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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四回巧設障礙聯名甘結巡撫重學投其所好

大清商埠 祝春亭 16999 2018-03-13
嚴濟舟正式做十三行行首;為了封殺潘振承申辦行帖,嚴濟舟巧妙地討好巡撫楊應琚,楊應琚頒布新規定,行商官帖必須由全體行商聯保;潘振承另闢蹊徑,也想到討好楊應琚這一招;花縣儒學遭遇龍捲風,校舍斷壁殘垣,楊應琚花光了藩庫的銀子,一籌莫展;上哪去籌集修繕銀兩?一個驚人的喜訊傳來,廣州一個隱名善翁捐助了兩千五百兩銀子! 在陳燾洋任行首時,潘振承親眼目睹辦帖之難,也聽東主說過從前辦帖之易。 廣東的行商制度始於康熙二十四年開關通商之初。開關通商不止是准許對外貿易,還包括開放沿海的國內貿易。為了便於管理,總督吳興祚、巡撫李士楨會同首任粵海關監督宜爾格圖專門發布文告,將從事海洋貿易的牙商分成兩類,一類為專門接待沿海貿易商船的牙行,名曰“金絲行”;另一類專門接待外洋貿易商船的牙行,名曰“洋貨行”,簡稱“洋行”。沿襲明朝的舊習,廣東人把洋貨行統稱為十三行。實際行數有多有少,不一而論。

那時凡願意承辦洋貨貿易的牙商,換個招牌便可充任洋貨行商人。鑑於番船貿易額巨大,小牙商的資金根本無法應付,勢必影響代向海關繳納關稅,李士楨在撫告中對申辦洋貨行者另具特別規定:“省城、佛山商民、牙行人等知悉:嗣後如有身家殷實之人,願充洋貨行者,或呈明地方官府承充,或改換招牌,各具呈認明給帖。” 撫告規定,無論牙商或其他商人,想獲得行帖者必須具備殷商身份。最初的外洋貿易主要是南洋貿易,西洋商船鮮有光顧,有時數年才來一艘。想辦洋貨行官帖易如反掌,官帖由南海番禺知縣衙門發放。康熙五十三年,以英吉利在廣州設立商館為標誌,到港的西洋船隻與年俱增,外洋貿易逐步繁榮。到雍正七年,洋行有十四家之多。行帖成為香餑餑,辦帖的難度自然增大。知縣衙門發的牙帖不算數,必須持有布政使衙門發的牙帖,方可從事散貨牙商業務,倘若要從事行商業務,還得由海關頒發行帖。由於辦帖難度增大,貪墨受賄暗中滋生,雍正十年廣東總督鄂彌達查辦海關監督祖秉圭,辦帖受賄成為扳倒祖秉圭的罪證之一,到祖秉圭下台時,洋行破紀錄增加到二十家。

十三行是個排他性的組織,洋行多一家,競爭激烈一分。在全體行商的強烈要求下,陳燾洋多次與官府商榷提高辦帖門檻。原來是兩道關,藩司辦牙帖,海關辦行帖。乾隆五年,陳燾洋與兼任關憲的廣東巡撫王安國達成協議,未經十三行會所批准,海關不再接受行帖申辦;在準泰任巡撫兼關憲期間,還增加了一道門檻,持有牙帖者,必須持有撫署衙門頒發的官帖,方可最後報關部申辦行帖。 廣州有六十餘家依附於十三行的散商,他們持有牙帖只能從事零散的洋貨業務,他們夢寐以求做行商。陳燾洋鐵石心腸,潘振承曾無數次目睹散商在他面前下跪磕頭、哭泣哀求,他就是不給蓋會所大印。陳燾洋臨死前後悔沒給義子辦行帖。他作風強硬,可以堅持不辦,也可破例辦。反正辦已辦了,無論同仁如何戟指怒罵,他都扛得住。

嚴濟舟沒陳燾洋這硬的肩膀。陳燾洋回老家祭祖,嚴濟舟署理行首,散商章添裘、黎南生到他面前下跪磕頭,乞求濟官同意他們申辦行帖。平心而論,嚴濟舟即使是個普通行商,也不希望增加行商,何況陳燾洋行將就木,他將是未來的行首,理所當然要維護全行的利益。 然而嚴濟舟抗拒不了兩萬兩賄銀的誘惑,昧著良心同他們達成私下交易。事後,嚴濟舟跟兒子談他內心的苦衷:“知寅,說心裡話,老爸真不想替他們蓋這個印,不論老爸是否做上行首,行商是加不得的。可在京師,五萬兩銀子打了水漂,圖大人為我們的事丟了烏紗帽,去皇陵跟死人做伴。銀子要不回來,只好從別處彌補。你以後當了家,就知賺錢不容易。章添裘、黎南生送來兩萬兩紋銀,老爸想拒收就是鐵不下心。下不為例,老爸若正式坐上行首的位置,絕不圖小利而置同仁的利益不顧。”

嚴濟舟成天在心裡打鼓,生怕陳燾洋回來興師問罪。正月二十五日,章添裘、黎南生從關部拿到行帖,在省河食舫訂好筵席準備慶賀。消息傳出,十三行立即炸開了鍋,行商操爹罵娘說攤薄了他們的生意,散商則看到一線非常渺茫的希望。嚴濟舟沒敢呆在廣州,躲到番禺鄉下的親戚家。雖然與章黎二人商量好,謊稱“陳燾洋回老家祭祖前有交代”,畢竟做賊心虛,陳燾洋並無交代。嚴濟舟好後悔,不該為兩萬兩銀子冒這大的風險,萬一陳燾洋痊癒回來重掌大印,兩邊受壓,還不給壓扁。 正當嚴濟舟一籌莫展、四處拜佛卜卦之際,陳燾洋的死訊傳到廣州。嚴濟舟頓覺滿天的烏雲都散了,欣喜若狂趕回廣州。嚴濟舟在冥品店買了一隻鮮花籃,一幅祭幛,他絞盡腦汁,想不出表達“哀思”的輓聯,便從冥品店備用的輓聯簿上抄了一副:

