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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五十三回師太催逼剷除魔頭借貢密告李督褫職

大清商埠 祝春亭 15990 2018-03-13
李侍堯回到廣州,師太催逼馨葉下手;潘振承代收夷商貢品,收到一隻意大利魔盒,馨葉執意要看魔盒,偷偷把匿名信塞進魔盒;乾隆帝下令調查李侍堯貪墨,廣州將軍永瑋和廣東巡撫李質穎詢問李侍堯,番三水是何人,緣何送十万巨銀給李十四;李十四為保主子撞柱而死,李侍堯被關在將軍府禁閉室,猛然想起乾隆初年那宗命案,不寒而栗…… 李侍堯回到廣州,廣東高層發生劇烈變動。 乾隆四十年,皇上著左宗正永瑋出任空缺兩年的廣州將軍。永瑋的祖父允礽是康熙皇帝第二個兒子,曾被立為皇太子,屢廢屢立,允礽黨朋皆受到處死、囚禁的處罰。永瑋的父親弘曣為允礽六子,弘曣死後,永瑋世襲輔國公爵位,任宗人府一品左宗正。乾隆著同宗侄子永瑋出任廣州將軍,令永瑋受寵若驚,因為太多的宗室成員徒有頭銜而無實權。永瑋赴廣州任職,對署督福勒及八旗作孽深惡痛絕,但他僅僅是嚴肅軍紀,沒有單獨採取措施,而是寫一封信給戍邊的李侍堯。

李侍堯和李湖一樣的態度,不打算參劾福勒,但他們的出發點不一樣。福勒的父親,內大臣慶吉給李侍堯寫了一封乞求寬恕犬子的信。李侍堯決定認這份人情,人在官場,說不定以後誰幫誰。不參劾福勒,但不能隱情不奏。李侍堯和永瑋聯名寫了一封奏摺,奏禀署督福勒在廣州整肅夷風。查抄傷風敗俗的夷物則輕描淡寫一筆帶過:“查繳夷物甄別後,如悉發回商家,不慎破損者,適度賠償。” 李侍堯回到總督衙門,福勒無職可署,回京師候命。進入湖北地界,收到上諭,皇上著其出任湖廣總督。這般看來,皇上對福勒整肅夷風的做法還是頗為滿意的。 奏事處太監高雲從因洩露官員任免機密和結交外官處斬,粵海關監督李文照與高雲從結交甚密,李文照褫職押解京師候審。皇上著杭州織造德魁鎮守粵海關。這是德魁第三次出任粵海關監督,李侍堯與德魁有太多的默契,德魁做事四平八穩,頗得專權的李侍堯的賞識。

反之,喜歡專權獨行的巡撫李湖,很不討權傾兩廣的總督大人的喜歡。李湖出任廣東布政使期間,李侍堯曾全力支持過李湖的富省規劃。然而凡事都有個度,這個度就是一切都得在總督的掌控之下。李湖尚未完全渡過查抄夷物引發的外洋貿易危機,招呼也不打一聲,便在全省推廣野心勃勃的富省規劃。李侍堯承認李湖是個能臣,但他不能容忍功高震主的能臣。李侍堯排擠李湖做得滴水不漏,湘西土民滋事,李侍堯替皇上分憂,在奏摺中稱李湖任貴州巡撫時,平撫土民騷亂有方,深得流官土官擁戴,建議湖南巡撫鄂寶來廣東向李湖取經。乾隆收到李侍堯的折子,心想何必要學習李湖的經驗,乾脆讓李湖出任湖南巡撫,另著護理安徽巡撫李質穎接任廣東巡撫。 李質穎出身於內務府下三旗中的正白旗,父親是熱河行宮的司員。李質穎幼年入塾,勤讀不倦,雍正十三年中舉,乾隆二年金榜題名賜進士出身。內務府下三旗多李姓包衣,粵海關前監督李永標、李文照皆來自內務府正白旗。李質穎是內務府李姓包衣考取進士的第一人,也是承德旗人考取進士的第一人。乾隆欽點李質穎為翰林院庶吉士,授編修,長期擔任奏事郎中,授內三旗佐領。外放出任過河東鹽政,廬鳳道,長蘆鹽政,天津關、鳳陽關監督,兩淮鹽政,內務府奉宸苑卿,安徽布政使,安徽護理巡撫。

李質穎與李湖雖然都是進士出身,李質穎外表溫良謙恭、彬彬有禮,說話做事不溫不火,恪守中庸之道。陰陽互補,李質穎的性格很對作風霸道的李侍堯的脾胃。相比之下,出身農家的李湖為官近四十年,仍然未脫去草根秉性——他不是猥瑣、安於現狀的草根。李湖不求安逸,不滿現狀,胸中充盈著做大事的霸氣。一山不容二虎,處於劣勢的李湖注定是要走的。 按原定安排,八月初李湖將帶布政使張軾衍、廣州知府李天培、十三行總商潘振承巡察南海、順德、三水等地的出口產業基地。不再是廣東巡撫了,李湖仍放心不下他做藩司時布的點,他打算啟程赴任繞道佛山巡察。來了新巡撫,張軾衍和李天培不便陪同李湖去佛山,潘振承自告奮勇陪同巡察,表示願送李大人出廣東省境。李湖道:“到佛山即可,佛山是桑基魚塘和手工業最集中的地方,也是官府和十三行扶植的重點。”

定好八月初二啟程。八月初一,潘振承提前為冤死的少年燒冥紙。 落日黃昏,晚風勁吹,肆虐了一天的暑氣漸漸轉涼。在書房悶了一整天的馨葉出來散心,信步來到海幢寺西南潘家新購置的宅基地。宅基地正對著北岸的十三行,一半是農田果樹,一半是荒坡野嶺。晚霞漸暗,樹林裡籠罩著朦朧的暮氣,馨葉看到一叢火光,是潘振承在燒冥紙。火光照著承哥肅穆的臉,灰褐色的梭子眼折射出內疚、悔恨。承哥的神情很專注,他沒有發現馨葉站在榕樹旁觀察他。 承哥在為何人燒紙錢?馨葉疑竇叢生。每年八月初二忌日,馨葉都要去靖靈庵,黃昏落日時跟師太一道祭奠冤死的哥哥。馨葉知道哥哥的死與潘振承有關,否則潘振承不會立一塊無字碑。馨葉一直沒有向潘振承求證是怎麼回事,她不能暴露隱藏在心中的深仇大恨。馨葉想起承哥明天要為李大人送行,還要參觀佛山的桑林果園和手工作坊。莫非八月初二也是承哥的忌日,事出有因,提前一天祭悼亡靈?

