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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五十一回署督昏庸小人得志雞飛狗跳談夷色變

大清商埠 祝春亭 16998 2018-03-13
官兵查抄夷物,廣州城雞飛狗跳,廣州沒人敢用西洋物品,十三行進口的洋貨無人問津;潘振承為阻止官兵查抄十三行,與福勒發生激烈的衝突,被福大人罷免行首;孔義夫小人得志,巴不得潘振承的洋行生意完蛋,馨葉“慫恿”潘振承以狠治狠;彩珠和茶花聯手栽贓,臬司在孔府查抄到夷物,不容分說把署廣東觀風整俗使“孔大人”打進大牢…… 孔義夫做夢也沒想到,他的條陳立即受到署督福大人的褒獎,福督任命他暫任廣東觀風整俗使。觀風整俗使不是常設官,因時因事設置。雍正年,南方行省大都有觀風整俗使,他們都是官階不低的朝廷命官。福勒勉勵孔義夫不負督命,大言不慚承諾保薦孔義夫升官晉級。孔義夫感激涕零:“奴才願為督台走犬,肝腦塗地報答督台大人垂幸之恩。保證三日之內,廣州街頭見不到一件傷風敗俗的夷物。”

是日辰時,廣州八旗各派出六十名旗兵趕到總督衙門候命。 八旗享受糧餉制,糧餉時有增減,一般馬甲年餉三十六兩,歲米二十三石(馬甲需自養戰馬);步甲年餉十八兩,歲米十二石。不是每個旗籍成年男丁都能當上兵,入關前,成丁全部當兵;清初四丁抽一;後來旗人口齒日繁,改為八丁抽一。沒有當上兵的成丁成為餘丁,餘丁不享受糧餉,又不能為農、為工、為商,只能靠旗地收入和當兵兄弟的糧餉度日。旗地是一項確保旗人生計的財產,清初八旗侵入中原久駐,旗人計丁賜地(均為強圈漢民之地),每丁三十畝,相當於漢人的小地主。旗人不事耕種,後代多出遊手好閒、追求享樂之徒。旗律規定旗地不可買賣,但典地風行,到乾隆朝,旗地所剩無幾,基本上重新歸於漢民手中。乾隆二十年,由京畿抽調來廣州駐紮的滿八旗,除了享受加半的糧餉,就不再有別的收入。圈地早在康熙二十四年下令禁止,他們不可能在廣東跑馬圈地。到乾隆三十二年,原有的一千五百名八旗官兵裁減到千餘名。而八旗成丁增多,兵額有限,平均一個旗兵得養十二口人,早已淪落為貧民。

旗勇聽說查抄夷物,就像虎狼聽到山羊叫,爭著要參加查抄行動。如今,這些平日耀武揚威、盛氣凌人的八旗爺,暫歸孔義夫節制,聽從孔義夫調遣。孔義夫受寵若驚,但他很快挺過神來,排夷是他多年的夙願,他油然升出神聖感。孔義夫習慣性地抹了抹尖腮,鎮定自若向佐領們發布俗使令:“正黃旗、鑲黃旗去內城南海縣;正白旗、鑲白旗包攬內城番禺縣;正紅旗、鑲紅旗分別負責外城和翼城;正藍旗、鑲藍旗分別去西關和東關。不論店鋪或行人,凡傷風敗俗之夷物一律收繳;所有贓物統一交到總督衙門。” 八旗官兵莫不士氣高漲,得令後火速趕赴指點的區域,雷厲風行開展清繳查抄行動。 一隊旗兵闖進正南街的洋鏡鋪,“嘩啦”一聲響,一面剛鍍好水銀的玻璃鏡片砸個粉碎。店主彭老闆驚叫道:“砸不得!砸不得!”孔義夫邁進店鋪,理直氣壯道:“玻璃乃鬼佬所造,製鏡乃鬼佬妖術!”說罷,風風火火趕到其他地方巡視。

嵌套在鏡框裡的洋鏡全部收繳,平板玻璃及散塊的鏡片全部給砸掉。彭老闆帶伙計勸阻,被旗兵打倒在地,彭老闆躺地上號啕大哭:“作孽啊,我的生意完了!” 聽到洋鏡鋪傳來乒乒乓乓的響聲,隔壁專門經營西洋脂粉唇膏和香胰子的楊老闆,急忙帶伙計上鋪門。 “砰”的一聲巨響,鋪門應聲倒下,旗兵凶神惡煞闖進來,二話沒說,把店裡的洋貨一掃而光。 廣州街頭雞飛狗跳,婦女手上的洋傘、八音盒被收繳,她們頭頂的西洋發套,甚至腳上的西洋鞋都給脫下來。街頭不時可以看到披髮跣足的婦人,有的行色匆匆趕快逃回家,有的躺地上打滾哭哭啼啼,有的光著白嫩的秀腳叫罵。 趨趕西洋時髦的男人也倒了大霉,易經通的西洋呢帽、文明棍、西式襯衣、西洋皮鞋全給收繳,最後脫得只剩下短褲衩。易經通無顏見人,乾脆到街邊的大牌檔抓了一把爐灰抹在臉上,逃回家去。

南海番禺知縣派衙差去製止,被旗兵打得頭破血流,落荒而逃。知縣不約而同來到知府衙門,知府李天培不敢得罪國舅爺福勒,立即帶二知縣前去按察使衙門。 按察使雷之儉,半年前還是知府衙門正堂。是日巳牌時分,他從高華里的臬獄辦事出來,發現民眾像遭遇土匪般慌亂奔跳。一家果欄僅出售了呂宋檳榔,所有的水果被洗劫一空,旗兵或把水果搬走,或坐在果欄裡狼吞虎咽。離去時,竟放火把果欄燒掉。路過秉正街,見一個小個子旗兵抱著一架大鐘,滿頭大汗興沖衝跑。數個旗兵把澡堂裡的沙發往外面搬,橫在街頭,擋住雷之儉的官轎。 雷之儉下轎上前詢問,一個旗兵說是奉督命,一個旗兵說奉欽命。雷之儉再問,一個大耳刮子就甩過來。雷之儉捂著嘴巴,趕緊繞道回府。臬司衙門前停了三架官轎,知府知縣站在轎邊,不知是上轎還是落轎。雷之儉是前任廣州知府,李天培怨氣滿腹叫道:“雷前輩,旗兵趁火打劫,臬司管還是不管?”

雷之儉一肚的火氣沒處消,指著紅胖的半邊臉:“管,如何管?臬司管得了刁民,管不了蠻兵。這就是本司管事的下場。” 布政使是廣東地方官的二當家,除了巡撫,就是布政使官階最大,權力也最大。於是,四頂官轎在亂糟糟的街巷穿行,前往藩司衙門。 布政使張軾衍三十年前任番禺知縣,曾經接辦過孔義夫的訴狀。潘振承攜私塾業師之女區彩珠乘坐西洋船私奔呂宋。張軾衍領教過孔義夫的乖戾偏執,如今孔義夫小人得志,大權在握,還不知會鬧出多大的荒唐事。張軾衍跑到大街察看,店鋪民宅慌慌張張關門閉戶。百家布莊僅因為幌子上寫有“西洋呢絨”,被旗兵砸開舖門,旗兵把勸阻的老闆伙計捆綁住,將呢絨布匹一捆一捆往外搬,扛起就走。張軾衍正想叫手下人追過去詢問,聽到雷之儉打雷般的叫喊聲:“老張!老張!”