嚴氏父子率泰禾行伙計來到廣義行靈堂,嚴濟舟跪在陳燾洋靈牌前,想想這多年他受陳燾洋的壓制,不禁放聲痛哭,淚如雨下。 時值住冬期,黃埔港沒有外國商船,行商例會改為每月一次。二月初三行商例會非同尋常,嚴濟舟正式接任行首。歃血盟誓,司儀魏順元領著眾行商宣誓:“皇恩浩蕩,欽命如天;承辦朝貢,盡心盡責;恭賀濟官,出任行首;擁戴行首,行首為公。” 按照舊例,新任行首須寫一副行聯作為行訓。前兩任行首霍鑫耀、陳燾洋的行聯分別是: 嚴濟舟早六七年前就在肚裡擬好行聯。他提起筆,佯作靜默沉思,猛然開竅揮筆書寫,章添裘黎南生不等行聯寫完,大聲喝彩叫好。行聯寫就,眾商看過在心裡作比較,與陳燾洋的行聯相比雖然難分上下,有一點卻遠勝於陳燾洋——更討官府的喜歡。

晚上,眾行商上省河食舫恭賀嚴濟官出任行首。嚴濟舟神態悲愴,提議舉杯敬老行首陳燾官的酒,莊嚴肅穆將酒灑入江水中。觥籌交錯,嚴濟舟不等行商發問,說起為章添裘、黎南生蓋會所印,“老行首臨行前有交代,燾官的脾氣列位都領教過,我如果頂住不辦,他回來還不得把我吃了?” 新行商章添裘、黎南生也在席間,他們繪聲繪色敘說跪燾官病榻前的情景。嚴濟舟插話道:“人之將死,其心也善。都說燾官是鐵石心腸,多少散商跟他磕頭哭泣,他就是頂著不辦。燾官大概預感到自己行將就木,鐵石心便成了豆腐心,交代我給章黎二位辦帖子。” 老行商離光華問:“嚴濟官,你的心是什麼做的?” 嚴濟舟正色道:“本商的心是肉做的,但是,為了捍衛全體同仁的利益,本商的心也得硬起來,硬如鐵石,六親不認,不再為任何散商蓋會所印。”

甫過穀雨,潘振承夫婦與陳壽年夫婦提前回到廣州。 陳壽年媳婦名叫匡磨盤,附近村子匡石匠的女兒,相親的前一天還跟石匠老爹一道銑磨子。匡磨盤生得腰粗胸鼓,臉大如盤,濃眉厚唇,膚色黑裡透紅,粗嗓門,說話大大咧咧,不是那種小鳥依人風情萬種的女人。按照陳家的財勢名望,什麼樣的千金小姐娶不進來?壽年從小嬌生慣養,渾身的紈絝氣息,陳燾洋有意物色窮苦人家的女兒做兒媳婦。磨盤不僅吃苦耐勞,還異常潑辣。荒唐嬉戲的壽年,正需要悍婦老婆來管他。 壽年家的事不用承哥操心,潘振承帶彩珠和有為回到河南的家,稍作安頓,便趕到十三行廣義行。 賬房陳四把十三行的新變化說給總辦聽。潘振承唯一感到意外的是嚴濟舟為章添裘、黎南生蓋了會所印。潘振承做事留心眼,他知道行帖申辦會遇到麻煩,在福建老家叫三弟潘振文送信給在廣州的二弟潘振聯,要振聯爲他辦一張牙商帖。牙帖歸藩司衙門辦,無須經過十三行會所,振聯花了五百兩紋銀便順利地拿到牙帖。潘振承的打算是,一邊申辦行帖,一邊主持廣義行並兼做散商。

回廣州的第二天,陳壽年來到十三行會所,申請繼承父親的商號。嚴濟舟關切地問燾官喪事操辦的情況,重提他與燾官數十年的友誼。嚴濟舟要壽年將申報禀帖留下,他會仰詢關部的意見後立即辦理。 陳壽年走後,嚴知寅問道:“老爸,陳壽年好像小孝都沒守滿,就急著繼承父親的商號。” 嚴濟舟把陳壽年的禀帖遞給兒子:“燾官的商號遲早是他的,不影響他做廣義行的東主。” 嚴知寅困惑道:“他是陳家的獨苗,沒有哪個兄弟同他爭商號,會不會有何蹊蹺?” 嚴濟舟背著手在會所大堂轉了兩圈,“老爸琢磨,潘振承八成已經拿到了牙帖,他這種人當然不會到牛市做牛牙,要做就做十三行的散商。牙商想進十三行做散商,必須由一名行商擔保。按照潘振承的能耐,他絕不會滿足做一名可憐兮兮的散商,依老爸之見,他甘願屈尊做陳燾洋的護轎跟班,就暗藏做行商的野心。持有牙帖的散商想申辦行商帖,還得請一名行商擔保,然後再由行首批准蓋印。”

嚴知寅叫道:“拖著不批陳壽年的禀請,叫他擔保不成。別的行商嘛,老爸跟他們打招呼,就沒人敢替潘振承擔保。” “這不成。”嚴濟舟將頭搖得像撥浪鼓,“燾官是前行首的商號,陳壽年是他獨子,不批不行,遲批也不行。過去,確實有三年都沒批准後代繼承先父商號,那是幾個兒子爭權奪利,始終沒個了結。” “陳壽年繼承燾官商號,就會立即替潘振承擔保。老爸,你接到潘振承的申辦文書,辦還是不辦呢?” 嚴濟舟就任行首,下決心重塑行首形象。在眾商眼裡,嚴濟舟是老行首陳燾官的冤家對頭。嚴濟舟心底很清楚,不記仇是做不到的,能做到的是面子上不記仇。嚴濟舟在任何公眾場合,不但沒講陳燾官一句壞話,還念念不忘燾官的功德。在會所例會上,嚴濟舟公開表示:“廣義行開山老祖陳燾官駕鶴西去,幼子壽年年少,我們任何人都不可擠兌廣義行。”