潘振承起身時發現馨葉,“在為什麼人化紙呢?”馨葉不等承哥問話先問道。 “一個冤死的少年。”承哥目光黯淡,似乎還沒有從憂傷中走出來。 隨著承哥愧疚低沉的話音,馨葉眼前映現出一幅和師太的描述不盡相同的圖景:年輕的茶葉走販潘啟隨著泉州茶幫挑著茶擔,逶逶迤迤在閩北的崇山峻嶺中行走。他們將穿越武夷山,將茶葉販運到北方。在武夷山分水嶺關口,閩北茶幫豪強勾結官府在關口私設茶葉稽查口,強徵閩南茶幫的買路錢。為逃避豪強和官府的盤剝,閩南茶幫選擇了一條廢棄的古驛道穿越關口。 乾隆二年八月初二日,泉州茶幫在岔路口歇腳。這一天輪到潘啟做飯,其他的走販躺在樹林裡睡覺。潘啟架鍋燒火,看到一個約十歲的少年站在岔路口愣怔稍刻,拐進古驛道。

潘啟叫道:“餵,小兄弟,你走錯了路,那條山路好多年沒人走,你一個人鑽深山老林危險,前面有虎狼豺豹。”少年拿起水葫蘆喝了一口水,抹了抹臉上津津的汗水,一臉稚氣笑道:“謝大哥一片好意,小弟不怕。”這少年朝潘啟鞠了躬,消失在密林中的古驛道。 潘啟做熟飯,準備把沉睡的同伴叫醒吃飯,從南面風風火火走來一夥衙差,他們走到岔路口停住。差頭問潘啟:“大哥,看到一個大肚子婦人和一個十歲的少年過去嗎?” 潘啟答道:“請問差爺,你們追他們為何事?” 差頭道:“老爺派我們來保護他們的,怕他們遇到土匪猛獸。” 潘啟答道:“只看到有個少年過去,走的是古驛道。” 差頭帶衙差狂奔疾跑拐進古驛道。 潘啟萬萬沒有料到,衙差是來追殺那個少年。潘啟在古驛道發現冤死少年的屍體,他血肉模糊,一雙眼睛含著驚恐、憤恨、悲愴……其他走販怕惹上官非,繼續趕路,只有潘啟一人留下掩埋冤死的少年,還請石匠為少年立了一塊無字碑。

天色完全黑下,潘振承雙眼閃爍著幽幽的黯光,話音隱含著內疚:“我至今還不知那個冤死的少年是哪家的孩子,官差為何要追殺他?那少年長著一雙清純而又憂鬱的眼睛,彬彬有禮,不像是不良少年。我每當想起這事便後悔不已,每年這個時候,都要為冤死的少年送一疊紙錢。” 馨葉靜默無語,顯然為承哥的舉動深深地感動。從運河邊承哥救她和二姨開始,馨葉與承哥交往了三十餘年,她相信承哥的為人,他不會為逃避過錯而杜撰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與師太敘說的故事大致吻合,但結論截然不同——承哥不是兇手! 次日黃昏,馨葉隨師太來到靖靈庵旁的樹林,殘陽似血,鷓鴣在樹梢淒婉地鳴叫。師太雙手合什,喃喃禱告。馨葉跪在無字靈牌前,靈牌旁邊有一隻被戳穿的水葫蘆。馨葉點燃香燭,把冥紙一頁一頁扔火堆裡燒。

良久,師太睜開眼,盯著馨葉神思恍惚的面容,“在想什麼?”師太冷颼颼地問道。 馨葉打了個寒噤,鼓起勇氣道:“昨天,弟子驗證了一件事情。每年這個日子,潘振承都要為冤死的少年化紙錢,以表愧疚。當然,他不知道那個少年就是我哥。” “以表愧疚?我看他是害怕厲鬼纏身才化紙。” “師太,不是那樣的,他不是那樣的人……他沒有害人之心,他跟我哥素不相識,無冤無仇,他僅僅是指錯了路。”馨葉磕磕巴巴說道。 師太厲聲叫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馨葉顫栗道:“弟子不敢,弟子與他不共戴天,恨之入骨!” 馨葉繼續化冥紙,夜風吹來,紙灰像黑色的蝙蝠在樹林裡飛舞。馨葉將靈牌和水葫蘆裝進布囊,朝師太拜了三下,準備離開。

“你坐下。”師太陰沉著臉說道,“高圖鄂李潘五個魔頭,還剩李潘二人。潘姓魔頭姑且讓他多活幾天,那個李姓魔頭,二十年來牢牢坐在總督寶座上,又是太子太保,又是二等伯,還是大學士。叫你伺機出手,這多年你都做了什麼?” “弟子……弟子在蒐集他的證據……”馨葉結結巴巴說道,“就眼下的證據,恐怕還扳不倒他,他恩澤正隆,是皇上的股肱大臣。” “他豈止收了十萬銀票,百萬都不止!你遲遲不忍下手,是怕牽扯到姓潘的賊人吧?我跟你說過,他是你的仇人,是殘害你哥的真兇!”師太咬牙切齒叫道。 馨葉這多年沒有出手的原因,是怕連累到潘振承,馨葉所掌握的證據全都是潘振承向李侍堯行賄。一次是李侍堯為廣東口岸進京遊說;一次是皮爾嫖妓李侍堯重罰陳壽年;還有一次是潘振承捲入教案,馨葉化名番三水向李侍堯的長隨李十四行賄。面對著師太的訓斥,馨葉無言以答。

露水掛在樹梢泫泫地滴落,無月的夜空,星星如鬼火詭譎地閃爍,夜氣中飄游著庵堂傳出的木魚聲。良久良久,馨葉顫顫說道:“等有智成年時,弟子手頭的證據,足以置他於死地。” “我早說過,那是你們的孽種,你生下他兒子,家仇就難報了。”師太目光似錐打量著馨葉,怒不可遏叫道,“現在就得叫李姓魔頭去死!你若還想找藉口敷衍,永遠不要來見我!” 德魁長期擔任粵海關監督的秘訣,一是和地方大員搞好關係;二是貢品辦得皇上和內務府滿意。這兩點秘訣歷任監督都知道,但要做得恰到妙處,還真不容易。就如前任李文照,上任便大張旗鼓操辦貢品,弄得十三行怨聲載道。十三行與官府有太多的利益關係,行商把李文照安插內務府高太監親戚的內幕捅出來,地方官如獲至寶奏報朝廷。