張軾衍回頭看,見是臬司等幾個地方官。張軾衍道:“列位來了正好,百家布莊遭劫,我們一道去製止。”張軾衍等趕去時,百家布莊已被洗劫一空,滿地狼藉。老闆站街頭戳著遠去的旗兵破口大罵“強盜”、“兵痞”。 民眾把張軾衍等官員圍住,憤怒地控訴八旗的罪孽,要求父母官制止八旗打劫,追回他們的財物。張軾衍焦灼驚惶道:“一定一定,本官和臬司知府知縣,這就帶三班衙役去製止。” 好不容易脫身,雷之儉指著自己紅腫的臉問道:“張藩司,你真的要帶人去製止?八旗兵如狼似虎,身後有福督爺做他們後台,地方官招惹不起。” 張軾衍急得火燒眉毛:“我們去提督衙門。李制憲去西南戍邊前,把廣東的軍務交給提督主持。” 提督常貴安昨晚就得到八旗配合署督行動的消息。八旗不事勞作,兵額有限,靠糧餉制只能勉強維持溫飽。常貴安心想,請八旗協助清繳夷物,好比請盜守財。鬧出了事情,少不了要提督出面處理。然而,八旗的祖先追隨太祖太宗打天下,後代居功恃傲,哪會把漢人出身的提督放眼裡。天濛濛亮,常貴安帶上一隊親兵,策馬馳往千里之外的潮州鎮。常貴安去潮州有一個充足的藉口,大前天潮州鎮總兵羅浩庭急報與福建綠營發生摩擦。這種事幾乎年年都會發生,常貴安懶得理會,當下,非得親自前往處理不可。

張軾衍、雷之儉等官員到提督衙門赴了個空,罵咧咧地說常貴安是個老狐狸。接著,他們前去左副都統署,又吃了閉門羹。戈什哈說他們的主子病了。明擺著是裝病。 張軾衍等不約而同想到粵海關。查抄夷物直接傷害朝貢貿易,這種事海關監督一定得管。 內務府郎中李文照年前突然好運臨頭,加戶部侍郎銜出任粵海關監督,連升四級穿上從二品錦雞官袍。最初,內務府總管英廉上報兩個粵海關監督人選,一個是李文照,還有一個是山海關監督圖明阿。奏事處主事太監督高雲從將這個機密透露給李文照,李文照立即去走軍機大臣的後門,如願以償做上大清第一榷關監督。李文照投桃報李,將高雲從的幾個親戚安插到粵海關做稅吏。李文照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半年後,高雲從數次洩露官員任免的事情被揭發,乾隆異常震怒,牽涉此案的大學士於敏中、軍機大臣舒赫德、兵部尚書蔡新、內務府總管英廉、左都御史觀保、侍郎蔣賜棨等高官,或受到嚴厲申斥,或革職處分。主犯高雲從則被送上斷頭台。高雲從案越查,涉案的官員越多,好些個外官被革職押解京師候審。李文照惶惶不可終日,情知厄運遲早會降臨到他頭上。

藩司、臬司、知府、知縣造訪,李文照一句話把他們頂到南牆:“海關只管稅務,夷務歸地方管。” 張軾衍道:“李關正,照這般胡鬧下去,今天查抄夷物,明天就會排夷。朝貢貿易垮了,你上哪去征稅?” 雷之儉道:“海關不止是只管稅務吧?夷商出入城門的關引就歸海關發放。前些時,有個夷商到食舫喝酒,亥時回十三行,你罰這個夷商三年內不得出外飲酒,保商黎南生罰銀一百兩。” 李文照長嘆一口氣道:“海關節制不了八旗,列位也節制不了八旗,沒了轍才往海關跑。不過,本關教你們一招,向萬歲上折子,奏報實情,請皇上製止福大人排夷。” 張軾衍追問道:“慫恿我們上折子,你就隔岸觀火?” 李文照訥訥道:“哪能呢?本關奉欽命赴任前覲見皇上,皇上囑咐不可與地方官打得火熱。列位上列位的折子,本關也擬折六百里加急飛遞京師。”

張軾衍等官員辭別出來,進了海關碼頭的茶舖。張軾衍略知高雲從案,雖不知李文照升任粵海關監督得過高雲從的關照,但知道李文照關照過高雲從的親戚,這幾個親戚前些時還在粵海關油水豐厚的關口,半個月前突然辭職走人了。張軾衍道:“李文照現今是泥菩薩,他絕不會上折子狀告福勒。他唆使我們奏報朝廷,是想轉移皇上的視線,希望皇上專注廣東的事情,淡忘掉高雲從案。” 雷之儉道:“他做縮頭烏龜,我們萬不可做出頭鳥。就算我們能告倒了福勒,卻告不倒盤根錯節的瓜爾佳氏家族,何況福勒是皇上的外戚。連提督都躲到千里外的潮州,我們沒處躲,只能做睜眼瞎子。到時候,了不起受失察的處分。同瓜爾佳氏結怨,還不知會招惹什麼橫禍。” “算不得失察吧?我親耳聽一個旗兵詐詐唬唬說是奉萬歲爺的聖旨。”張軾衍意味深長道。

李天培心領神會道:“卑職聽一個名叫那圖的催領親口說,福大人奉欽命,他們奉督令。” 卻說此時的十三行,亂得不能再亂了。 前布政使李湖雄心勃勃提出富省方略,潘振承早就有心做來樣加工瓷器的業務。有李湖支持,潘振承很快辦妥開辦瓷廠的手續,還把蔡逢源拉了進來,六四合股。門面開在十三行街,作坊在河南龍溪左岸,便於瓷胎瓷器運輸。瓷胎購自景德鎮,掌墨的畫師和窯師均請自景德鎮,一般的瓷工來自佛山石灣。潘振承沒料到頭一年就如此火暴,作坊忙不過來,潘振承和蔡逢源趕去石灣,招聘描花、碼坯、裝窯、燒窯的瓷工。 潘振承昨天啟程去石灣,拜託嚴濟舟署理行首。嚴濟舟其實不希望潘振承這個時候離開,他對福勒行將採取行動有預感,但他沒料到是以這種形式發生。 孔義夫寫的條陳由梁生先給嚴濟舟過目,嚴濟舟當然不贊同排夷,但他非常欣賞孔義夫戟指怒罵潘振承,孔義夫在條陳中把潘振承描繪成十惡不赦的通夷賣國賊。嚴濟舟猜想,福勒見了條陳後會勃然大怒,首先要懲罰的便是潘振承。不料,福勒放過了“通夷魁首”潘振承,存心跟夷物過不去,在廣州掀起聲勢浩大的查抄清繳夷物行動。 查繳夷物,立即在十三行引發強烈反應。正在同外商洽談進購洋貨的行商,立即中止談判;已經簽訂了進購洋貨的行商,停止洋貨入庫。