嚴濟舟捧著茶杯發楞,嚴知寅追問道:“老爸,你接到潘振承的申辦禀帖,是公事公辦,像對待其他申辦者那樣統統駁回;還是被他的乞求哭軟了心,網開一面?” 嚴濟舟眉頭緊鎖,沉吟道:“這是一個難題,批准,我實不情願,他是陳燾洋的義子;不批嘛,十三行同仁倒會贊同,就是福建同鄉會那撥人會議論指責我,說我嚴濟舟打擊報復,連陳燾洋的義子都不放過。” 嚴濟舟加入福建同鄉會,是因為十三行閩商勢力大。福建人在廣州落腳謀生,團結互助是他們必須恪守的傳統。 “這般說來,潘振承將順利通過會所這一關?” “不,事情沒這麼簡單。”嚴濟舟冷笑幾聲,溫文爾雅地輕呷一口茶,“老爸曾多次同你講過,任何規矩,都可為我所用。” 嚴知寅狐疑道:“現在的規矩無隙可乘呀。老爸打算批准陳壽年繼續他老爹的商號,陳壽年必然為潘振承擔保,潘振承把申辦文書交給老爸,老爸如何破解這道難題?” 嚴濟舟成竹在胸,悠閒地搖著鵝毛扇道:“老爸碰不到這道難題,這道難題是雙刃劍,老爸根本不會去碰。最穩妥的辦法,就是讓這道難題根本不會出現。” 嚴知寅如墜五里霧中,說道:“老爸,孩兒越聽越迷糊。” 嚴濟舟一本正經道:“知寅,你記住老爸這句處世箴言:任何規矩皆可為我所用,任何規矩是人定的,也是人改的。” “老爸你要改行規?” “不是老爸改,是請楊應琚大人替我們改。” 這些天,廣東巡撫楊應琚的煩心事還真不少。 在番禺儒學視察,楊應琚發現兩個這樣的生員,一個是候補廩生,沒錢買師訓讀本,不得不謄抄。別人是蠅頭小楷,他的小楷細如蟻梢,為的是節省紙張。還有一個是增生,春夏秋冬,四季僅一件長衫,補丁打補丁,足足補了一百五十六塊。 清代將通過歲試的生員列為三個等級:一等叫廩生,享受朝廷規定的廩膳銀補助,但由於廩生名額有限,即使考取一等也未必就能享受廩生待遇,要等有空額方可“補廩”,此類獲得廩生資格而未享受廩生待遇的生員叫“候補廩生”;二等為增廣生員,簡稱增生,增生不領取官府資助;童生初次通過歲試,叫附學生員,簡稱附生。廩生、增生、附生都是生員,俗稱秀才。廩生方可享受官府補助,其他貧寒生員很可能因為家境窘迫而輟學。楊應琚任西寧道台期間,對貧寒童生或生員一律給予廩膳銀補助。出任廣東巡撫,他萬沒想到富庶省份廣東也有這多貧寒學子,楊應琚為此寢食不安。 這種狀況,提督學政及府縣正印官熟視無睹,認為撫台小題大做。他們認為科舉大事在於“舉”,多考取幾名舉人進士才是他們臉上的榮光,才是他們的政績。楊撫台斥責他們:“鼠目寸光,童生與生員是池水,池水太淺,何以鯉魚躍龍門?”這般淺顯的道理,學政及地方官哪能不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餘銀,如何擴大廩生名額? 布政使餘樸元父故丁憂,楊應琚署理布政使,直接掌控全省財政。他算盤珠輕輕一撥,撥出兩萬兩藩銀用於資助全省儒學的貧寒生。布政使衙門的經歷、理問、都事等廳官叫苦不迭,問以後應急用銀如何辦?楊應琚道:“應急?資助貧寒學子就是應急,不少貧寒學子恐怕隔夜糧都沒有,明天就要餓著肚皮讀書,撐不了幾天便要輟學。” 不知是藩司廳官事先通了氣,還是巧合,連州等土民聚集的州縣的加急禀帖前後兩天飛到巡撫衙門。春去夏至,青黃不接,土民十有九戶斷糧,不少土民流竄到縣城乞討。楊應琚接到禀帖後,立即去藩司衙門支撥賑災銀,藩司廳官一個勁哭窮,說前些天撫台撥出的正是預留賑災的銀兩。 土民生活在高山貧瘠地,加上朝廷一貫的恩撫政策,他們吃救濟吃習慣了,不給吃總會有幾個刁民起頭鬧事。漢民還好辦些,餓死幾個人不要緊,誰叫你懶惰不好好種地。土民鬧事,朝廷不論是撫是剿,總要摘幾個地方官的頂子。倘若事情鬧大,就不是摘幾個州縣地方官頂子的問題,有可能摘巡撫的頂子。 楊應琚急得火燒眉毛,這時,救星來了——十三行行首嚴濟舟。 嚴濟舟帶來一萬兩銀票,準備投其所好捐給撫署作為助學用度,當他聽到撫台為土民州縣賑災而犯愁時,決定改變用途,救其所急。 此刻,國子監蔭生出身的書呆子,正在值房查閱《狀元策論精粹》。楊應琚果然翻看到賑災的策論。狀元策到底是狀元策,鴻談闊論、筆風恣放。然而,興奮還未爬滿楊巡撫臉上,便給愁容抹去。狀元策空談奢論,不能解決實際問題。 長隨楊小三進來通禀十三行行首嚴濟舟求見。 “十三行行首?他來幹什麼?”楊應琚對行商抱有本能的反感。 “他說是為公事。”楊小三答道。 “那就讓他進來吧。”楊應琚懶洋洋應道,繼續看狀元策。 嚴濟舟進了巡撫值房,見楊撫台全神貫注看書卷,便未打攪他,悄悄地觀察楊應琚。楊應琚身長偏瘦,略微駝背,年紀五十出頭,鼻樑上架著一副老花鏡,活像個在儒學授業的老學究。髮辮夾雜著少許銀絲,鼻頭微微泛紅,按常人的說法好酒之人鼻頭竄紅,據說楊應琚不但不好酒,酒量也十分有限。 楊應琚的父親楊文乾曾任廣東巡撫。嚴濟舟試圖將父子倆作比較,除了臉模有些像外,氣宇相去甚遠。楊文乾的外表就是個精明強幹的能臣,楊應琚看似有些迂腐。當然,他是否能幹,現在下結論為時過早。 嚴濟舟輕咳一聲:“楊撫台。” 楊應琚抬起頭,神思還未從狀元策中跳出來,他遲疑地看著面前這位臉龐白淨,一副儒雅之相的來客,“請問先生您?” 楊應琚顯然把對方當成哪個儒學的先生了。嚴濟舟亢聲答道:“十三行行首嚴濟舟,特來為撫台大人彌解燃眉之急。”