時值查辦高雲從結交外官的節骨眼上,本想拍皇上馬屁的李文照栽倒在操辦貢品上。 操辦貢品令皇上滿意的秘訣,並不在於越多越貴越好。昂貴的貢品增多,勢必增加十三行的負擔,行商跑到督撫面前告狀,督撫要么向海關施壓,要么在背後使陰招。好些監督在關憲寶座上呆不長,原因多出在這裡。別的監督把洋貢單交給十三行,總是以命令的口氣,毫無通融的餘地。德魁做得聰明,每次都同潘振承商量,為了避免多花錢,他們就在洋貢的奇巧和意義上下足功夫。一件毫不起眼的八音盒,說它巧奪天工言過其實,然而音樂卻無人可解其意。倆人合計後,德魁便在貢折上大做文章,聲稱這是西夷國王親自譜寫的樂章,頌揚天朝皇帝萬壽無疆,云云。 這是德魁三任粵海關監督的第一年,由於前任李文照開了個惡頭,德魁接任後不便立即大幅度削減洋貢數量。潘振承帶領眾行商上各夷館收集洋貢,隊列裡還有一個特殊的人物——粵海關書胥季東風。季東風是個鑑寶行家,但他的主要職守是跟進收驗洋貢,他混跡於十三行的行役中間,不作為海關的正式代表參與驗貢儀式,也不當場對洋貢發表任何意見。地方與海關的官員都不直接同夷商打交道,以示天朝官員的尊貴和夷商的卑賤。 十八世紀,曾經稱霸歐洲,號稱歐洲中心的羅馬帝國,淪落為海上爭霸和國際貿易的弱者。西班牙、葡萄牙、荷蘭、英吉利等海國先後崛起,輪番扮演對華貿易的主角。羅馬帝國在廣州沒有固定的商館,他們的商船數年難得來一次,並且都是以城邦的名義。這次來的是羅馬商人安東尼,絡腮鬍子,肥大的高鼻子,不卑不亢地向潘振承等中國貿易官員鞠躬。 安東尼獻上的是一隻樸素無華,約一尺見方的黑匣子。 潘振承向來不敢小覷羅馬的洋貨洋貢,聽好些個外商說,羅馬是西洋的老貴族,英吉利只是個暴發戶,無論哪個西洋國家的臣民仍對羅馬肅然起敬。安東尼獻上的黑匣子果然不同凡響,潘振承取鑰匙開鎖,盒蓋徐徐開啟,隨著美妙的樂曲聲,一個美麗的小公主舒展腰肢翩翩起舞。通譯殷無恙代表安東尼說話:“這只魔盒是羅馬商會主席庇德勳爵,委託安東尼先生敬獻給中國公主——也就是當今皇上的格格的。” 潘振承出神地與小公主對視稍瞬,露出滿意的神色,把魔盒傳蔡逢源等行商看。 殷無恙走近潘振承,輕聲說話:“啟官,安東尼說,庇德勳爵請人研製這只魔盒,耗費了大約一千兩白銀。” 潘振承輕咳一聲,扶了扶頭頂藍色涅玻璃頂戴,站在大堂中央,神態莊嚴叫道:“皇上口諭。”蔡逢源等行商全部跪下,安東尼也跟著殷無恙跪下。 “懷柔遠夷,惠澤四海,賞賜羅馬貢商安東尼價值一千五百兩官銀的景德鎮極品瓷瓶一對、浮梁茶一罐,所有賞賜禮品均由粵海關代朕墊付。” 蔡逢源等行商答道:“奴才遵命。” 殷無恙代安東尼謝恩:“貢商安東尼謝主龍恩。” 起身之後,殷無恙把潘振承宣布的中國皇帝諭令傳譯給安東尼聽,安東尼激動得臉膛發紅。殷無恙道:“潘大人,安東尼非常感謝中國皇帝,他說一千兩白銀的貢品,換來一千五百兩白銀的禮品回贈,他回羅馬後,將向羅馬商會宣揚中國皇帝懷柔四夷,慷慨大方的浩蕩天恩。” 伍國瑩抱進來一罐浮梁茶,由潘振承接過,鄭重其事地交給安東尼:“安大班,另一件賞賜的禮品,景德鎮極品瓷瓶正在運途中,大概要過兩三天就能運到。” 禮品瓷尚未運到只是託辭。中國皇帝的回贈品,更不會從京師運來廣東,就在當地採辦。收驗洋貢後,潘振承等六位保商和海關書胥季東風一道鑑定估算洋貢的價值。每個人出一個價,然後平均折算,羅馬魔盒價值約二百銀兩,與安東尼自報的價值懸殊八百銀兩。 安東尼是否虛報,這是任何人也無法證實的。德魁和潘振承的應對之策是,盡可能回贈中國藝術品。藝術品不像絲綢茶葉那麼好估值,中國的藝術品美輪美奐,得到回贈的外商絕不會吃虧,值得他們回國炫耀。 第二天,潘振承、蔡逢源、季東風進內城採辦回贈品。自從頒布防夷五事,外商幾乎不可能進廣州城。西關和十三行街也有藝術品出售,然而藝術品千差萬別,價格懸殊,別說外商,就是行商也會弄昏頭。 三人進了景德鎮瓷器行選擇藝術瓷。約兩百兩成對的花瓶有兩種,一種是青花,一種是粉彩,相比之下,古色古香的青花更能凸現中國特色。三人簡短地合計一下,決定買青花瓷瓶,瓷瓶約三尺高,價錢只要一百八十兩銀子。黃旗國(丹麥)商人魯本敬獻的彩蛋約折五十兩銀子,恰好十二生肖的售價也是五十兩銀子。這些戇厚可愛的小動物,想必魯本會愛不釋手。 買下藝術瓷,叫老闆帶伙計把瓷器送十三行會所。潘振承、蔡逢源、季東風去雙門大街的蘇繡館。 經過查抄夷物的劫難,廣州市面繁華依舊,商舖鱗次櫛比,商品琳瑯滿目。潘振承特意留心經銷洋貨的商舖,標有洋貨的幌幟迎風招展,老闆伙計笑臉迎客。一個公子哥兒模樣的後生,手裡拿著新買的西洋萬花筒,一邊走,一邊對著眼看變幻萬端的花筒圖案。一個貴婦坐在涼轎上,捧著八音盒聆聽奇妙的西洋音樂。 蔡逢源碰了一下潘振承:“啟官,看前面。” 馨葉穿一襲繡有西洋花邊的長裙,從蘇繡館出來。女僕時月緊隨其後,撐著一把洋傘罩在女主人的頭頂。馨葉老遠打著招呼:“列位大人,這是上哪去呀?” 潘振承走近馨葉,反問道:“你怎麼也上蘇繡館來?” “我怎麼不能來?”馨葉撲閃著漂亮的丹鳳眼說道,“這是女人來的地方,我倒要問你,你們大男人來這做什麼?” 