外商紛紛予以報復,宣布停止購買中國商品,即使是很難出口的湖絲他們也不要。 外洋貿易戛然中止。行商不約而同聚集在十三行會所,要署理行首拿主意。 嚴濟舟心焦如焚道:“孔義夫是條瘋狗,福大人怎麼會重用這樣的人做觀風整俗使?照這樣下去,外洋貿易非死不可。列位同仁,十三行到了生死存亡之際,我們要同仇敵愾,一致對外。” 陳壽年道:“嚴前輩,你光說大話,究竟該如何同仇敵愾,一致對外呀?” “各行組織家丁歸會所統一節制,保護行館和貨棧。”嚴濟舟停頓稍瞬,叫道,“章添官,你立即去關閘,請趙關總加強關閘的護衛,人手不夠,請西關汛增援,每人發便士小洋一枚,由會所支付。” “抗議!抗議官兵的野蠻行為!抗議官府的錯誤決定!” 隨著此起彼落,漢話與夷話交錯的叫喊聲,東印度公司大班費茲率領一大幫外商怒氣沖衝,大呼小叫闖了進來。 嚴濟舟起身迎接,站公堂中央大聲道:“費茲,本首商支持你們的抗議!” 皮爾獰笑道:“哦,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啦?” 嚴濟舟道:“查抄洋貨,直接損害十三行全體中外商人的利益,我們現在是同一條船上的難友。列位洋大班,你們自找空位坐下,我們一道商量應對之策。” 費茲揮動著細長的手臂叫道:“我們聯名寫抗議書,遞交給總督府。” 嚴濟舟聽完英國通譯斯賓塞的傳譯,苦笑道:“費大班還不知內情吧?查抄洋貨,就是總督的主意,不過不是李總督,是福總督,這事是福總督一手下令督辦的,官兵只是執行命令而已。” 費茲聽了斯賓塞的話,一頭的霧水:“巡撫大人呢?還有戶部,戶部大人應該管這種事情。總督沒收洋貨,究竟要達到什麼目的?” 嚴濟舟正言肅色道:“很多事說不清楚,我們還是談應對之策吧。潘行首不在,本商行使署理權獨斷:一,立即派各洋行僱員去內城外城的洋貨店,叫店主轉移洋貨;二,派人火速上石灣急報主事商潘啟官;三,請求綠營增援十三行守關行丁,防止八旗兵闖入十三行。” 斯賓塞費了好大勁,才把嚴濟舟的話譯出。費茲邊聽邊點頭,瞪著灰黃色的眼睛沉思良久,用英語叫道:“我增加一條,叫黃埔各商船的水手帶火槍趕來十三行,保衛我們庫存的洋貨不被官兵搶劫。” “不行!”嚴濟舟不等聽完翻譯斷然叫道,“你們這樣做會成為福總督排夷的口實。你們老老實實呆在夷館,我們是你們的保商,有責任保護你們!” 日薄西天下了一場驟雨,天空轉瞬晴朗,霞雲紅得像要淌血。嚴濟舟獨坐在空蕩蕩的公堂,看著天井口那方天空漸漸由紅轉為褐色,然後像宣紙上的墨團緩緩地湮散。事情的發展不像預想的那樣,既然如此,只能往好的方面設想。福勒暫時放過潘振承,但他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初二…… 嚴知寅從黃埔辦事回來,看到父親像一尊石像伴著孤燈沉思。嚴濟舟抬頭看一臉喜色的兒子:“你已經知道廣州出了大事?” 嚴知寅喜滋滋道:“老爸神機妙算,孔義夫的條陳果然驚天地,泣鬼神。” 嚴濟舟想臭罵兒子一通,事情鬧成這樣還有什麼值得慶賀的?然而,罵兒子等於罵了自己,絞盡腦汁唆使孔義夫重寫條陳,他是罪魁禍首。嚴濟舟淡淡地笑了笑:“做事要順勢而為,否則徒勞無功。同樣的條陳,如果落到李侍堯、李湖這樣的督撫手中,沒治他的罪算便宜了他。福勒這樣的糊塗官,貪功心切,他見到這份條陳,好比瞌睡遇到枕頭。” “孔義夫最恨的是潘振承,福署督如此重用孔義夫,他向福大人進言,督老爺還不摘去潘振承的頂子。” “也許他不會這樣做,孔義夫把潘振承的生意整垮了,就達到了洩憤的目的。” “潘振承還是行首?” “他做不成,他回到廣州,當務之急就是製止查抄洋貨,這必然要與孔義夫發生衝突,孔義夫執行的是督令,潘振承就是與署督對著幹,太歲頭頂動土,福勒會饒過他?” 嚴知寅興奮地笑道:“老爸將重登十三行掌門寶座。泰禾行將重振雄風,成為十三行首行!” 嚴濟舟鬱悶地嘆氣,雪白的壽眉擰成一團,聲音像秋風中的樹葉顫栗著:“知寅,你想過沒有?我們這一招是雙刃劍,一劍削掉潘振承的頂子,一劍削弱了十三行的生意。查抄洋貨,只要延續兩個月,今年的外洋貿易全完了,包括我們泰禾行在內的所有洋行,皆損失慘重。”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我們只能先取一項,當然是最迫切的一項。” 嚴濟舟深思良久,說道:“我若重掌十三行,頭等大事就是遏止查抄洋貨,說服福大人收回成命。他不會不聽我的,我會拿維護朝貢貿易的錄副給他看。” “老爸,忙了一天,我們該回家了。” “不,我要在會所守護。” “主事商是潘振承,老爸只不過署理幾天。” “署理一天我也要恪盡職守。冤家對頭歸冤家對頭,現在大難當前,個人的恩怨要擱置一邊,這是十三行近百年來的傳統。潘振承不在廣州,老爸該如何做,你應該明白。” 嚴知寅瞠目看著父親,鬧不清父親是由衷之言,還是做樣子給十三行的同仁看。嚴濟舟疼愛地撫著兒子的肩膀:“知寅,你累了一天,早點回去歇吧。” 嚴知寅沒直接回西關的嚴府,他叫了一架滑竿進城。廣州天熱,若是往常,太陽下山後街市才漸漸熱鬧起來。眼前市面蕭條,除了小攤小檔,大部分的店鋪都關了門,行人稀少,死氣沉沉。嚴知寅發現一個怪現象,食檔裡的客人,差不多都是八旗兵,桌面擺有查繳的戰利品,小圓鏡、八音盒等等。居然還有一桌旗兵把大洋攤在桌上數,難道番銀也算夷物?嚴知寅猛想起自己身上有塊懷錶,急忙離開旗兵扎堆的食檔。 