嚴濟舟用略帶施捨的表情將一張銀票遞給楊應琚。 “這?這?這?”楊應琚口齒含糊不清,一時不明就裡,想收又不敢收。 嚴濟舟道:“末商在陶樂茶莊喝早茶,聽藩司幾個吏胥說起連州等地土民鬧飢荒,末商心急如焚,趕回十三行會所將急用的行用銀擠挪出一萬兩,捐給撫署,撫台大人好分撥下去,暫時用於調米賑粥。所缺的另一萬兩賑災銀,撫台可動員廣州大戶捐輸。” 楊應琚激動得鼻頭酡紅,連連拱手作揖:“嚴行首,佩之(楊應琚字)替災民叫你三聲恩公!你有所不知,這兩天本撫急得食不知味、寢不安枕。” 楊應琚叫楊小三上茶,親手將茶捧嚴濟舟手中。楊應琚近距離看嚴濟舟一眼,發現自己方才把嚴濟舟看岔了,他那對滑溜悠轉的豆莢眼,分明含著商人的狡黠。楊應琚叫嚴濟舟坐下閒聊,隨意問起十三行。他對十三行十分陌生,不知道十三行換了新行首,也不知前行首陳燾洋的洋行是赫赫有名的廣義行。畢竟是巡撫大人,十三行首領再怎麼財大氣粗,也都排在士農工商的末位。楊應琚雖然沒直說,但口氣中隱隱含有對商人的輕蔑。 嚴濟舟對楊應琚的喜好略有了解,並不計較,在心裡尋思著如何切入正題。 楊應琚沒有與商人深交的雅興,又不便端茶逐客,便轉目欣賞他的墨寶。楊應琚心不在焉,不咸不淡地尋話說:“以前是陳燾洋做總商,他告老還鄉,魂歸故里,對不對?十三行就要有個新掌門,眾行商就推舉一個有仁愛之心的行商做行首,行不行?嚴濟官如此關心飢寒交迫的土民,那麼大夥就選嚴濟官來做行首,好不好?有了嚴濟官做十三行掌門,乃我粵省土民的福祉,從此土民就不會餓肚皮,是不是?” 楊應琚說著打住,發覺自己說話不著邊際,他歉意地笑了笑:“嚴濟官做行首是好事,此乃十三行同仁的福祉,新官上任萬事興。” 嚴濟舟恭敬道:“承蒙撫台大人錯愛,末商誠惶誠恐,當下還遠遠談不上萬事興,比如——”嚴濟舟剎住話頭,將難言之隱表露得淋漓盡致。 楊應琚看一眼嚴濟舟:“嚴濟官吞吞吐吐,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確有難言之隱,末商難以開口,前任屍骨未寒,後任不便說三道四。” 楊應琚鼓勵道:“只要有利於朝貢貿易,後任就應該直抒己見。無論前任現任,有不妥之處,當改即改。” 嚴濟舟頷首道:“有撫台大人這句話,末商就直言了。現在十三行行數太多,而想加盟者趨之若騖。過去申辦太易,比如第一關,申辦人只需一名行商擔保,徇私情流弊禁而不絕,若後幾關把關不嚴,就會弄得十三行魚龍混雜、良莠不齊,不堪肩負皇上御準的朝貢貿易。” “良莠不齊,確是十三行痼疾,本撫深有同感。”楊應琚不想表露出他是監管朝貢貿易的外行,他翻看過前幾任留下的公牘,有不少涉及朝貢,只是他沒時間顧得上細看。楊應琚道:“過去了的沒辦法更改,現在你是行首,必須嚴格把住會所這道關。” 嚴濟舟為難道:“駑鈍做上行首,才切實體會到做行首的難處。不批准,不僅得罪了申辦人,還得罪了擔保的行商。抬頭不見低頭見,這個不批,那個延緩,幾年下來,還不把同仁都得罪光?以後,行首執行聖旨撫牘,他們就可能暗中違抗。” 楊應琚愣神思考,慢慢體會嚴濟舟的話意。他轉過臉,用責備的口氣道:“你的意思是想推卸行首職責,取消行首審批這一關?” 嚴濟舟不緊不慢道:“楊撫台有所誤會,末商的意思是想讓十三行全體行商聯名保結,而不是由一名行商擔保。全體行商出面,必然要考慮多方利益,就可能杜絕徇私。” 楊應琚欣然點頭:“這個方法好,你照辦就是。” 嚴濟舟急道:“末商不便擅作主張。大人您是知道的,末商過去與陳燾洋小有摩擦,他一死便修改行規,同仁少不了閒言碎語。末商顏面掃地,今後如何服眾?” “鄒先生。”楊應琚叫道,一個瘦仃仃的師爺從值房另一扇門進來。楊應琚吩咐道:“先生請擬撫牘,大意是撫院鑑於行商申辦之弊端,決定申辦人必須獲得十三行全體行商甘結,經會所蓋印後方可上報撫院候審待批。” 生性好動的陳壽年,這兩天呆在老爹的辦房沒挪窩。 陳壽年清點老爹的遺物,發現一本臨摹本畫冊,裡面全都是西洋裸體仕女。仕女體態豐腴,酥胸高聳,肌膚白似椰奶,神態或端莊,或輕佻,儀態萬方,百媚橫生。 潘振承走進來了,陳壽年做賊心虛,臉騰地一下通紅。 “壽年,這兩天你背著我做了什麼?”潘振承不苟言笑問道。 陳壽年從抽屜裡拿出畫冊和望遠鏡,畏畏葸葸跪潘振承面前:“師父,徒弟做錯了,你罰我吧。” “壽年你起來。”潘振承拽起陳壽年,“你出於好奇看這些洋玩意,我不想責罵你;你是廣義行的新行東,以後要經常接觸西洋珍奇寶物,現在就接觸也無妨。但你不可玩物喪志!比如西洋仕女畫吧,你不能往邪處看,更不能往邪處想。這是西洋的繪畫藝術,不是春宮圖。” 陳壽年像雞啄米似的不住點頭,他沒想到師父沒臭罵他。 潘振承拿出一張字據:“陳仁苟去徽州採辦春茶,需支取三萬兩紋銀,你考慮一下,如果同意,請在上面簽字。” “你是師父,還是總辦,你同意就行。” “你是東主,這麼大的事情,必須由你決斷。” 