時月低垂著腦袋站在馨葉身旁,一身深藍色的粗布衫褲,襯得女主人的裝束愈顯雍容華貴。潘振承目光炯炯地註視著馨葉經過精心修飾、仍然嫣麗的面容,敘述來蘇繡館的來意。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馨葉問道:“都收到些什麼奇珍瑰寶呀?” “老一套,幾乎年年如此。”潘振承漫不經心地說著,注意到那隻舉著洋傘的手,白皙細嫩,纖細小巧。時月似乎感覺到男主人在註視她,一臉緋紅。 蔡逢源插話道:“有一樣洋貢跟往年不太一樣,一開鎖,小公主和著樂聲的節拍翩翩起舞。那個小公主的長裙,花色和款式,跟你身上這件一模一樣,好像是參照你度身定做的。還有還有,小公主的臉模子和五官也跟馨夫人一樣,就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 馨葉修長的眉毛倏忽一揚,驚奇道:“真的?你們帶我去看!” “不行,洋貢都入了庫,看不到了。”潘振承一本正經道,朝蔡逢源丟了一個眼色。 蔡逢源朝季東風做了個恭請的手勢:“季書辦請走先,我們進去飲茶。”季東風會意,打頭進了蘇繡館。 “別聽蔡源官瞎吹,洋人的臉孔和五官怎會跟你一樣。長裙的花色款式,好像跟你身上這件差不多吧。”潘振承上下打量著馨葉,目光不時從時月身上滑過。 “你越這樣說,我越是要看,非看不可。”馨葉撒嬌似的說道。 潘振承無可奈何嘆一口氣:“真拿你沒辦法。這樣,明天德關憲驗貢,只有這個機會你才能看。你女扮男裝,粘上小鬍鬚跟國瑩一道打下手吧。” “講定了,明天別背著我請德關憲驗貢。”馨葉調皮地笑道,“老爺請進,奴家陪你挑選蘇繡。” “對對,蘇繡男人是外行,該選哪幅回贈外商,由你來定。”潘振承說著樂呵呵地打前走。馨葉跟在後面,反轉身瞪時月一眼:“你在外面候著!” 德魁護貢進京已是深秋。 粵海關監督一年至少要貢物四次,通常是由家人或心腹進京代主轉呈,否則的話海關監督一年四季還不夠在路上來回奔波。德魁親自護貢,一是看望侍奉病臥在床的老母;二是想藉此機會修復與舒赫的關係。 奏事處太監高雲從案,內務府總管大臣英廉因失察被褫職,重新換上舒赫出任內務府專職總管。德魁更喜歡同舉人出身的英廉打交道,討厭“雜耍藝人”舒赫。舒赫訓練出一隻見黃袍就跪的山羊,逗得皇上龍顏大喜,從此平步青雲。溜鬚拍馬成為舒赫廁身宦海的不二法門,德魁吃夠了舒赫勒索洋貢的苦頭。 按照德魁的身份,他完全可以直接晉見皇上呈獻洋貢。德魁的資歷比舒赫老,出身也比舒赫高貴,德魁是上三旗中的正白旗,舒赫恰好是正白旗包衣。德魁不想繞過舒赫,內務府世僕雖然下賤,然而一旦得到皇上恩寵,他們的權勢有時比王公侯爺還要熏人。何況過去操辦洋貢,舒赫與德魁還存有芥蒂。 德魁帶一干人,抬著貢品箱來到內務府衙門。這種明擺著給內務府總管長臉的事情,令舒赫有些小小的意外。德魁給足了舒赫的面子,舒赫心領神悟,親自跑到儀門外迎接德關台。進了花廳,舒赫又親自為德關台上茶。舒赫滿臉堆笑問長問短,倆人實在沒太多的話可說,德魁恭敬道:“舒總管,現在驗貢如何?”“中,中。”舒赫叫來廣儲司郎中伊齡阿,對著禮單一項一項收驗。不管拿出什麼貢品,舒赫都會皮笑肉不笑地褒獎幾句。 伊齡阿對著禮單唱道:“第九號洋貢,彩繪瓷盤一套九隻,法蘭西東印度公班彭皮肚敬獻。” 舒赫忍俊不禁,這回是發自內心的笑:“怎麼叫彭皮肚?叫彭肚皮不是更好?” 德魁也哂笑不已,“夷人的名字總是怪怪的。舒大人請看法蘭西彩繪瓷盤,一等一的琺瑯彩,人畫得那麼小,個個活靈活現,栩栩如生。” 舒赫端著瓷盤看,哼哼哈哈,臉上隱隱閃現出失望的表情。 伊齡阿明白舒總管的心事,問:“德大人,怎麼不見大奶子光屁股的洋妞啊?” “有有,有的,明年準叫西夷進貢裸女瓷盤來。”這套彩繪瓷盤原本十二隻,西洋人把十二隻叫做一打。其中三隻瓷盤畫的正是袒胸露腹的裸女,潘振承和德魁商量後,決定撤掉這三隻裸女瓷盤,中土人崇尚“九”的數字,把剩下的九隻瓷盤計入洋貢單。 舒赫臉呈疑竇:“西夷的淫畫,本官在大內見過不少。洋妞番婦十有八九不穿衣服,此乃何故呀?” 德魁本想說這是西洋藝術,不可與淫穢相提並論,然而,這樣說豈不是媚夷?德魁謙恭地答道:“下官孤陋寡聞,不知是何因。” 伊齡阿自作聰明,“卑職竊思,西洋不開化,洋妞番婦不知廉恥,故而不用穿衣遮羞。” 舒赫喜滋滋地笑:“本官也是這般琢磨的。德關正,還有什麼有趣的玩意呀?” “有,有,羅馬魔盒。”德魁從貢品箱裡取出一隻碩大的黑匣子。 “魔盒裡面不會躲藏妖怪吧?”舒赫問道。 “是一位能歌善舞的西洋公主。”德魁取鑰匙開鎖,隨著丁丁冬冬的樂曲聲,冒出一個翩翩起舞的小公主,小公主手上托著一封信。德魁先是一愣,憑直覺意識到情況不妙。在十三行驗貢時,小公主手中沒任何東西。 “怎麼異物掉進了魔盒?”德魁正要去取,信已經到了舒赫手中。信封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萬歲爺暨舒大人鈞鑒。”舒赫猶豫一瞬,撕開封口取出信看。 “丁亥年七月初三,兩廣總督李侍堯長隨李十四,受主子指使,收取商戶番三水存於廣州大北門富源錢莊的賄銀十萬兩。”告密信沒有抬頭落款,字寫得歪歪扭扭。舒赫臉上交織著疑惑欣喜的表情,倘若確有其事,他終於可以報一箭之仇。 馨葉暗藏於魔盒中的信,可謂掐準了舒赫的心事。八年前,內務府總管舒赫勒索洋貢,到了德魁忍無可忍的地步。潘振承建議德魁去求總督李侍堯。李侍堯十分欣賞德魁憐憫行商的誠意,若是其他海關監督,他們會毫不猶豫嫁禍於十三行,由行商賠墊代辦洋貢。十三行既是天子南庫,也是地方的小銀庫,李侍堯當然不能容忍內務府借皇上的名義巧取豪奪,令十三行不堪重負。 第二年,李侍堯以海關稽查的身份護貢進京,面聖呈獻洋貢。李侍堯特意提到內務府派給粵海關的禮單:“據內務府總管舒赫稱,禮單均據皇上的旨意開列。為搜齊萬歲爺點名要的洋貢,又要辦得皇上您滿意,德魁和十三行商人放下手頭所有事情,殫精竭慮才勉強辦齊。皇上,洋貢辦得是否令您滿意?”乾隆大怒:“朕何時索要過洋貢?舒赫阿諛奉承,竟敢打著朕的幌子!”乾隆立即將舒赫革職,回到發跡前呆過的慶豐司牧場飼養牛羊。舒赫訓練了一群見黃袍就下跪的靈羊,然而,皇上對靈羊不再好奇,卻為舒赫的良苦用心所感動。內務府專職總管英廉因高雲從案革職,皇上重新啟用舒赫任大內總管。 潘振承對馨葉毫不隱諱秘密,馨葉對舒赫與李侍堯結下樑子瞭如指掌。馨葉在羅馬魔盒裡私藏匿名信,預測了兩種可能,如果德魁直接面聖,信會到皇上手中;如果是上內務府交驗,信就落到李侍堯的仇家舒赫手中。 馨葉焦慮不安地等待京師消息。 昨天,馨葉上靖靈庵看望師太,師太喜不自禁告訴馨葉,她連算了三卦,李姓魔頭有劫難。師太斷定皇上已下旨查辦李姓魔頭,密旨正在驛馬上飛遞。馨葉相信師太的預測,師太閒暇時潛心研究方術,師太卜測的許多事,幾乎都靈驗了。 秋季的廣州日漸轉涼,朝貢期臨近尾聲。潘振承和伍國瑩粗略算了算,同文行的盈利較上年增加了兩成。潘振承一身輕鬆,約馨葉上谷埠食舫。潘振承點好酒菜,坐頂端平台上等。天高氣爽,夜風送來陣陣涼意,江面漁火船燈交織一片。潘振承憑欄眺望,看到馨葉穿一襲荷紅色的長裙,乘坐疍船徐徐而至。馨葉入住馨園多年,獨來獨往,仍像過去的紅顏知己。潘振承喜歡這樣的交往形式,小別似新婚,幽會的點點滴滴令人回味無窮。 馨葉帶時月上了樓船,最先映入潘振承眼簾的,是馨葉容光煥發、光彩照人的臉。潘振承的目光很快轉到時月身上,時月抱著一隻琴盒,潘振承驚喜道:“好久沒聽你彈琴了,你今天哪來的雅興?” 馨葉反問道:“你請我上樓船宵夜,你是哪來的雅興?” “你過去彈的曲子太憂傷,今天該不會吧?”潘振承吩咐時月把琴拿出來。 “別急嘛,我姍姍來遲,酒菜都涼了吧。”馨葉坐到尺桌旁的軟墊上,桌中央擺了一瓶西洋酒,兩隻玻璃酒杯。馨葉皺皺眉頭道,“葡萄酒味道太溫和,不過癮,還是換陳年老白乾吧。” 堂倌立即抱來一壇白酒,馨葉指著桌上的小盅道:“酒盅太小,換兩隻酒碗。” “馨葉,你今晚怎啦?”潘振承詫異道。 “我們平時總是在疍船上宵夜,既然來了食舫,不喝盡興怎麼成?”馨葉吩咐時月倒酒。時月仍是一身粗布衣衫,未施脂粉,臉色在燈光的照耀下顯得有些蒼白。時月跪在桌前倒酒,然後靜靜地退到一旁。 “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乾了!”馨葉笑吟吟舉起酒碗,一飲而盡。 潘振承驚訝道:“原來馨妹妹好酒量,承哥一直蒙在鼓裡。來,一醉方休。” 潘振承不甘示弱,連喝了兩碗,頓感一股熱氣沖腦,頭開始暈暈乎乎。 “馨妹妹,承哥有兩個想不到,想不到你酒量這麼大,想不到你酒興這麼好。” 馨葉不動聲色道:“這多年,又是裁撤公行,又是與同業盟會比拼,最後還鬧出個查抄夷物案,十三行天翻地覆,而你每次都能化險為夷。想起這些,我能不高興?酒興高漲,酒量自然就大。” 潘振承感慨萬千道:“是啊,幾乎每次都山窮水盡疑無路,在你的鼎助下,柳暗花明又一村。” “乾了!”馨葉端起一滿碗酒一飲而盡,拿碗口對著潘振承,“該你了。” “我……我不能再喝了。”潘振承口齒含糊道,“再喝……我肯定醉倒。” 時月輕言細語:“老爺不能再喝,奴婢願替老爺喝。” 馨葉笑容可掬,目光卻異常冷峻:“月妹子好心疼老爺呀。” “我……我能喝……”潘振承端起酒碗分幾口喝光,也拿酒碗口側給馨葉看。 馨葉用目光示意時月倒酒。時月先替馨葉倒酒,然後再給潘振承倒。潘振承捉住時月的手:“免了免了,你饒過我。” 馨葉目光盯住兩隻重疊的手。時月抬頭,看到馨葉凜然的目光,赫然打了個寒戰,慢慢把手從潘振承的手掌下抽回。 潘振承神思有些恍惚:“月妹子的手,細膩水滑,像十多年前,我撫摸馨兒時的感覺。” 馨葉故作大度地笑道:“承哥喜歡,就天天摟著月妹子撫摸。” 潘振承發覺自己失態:“不成,不成,這世上,有你做我紅顏知己足矣。嗯,馨妹妹,給承哥彈一曲吧。” 馨葉坐到一旁,輕輕調試幾下琴弦,含情脈脈看著承哥,細婉柔曼彈唱:昔愁如淚化作雨,融入東流水。 曉來曦日半江紅,惟有秋風送爽盪長空。 花前月下訴衷腸,勝似飲瓊漿。 星河緲緲誰與從,敢言深情,無奈如夢中。 