,到了該捅破的時候了!” 送走了李湖,潘振承立即過海趕到馨園。時月牽著蹣跚學步的有江,馨葉舉著小鈴鐺逗著有江。馨葉看一眼潘振承的神色,知道有事情,同潘振承坐到水榭。 馨葉的丹鳳眼睜得像黑色的玻璃珠,她疑惑不解道:“李大人怎麼會有這麼天真的想法?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啊。” “我開初和你一樣的想法,可仔細想想,似乎又不是這樣。李大人確實把事情看得太單純。不過,有時候看似十分幼稚的人,往往會異想天開、妄念成真。” “萬一結果不像你妄測的那樣呢?” “那不是要砍一個人的腦袋。砍撫台的腦袋,說不定還可保住眾行商的腦袋;砍眾行商的腦袋,卻保不住撫台的腦袋。” 馨葉雙眼瞪得大大的:“你這是把李大人往絕路上推?” “沒誰能夠把他往絕路推,從他宣布拍賣貢品那時起,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當時沒誰攔得住他,現在就不應該再去攔他。” 馨葉驚恐不安道:“承哥,沒別的辦法嗎?” “我瞻前慮後,逃避不是辦法,無論是我還是李大人,越想逃避,死得越快越慘。只有設法去面對,方有一線生機。” 馨葉眼裡含著淚水,無聲看著潘振承。 潘振承激動道:“李大人是為十三行籌銀而拍賣貢品,我無論如何都不能逃避,護送空貢品箱的應該是十三行的行首。可是,我去京城,事情會更糟糕。還沒見到皇上,和珅就可能讓我身首異處,接下來是突降廣東的血光之災。” 馨葉噙著淚水道:“李大人可以直接覲見皇上,也許可以繞開和珅?” “你的推斷沒錯,李大人也是這麼說的。” “貢品啟程前,我們應該為李大人餞行。” “就以你的名義請吧。餞行那天,你送李大人一句忠告,把這句話寫下,縫入荷包。” 馨葉吃驚道:“你要我送錦囊妙計?不行,不行,我不行。” “外面的人都說你是個才女,寫一句贈言,不會給難倒吧?” 潘振承說完起身便走,他得去檢查樓船,還得提前跟關總趙石打招呼,叫他點幾個靠得住的行丁做護貢隨從。李湖後天動身,餞行只能定在明天。 潘振承向來認為馨葉的文才好過他,親戚朋友做紅白喜事,潘振承常叫馨葉為他撰寫對聯。馨葉首先就想到用對聯作為贈言,“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馨葉啞然失笑,陸游的名句連念蒙學的童生都知道,李大人進士出身,他看了要笑掉大牙。馨葉踱出水榭,神思恍惚繞著荷花池徘徊,喃喃自語:“李大人,民女馨葉奉勸您,遇事不慌,隨機應變……不行……不行……” “李大人,面聖禀情,突出廣東洪災慘狀,以博皇上同情……”馨葉搖搖頭苦笑,“李大人為官數十年,這麼淺顯的道理,還會不懂?” 時月抱著有江,驚詫地看著神痴意迷的馨姐。 天漸漸黑下,馨葉坐在書房冥思苦想。 “李大人,面聖時該實說則實說,該遮掩則遮掩。”馨葉在心裡默念著,取筆書寫。剛落“李大人”三個字,氣惱地把紙揉成一團扔地上。 時月端茶進來,站馨葉身後不動。 “李大人,民女馨葉為您祈禱,望您化險為夷……”馨葉再次拿起筆,剛寫“李”字的一橫,鬥氣似的在紙上亂劃。 