嚴知寅逛了幾條街,猛地跟孔義夫相遇。孔義夫搖身一變成了觀風整俗使大人,立即換了四人抬官轎。官轎沒掛帷幔,轎柱上的小燈籠照著孔義夫得意忘形的嘴臉。官轎走過,行人朝他身後啐痰,一個婦人跳起腳罵孔義夫不得好死。 官轎拐進了黃黎巷,門楣上的匾額換上“俗使府”三個大字。孔義夫落轎後,站著凝神眺望匾額,不禁熱淚盈眶。 進了客廳,筱香嬌甜甜嗲嗲地迎上前:“官人。”筱香嬌剛洗過澡,挾著一股奇香替孔義夫取下頂戴,脫去官袍,扶著孔義夫坐躺椅上。筱香嬌拿濕毛巾替孔義夫揩汗擦臉,然後取出鼻煙壺,撮了一坨菸絲塞進孔義夫鼻孔。孔義夫閉目吸味,猛地打了個響鼻:“痛快,痛快!” “官人今天的心情特別好。”筱香嬌百般溫柔地說道。 “查抄夷貨,蕩滌夷風,昔日蒙受的奇恥大辱,如疾風驅散,本官揚眉吐氣,春風得意!”孔義夫得意洋洋敘述福大人如何器重他,他節制廣州八旗查抄夷物,風頭大出,“福勒打了包票,我干好了,他要保薦我正式出任觀風整俗使,我將是名正言順的朝廷命官。” 茶花站客廳一角傾聽,憂心如焚道:“查抄夷貨,會壞了我乾爹的生意嗎?” “他活該!”孔義夫鯉魚打挺從躺椅上站起來。 “他是你的恩公。” “恩公?”孔義夫冷笑道,“奪我家妻,害我鰥居;視我乞丐,辱我人格。” “你中舉人,你在官府的差事,都是乾爹乾娘幫你謀的。” 孔義夫愣了一愣,煞白的臉驟然紅成烏紫色,他晃著枯瘦的胳膊叫道:“小小書胥,屈我雄才!” 茶花跺著腳氣憤地叫道:“你是個忘恩負義的卑鄙小人!” 雄雞啼曉,東方微曦,嚴府籠罩著輕紗般的薄霧,嚴濟舟像遊魂似在園子裡繞圈子,花白的髮辮給霧氣浸得濕漉漉的。他眼睛佈滿血絲,眼瞼灰青,眼袋往下墜。凌晨時,他從噩夢中赫然驚醒,便悄悄來到園子裡散步,排遣心中的惶惑和憂悶。 天大亮,嚴知寅在家園的小佛堂找到父親。一夜功夫,父親衰老了許多,平滑的面額顯出一道道皺褶,面色灰暗,失去了往日的光澤。父親顫巍巍地把一束香插進銅爐,香煙繚繞,燭光爍爍,映照著一尊三尺高的佛陀坐像。 “老爸,昨晚拜過佛,一大早又要拜?”嚴知寅看著父親憂鬱的神色問道。 嚴濟舟神色黯然,語氣惴惴道:“我心裡不踏實,十三行是行商的生存之本。我是個做過首商的老行商,對十三行寄託了太多的夢想。可它正在滑向滅頂之災,老爸最怕成為十三行的千古罪人。” “沒人知道我們做了什麼,就是孔義夫也蒙在鼓裡。” “不,天會知道的。”嚴濟舟痛苦悔恨地搖著頭,眼窩裡蓄滿懺悔的淚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可是,我們為了家族的千秋大業,又不得不這樣做。”嚴濟舟擦乾淚水,吃力地跪在蒲團上,莊嚴肅穆地面對佛像發誓:“佛祖在上,弟子嚴濟舟慈悲為懷,宅心仁厚,無意損害十三行利益,傷及同仁。然而,冤有頭債有主,是奸必鏟,除惡務盡,替天行道,非泄私恨。弟子若夙願以償,將再造十三行輝煌,百倍彌補同仁損失,做一名一心為公的掌門人。若違背諾言,將墜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嚴濟舟伏地拜了三拜,慢慢地爬起身,吩咐道:“知寅,你同巢管家去買九籠弱善的小牲靈,上白雲山的綠澗谷放生。” 嚴知寅疑惑道:“綠澗谷沒有住戶和行人,我們放生沒人知道。上白雲山能仁寺山門外放生,和尚香客都看得到。” 嚴濟舟失望道:“知寅,你怎麼還不明白老爸的心事?” 卻說潘振承和蔡逢源在佛山石灣辦事,晚上住在客棧。伍國瑩半夜趕到客棧,潘振承和蔡逢源聞訊後莫名驚駭,福勒竟如此昏庸,重用孔義夫做觀風整俗使。潘振承曾聽李侍堯說過孔義夫的排夷條陳,那是好些年前的事情,條陳被李侍堯駁回,撕得粉碎退回給孔義夫。難道孔義夫又上了條陳?要不福勒聽說過這回事,找孔義夫來求證? 潘振承尋思片刻不得其解,問起嚴濟舟署理行首作了哪些安排,伍國瑩一一道出。潘振承想,眼下最有可能製止查抄夷物的人,大概只有李侍堯和李湖。李侍堯在雲桂邊境,山高路遠。李湖受罰到四川協辦軍需,他接到出任廣東巡撫的上諭,肯定會儘早上路。潘振承預測李湖的行程,乘船出川,然後由湖南下廣東。潘振承叫小二取來筆墨,伏案寫了一頁急信,三言兩語禀陳廣州發生的大事。潘振承把信封好,交給伍國瑩:“國瑩,有勞你再跑一趟,你騎騾子沿著湘粵官道一直朝北趕,每逢驛站打聽李撫台的行踪。” 次日未牌時分,潘振承和蔡逢源風塵僕僕趕回廣州。 行商洋商聚集在會所公堂交流訊息,表情焦慮萬分。章添裘說有支接新娘的隊伍通過文明門,給守城的八旗兵截住,搜查嫁妝裡的夷物,洋呢、八音盒、西洋鏡、西洋蠟燭台、香胰子等全給旗爺搶走,還打傷了新郎,新郎躺地上哭喊,新娘在花轎裡哭,喜事辦得比喪事還淒慘。 黎南生道:“我今天是走過來的,發現街邊的商舖全都上了鋪門。廣州九成商舖不經營洋貨,旗爺才不管那麼多,闖進店裡就翻架倒櫃,名為查抄夷物,實為敲詐勒索。你不包大洋讓旗爺走人,損失更慘。更奇的是旗爺闖進第十甫的一家瓷器店,硬說店老闆曾經跟夷商做過瓷器生意,是通夷,吆七喝八揚言要把老闆帶走,不肯走他們就要砸店。老闆只有破財消災,送走瘟神後,昨夜裡把店的瓷器全部清空,今早晨掛出轉讓鋪面的告示。” 費茲叫道:“嚴濟官,你必須拿出果斷措施!要不,韃靼兵會闖進十三行來!” 嚴濟舟急得抓耳撓腮:“老夫該想的辦法全使上了,西關汛千總怕八旗爺,守關的仍是那些個人。” 會所外行丁大叫:“十三行首商潘啟官到!” 