曲終席散。馨葉執意要走,潘振承只好隨她的意願。潘振承習慣了馨葉耍性子,也許正是馨葉飄拂不定的行事方式,令潘振承既困惑又著迷。 無獨有偶,時月也倍感困惑。女主人和老爺都有了兒子,為何還要獨居?時月戰戰兢兢陪女主人回到死氣沉沉的馨園。馨葉一言不發,時月明顯感覺到女主人在生她的氣。回到女主人臥房,時月把燈芯挑亮,女主人倦怠地坐在桌前沉思。時月泡上一杯茶,輕輕放到女主人面前,正要離去,馨葉忽地捉住時月的手。 “老爺喜歡你的手,細膩水滑,玉筍一般嬌嫩,姐姐我好生羨慕。” 馨葉似笑非笑,細長的眉毛聳成月牙狀,話音夾裹著絲絲的寒氣。時月慌亂抽回手:“姐姐誤會了,老爺說的是醉話,老爺說這生這世,只認姐姐一個紅顏知己。” “酒醉心明,他說的是心裡話。”馨葉走到梳妝台前,拿起一瓶香脂,“我成全老爺,也成全你,這是法蘭西香脂,好好養護你這雙玉手,別讓姐姐失望喲。” 時月毛骨悚然,畏畏瑟瑟道:“不,妹妹不敢要,不能要……姐姐饒了我。”時月的聲音像在哭泣,馨葉依然似笑非笑道:“此話是何意?姐姐沒罰你,是為你好。” 時月咬了咬嘴唇,發狠道:“奴婢不識好歹,只能拂了恩姐的美意。奴婢自有護手的香脂,用不著姐姐賞賜。” 馨葉冷笑道:“好吧,既然你不識抬舉,就用你自己的香脂去。” 時月回到自己的寢房。這些日子,阿娣搬到時月寢房兩人合住。阿娣前一回懷孕流產,郎中交代阿娣,有了身孕不能再跟丈夫同房。夜靜更深,阿娣睡得正沉。時月端來一盆水,朝水里扔石灰塊,石灰塊見水即化,咕嚕咕嚕冒泡。時月把袖口紮起,咬了咬牙,賭氣似的把手放到石灰水里。石灰水發出滋滋的響聲,雙手像火燎一般的疼痛,額頭冒出豆粒大的汗珠。阿娣猛然驚醒,撩開蚊帳跳下床:“時月,你這是做什麼?” 時月哭泣道:“你別管我,我恨我的手!” 阿娣慌忙跑到馨葉臥房,馨葉心事重重坐圓桌前喝茶。阿娣急叫道:“夫人,時月在用石灰水泡手。” 馨葉慢悠悠地呷一口茶,含嘴裡漱了漱口,吐到痰盂裡:“好哇,她到底明白她的奴婢身份。” “再泡下去,她那雙手會毀掉。”阿娣焦急道。 馨葉仍然坐著,用絲絹擦了擦塗了唇膏的艷紅色嘴唇,沉吟道:“她不至於那麼蠢吧?” “是真的,她說恨她的手。” “她是做給你看的,她真要廢掉手,該去一個沒人的地方。” 馨葉說的沒錯,時月用石灰水泡手,僅僅是賭氣。她覺得自己太傻,廢掉自己這雙玉筍般的手,倒霉的是自己,高興的是女主人。女主人嫉妒我的美貌,擔心我有朝一日取代她的地位。歲月無情又公平,我比你年輕,你人老珠黃,就是我的出頭之日。時月想到這,油然生出一股快感。 手背起泡了,一陣一陣地痛,時月忍不住落下悔恨的淚水。門外響起一串腳步聲,時月咬咬牙,再次把手探入盆中。 “妹妹你在做什麼?快,端掉木盆。”馨葉驚慌失措地叫道。 阿娣端去浸泡石灰水的木盆,馨葉抓住時月的手肘,那雙令人艷羨的玉手不堪入目,手背佈滿了通紅的水泡。馨葉心中掠過一陣快感,又被悲哀籠罩住。馨葉想起自己的身世,想起不可預測的未來,馨葉的心頭萌生出悔恨之意:“時月的父母含冤死去,她是個和我一樣苦命的女人,我們為何就不能和睦相處呢?” 馨葉心疼地問道:“妹子,你為何要作賤自己?” “奴婢就是奴婢,不該長一雙小姐手。”時月怨聲哭泣道。 “手足是父母給的,人是什麼命也是天定。命中註定的,強求求不來,強去也去不掉。”馨葉叫阿娣把她搽手的貂油找來,扶著時月的肩頭說話,“妹妹明白自己的身份就行了,何苦糟蹋自己呢?姐姐會在恰當的時候把位置讓給你,只是現在,妹妹要多受點委屈。” “妹妹不敢有非份之念,妹妹永遠是恩姐和老爺的奴婢。”時月的話音仍含著怨氣。 “姐姐當初肯留你下來,心裡頭是另有安排的,當然不是現在。歲月如流水,青春不留人。將來這個馨園,還得靠你撐著,你來陪伴老爺。我不想看到承哥以後孤苦伶仃,你懂姐姐的心事嗎?” 時月抬眼看馨葉,馨葉眼裡含著真誠,淚水湮然,慢慢往下流淌。 “我的好姐姐……”時月靠依著馨葉號啕痛哭。 廣州將軍永瑋和廣東巡撫李質穎接到皇上的密旨,立即趕往大北門富源錢莊查詢。 錢莊老闆江善奎對往事記憶猶新:“乾隆三十二年七月初三,確有一個叫番三水的財東存入十萬兩紋銀,指定銀票由李總督的管家李十四取走。第二天,李十四來到鄙店,簽字畫押後取走銀票。”江善奎一面殷勤地招待貴客,一面叫賬房取來陳年舊賬,呈獻給二位貴客看。 “番三水是做何生意的財東?上何處能找到他?”李質穎問道。 江善奎躬著腰答道:“草民及鄙店伙計,沒一個人認識他,只記得是個英俊清秀的美男子。以後再沒人見到過他。” 永瑋問道:“江老闆,銀票是何時兌現的?” “分十次兌現,每年一次,都是半夜裡提走現銀。這事伙計多有議論,草民記得一清二楚。” 毫無疑問,李侍堯接受了巨賄。永瑋和李質穎心照不宣,他們內心都巴不得李侍堯倒霉。李侍堯貴為太子太保、二等昭信伯、武英殿大學士;先後出任廣州將軍、署兩廣總督、兩廣總督、署粵海關監督,在總督寶座上足足坐了十八年,權傾兩廣,深得皇上倚重。任何一任廣州將軍、廣東巡撫、粵海關監督,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 永瑋和李質穎拿到李侍堯貪墨的證據,直奔總督衙門。