陳壽年拿起筆:“我這就簽。” 潘振承用手蓋住字據:“你還沒認真考慮,你應該站在東主的角度考慮問題。” “你怎麼曉得我沒有認真考慮?你是我肚裡的蛔蟲呀?”陳壽年見潘振承沒罵他,還把他奉為東主,玩世不恭的德性又冒出來了。 “你沒有問我的話,比如採辦什麼春茶,品級如何,價格如何?數量多少?是哪國哪位洋商訂的貨?陳仁苟帶三萬兩巨銀上路,是否安全?他品行怎樣,如不放心,作為東主如何監督他?” “家父生前再三囑咐我,凡事聽你安排。” “令尊囑咐你聽我安排,並不是讓你做安樂王,他希望你積極參與經營。而你現在,心思還沒放到生意上!你不必急著簽,拿不准主意,應該多問問老僱員,其中包括陳仁苟本人。” 潘振承同陳壽年談第二件事,他打算請矮老嵇代表廣義行出省走訪鐘錶客戶,尤其是關照嚴氏泰禾行的鐘錶客戶。潘振承猜測嚴濟舟將會藉申辦行帖刁難他,現在尚不清楚嚴濟舟如何出招,為淡化嚴濟舟對陳燾洋的深仇大恨,討好嚴濟舟也許能淡化兩人間的積怨,使嚴濟舟不至於把積怨發洩到潘振承身上。 矮老嵇的師父是荷蘭鐘錶師約翰生。外國鐘錶師十分保守,不肯收中國人為徒,但矮老嵇,約翰生非帶不可。約翰生去蓮花山看寶塔和大佛,被毒蛇咬了,是矮老嵇的父親用草藥把約翰生救活。五年前約翰生退休回荷蘭。在陳燾洋的資助下,矮老嵇在中國街單獨開了家鐘錶修理鋪,除免費修理廣義行出售的鐘錶外,還承接其他洋行經手出售的鐘錶。 潘振承道:“現在矮老嵇的兒子可獨當一面,矮佬嵇自己可以抽身出來。走訪外省鐘錶經銷商和鍾表用戶是件新鮮事,我想搞三年保修。” 陳三一臉喜色進來:“少東主,潘總辦,嚴行首傳來話了,說他上海關催了多次,海關終於同意嚴行首的意見,批准少東主繼承老東家的商號。” 陳壽年興奮地蹦了起來:“以後我就是燾官了!我說過,我是廣義行的唯一繼承人,他不敢不批。” 潘振承冷靜說道:“其實你遞呈申請,他當場就應該批,至於海關那邊,完全是看十三行的意見。” “我就是燾官,我成燾官了!”陳壽年得意忘形大笑,學著大人的模樣反著手在辦房走了兩圈,“承哥,你寫好行商申辦文書,我以燾官的名義替你擔保,交給嚴濟舟,看他批還是不批?” 翌日巳時,陳壽年來到十三行會所,把他擔保的潘振承申辦禀帖交給嚴行首。嚴濟舟微笑道:“你和潘賢弟的事,本商不敢怠慢,稍候就有結果。”嚴濟舟請陳壽年先挑個位置坐,說馬上就開行商例會。 陳壽年挑了個末席坐下,側著身子看嚴濟舟的表情。嚴濟舟捧著申辦禀帖,臉上始終保持可人的微笑。行商陸陸續續進來,拱手向陳壽年恭賀,有的叫他“小燾官”,有的叫他“燾官大人”。陳壽年受寵若驚,連忙一一拱手回禮。 嚴濟舟見十八位行商均到齊,春風滿面走上暖閣,微笑道:“今次例會,老夫請諸位同仁飲鉛山鵝湖春茶。”行役端來茶盤,把茶碗放各人側邊的茶几上。嚴濟舟道:“外行喝茶喝名氣,什麼龍井啊,烏龍啊,鐵觀音啊,其實有些沒有名氣的茶,味道絕不亞於茗茶……” 伴著嚴濟舟的說話聲,陳壽年哈欠連天,昏昏欲睡。 昨日傍晚時,陳壽年跟賬房陳四學一個時辰的算盤——這是潘振承規定的日修功課。陳壽年回到家,已是戌時五刻。匡磨盤坐飯桌上等他,媳婦跟公公一樣的嗜好,頓頓大魚大肉。磨盤尤其喜歡吃肥肉,吃聲很響,吧嘰吧嘰,兩片厚厚的嘴唇直翻油。陳壽年心裡對磨盤厭惡之極,又不敢表露出來。磨盤力大,有天晚上陳壽年夢裡喊採蓮,磨盤像抓小雞似的把官人拎起來,逼問採蓮是何人。採蓮是佛山半掩門風情萬種的暗娼,壽年不敢說實話,支支吾吾胡謅是小姨。 “我有叫採蓮的妹妹?”磨盤一腳踹去,將陳壽年踹下床。 磨盤只是偶爾發脾氣,她疼官人恨不得含在嘴裡。昨天吃過晚飯,磨盤陪官人去沖涼,給官人搓背捏拿,然後牽著官人的手進廂房。磨盤急性子,先爬上床脫淨衣裳,叫官人同她磨磨子。 磨磨子是磨盤發明的詞,意思是同房。磨盤呆家裡養精蓄銳,加上身強力壯,動作幅度特別大,聲音特別響,像一頭母獸嗷嗷大叫。官人體弱,磨不了幾下就翻下磨盤,像眠蠶似的僵在一旁喘粗氣。磨盤總是責備官人沒磨夠,弄得陳壽年十分自卑。昨晚的情形更是差強人意,官人磨了幾下就說磨不動了。磨盤問他:“是不是想把勁頭留著同採蓮一道磨?”陳壽年哭笑不得,說他清點老爹辦房裡的東西,翻箱倒櫃實在是太累了。磨盤立即下廚房給官人殺雞煲雞湯,半夜裡把官人拎起來喝雞湯。磨盤道:“給你補了身子,現在不會磨不動吧?”陳壽年道:“磨是能磨,就怕把你肚裡的毛毛磨沒了。”磨盤的肚子已經微微隆起,她哭了起來,說以後再也不逼你磨磨子。陳壽年躺下正要入睡,磨盤卻全無睡意,要官人陪她說話,問潘哥辦行帖的事。陳壽年把大致情況說了,磨盤道:“你得全心全意幫潘哥搞定行帖,你若三心二意,我生過毛毛,每晚至少要你磨三回!” 陳壽年歪在椅子上睡覺,眾商品著行首珍藏的鵝湖茶,交口稱讚好茶葉。 