潘振承、蔡逢源大汗淋淋進了公堂,嚴濟舟激動道:“啟官,總算把你盼來啦!” 潘振承感激道:“這兩天多虧了濟官竭力支撐!” 嚴濟舟乾笑道:“應該的,應該的,你把十三行交我暫署,盡心盡職是我的本分。啟官快拿主意,你不來我一籌莫展。” 潘振承站在公堂中央,“本商已經知道廣州發生的劫難。事發突然,牽扯到署督和八旗,而藩司臬司等地方官保持沉默,海關不聞不問。本商惟有急禀李撫台,信已交給伍國瑩,伍國瑩沿粵湘官道去迎李撫台。李撫台何時能來廣州,誰也沒法預測。我們不能做指望,只能自己保護自己。列位同仁及洋大班,請各抒己見,共同商討對策。” 趙關總急如星火跑進來:“孔義夫那條瘋狗來了,說要召見行商,暫時被標下攔在關閘外。” 潘振承道:“列位洋大班,請你們迴避。” 費茲帶眾外商急忙退出會所,潘振承道:“列位同仁,我們更衣吧。” 約一炷香功夫,頭戴鏤花金頂,身穿黃鸝補服的孔義夫,在四個衙役的簇擁下大搖大擺進了十三行會所。一個衙役尖聲叫道:“廣東觀風整俗使孔大人駕到!”孔義夫跨過門檻,不由地一愣。眼前站著兩排行商,為首的三個行商潘振承、嚴濟舟、蔡逢源均是四品頂戴補服,其他的行商全都在七品以上,品秩遠遠高於未入流的孔義夫。孔義夫深凹的眼仁閃過一絲怯懦,色厲內荏提高嗓門叫道:“本俗使奉福勒大人督令,清繳十三行夷貨夷物,請眾商配合,不得違抗!” 嚴濟舟大聲叱喝:“朝廷命官、正四品道台潘啟官在上,還不下跪叩拜!”孔義夫呆愣著,趙石大步跨前,像抓小雞似的捏著孔義夫後頸,腳一絆,把孔義夫按倒在地磕了三個響頭。 孔義夫站起來,瘦刮刮的臉頰灰青泛紫,他嘴唇哆嗦著:“反了,反了,潘振承,你們等著!”孔義夫帶四個衙役急遑遑逃出會所。石如順惴惴道:“啟官,他準是去搬救兵去了,沒準福署督會帶八旗兵來。” 潘振承思忖稍瞬,鎮定說道:“趙關總請回關閘,若是福署督帶官兵來,你打開關閘讓他們進來。列位同仁回各自的行館,把貨棧的鑰匙帶來。” 眾商莫名詫異,竊竊私語,潘振承大聲道:“都快去啊!” 申牌時分,陸續有八旗官兵從西大門和太平門湧出,將十三行圍得水洩不通。十三行號稱天子南庫,洋貨多,洋銀多,是廣州人眼裡的金山銀海。八旗官兵摩拳擦掌,只等福署督一聲號令便衝進來查抄清繳洋貨。關閘外面還聚了數千民人,大都是看熱鬧的,亦有人準備渾水摸魚。 福勒的儀仗浩浩蕩盪出了油欄門,朝十三行東關閘迤邐而來。四塊大儀牌,各寫“肅靜”、“迴避”、“總督”、“巡撫”;八面正白旗用一丈八尺高的旗桿撐著,迎風獵獵飄揚。福勒坐在八人抬涼轎上,前後各十八名跟班,左右兩側分別走著應十金和孔義夫。 儀仗來到東關閘,閘門邊站了四個旗佐領,他們急切叫道:“福大人,旗勇何時動手啊?” 福勒道:“等本督先摘那個奸商的頂子,你們立馬動手。” 各種壞消息不時傳進十三行會所,眾行商面面相覷,緊張得透不過氣來。潘振承故作泰然自若狀,心裡卻七上八下,汗水印濕了背脊,直往靴子裡灌。 公堂外響起孔義夫得意洋洋的叫喊:“兩廣總督、廣東巡撫福勒大人大駕光臨!” 潘振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從僕役手中接過頂戴戴上。孔義夫和應十金簇擁著凶神惡煞,仍未脫紈絝氣的福勒進來。行商站成兩列,潘振承領著眾商行鞠躬禮:“我等參見署督署撫大人。” 福勒最討厭別人叫他署督署撫,他輕蔑地用鼻子哼了一聲,算是答禮。孔義夫和應十金把行首的高靠背雕花紅木椅搬到公堂中央,攙扶著福勒坐下。孔義夫急轉到紅木椅後面,半躬著瘦削的身子給福勒打扇。福勒的目光在行商中溜了一轉,最後落在潘振承身上:“潘振承,你是哪個林子的鳥?還四品道員呢!不怕寒磣人,一個花臭錢的捐班奸商。” 潘振承不卑不亢道:“本商的正四品道員銜乃辛巳年皇上所賜。本商是大清首席貿易官、兼理夷務。福署督,這是皇上賞賜本商的御扇。” 福勒陰陽怪氣叫道:“哎喲,本王爺好怕喲!哼,一把禦扇,本王爺京師府,吃的穿的用的樂的,哪件不是龍恩御賜?” 應十金諂媚道:“奴才的主子福大人,乃當今皇上的舅爺。” 潘振承灰黑的梭子眼冷冷直視福勒,肅然正言道:“即便是皇親國戚,也得遵循朝綱國法。查抄洋貨,只有海關才有權執行,並且是在涉嫌私運的前提下。請福署督收回查抄清繳十三行洋貨的成命,下達署督令請關閘外的八旗官兵回營。” 福勒怒髮衝冠叫道:“小小商胥,管到國舅爺頭上來啦?來人呀,摘去這個狂妄商胥的頂戴!”數個戈什哈應聲竄到潘振承跟前,潘振承平靜道:“不用署督的戈什哈動手,本商自己會摘。”潘振承取下頂戴交給應十金。 嚴濟舟勾著腦袋,心中狂喜難禁,猛聽到福勒問話:“嚴濟舟,何人是嚴濟舟?”嚴濟舟顫了一下,朝前跨了一步,仍然佝僂著腰答道:“老朽是嚴濟舟。” 福勒道:“本督宣布,由嚴濟舟接任十三行商首。” 嚴濟舟抵制著內心的激動,故作猶豫沉默片刻,微微抬起頭,不動聲色輕聲道:“末商遵命。” 福勒指著戈什哈叫道:“你們去東西兩個關閘,傳本督命令,各佐領率部進十三行清繳貨棧夷貨。嚴行首,你帶行商配合官兵行動。” 嚴濟舟頭腦嗡地一響像要爆炸,他急叫道:“慢!慢!”嚴濟舟跪了下來,囁嚅道,“末商乞求福制憲收回成命。清繳洋貨,事情重大,千萬千萬得慎重啊!” 福勒厲聲叫道:“怎麼,你想違抗督命?” 嚴濟舟低下頭,渾身戰栗道:“末商……末商不敢……” 福勒指著戈什哈:“還不快去傳本督的命令!” 潘振承雷霆大吼:“誰敢輕舉妄動!”