地上滿是扔棄的紙團。時月不敢驚擾馨姐,端著茶托悄悄退出來。 時月立即來到潘園,潘振承和彩珠坐在院里納涼,藤桌上擺放著一盞漂亮的西洋五彩燈,四周燃著檀香,清新的香氣在夜氣中裊裊彌散。 “老爺,夫人,奴婢向你們請安。”時月欠了欠柔軟苗條的身子道。 彩珠道:“你別老是奴婢奴婢的,有江都叫我大媽媽了。月妹子,坐坐。”彩珠挽著時月的手,拉時月坐下。 “你來是有話要說吧?” 時月吞吞吐吐:“沒……沒有……” “你儘管說。”潘振承鼓勵道。 時月猶豫一瞬道:“老爺——” “叫我承哥。”潘振承道。 “承哥,月妹大膽放言,送李大人的錦囊妙計,該你來寫。” “我沒說是錦囊妙計,只叫她寫一句贈言。我還能有什麼話送李大人?該說的話,我全給他說了,說了無數遍,他一句也聽不進去。” “你要馨姐送李大人一句話,強人所難。我看馨姐,不是一般的為難,而是萬分為難。” 潘振承轉向彩珠:“夫人,你怎麼看?” 彩珠道:“李大人不肯聽振承勸說,或許他願意聽馨葉的。振承叫馨葉寫贈言準沒錯,這多年來,振承在好些事上倚賴她,不會沒有道理。” 自從家庭變故,彩珠與馨葉重修於好,不再互相猜疑妒忌。一大早,彩珠帶上一幫廚子伙計來到馨園,準備餞行酒。馨葉仍待在書房絞盡腦汁想贈言。午後酉時,潘振承提前站馨園大門前恭候,時月匆匆走出來,“馨姐說她還有一個字沒想好。” 潘振承道:“算了吧,李大人馬上要來。” 李湖說到即到,他沒帶長隨,也沒乘轎,過渡後步行而來,特意換上平時很少穿的廣綢做的圓領衫。李湖和潘振承相互拱手行禮,見馨葉穿著一襲荷綠色長裙從門內走出。李湖爽朗地笑道:“馨夫人為本撫壯行,本撫想起'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詩句。” 馨葉微笑著答道:“這是餞行,您回到廣東,民女還要為您接風。” 李湖呵呵大笑:“但願我能喝上接風酒。” 進入中西合壁的餐廳入席就坐,李湖道:“本撫耳聞潘府規矩少,今日一見,果然如此。比如,女眷做主宴請外客。若是別的人家,女眷至多露一次面,至於女眷與外客同席,那是萬萬不可的。” 馨葉道:“看來我們女眷該退席。” 彩珠道:“振承,是你硬要拉我們來,現在由你一個人陪李大人喝酒。” 李湖急急說道:“諸位夫人誤會了,老李絕無此意。再說,老李也不是外客呀。” 馨葉問道:“李大人,您還有什麼疑團?” “潘翁對外不稱你們為賤內,或稱夫人,或稱義妹;而你們稱夫君不叫老爺,或直呼其名,或道其愛稱。” 馨葉道:“這個我解釋不了,得彩姐姐解釋。” 彩珠道:“我和振承的婚姻,得西洋人保羅綴合。保羅逼振承發毒誓,不得以賤內待之。” 李湖感嘆道:“洋人的禮俗。” 馨葉問:“不好嗎?” 李湖道:“你們自己感覺好就好,感覺不好就不好。就像用餐,華人用箸,洋人用叉。” 時月插話道:“你們光顧了說話,該請李大人飲酒。” 馨葉舉起酒盅:“我們姐妹三人,一個說一句祝愿的話。彩姐姐先說。” 彩珠道:“祝李大人一路順風。” 馨葉道:“祝李大人化險為夷。” 時月道:“祝李大人平安歸來。” 李湖開心之極:“太好啦,三句祝愿,每一程都說到了。” 