嚴濟舟注意到打瞌睡的陳壽年,若是陳燾洋主持例會,他會暴跳如雷狠狠訓斥對行首不敬不恭的行商。嚴濟舟署理過多次行首,對這種情況,雖不會大聲訓斥,卻會將不悅表露無遺。今日,嚴濟舟準備先做睜眼瞎子,趁陳壽年睡覺探探眾商的底。 嚴濟舟的底牌是:“全力替潘振承辦,又要令其辦不成。” 嚴濟舟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道:“言歸正題,今次例會有兩件事。第一件,老夫接到楊撫台親筆簽署的撫牘,嚴飭會所上報申辦官帖文書,必須經十三行全體行商聯名甘結,過去一名行商甘結的舊例作廢。” 眾商輕聲議論,坐嚴濟舟身旁的蔡逢源敲了敲桌子:“諸位靜靜,嚴行首話還沒有說完。” 嚴濟舟用十分傷感的口氣說道:“第二件事,潘振承正式向公行遞交申辦禀帖,保商只有陳壽年一人。老夫真為潘賢弟惋惜啊,他早一天催促陳壽年做他保商,早一天交來申請,老夫不就給他批下來了。剩下的事情,由他同撫院打交道。” 蔡逢源道:“撫院的決議,我們必須執行。” 蔡逢源是廣東新會人。十三行是閩商的天下,粵商與徽商加起來,還不到三分之一。蔡逢源由於過去跟陳燾洋走得稍近,遭到嚴濟舟的報復。審時度勢,蔡逢源轉為維護嚴濟舟,而嚴濟舟也有意拉攏蔡逢源。他知道粵商雖然人數少,但畢竟是地頭蛇。 嚴濟舟朝蔡逢源投去讚許的目光:“源官說得不錯,潘振承申辦請求,必須徵得全體行商同意。就我個人的看法,潘振承為人誠實,處事精當,人緣也不錯,他若成為行商,相信能與諸位和睦相處。” 章添裘插話:“嚴總商的意思,是讓潘振承做行商?” 章添裘是嚴濟舟的鐵桿擁躉,嚴濟舟故意露出不悅:“老夫還沒說完!老夫希望潘振承加盟又怎樣?老夫確有此心,但問題是,每年來廣州的西洋商船僅十幾條,一家洋行攤不到一條船。至於南洋番船,越來越不受十三行控制。僧多粥少,誰來做保商?沒做保商的行商該分到多少配額?行首不是一點為難,而是相當為難。” “呼……呼……”陳壽年坐著打呼嚕,涎水從嘴角流出。 “壽年,陳壽年;燾官,陳燾官!”嚴濟舟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大。陳壽年猛地驚醒,迷迷糊糊道:“叫我爹爹?”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 嚴濟舟不苟言笑:“叫你呢,你繼承了令尊的燾官商號,燾官就是你。” 陳壽年連打哈欠,揉著眼皮問道:“叫我何事?” 嚴濟舟拿出陳壽年給他的申辦禀帖:“潘振承申請做行商,你同意不同意?” “我不是同意了嗎?大名都籤上了。”陳壽年不假思索道。 嚴濟舟點點頭,他已經摸過眾商的底,沒一個願意替潘振承擔保。嚴濟舟不急不緩道:“壽年賢弟的心願老夫有同感,老夫心底也期望潘振承交上好運。可是撫署下了撫牘,一人擔保無效,要全體行商甘結。因此你的簽名不算數,得重新徵詢你的意見。” 陳壽年驚愕道:“怎麼突然冒出這樣一份撫牘?” “老夫不是撫院的官,我怎麼知道?我問你,替潘振承申辦行商擔保,你同意還是不同意?” 陳壽年果斷道:“這還用問嗎?我同意!” 嚴濟舟和悅地笑了笑:“壽年老弟有情有義,老夫佩服。餵,諸位同仁的意見呢?” 眾商紛紛表態:“我們不同意。” “潘振承加盟,奪的是我們的飯碗。” “我們還希望少一些行商呢。” 章添裘霍地站了起來,忿憤然說道:“當年我和黎南生申辦帖子,陳燾洋百般刁難。”黎南生接著站起來,激動地揮手叫道:“他義子申辦行帖,也該讓他嚐嚐刁難的滋味。” 蔡逢源生氣道:“你們不要意氣用事,陳燾洋身為總商,是為大家的利益著想。如今,情況依然未變,僧多粥少,多一個行商,大家的生意都會攤薄。” 章添裘問:“嚴濟官,你的意見呢?” 嚴濟舟沉默良久,長長地嘆一口氣:“老夫個人希望潘振承成為十三行同仁,可是諸位同仁與老夫意見相左,老夫一人的意見不算數,也只能順大流了。” 戌牌初時,潘振承乘渡船過江。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眼下這景色恰如白居易詩中的描繪。潘振承無心賞景,眼前一片灰暗。原以為嚴濟舟照搬前行首的做法拖延不辦,沒想到冒出一道聯名保結的撫諭。 潘振承踽踽回到家。彩珠坐在矮板凳上洗衣,背上馱著沉睡的兒子。彩珠猛然看到眼前一雙腳,抬頭看夫婿:“你怎麼回來一聲不吭?下午兩個學宮的差役給你送來一箱東西。” “那是我借來的邸報。”潘振承疾疾朝屋裡走,突然駐足返回來,蹲彩珠面前心疼道:“彩珠,我們該請一個女傭。你背上一個,肚裡還懷了一個,別累壞了身子。” “有你心疼我累不壞。你現在申辦行帖要花銀子,將來開辦洋行更要花銀子,能省一個算一個。” 潘振承搖轆轤打井水,彩珠手腳麻利地搓揉衣裳。 “今天去孤洲了,一是到爹的墳頭燒香;二是暗中接濟孔義夫。