潘振承走到福勒面前,挺直腰板凜然道:“福署督,你不怕掉腦袋,就叫親兵去傳令。日後大禍臨頭,別怪本商沒打招呼!”孔義夫收攏折扇,用折扇柄指著潘振承叫道:“潘振承,你竟敢對抗督命?你不是行首了!連行商都不是!” 潘振承大義凜然:“潘某的身份可以改變,但洋貨的名分任何人都不可改變,那都是夷商敬獻給皇上的貢品!”潘振承招了招手,行役小山子端出一塊托板,潘振承接過托闆說道,“這是各洋行貨棧的鑰匙,你們想清繳萬歲爺的貢品,請把鑰匙拿去。”潘振承說著哈哈大笑,“福署督拿去呀!不怕摘頂子掉腦袋,趕快下令清繳查抄貢品啊!” 福勒、孔義夫、應十金均愣住。過了一瞬,孔義夫向著潘振承怒目而視,應十金躬著腰湊著福勒耳語。福勒伸手抹了抹汗水:“十金,這鬼天咋這麼熱?熱得爺頭昏腦漲,眼冒金星。” 應十金媚笑道:“我的爺,廣州的鬼天就是熱,廣州人一天要衝十多次涼水澡。”應十金說著朝戈什哈招手:“快,扶主子上大門外的涼轎,回府侍候主子沖涼水澡。” 戈什哈扶著福勒朝門外走,孔義夫氣急敗壞瞪潘振承一眼,跟了出去。一個戈什哈捧著潘振承的頂戴站著,應十金接過頂戴,朝站門邊的行役懷裡一塞,急匆匆出了會所。 陳壽年蹦了起來,欣喜若狂叫道:“承哥,你神了!幾句話擋住了上千虎狼之師!” 嚴濟舟無地自容,恨不得鑽地縫消失。 馨葉站在馨園門口,頭戴西式太陽帽,身穿綴有西式水波浪花邊的連衣裙,腳上是一雙縷空白皮鞋。潘振承驚惶道:“你怎麼還一身西洋打扮?” 馨葉不以為然道:“八旗兵查抄夷物,還沒上河南岸。” “說不定他們何時就會來河南岸,哎,你也不該站在園子門口呀。”潘振承責備道。 馨葉輕聲道:“我等你呀。廣州出了這麼大的事,國瑩準會去佛山傳信。我剛出大門,就看到你了。” “我不是行首了!”潘振承氣呼呼道。 “進來說吧。我備好了涼茶涼粥,還有酒菜。” 潘振承隨馨葉進了涼亭,拿起酒壺倒酒。馨葉接過酒壺:“先別急著喝酒啊,空腹喝酒傷脾胃。”潘振承淒楚地笑笑,端起茶碗咕嚕嚕喝光涼茶。馨葉把皮蛋瘦肉粥放潘振承跟前,也給自己盛了一碗,兩人喝著粥,聽潘振承敘說十三行發生的事。 “這個時候不做行首也罷。”馨葉輕柔地說道,拿酒壺倒酒,“你阻止福勒清繳十三行的洋貨,而行首嚴濟舟碌碌無為,你還是眾行商心目中的首領。”馨葉笑吟吟舉起酒杯,“來,為十三行化險為夷乾杯。” 潘振承勉強舉杯同馨葉相碰,輕抿一口酒,放下酒杯,愁眉不展。 馨葉的丹鳳眼頓時煙籠霧罩,鬱鬱悒悒道:“其實我的心情和承哥一樣難過。眼下十三行僅僅躲過清繳洋貨的劫難,更大的劫難,承哥卻無能為力,外洋貿易完全停頓,而查抄夷物的荒唐行為仍不知何時終結。” 潘振承苦澀地笑笑:“我的心事逃不過你的眼睛。為了玉成孔義夫有個前程,彩珠和我不知花了多大的心思。現在倒好,養虎遺患,他恩將仇報。” “你後悔了?你做錯一半,做對一半。幫他,他並不領情,還認為你在羞辱他;如不幫他,尤其是彩珠,會愧疚終生。” “他窩囊大半輩子,難得有施展的機會,可廣東的外洋貿易,經得起這樣的折騰嗎?” “挖個陷阱,再烈的虎也沒撤。”馨葉明媚的雙眼霎時透射出一束幽幽的寒光。 潘振承躊躇道:“我也這麼想過,只怕彩珠於心不忍。” 馨葉秀麗的面容掛著冷酷的寒霜,悻悻恨恨道:“以牙還牙,對這種忘恩負義的小人,就得痛下殺手,不然的話,這條瘋狗還不知會鬧出什麼花樣來。” 潘振承先回潘園,彩珠見到夫婿,嚶嚶地啜泣,哽咽道:“我生怕你回不來了。昨晚壽年來過,說孔義夫帶領八旗查抄夷物是沖你來的,他要害得你的洋貨生意做不下去。” “不是我們一家的洋貨生意做不下去,整個十三行的西洋貿易都完了。”潘振承繪聲繪色說起十三行發生的事情,把孔義夫描繪得比魔鬼還猙獰可惡。 “這個天殺的!”慈眉善目的彩珠滿臉怒容,咬牙切齒詛咒孔義夫。 天色倏然黑下,晚飯後,潘振承進了書房,呆坐著梳理紊亂的思緒。彩珠指揮下人把客廳的沙發椅、座鐘、西洋燭台、西洋畫搬走,藏進後院的柴房和地窖。 馨葉來到潘園正堂,跨過高高的門檻,驚詫道:“彩姐姐,你這是?” “我要把所有西洋物品藏起來。”彩珠拉馨葉坐竹椅上,“你不會不知道廣州發生的事吧?馨園的西洋物品更多,也該找個地方藏起來。” 馨葉冷眼峻眉道:“我不想藏,也沒地方可藏。孔義夫帶人來查抄,讓他抄好了。” 彩珠頓生怒容,氣憤難遏道:“我一想到查抄夷物,心裡就恨死了孔義夫。” 馨葉道:“解鈴還需繫鈴人。要想停止查抄夷物,只有在孔義夫身上想辦法。” “不成呀,聽振承說福勒下令查抄夷物,是孔義夫上的條陳。指望孔義夫說服福勒收回成命,孔義夫根本不會答應。我太了解他了,孔義夫不只是發泄私憤,他一貫仇恨夷人,討厭西洋貨。茶花和孔義夫結婚那年,我送茶花一面西洋鏡,給孔義夫砸個稀巴爛。”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彩珠怔怔看著馨葉,陡然開竅:“他想查抄別人的家,我們就查抄他的家,叫官差出面。” 馨葉微笑道:“彩姐姐果然聰慧過人,這事還得請你的干女茶花配合。” 馨葉離開潘園沒多時,茶花帶著小貴哭哭啼啼來到潘園。黃黎巷住了一戶仿製西洋飾品的商人,聞訊查抄夷物,立即關了鋪門,把作坊和店面的仿西洋飾品裝箱抬回家。黃昏時,孔義夫竟帶一隊旗爺上門抄家。把藏家裡的仿西洋飾品全部清繳,還打傷了主僕數人。 “孔義夫瘋了,同一條巷子的老鄰居,他竟下得了手。乾娘,我和小貴貴不敢住下去了,出門人家戳脊梁骨罵。”