酒過三巡,酒興正濃的李湖突然神色峻然:“潘翁,你知道我為何這麼爽快答應上你家喝餞行酒?同僚及商人的宴請,我向來避退三舍。這回破例,事出有因。一是我確實擔心皇上盛怒之下——唔,酒桌上不說不吉利的話。我上你家赴宴,是想私下交代一些事情。”潘振承正準備再敬李湖的酒,把酒盅放下,恭敬道:“李大人請講,愚叟洗耳恭聽。” “這幾年,廣東巡撫李湖從十三行搜刮的銀兩不下六百萬,蒼天在上,李湖沒有一兩中飽私囊。” “蒼天可鑑,李大人是能臣,更是廉吏。” 李湖感慨道:“廉吏難做啊。人們都說廉吏心安,貪官不安。可我這幾天,越來越感到不安。潘翁,今日,清官李湖,鄭重其事向你預約兩筆賄銀。” 眾人被李湖這番話弄糊塗了,瞪眼看著李湖。 彩珠道:“李大人,若是手頭拮据儘管開口,不要說賄銀,這話難聽。” “謝彩夫人。李湖預約賄銀,是用於償債。這第一筆債,是欠高堂妻小的。李湖長年在外為官,對上未盡孝,對下未事養。好在老家南昌有少許薄田,尚能溫飽。只是兩個犬子讀書求功名,資費若有困難,還望接濟幾兩碎銀。” 潘振承動情地應道:“一定,一定!李大人請放心。” 彩珠問道:“李大人,為何不把寶眷接到身旁?” “我爹老古板脾氣,認為膏粱弟子多紈絝,草根男兒當自強。我爹總希望他的兩個孫兒將來像我一樣博取功名,寧可讓我一個孤身在外。當然,爹會叫媳婦來我任職的地方小住些日子,等郎中確診有了身孕,就必須按照公公的囑咐回老家去。” “另外一筆呢?”潘振承問。 “第二筆債,是本人欠苦瓜和尚的。李湖少時家境貧窮,不是苦瓜和尚,李湖就進不了武陽私塾和東湖書院。苦瓜恩公有個夙願,辦一所能容納百名學子的義學。義學早已開辦,經費主要靠他化緣所得,故只能容納二十幾名學子。我每年從俸銀及廉銀中勻出部分接濟,仍無濟於事。苦瓜和尚已是耄耋之年,若想有生之年願遂事成,難啦。看來,李湖恩公的夙願還須仰仗潘翁玉成了。” 李湖說到此時,潘振承及夫人都哭了。 潘振承淚水盈眶:“潘某肝腦塗地,萬死不辭。我這就取銀票,李大人好路上帶去。”李湖笑道:“不要性急,我是想萬一回不來作此打算。我怎會回不來?老李還想喝尊夫人的接風酒哩。” 馨葉用手帕擦淚道:“馨葉的賄賂,望李大人現在不要推辭。”馨葉拿出一個錦囊,說,“這不是錦囊妙計,而是一萬三千……”馨葉含言不吐。 李湖遲疑道:“銀票?” 馨葉道:“不,是金票。” 李湖愣住:“這可是巨賄啊。馨夫人,你葫蘆裡賣的是啥藥?” 李湖接過錦囊想拆開看。馨葉道:“現在不要折開,非得拆開的時候再拆開。也許民女過慮了,李大人根本用不著打開看裡面藏有何物。” 毛豆趕到潘園,說巴制憲從廣西回了總督府。李湖告辭,連夜趕到總督府,他生怕巴延三橫插一槓,搶著護貢,邀寵悅聖。若是這樣,拍賣貢品的機密就會立即暴露,倘若被巴延三鎖拿,皇上的一紙諭令,他就會掉腦袋,還會連累陳用敷、潘振承,以及參與此事的眾行商。 李湖見到巴延三,寒暄之後,李湖不等巴延三開口,便抬出皇上與和珅:“巴制憲去了廣西有所不知,今年操辦洋貢,皇上親自下旨,和中堂一手督辦。剛剛辦妥,和中堂六百里飛遞催促立即護貢進京。