雖然我知道他還記仇,可我不能小雞肚腸。考舉人是他的最大願望,也是父親一生未了的夙願,我這樣做,是想看到他有個好前程。” “夫人菩薩心腸,孔義夫的事,總讓你放心不下。” “馨葉小妹妹和她二姨,也讓你放心不下。” 潘振承憂鬱道:“是呀,官差四處追捕她們,現在她們人在何處?是死是活?我一概不知。” 彩珠沉思道:“你說過她們倆都是聰明人,該不會有事。只是將來馨妹妹到了婚嫁年齡,沒了另一半鴛鴦玉佩,那就麻煩了。” “夫人過慮了,婚配未必就要送什麼信物。比如你嫁我,送了我什麼?” “我把心送你了。” 潘振承笑道:“對對,送什麼都不及夫人的心珍貴。” 吃過晚飯,潘振承呆在窄小的書房翻閱邸報,邸報按月份裝訂,看起來有一大箱,真正要看的並不多。潘振承粗粗翻閱,對楊應琚有個大體的了解。潘振承感興趣的是,楊應琚父親和祖父都做過廣東巡撫。楊氏家族是漢軍正白旗,三代都是監生出身。有人評價,漢八旗與滿八旗最大的不同還不是貴賤之分,而是漢八旗的後代崇文,滿八旗的後代尚武。楊應琚祖父楊宗仁於康熙五十七年任廣東巡撫,康熙六十一年升任湖廣總督。雍正三年楊應琚父親楊文乾出任廣東巡撫兼粵海關監督,雍正六年死在任上。關於楊文乾,潘振承曾多次聽他的東主說過,陳燾洋說楊文乾是個能臣,又是個酷吏。 楊應琚是個世家弟子,朝廷規定,文官京官四品以上、外官三品以上,武官二品以上者,准許送一子進國子監讀書。這種蔭監身份,不如歲貢、選貢、拔貢、優貢等貢監更為讀書人所敬重,前者靠的是父親的蔭庇,後者憑藉真才實學。潘振承未查到楊應琚考取過什麼功名,看來不算拔尖的讀書郎。然而,楊應琚器重讀書人卻有口皆碑。雍正七年楊應琚以蔭生的身份授員外郎,出任山西省河東道,不久調任甘肅省西寧道。西寧道是漢藏蒙等多民族雜居地區,地廣人稀,除牧業外,物產欠豐。甘肅是個窮省,西寧道就更窮,流官不可向藏蒙土司徵稅,維持府縣官衙的用度全靠朝廷支撥。楊應琚任道台最大的功勳不是配合駐軍修築了九座城池,而是以“興學為首務”。 西寧道教育落後,比行省還大的地區,僅一所官辦的西寧府學,府學年久失修,破敗不堪。他會同西寧知縣靳夢麟發起募捐義舉,一個正四品道員年俸六十二兩官銀,養廉銀二千二百五十兩,楊應琚一人就捐出一千五百兩。接著,他會同西寧知府劉洪緒、西寧知縣陳捐俸創辦西寧縣儒學。其後,他又以帶頭認捐的方式,督促碾伯縣、大通衛、貴德所、丹噶爾城等地也相繼創辦儒學、社學、義學。乾隆十一年,楊應琚還在西寧東關創設回民社學,開了西寧回民教育的先河。 清代地方官員兩年一任,楊應琚在西寧道一做就是十多年。可見楊應琚雖然出身世家,卻未受到祖父輩太多的蔭恩,他完全是務實幹出來的。乾隆十四年,楊應琚連跳兩級,直接由道員升任廣東巡撫。此時楊應琚五十有四,姑且不論他在西寧的功績多次得到皇上的表彰,就他這把年紀,無功無過也該熬到這個位置。 潘振承從福建回廣州沒幾天,對楊撫台上任後的作為了解不多。昨天在省河食舫請客戶飲酒,聽旁邊一桌的幾個縉紳說起楊應琚:“楊大人做廣東巡撫,學政大人就沒事乾了。”潘振承斷定,楊應琚巡撫廣東還是延續西寧道“興學重教”的套路。潘振承問過廣義行的伙計,楊撫台從未來過十三行,也沒對十三行下過什麼訓示。照此推斷,楊撫台特意發一道規定十三行聯名保結的撫諭,其中大有蹊蹺。 潘振承不想揣測到底是不是嚴濟舟在從中作祟,他冒出一個朦朧的想法:另闢蹊徑,直接接觸楊應琚。 知己知彼,潘振承喝了一口釅茶,準備再細看一遍邸報。彩珠帶振聯進來,“振承,二弟來看你了。” 振聯說他從食舫吃過酒席回家,遇到陳壽年,得知申辦行帖連擔保這一關都沒通過,“突然冒出一份全體行商聯保的撫牘,會不會是嚴濟舟在背後搞了名堂?” 振承指了指邸報導:“楊撫台的興趣在興學,他上任三個月,從未過問過十三行的事務。” “肯定是嚴濟舟搗的鬼,想辦法求見楊應琚,去問個明白。” “不成,就算是嚴濟舟搗的鬼,可事情已經牽扯到巡撫,怎麼好問?弄不好嚴濟舟和楊應琚都會得罪,申辦行商帖子,他們這兩關最為重要。” “只要嚴濟舟做行首,會所這一關休想通過。” “這是明擺著的。東主回籍祭祖,嚴濟舟暫署總商,專權獨斷批了章添裘、黎南生兩人的申請。現在他手上攥著撫牘,假惺惺搞什麼會所庭議。同行是冤家,谁愿意再增加行商呢?假如他真有誠心,就會私下說服行商,甚至獨斷。” 振聯重提過去的話題:“大哥你還是做鹽商吧,申辦鹽引,我有一些辦法。” 振承態度異常堅定:“不,我一定得做行商。” “你第一關都通不過,下面,還有巡撫一關,海關一關。就如登樓探寶,一樓都進不去,如何上二樓三樓?” “我先上二樓,再從二樓下一樓,然後再拾級而上三樓。” 楊應琚在西寧有個“興學道台”的美名,來廣東後,很快就有個“興學撫台”的綽號。 廣東府道司撫官員上督署衙門聆訓,楊應琚是地方首官,來得自然稍遲些。