李侍堯的長隨李十四橫在儀門前,不冷不熱對永瑋和李質穎道:“二位大人請上門房喝茶,容小的進去通禀。”永瑋厲聲斥喝道:“把這賤奴給本將軍拿下!”永瑋的戈什哈把李十四扭住,總督署的戈什哈圍了過來,被永瑋的戈什哈氣勢洶洶推到一旁。 李侍堯正坐在涼亭,同藩司姚成烈談前任巡撫李湖擬定的富省規劃。姚成烈是杭州府錢塘縣人,大學者袁枚的同鄉同窗,兩人都生於康熙五十五年。袁枚與姚成烈分別於乾隆四年和十年考取進士,袁枚三十三歲丁憂後再也沒有復出做官,效仿陶淵明隱居江寧度過四十多年文墨生涯。姚成烈一直在宦海沉浮,乾隆三十五年出任江寧布政使,是袁枚“隨園”的常客,姚成烈羨慕袁枚的散淡閒適,又為他放棄仕途前程感到惋惜。 李侍堯蓄意擠走獨斷專行的李湖,卻非常讚賞李湖的富省規劃。 “姚賢弟,你任江寧布政使時,李湖任江蘇布政使,江南富庶甲天下,廣東的富省規劃離不開十三行,你要與行首潘振承多多協商,做出一番大事來。”李侍堯談了一個多時辰,壓根就沒提到巡撫李質穎。李侍堯有意撇開李質穎,一是李質穎文人氣太重,不是做實事的人;二是後任巡撫即使想建功立業,多會另闢蹊徑。這多年來,李侍堯干預地方民事成了他的職業習慣,藩司臬司本是巡撫的左膀右臂,李侍堯常常不跟巡撫通氣,直接向司、道、府、縣的正堂官發號施令。 戈什哈侯躍跌跌撞撞跑來,語無倫次禀報儀門外發生的事。李侍堯緊張地在心中思忖究竟出了何事。永瑋李質穎奉旨查辦欽案,是查他陽奉陰違處置夷務,還是查他收受賄賂?幾乎件件事情與潘振承有關,看來很有必要跟潘振承通氣。李侍堯轉向如同驚弓之鳥的姚成烈,不動聲色暗示道:“姚藩司,有關富省規劃,你這就去跟潘啟官好生商量,本督不便奉陪。” 姚成烈告辭。李侍堯越想越覺得事情壞在收受賄賂上,然而是何人告發的呢?李侍堯做事一貫水波不興,極其隱蔽,不太可能落下把柄。李侍堯滿腦子稀粥,還沒想個明白,永瑋和李質穎陰著兩張本該笑容可掬的面孔走來。他們身後是將軍府的戈什哈,其中兩個戈什哈扭住李十四的膀子。李侍堯從李十四驚慌失措的神色,情知事情不妙,內心掀起驚濤駭浪。他竭力保持鎮定,泰然自若地坐著,既未向二位辦案欽差請安,也沒有支應戈什哈看座看茶。 李質穎與永瑋對視一眼,永瑋猛咳一聲,正顏厲色道:“李侍堯,本將軍和李撫台奉旨行事,請你配合。本將軍問你,乾隆三十二年七月初三日,你指使家人李十四收受財東番三水賄銀十萬兩,是否屬實?” 李侍堯沒做聲,繼續喝茶,心想原來是這回事,然而是何人告發,李侍堯百思不得其解。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告狀人絕不是假借番三水的名義,向他送銀子的潘啟官。 “番三水是何人?他為何賄賂你十萬兩巨銀?”永瑋繼續問道。 李侍堯端起茶碗,碗裡的茶水已經喝光了。李十四叫道:“你們放開我,我要侍奉我主子!” 永瑋惱羞成怒戳著李十四叫道:“你主子不說,你來說,番三水是何人?他為何賄賂巨銀?你們分十次兌現銀票,銀子藏在哪,用在哪?” “小的不知道,小的啥都不知。”李十四叫道。 永瑋冷笑數聲,從袖袋掏出供詞,舉在李十四面前晃動:“富源錢莊江老闆什麼都招了。” 李十四跪下:“小的有罪,小的該死。小的背著主子接受賄銀,主子啥都不知,全是奴才的罪過。” 永瑋愣了愣,說道:“你一個賤奴,會有人向你賄賂十萬銀兩?你騙得了誰?”永瑋大聲斥喝:“說!是何人向你主子行賄,賄銀藏哪用哪了?” 李質穎輕拽永瑋的衣袖,永瑋隨李質穎走出涼亭。李質穎輕聲道:“不要當李侍堯的面審李十四,狗仗人勢,賤奴會百般抵賴。先把李十四打進大牢,他不招就用重刑,他肯定知道銀子的來龍去脈。” 李侍堯怨恨地瞪著李十四。當初,不是李十四懵懵懂懂收下來歷不明的賄銀,哪裡會招惹橫禍?李侍堯猜想出李質穎面授機宜的內容,世上最愚蠢的判官都知道要把主僕分開來審。平時仗勢欺人,過慣了酒肉錦帳日子的李十四受得了酷刑嗎?李十四掌握太多主子的秘密,他一旦被撬開口,難保不會把其他忤逆之事吐出。到那時,自己千刀萬剮,都不夠抵罪。 李侍堯直看得李十四發毛,李十四情知犯下大錯,連累了主子。主子不再看他,而是盯著面前的一根亭柱。 永瑋和李質穎朝涼亭走來,李質穎溫和道:“李十四起來,隨本撫走一趟。” 李十四迅速同主子交換一下眼神,主子的目光在亭柱和李十四身上游動。李十四痛哭流涕:“主子爺,奴才貪財壞了您的清白。奴才該死,奴才沒臉活在世上。”李十四話音甫落,從地上蹦起來,一頭朝亭柱撞去。咚地一聲悶響,李十四頭裂漿流,當場斃命。 “侄兒!”李侍堯哽咽道,這是他面對欽差說的惟有的一句話。永瑋和李質穎駭然,李侍堯閉著雙眼,淚水從眼縫裡溢出。 卻說姚成烈乘轎匆匆趕到十三行,潘振承在辦房同伍國瑩說事。姚成烈環顧左右,潘振承叫伍國瑩迴避,聽姚成烈敘說總督衙門發生的事,不禁愕然:“姚大人,李制憲究竟出了什麼事?” 姚成烈茫然道:“本官不知,李制憲叫下官這就來見潘啟官,商量李湖的富省規劃。看他眼色,似乎是要下官跟你通氣。”