巴制憲尚未回府,下官已經做好護貢的準備,明日辰時就動身。” “既然一切都準備好,李中丞就去吧。”巴延三淡淡說道。他請李湖過來,並非為護貢的事,廣東發生特大洪災,他躲在廣西不回來,怕做事刻板的李湖指責他逃避責任。 巴延三問了廣東的御洪賑災事宜。話鋒忽轉,談起他在廣西組織軍民禦洪,沒日沒夜,人都瘦掉了一圈。 巴延三的倭瓜臉仍然是那麼飽滿,紅光滿面,他習慣性地捋了捋油光的黑鬍鬚,嘆氣說道:“廣西的災情雖沒廣東嚴重,也是百年一遇。廣東災民有福,遇到李中丞這樣能幹的巡撫,一傢伙就籌集了三百萬賑災銀。那個姚成烈做事像書快團,跪在那些富商面前求爹爹拜奶奶,才乞討到二十萬。” 廣西巡撫姚成烈曾任廣東藩司,空出的藩司缺由臬司陳用敷改任。李湖怕巴延三詢問廣東籌銀的詳情,急忙岔開話題,說起姚成烈在廣東做藩司的表現:“姚成烈人還是不錯的,做事認真細緻,為人也十分謙和。” 李湖走後,巴延三心裡不是個滋味。李湖做事太出色了,操辦了價值百萬的貢品,還籌集三百萬兩賑災銀,匪夷所思。巴延三也是個想干大事的人,無奈廣東成了李湖大展拳腳的地盤,容不得別人插手,這個總督做得實在是窩囊! 第二天一大早,巴延三被一則消息驚得目瞪口呆,旋即高聲大笑。 “你能確定嗎?”巴延三屏住笑容,問海關監督伊齡阿。 “海關是行商的大爺。潘振承在十三行結冤不少,嚴知寅、章添裘、黎南生三個行商對天發了毒誓。巴督您想,十三行有再大的家當,也不可能採辦了一百萬的洋貢,接著又拿出一百萬捐輸。” “有道理。”巴延三頻頻點頭,“你沒有奏報皇上?” “下官在等巴制憲回府,一道上折子。” 巴延三明白了伊齡阿的用意,伊齡阿拍他的馬屁,功勞讓兩個人分享。巴延三和伊齡阿都想扳倒李湖,巴延三恨李湖把他架空,伊齡阿恨李湖不讓海關插手十三行事務。巴延三喜笑顏開:“伊關憲在這用早膳,我們一道擬折子——不,不,還是先把李湖抓起來,審訊後再奏報皇上。” 巴延三傳令戈什哈集合,伊齡阿道:“巴督不必操之過急,等下官派探子上十三行碼頭,等空貢品箱上了樓船再動手。” 伊齡阿走了,巴延三和戈什哈皆身穿便衣,潛伏在十三行關閘外的茶樓裡,包下二樓一邊喝早茶,一邊焦急地等待。 辰時一刻,伊齡阿匆匆趕來,說密探親眼看到潘振承指揮行役抬貢品箱上樓船,箱子晃晃蕩盪,一眼就能看出是空箱子。巴延三的倭瓜臉興奮之極,大手一揮:“出發。”戈什哈迅速下樓,巴延三急叫道,“慢!慢!都回來!” “巴督怎麼啦?”伊齡阿不解地問道。 “我們動手不妥。你想想,李湖雖然犯下矯旨盜賣貢品的滔天大罪,卻是為廣東萬萬千千的黎民百姓。他掉了腦袋,廣東的百姓百官都會怨恨我們。”巴延三詭譎地笑道,“不用我們動手,他帶空貢品箱進京,是去找死,皇上會替我們治他的死罪。” 薄霧朦朧的清晨,貢船停靠在贛江碼頭。抬頭便是巍峨壯觀的藤王閣。唐永徽四年,唐太宗之弟滕王李元嬰任洪州都督時興建此樓,唐初著名詩人王勃登樓寫下“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千古佳句。一路日夜兼程,船泊南昌,李湖破例放眾人一天假:“大家可輪流下船,登藤王閣看景,天黑前必須都回到船上。” 