茶花滿臉淚水,向彩珠哭訴。 潘振承聽到哭聲出來,茶花跪潘振承面前哭道:“乾爹,你想辦法免了孔義夫的差事吧,他做不得官,他做了官會害人,害很多很多的人,害得最苦的是乾爹乾娘,他當我的面說,他就是要害得乾爹你做不了行首,做不成洋貨生意。” 彩珠叫女僕招呼小貴吃糖果,把茶花帶進廂房,憋了許久才把話道出。彩珠落下羞愧的淚水:“茶花,不是乾娘心狠,乾娘實在找不到其他辦法。就像你適才說的,他害的不止你乾爹一人,會害很多很多的人。”茶花偎靠著乾娘哭泣,良久,茶花抹了一把眼淚,狠心說道:“為了乾娘乾爹,我什麼都願做。孔義夫打從娶了那個騷貨,從不把我母子倆當人,他就是千刀萬剮,我也不會掉一滴眼淚。只是擔心小貴從此沒爹。” 彩珠安慰道:“乾爹能保夫子中舉,就能留他一條活路。乾娘乾爹不會害你們一家。” 孔義夫忙到半夜才回家,次日醒來,太陽升到一竿子高。孔義夫匆匆用過早餐,然後往躺椅上一仰,筱香嬌侍候他吸鼻煙。吸鼻煙是廣州官場的時髦嗜好,孔義夫再忙,每天早晚都要過過煙癮。 茶花收拾好餐桌,冷冷地站一旁看著孔義夫。 孔義夫痛痛快快打了個響鼻,深凹的眼仁斜睨著茶花:“賤婦,緣何如喪考妣?” “你再上一個條陳給福總督,請他停止查抄夷物。你不知道街坊如何說你,說你是恩將仇報的小人!”茶花試圖作最後的努力,希望孔義夫懸崖勒馬。 “恩將仇報?”孔義夫用鼻音冷笑道:“他有恩於本官?笑話,笑話!他戲弄我,嘲笑我,侮辱我,作賤我!幸虧他不能一手遮天,幸虧本官遇到貴人,讓本官施展才華,一泄夙怨!現在全廣州,不,是全廣東,普天下談夷變色,你乾爹的生意徹底完啦!” “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報復我乾爹?” “非也,非也!”孔義夫站立起來,手舞足蹈道:“夷風不肅,世風日下;夷物不除,民不聊生;夷人不逐,國將不國。本官為國效力,替天行道。你乾爹勾結夷鬼,乃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孔義夫展開雙臂大笑,笑聲戛然而止——一隊衙差氣勢洶洶衝進俗使府。 臬司雷之儉指著孔義夫厲聲叫道:“將通夷墨吏孔義夫拿下!” 皂隸和轎班來接孔大人上觀風整俗使衙門,班頭蔣發仔見勢不妙,急忙跑去總督衙門。 福勒和師爺們坐榕樹下喝茶議事,戈什哈帶領俗使衙門蔣班頭匆匆走來。 “福制憲……大……大事不好……雷臬司帶……帶官差抓了孔……孔俗使……”蔣發仔跪福勒面前,上氣不接下氣禀道。 福勒勃然大怒道:“大膽!小小漢吏,竟敢動督爺的人!” 兵房師爺鮑星魁叫道:“打狗也得看主人。東翁請發話放人,雷之儉敢不放制憲大人的人,就操他祖宗!” 福勒一臉鐵青道:“鮑師爺你去,就說本督叫他放人,他膽敢違命,本督操他祖宗八代,還摘他狗娘養的頂子!” 鮑星魁帶發仔匆匆離開,轉瞬功夫又返回,鮑星魁身後跟著躲了幾天沒露面的鄔老夫子。 福勒站起身:“鄔師爺,奏禀皇上的折子擬好了沒有?坐坐,這正好空了把藤椅。” “這是領班師爺鮑先生的寶座,老朽還是站著回話吧。查抄夷物折騰得滿城風雨,人人自危,老朽能照實奏禀嗎?”鄔之勤滿腹牢騷說道,斜睨鮑星魁一眼。 福勒問道:“你怎把鮑師爺和發仔擋回來了?雷之儉這個狗娘養的抓了本督的人。” 鄔之勤指著發仔:“東翁還是問問孔義夫手下的班頭,雷臬司憑何抓人?” 蔣發仔低著頭道:“臬司差役從孔大人府上查抄出夷物,孔大人大喊冤枉。” 炮筒性子的鮑星魁說道:“不才敢肯定孔義夫受了冤枉,他一貫厭惡鄙薄夷物,他府上怎麼會私藏夷物?說他借查抄之名私吞夷物,更是無稽之談。” “捉姦捉雙,拿賊拿贓。臬司從他家查抄出夷物,他長一千張嘴也抵賴不掉。”鄔之勤看東翁一眼,轉向蔣發仔,“蔣班頭請回,你主子的事,福制憲須調查清楚了再作決斷。” 應十金附福勒耳旁說悄悄話,福勒頻頻點頭,咳一聲,指著蔣發仔道:“蔣發仔你回去。”蔣發仔仍站著,嘴巴一嚅一闔,正欲求情。福勒氣洶洶地拍著茶桌斥喝道,“你快走哇!滾走!”兩個戈什哈架起蔣發仔往外拖。 胸無城府的鮑星魁鬧不清東翁緣何出爾反爾。福勒一臉怒容,鮑星魁不敢質問東翁,把怨氣發洩到鄔之勤頭上:“鄔老夫子,你就這樣對待東翁倚重的功臣?” 鄔之勤像火星落到油鍋裡,火冒三丈道:“孔義夫是東翁的功臣?哼,他是東翁的罪人!他打著東翁的招牌胡作非為,廣州民人怨聲載道,人們還把怨氣發洩到署督衙門,罵東翁昏庸無道!”鄔之勤從桌上拿起茶壺,對著壺嘴喝了幾口茶,消消火氣。鄔之勤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改用平緩的語氣道,“當初,講明了查抄傷風敗俗的夷物。事實卻如何?不分青紅皂白見夷物就繳就抄,到後來竟發展到打家劫舍的地步。鮑師爺,你和孔義夫,一個負責查抄夷物,一個負責收繳夷物入庫。老朽問你,你收繳的夷物在哪?” 鮑星魁訥訥道:“我催過八旗的催領,他們說等查抄結束,他們會把夷物送來總督衙門。” 鄔之勤追問道:“你相信他們的鬼話?老朽問過街頭的民人,他們說八旗兵就像汪洋大盜,行徑之惡劣,罪可殺頭。不過話要說回來,八旗緣何吃了豹子膽,明火執仗?表面上看有個拋頭露面的孔義夫,若要深究,東翁恐怕難逃其咎。” 福勒再昏庸,這點是非還是能明辨,他打了個寒噤,倏地站起來,扯著鄔之勤的衫袖:“鄔師爺,本督該如何辦啊?