姚成烈說著打了個寒戰,莫非案子跟潘振承有關?李侍堯叫我跟潘振承通氣,我豈不成了通風報信的人?姚成烈想到這,額頭汗水淋淋。 潘振承看出姚成烈的神色變化,官員為保烏紗帽,明哲保身是首選。潘振承道:“姚大人身體不適?”姚成烈掏出手帕擦汗,點了點頭。 “姚大人還是回府休息吧?李制憲惹上了欽案,我們幫不上忙,姚大人盡可能離得遠遠的。” 姚成烈如獲皇恩大赦,急匆匆、遑遑然出了同文行。 潘振承叫伍國瑩進來,叫他立即去總督衙門打探情況。 伍國瑩剛走,小山子進來禀報,說富源錢莊江老闆求見。潘振承立即明白是怎麼回事,叫小山子請江老闆進來。 江善奎早在番三水存銀子,李十四取銀票的第二天,已經悟出番三水是潘振承的心腹。因為那天潘振承等案犯全都無罪釋放。永將軍和李巡撫來查案,江善奎有意不點破番三水的背景。富源錢莊想到西關開辦分號,為拉不到大客戶而犯愁。江善奎把這份人情留給潘啟官,以便將來分號在西關落腳生存。 潘振承聽江善奎介紹情況,謝過江老闆,獨自坐辦房思考應對之策。眼下,惟有保住李侍堯,方可保住自己。行商是官商,可按官員行賄的條例處罰。像正紅旗領催佟大驃,向廣州將軍秦璜行賄二十四元大洋,被秦璜考選為驍騎校。娶漢女亂旗籍的秦璜罪加一等,上了斷頭台,佟大驃自己也沒好下場,褫職出旗,發配伊犁充軍。 伍國瑩心急火燎趕回來,敘說打探到的情況。李侍堯被永瑋帶上一頂官轎,護轎的是永瑋的戈什哈,大概是帶到將軍府關押。撫院衙役和剩下的戈什哈,在李質穎帶領下進總督府抄家。至於李侍堯犯的是什麼案子,圍觀的民人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潘振承道:“別尋根究底了,你去轉告蔡源官陳壽年,請他們晚八時帶上賬房悄悄來同文行辦房。你和賬房老漆打烊後都不要走。” 卻說永瑋李質穎在總督府查抄贓銀,一無所獲,也沒找到有價值的證據。兩人一臉沮喪乘轎去貞烈坊的將軍府。天早已黑下,兩人飢腸轆轆,胡亂吃了兩海碗米粉,來到關押犯過親兵的禁閉室。 遵照永瑋事先的囑咐,戈什哈給李侍堯到街邊叫了幾樣酒菜。永瑋李質穎進來時,李侍堯正若無其事地飲酒吃菜。木桌的一角是筆墨紙硯,李侍堯未在紙上落一個字。 “李侍堯,你把贓銀藏哪去了?”永瑋質問道。 李侍堯冷漠地瞟二位欽差一眼,繼續飲酒,還故意發出嗞嗞的響聲。 永瑋氣得發顫,恨不得揍李侍堯一拳。李質穎用目光示意永瑋稍安勿躁,他見李侍堯正好空了杯,拿酒壺給李侍堯倒酒,溫文爾雅說道:“李前輩,事已如此,你總不想一人擔罪,放過那個行賄的奸人番三水吧?你供出番三水,讓他也受到應有的責罰。” 永瑋接過李質穎的話茬:“欽齋兄,李撫台給你機會呢。李十四已經死了,你可以把責任推到他頭上,還有那個番三水,供出他,讓他替你擔罪,這不結了?” 永瑋的口氣像在哄小孩,李侍堯打心眼裡瞧不起倚仗蔭庇的宗室貝子,他輕蔑地看永瑋一眼,繼續美滋滋地飲酒。永瑋氣咻咻地叫道:“你不招?你不招就是抗旨不遵!本將軍和李撫台是奉上諭查辦你貪墨!” 李質穎不溫不火地說道:“李前輩,其實你招不招都一回事,本撫和永軍門已經掌握了確鑿的證據,富源錢莊的江老闆啥都供了。” 李質穎拿出江善奎簽字畫押的證詞,放在李侍堯面前。李侍堯匆匆溜一眼,江善奎並沒交代番三水的背景。李侍堯默默地拈起狼毫,到硯台裡蘸了蘸墨,在江善奎的證詞下方寫上“李侍堯”三個字。 “明天二位奉旨押老夫上路,好到皇上面前邀功請賞。”李侍堯淡淡說道,繼續美滋滋地飲酒。 審到二更時,李侍堯橫豎不吐一個字。永瑋和李質穎退求其次,有錢莊老闆的證詞和李侍堯的簽名,即使沒查清番三水的身份,也足以定李侍堯貪墨。永瑋急於向皇上邀功,決定明天就帶李侍堯上路,讓皇上來定他的罪。 李侍堯一夜未眠。他堅持不供出番三水,是想讓潘振承有充裕的時間應對。李侍堯作了兩種設想:一是潘振承為了自保,竭力保李侍堯過關,至於潘振承如何化解危機,李侍堯無法與他攻守同盟,唯一可能僥倖過關的辦法,就是這邊什麼都不說;另一種設想,潘振承為了自保落井下石,指責李侍堯勒索賄賂,因為主動行賄和被勒索行賄,受到的處置截然不同。被勒索行賄,行賄人不但不會受到處罰,甚至有可能收回贓銀贓物。 李侍堯與潘振承交往有二十年,相信啟官不是那樣的小人。 是何人告發番三水向李十四行賄,著實讓李侍堯困惑,知道內幕者,除李十四外,還有就是潘振承及其家人。潘啟官身陷教案,全靠李侍堯出奇招力保。啟官安然無恙,他身為巨富,萬萬不會做出如此卑鄙下作的事情。 李侍堯想得頭昏腦漲,正想入睡,猛然聯想起山西巡撫高瑜琛、浙江布政使鄂爾舜、內務府總管圖爾海之死,他們都倒在貪贓枉法上,背後是何人告發了他們,迷霧重重。 “莫非與乾隆初年那場命案有關?命案由高瑜琛、圖爾海一手炮製,我當時是國子監的蔭生,被莫名其妙拉去昧著良心作了假證。報應,這是天報應!” 李侍堯臉色陡變,驚恐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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