章江門碼頭又叫接官碼頭,岸邊有一座接官亭。李湖沒跟南昌的官員打招呼,沒完沒了的應酬既難招架,更難脫身。乾隆朝有五個南昌籍的學子做到巡撫或尚書一級的大官,第一個是因福建教案而出名的周學健,歷任福建巡撫、閩浙總督、河道總督;第二個是歷任廣西、浙江、廣東巡撫的熊學鵬;第三個是裘曰修,歷任吏部左侍郎、軍機處行走、工部尚書,《四庫全書》館總裁。李湖是裘曰修的同年,名氣和運氣均遜於裘曰修。週學健、熊學鵬、裘曰修皆先後作古,還有一個南昌學子彭元瑞比李湖要晚一輩。健在的南昌籍官員,數李湖的品秩最高。 李湖作了交代,帶趙石和毛豆下船。李湖和趙石均著便衣,衣包由毛豆拿著。進了章江門,僱轎子上大佛寺。大雄寶殿供奉的銅鑄如來佛像,佛像耗銅三萬六千斤,南昌人以此為榮,說:“南昌窮不窮,三萬六千銅。”李湖心中的菩薩,不是那尊高大無比的銅鑄佛像,而是苦瓜和尚。沒有苦瓜和尚,就沒有李湖的今天,他只能是鄉間一個寂寂無名的貧窮農夫。 苦瓜和尚去袁州化緣,李湖撲了個空。李湖叫毛豆回城南像湖老家,天黑前一定得回到貢船。趙石的老鄉在南昌協綠營做守備,趙石借了兩匹馬,兩人騎馬衝出進賢門。朝南跑了約半個多時辰,兩人進林子裡更衣。李湖道:“李村是當地的小姓,不到百戶人家,原先常受大姓欺負,自從我考上進士,情況陡然好轉。每次回家,爹都要我戴珊瑚頂子,說這是全村人的臉面。” 出了林子,兩人牽著馬行走。左邊是點綴著荷花的湖水,右邊是一望無際的田園,南昌種的是單季稻,稻稈長得有齊胸高,稻穗還是碧綠色,一串串隨風搖曳,還要等一個來月便可收割。李湖同趙石談他少年時農耕的往事,指著一處綠樹環抱的村莊說:“這就是李村。” 稻田裡稀稀疏疏站著農夫在拔稗子,他們熱情地向李湖打招呼。兩個青年農夫高喊著“爹爹”朝李湖奔來,李湖高興道:“峻燕、峻蘇,還沒進村就遇到你們。” 峻燕、峻蘇是李湖的長子次子,峻燕十八歲,峻蘇十六歲。趙石感到奇怪,李湖是年過六旬的老人,他的孫子都應該有這麼大了?原來,二十四年前,李湖在直隸做道台,髮妻帶兒女千里迢迢北上,遇到黃河決堤,一家人全部罹難,連屍首都沒找到。李胡氏是李湖第二任妻子,附近胡村農戶的女兒,由李湖父親綴合他們成婚。 李湖驚奇地打量兄弟倆的裝束:“你們怎麼不在書院攻讀,回家做田?我跟你們說過,千事萬事,求學入仕才是大事。” 長子沉默不語,次子道:“公公臥病在床,治病花光積蓄仍不見好,田地無人耕作,日漸荒蕪,來年口糧都不知怎麼解決。” “也不該荒廢學業啊!” “我們白天下田耕作,晚上挑燈苦讀。” “怎不在家書中提起?我也好幫一把。” “公公不讓我們在信中提起,怕爹爹牽腸掛肚,不能一心為朝廷效力。” 李宅是一幢三楹兩進的普通瓦房,房前栽了兩棵屋脊高的柚子樹。聽到兒子回家的消息,李父掙扎著起床,在李母的攙扶下,拄著拐棍站柚子樹下等候。 一大群村人簇擁著李湖進村,李湖看到白髮蒼蒼、憔悴得像乾柴的老父親,鼻子發酸,取下頂戴交給兒子跪下:“爹爹,孩兒不孝,未能在爹爹病榻前侍奉湯藥。” 李父捋著長長的白須說道:“忠孝兩全,自古難矣,我兒又川(李湖字)能為皇上盡忠,為百姓操勞,就是侍奉給老夫的最好湯藥!”