坐坐,這有個空位,您坐著說。” 鄔之勤冷言道:“這是領班師爺的寶座,還是請鮑師爺坐吧。” 福勒肅穆正言道:“本督宣布,鄔師爺為督府幕僚領班。” 鄔之勤當仁不讓坐下,福勒把一杯茶捧到鄔之勤面前,鄔之勤悠悠地呷了一口茶說道:“眼下,惟有找一個替罪羊為東翁擔罪,孔義夫再好不過了。對這種鄙夷小人,該落井下石時,絕不能心慈手軟。” “有理,有理。本督這就去臬司衙門,親自審訊孔義夫,重重罰他。” “那倒不必。”鄔之勤慢悠悠道,“由雷之儉捏拿孔義夫,他是死是活,於東翁無關。” “孔義夫咬我咋辦?” “他怎麼會咬您?雷之儉審他,審的是他私藏夷人之物,而不是審他查抄夷人之物。他私藏夷人之物,與東翁有何干系?” 卻說雷之儉,在與潘振承合謀後,將孔義夫人贓俱獲。 雷之儉戰戰兢兢,生怕福勒闖入臬司衙門,勒令他釋放孔義夫,還摘他的頂子。觀風整俗使衙門蔣班頭垂頭喪氣來臬司衙門求見雷之儉,雷之儉套他的話,福勒果然坐視不理。雷之儉暗嘆潘啟官料事如神,立即宣布升堂斷案。 雷之儉正衣肅冠坐在公案前,猛拍一聲驚堂木:“帶人犯!” 隨著站班的吆喝聲,衙差押著孔義夫進來。孔義夫官服已給剝去,換了一身醬紅色的號服,尖臉猴腮,昨天還洋洋得意的神采蕩然無存,他抱拳拱了拱手:“雷大人,捉拿本官純屬誤會,本官乃署理廣東觀風整俗使,專辦整肅夷風,如何會私藏夷人之物?” 雷之儉斥道:“本官?你還敢自稱本官?人贓俱獲,你還狡辯?跪下!” 孔義夫跪下哀求:“大人饒命,本官……卑職……不不,罪吏確實冤枉啊!” “冤枉?本司從你府上查抄出洋燭一打、洋燭台一隻、洋鼻煙壺一隻、洋布一幅、洋鏡一面、洋香水一瓶、洋香胰一塊、洋香脂一套。你的兩個妻妾均已畫押,何冤之有?”雷之儉從公案下提出一隻包袱,解開包袱,指著夷物叫道。孔義夫眨巴著深凹的眼仁,說道:“夷物雖從罪吏府中搜出,可夷物並非本官,不不,並非罪吏的。” “夷物長了腿跑到你府上啦?” 孔義夫尋思著,朝前爬幾步:“大人,一定是賤內栽贓陷害。” “哪個賤內?” “罪吏的髮妻梁茶花。” “你與梁茶花乃患難夫妻,她會陷害你?”雷之儉說著拍打驚堂木,“帶梁茶花。” 茶花和筱香嬌都被軟禁在臬司衙門的班房,轉瞬功夫,茶花哭哭啼啼跟著皂隸進了公堂,不等斥喝便跪下:“民婦梁茶花請大人饒了老公孔義夫,民婦願替老公受罰。” “是何人之過,便由何人受罰。”雷之儉指著公案上的夷物問道,“梁茶花,這些個夷物,是何人何時帶進孔宅的?” 茶花畏畏縮縮答道:“民婦只知道鼻煙壺的來歷。兩年前,民婦的兒子小貴拿鼻煙壺到外面玩耍,給弄丟了。民婦心裡好害怕,就上十三行散貨檔買了一隻一模一樣的。” “十三行散貨檔買的貨,肯定是洋貨。”雷之儉抓起驚堂木一拍,“孔義夫,你不是對夷物恨之入骨嗎?這該作何解釋?” 孔義夫眼仁閃過恐懼惶惑:“罪吏該死,只圖舒坦,未曾思量此乃夷狄之物。” “梁茶花繼續答話,這些夷物何時何人帶進孔宅的?” 茶花聲音顫顫道:“民婦前幾天看到堂屋有鍍銀燭台、七彩蠟燭、西洋花布,民婦心貪,就收藏起來,沒問東西是哪來的。民婦罪該萬死,望大人重罰。至於其他夷物,民婦見都沒見過。” 孔義夫叫道:“大人,冤枉啊!” “大人,若是民婦老公受了冤枉,民婦願為老公擔下冤枉,所有來歷不明的夷物就算是民婦偷來的,與老公毫無干系。”茶花說罷號啕大哭。 孔義夫被茶花這一手弄懵了,急叫道:“大人,她血口噴人!” 雷之儉忍俊不禁:“她血口噴人?笑話,笑話,她願為你擔待全部罪名,她會血口噴人?”雷之儉拍打一下驚堂木,“帶筱香嬌。” 花枝招展的筱香嬌跟著皂隸進了公堂。她忸怩著,半欠身子嗲聲嗲氣道:“大人,奴婢筱香嬌這廂有禮了。”筱香嬌正要跪到髮妻茶花一旁,雷之儉叫道:“筱香嬌免跪。”雷之儉走下暖閣,繞筱香嬌走了一圈,抽搐了一下鼻子:“筱香嬌,你身上好香呀。” 筱香嬌媚態十足地笑道:“大人您聞到啦?奴婢抹的是法蘭西香水,香氣襲人,令人心醉喲。” 雷之儉回到公案坐下:“筱香嬌,你的臉色艷若桃花,嘴唇紅似櫻桃。” 筱香嬌扭著水蛇般的腰肢:“大人您好眼水哦,奴婢用的是法蘭西香脂唇膏。大人誇奴婢絕色,奴婢感激涕零耶……” “賤女筱香嬌,鏤花洋鏡、法蘭西香水脂粉香胰是哪來的?”雷之儉臉色倏然一沉,猛拍驚堂木問道。 筱香嬌的媚眼掠過一陣驚慌,抿抿艷紅的嘴唇定了定神,答道:“奴婢早晨起來,看到梳妝台上放有鏤花洋鏡、法蘭西香水、脂粉、唇膏、香胰子。奴婢心想,準是奴婢官人孔義夫給奴婢買的,奴婢官人好疼愛奴婢喲。” 孔義夫一臉褚色,急叫道:“大人,她在撒謊,罪吏根本沒買!” 雷之儉得意地笑了笑:“你是沒買,你用不著買。這多天你帶官兵查抄清繳夷物,有多少夷物要過你的手啊?”雷之儉正言厲色道,“斷案至此,水落石出。孔義夫身為署理廣東觀風整俗使,卻藉查抄清繳夷物之名,行盜竊夷物之實,證據確鑿,本臬司將……” 孔義夫大叫:“大人冤枉啊!所有一切,乃賤內梁茶花栽贓陷害!梁茶花妒忌罪吏考取功名官袍加身。” 雷之儉惱羞成怒:“混賬邏輯!夫貴妻榮,梁茶花會陷害你?” 孔義夫目光呆滯,猛然叫道:“梁茶花和筱香嬌串通一氣陷害本官,不不,陷害本罪吏。” 雷之儉叫道:“罪吏孔義夫杖責二十大板,杖後收監擇日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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