自從李湖金榜題名,李父在農閒時常去苦瓜和尚辦的義學唸書,說話常用之乎者也,是遠近聞名的鄉紳。 卻說李胡氏正在村後的豬圈餵豬,然後進豬圈裡鏟豬糞,提著篾箕倒豬糞到坑里漚作來年下田的肥料。堂嬸萬氏朝豬圈跑來,叫道:“湖嫂,湖嫂,你家老爺回來啦。”李胡氏從豬圈抬起身,一身污漬,心慌意亂。萬氏道:“餵,換我身上這件,撫台夫人該有個貴婦的樣子。” 李家熱鬧非凡,李父與李湖坐在神龕下的方桌,李母坐李父一側。峻燕峻蘇站父親身後,十二歲的大女兒芸芸為父親和公公婆婆斟茶。李湖懷裡偎著六歲的小女兒玲玲,李湖用鬍鬚扎玲玲臉,玲玲嘰嘰咯咯歡笑。 宅門外里三層外三層聚滿了村人,芸芸拿父親帶來的廣東糖果散給村人吃。 “讓讓,讓讓湖嫂。”萬氏推開圍得水洩不通的村人,牽著李胡氏的手進了李宅。 李湖站起來,動情地對妻子道:“這麼多年來,你在家替我上要孝敬公婆,下要撫養兒女,真難為你了!” 李胡氏性情溫馴,雖然到過好些個省城,見過一些世面,仍上不得檯面。面對著突然歸家的官人,李胡氏不知該說什麼話,面色窘迫通紅,羞赧地微低著頭看官人的官靴。 李母對李湖道:“你媳婦真難做,吃苦持家不說,還要受氣。” 李湖道:“受氣,何人氣你啦?是我兒還是我女?” 李母說:“是她公公,你的親爹。你媳婦去藥舖抓藥,不夠銀兩,萬老闆發善心免了。你爹爹曉得後,發牛脾氣,說那不是善心,是惡意。” 李父瞪著濁黃的突暴眼道:“還不是惡意?萬老闆曉得李家出了個大官才免收藥費的,這會敗壞我兒的官聲。” “可你也不該三頭兩日要你兒媳婦下跪聽你訓話。” 李胡氏低著頭自責:“都是我不好。” 李母繼續數落李父:“還有更奇的,縣太爺知道我家困難,叫衙差送來少許錢糧。不收就不收,你爹爹把送禮的衙差叫到跟前,一茶棍打下去,打得衙差頭上起鵝蛋大的包,血流滿面。”李父歉疚地笑:“我是無可奈何才蠻不講理。你們不想想,我不動粗使蠻,他們的好心,就會變成惡意,我兒在外不是貪官,也會被他們弄出一個貪官名聲來。” 李母問道:“又川,你在外做官,不會像你爹爹的老古怪脾氣吧?” 李湖道:“有其父必有其子,頭幾年跟爹爹一樣,吃了不少苦頭,學了不少乖。終於悟透做官不打送禮人的道理。我現在是見禮就收,見銀就納。過後交給賬房入官庫,用於民生民利。” 李父捋著鬍鬚大笑:“比爹爹聰明,又川為官之道越來越精了。” 李母擔心道:“那不是斷了禮客的企望?送禮白送了,以後就沒有人送。” “母親放心,我不會叫禮客白送。我以撫院的名義張榜表彰,禮重的,我就親筆書寫一塊'亮節善助'、'捐賑典範'、'義薄雲天'之類的匾牌錦幛送去。一個人有了錢,就會想到買名氣。撫台大人親書的褒獎匾牌錦幛,他們還是很看重的。” 一屋人大笑。李父突然懊惱地拍膝蓋:“忘了一件大事,峻燕、峻蘇,你兩個去集上買魚肉沽酒。” 李湖急道:“不用,不用。兒在外做官,雖然談不上山珍海味,魚肉還是常有的。” 李母疼愛道:“可我川兒難得回家一趟。” 李湖道:“家裡吃什麼我吃什麼,不必把川兒當外人。” 李父笑道:“也好,一家人團聚,就該吃家常便飯。爹爹怕就怕又川官做大了,口舌變嬌貴了。好,好,好,還是農家兒本色。” 李胡氏帶芸芸進廚房做飯,堂嬸萬氏趕來幫忙,問湖嫂給官人做什麼好吃的。李妻十分為難,家裡除了蔬菜,沒一樣葷菜,公公生病抓藥缺錢,連下蛋的老母雞都賣了。萬氏是個熱心腸,立即回家拿來臘肉雞蛋。 李胡氏猶豫道:“這不好吧?” 萬氏道:“什麼不好?你家男人是巡撫大人,還有一個外客,千總老爺,怎能怠慢客人?”李胡氏仍顧慮重重,女兒芸芸道:“娘,不怕,有事我來擔待。” 趙石在村外的草坪放馬吃草,峻燕峻蘇請趙千總吃飯。 堂屋中央支起一張光板大圓桌,一盆紅米飯,一缽南瓜湯,一盤蕹菜葉,一缽蘿蔔鹽菜,一盤尖辣椒。一家人圍著大圓桌坐下,李湖與李父坐趙石兩側。李湖歉意道:“趙千總,你難得來本官老家,薄待你了。”趙石笑道:“標下最喜歡吃家常飯。” 李父撫著鬍鬚:“趙千總不講究,老夫放心了。” 峻燕峻蘇盛好飯,芸芸和母親端著菜從廚房出來,芸芸喜滋滋叫道:“好菜來囉。”芸芸把炒雞蛋放桌中央,李湖端起放到趙石面前。李胡氏也把辣椒炒臘肉放趙石面前。 趙石惶然不安地欠身:“夫人、小姐請入席。” 芸芸驚奇看著趙石:“趙爺你叫我小姐,叫我娘夫人?” “是是。”趙石恭敬道。 李母笑道:“趙爺你坐下,不必拘禮。李家沒有夫人小姐,村里也沒人這樣叫她們。” 一桌人大笑,小女兒玲玲撲閃著晶亮的眼睛問道:“趙爺,我也是小姐嗎?” “當然是,您是千金小姐,李撫台的掌上明珠。” 小女兒高興地拍掌:“我成千金小姐、掌上明珠啦!” 一桌人哄堂大笑,前仰後合。突然,大家收斂笑聲,看著李父鐵青的臉。 李父的目光像錐子似的盯著李胡氏,他用筷子指著兩盤葷菜:“你說,這是哪來的?” 李胡氏驚恐不安地低著頭,支支吾吾說話不出。芸芸倒是坦然:“是二嬸萬氏送的,我收下的,不關娘的事。” 李父厲言斥道:“我問你話了?”芸芸打了個寒噤,嚇得吐舌頭。 李父濁黃的突暴眼怒火燃燒,大聲訓斥李胡氏:“我三天兩頭訓你,你就忘了?” 李母埋怨道:“客人在桌,你發哪門的火?” 李湖道:“爹爹,兒來做判官斷案,這件事,就是告到開封府,包大人也判不了受賄。同村的農戶人家,尚且還是老鄰居,禮尚往來,人之常情嘛。” 李母指著李父埋怨道:“你爹聽到人情往來,就像見到妖怪。” 李父不好意思笑:“老夫昏聵,錯矣錯矣。來,吃,老夫帶頭吃,罰吃三口。”李父夾起一片臘肉,正欲送入口中,“不成不成,錯矣,大錯特錯,好菜該請趙千總吃。”李父夾臘肉雞蛋到趙石飯碗裡。 趙石驚魂不定站起身躬立,急促道:“不成不成,卑職吃而老太爺老太奶李大人李夫人李公子李小姐不吃,卑職罪不可赦!罪不可赦!” 一桌人又開心地大笑。 吃過飯,趙石去放馬,李湖陪父母坐客廳喝茶。 斗山義學萬先生聞訊趕來李家,進客廳跪拜:“斗山義學駑師萬炳庚叩拜恩公。”李湖拱手回拜:“如此大禮,又川承受不起。若說恩公,義學是苦瓜和尚一手籌辦的,他老人家才是我們的恩公。” 萬先生感激道:“李撫台與苦瓜高僧均是義學師生的恩公。” 李湖從布包取出兩錠銀元寶:“這一百兩紋銀,萬先生拿去用於學資。” 萬先生猶豫一瞬,收下兩錠紋銀。 李湖說:“公務在身,無暇看望義學師生,望能見諒。”李父說:“萬先生,義學只你一個住廟,你還是先趕回去。辦學經費,我兒與苦瓜和尚都會盡力。”萬先生躬身再拜:“告辭了。” 萬先生走後,李湖把五十兩紋銀放爹爹面前。 “這銀子嘛,首先是留給爹爹治病。當然,也可做峻燕峻蘇唸書的資費;娘年歲老了,冬天怕寒,該做一件駝毛襖子;若還有剩餘,給芸芸買一隻牛角梳,還給小女瑩瑩買米糖。” 李母高興地拭眼淚:“我兒孝順,一家人全給他想到了。” 李湖突然慚愧難當,跪父親母親面前:“孩兒不孝,五十兩銀子,哪能充作這麼多用場?孩兒無能,不能為家裡解困分憂。” 李父平靜道:“我兒又川,堂堂一省巡撫,朝廷二品大員,做官做到這種境界,爹爹倒也放心。”李父對著站宅門外圍看的男女大聲道,“我兒清官!我李家祖宗有德,出了我兒又川,仕途順暢,又能為官守節,老夫高興!” 李父牽著李湖的手走出堂門,對屋外的族人說道:“乾隆四年,又川二十二歲金榜題名,我們李氏族人是何等榮耀。然而,四十餘年過去,又川除了留下一塊御賜進士匾額,掛在本族的祠堂,沒給本族一錢碎銀建牌坊、修祠堂。當然,也沒有使老夫成為富庶人家。族人有所怨言議論,老夫不怨族人。老夫只要族人想一想,在外為官回祖籍拋金撒銀,這就是光宗耀祖麼?又川在外政績如何,老夫實不知情,但老夫可以肯定:我們李氏宗族的又川,官聲一定不錯!” 族人被李父這番話深深感動了。 李湖看看天光,對父親說道:“爹爹,孩兒要趕回南昌。”李父問:“何事這般著急?”李湖說:“孩兒替皇上辦差,押貢品進京。”李父爽快道:“吾兒快去!”李父扯著李湖的手,風風火火往村外走。 李母在後面追:“老爺子,你做事也太急躁,就不能再等一個時辰?” 峻燕從屋裡追出來:“爹爹,你的官帽。” 李父站定:“那就稍候,等吾兒戴好頂子再走不遲。” 李母說:“那得由我給川兒戴官帽。”李母緩緩把頂戴放李湖頭頂,故意磨磨蹭蹭,淚水奪眶而出:“川兒,就不能明早走嗎?”小女兒跑過來,抱住父親的腿:“我不讓爹爹走!爹爹不許走!” 這時,一群族人跪在李湖面前擋著不讓走。 “又川賢兄請留下同我們聚族宴。”年輕族人叫道:“又川世叔待族宴過後再走不遲。”李父發火道:“我兒替皇上辦大事,誰敢擋道?”李父從身旁的籬笆扳起一根樹棍,高高舉起,族人嚇得四下散開。 李父牽著李湖的手出了村外,李湖與趙石匯合,各牽著一匹馬慢慢離去。 全村人簇擁著老父老母目送李湖。李父顫抖著:“我何嘗不想多留川兒呀!”李父說罷,老淚縱橫。家人哭了,全村人也都哭了。 李湖緩緩步行,戀戀不捨地回頭看,老父老母的白髮在微風中顫動。李湖不禁淚如泉湧,泣聲道:“唉,但願不會是最後一次見我的老父老母、妻子兒女,我多想在家住一兩個晚上。” 趙石含淚說道:“大人就留下,進京早一天晚一天,沒那麼要緊。” 李湖堅決道:“不,越早越好,就是死,我也想趁早了斷!”李湖再回頭,深情地看一眼家人,強忍著不讓淚水溢出。他急轉身,跳上馬背,揚鞭急馳。 夕陽西沉,天邊霞光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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