他進入督署二堂,總督碩色拱手相迎:“啊,楊督學,久仰久仰。”楊應琚一愣:“碩制憲,本官體察幾所儒學,這也有錯嗎?”碩色譏笑道:“沒錯沒錯,興學撫台,廣東儒生三生有幸,就不知是否廣東蒼生之榮幸。” 楊應琚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巡撫職守,他認為自己的分寸把握得還算恰當——只是稍稍偏重於儒學。其他民生大事,楊應琚照樣掛在心上。譬如賑濟災民,有嚴濟舟代表十三行捐輸的一萬銀兩,加上向廣州各商會派捐,很快就籌齊兩萬兩賑災銀。告急的州縣正堂早就在廣州等候,領到賑災錢糧後星夜啟程往回趕。楊應琚忙完手頭的事務,特意去了一趟土民最集中的連州,站粥棚掌勺賑粥,累得腰酸背痛。 連州學正俞昭請楊撫台視察儒學。來這麼僻遠的州縣實在不容易,不知在任內會不會來第二回,楊應琚聲明:“視察可以,但沒有銀子。”俞昭微笑道:“酸儒豈敢覬覦撫台錢囊?連州儒生一輩子都未仰慕撫台尊容,您若親蒞儒學,乃儒學師生一生的莫大榮幸。” 楊應琚欣然前往,面對破舊不堪的陋舍,心中像梗了塊大石頭。學正叫來幾個儒師介紹唐代大文豪韓愈、劉禹錫貶為連州刺史,為連州儒學嘔心瀝血的美談軼事。學正察顏觀色,猜想楊撫台已被深深地感動。學正恭恭敬敬請楊撫台垂訓,聆訓的儒生都是學正特意安排的。楊應琚面對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儒生,哪裡說得出什麼訓詞,他話語哽咽,拱手向師生道:“儒學乃國家興旺之基石,佩之向列位儒生鞠躬了。”三躬之後,儒生亦向撫台跪拜,楊應琚淚水潸然,承諾支撥五千兩銀子用於修繕學舍和補助家境貧寒的學子。 這五千兩銀子,竟然是空頭銀票! 新上任的布政使滕召華第一把火便是燒撫署,他特上一道禀帖。這哪是什麼禀帖,而是發難。滕召華先是哭窮,接著筆鋒一轉,說在前任餘樸元丁憂、藩司正印交他人暫署期間,某些官員視藩庫為私囊,任意調度,沽名釣譽,此風若漲,藩庫不為之藩庫,實乃國之大禍。滕召華懇請撫台斥責違規官員,以正朝綱。滕召華雖未直接點巡撫的名,卻句句都是衝著楊應琚來的。楊應琚離開連州儒學後,反悔不迭,新任藩司滕召華是個鐵公雞,這張空頭銀票,還不知上哪兌現? 隨行的張師爺為東翁出點子:“你是巡撫,哪容得藩司用這種口氣指責上官?東翁就拿禀帖做文章,質問滕召華,'視藩庫為私囊'、'沽名釣譽'是何意思?難道巡撫貪墨了藩銀?難道興學重教是沽名釣譽?你儘管惡言厲色訓他一頓,然後再提連州儒學的窘狀。” 經師爺這般點撥,楊應琚不再為五千兩空頭銀票擔憂,他問張師爺:“廣東諸多官員儒生稱我興學巡撫,先生依你看,興學巡撫是褒還是貶?” “請東翁把廣東與西寧相比。” 西寧的儒學幾乎是一片空白,廣東每個州縣都有官辦儒學,還有無數的社學、義學、私學。當然,廣東與江南各省比,尚有一定的距離。楊應琚道:“興學沒錯,但不可像初來廣東時那般興師動眾。” 張師爺道:“興學大事是學政的己任,東翁該管的仍必須管,但不要越俎代庖。” 回廣州的路上,說好了不視察沿途的儒學。最後一晚下榻清遠驛。用過晚膳,驟起狂風暴雨,電閃雷鳴炸得雙耳欲聾。風暴來勢凶狠,去得也快,霎時滿天星辰,一彎弦月湮化出水銀般的柔光。楊應琚長期生活在北方,為廣東的燠熱折騰得叫苦不迭。雨後的空氣涼爽宜人,楊應琚落枕便墜入甜蜜的夢鄉,醒來時太陽升到一竿子高,天空湛藍,柔柔的輕風仍帶著雨後的清涼。 驛站特地為楊撫台做了他最喜歡吃的蘭州拉麵,還上了一缽香噴噴的牛肉。楊應琚胃口大開,津津有味吃了一大碗,正欲再來一碗,好胃口被一則壞消息攪得倒了胃口。 楊應琚帶上兩個隨從,騎驛馬急馳花縣儒學。 風災過後的學捨一片狼藉。屋頂透光,地上滿是碎瓦片,窗扇不是被風刮跑,便是被砸爛。儒學教諭屈達才繪聲繪色道:“霎時烏雲陡暗,過龍狂風夾著暴雨冰雹,地動山搖。大榕樹下的大銅鐘給刮到百步之外,大榕樹僅剩禿禿的樹幹。” 楊應琚關切地問道:“傷著人沒有?” “幸虧沒有,縣學師生在西樵山踏青。然而學舍寢屋,上無整瓦,下無完牆。上不成課,睡不成覺,食不成飯。縣學只好放學子回家呆著。” “得抓緊修繕,學子是國家未來棟樑。” “撫台大人,得花銀子呀。工匠與我們幾個末吏合計,要五千銀兩。” 楊應琚聽到要銀子頭皮就發麻,他在心底合計,花縣儒學屬天災人禍,要藩司支撥兩三千兩銀子,大概不會成問題,“本撫只能撥給你們二千五百兩。缺口的另一半,你們發動本縣鄉紳募捐。” “這?”屈達才十分為難:“為建縣學講經堂,去年至今,已經動員鄉紳捐輸三次了。” 楊應琚發火道:“有三次,就不可有四次?現在講經堂都成這個樣子,他們的前三次義銀豈不棄之於水!” “楊大人所言極是。只是……只是卑職實在難向鄉紳開口呀。” 楊應琚訓斥道:“怎麼難開口?為學子募銀,光明磊落,理直而氣壯!” “楊大人諄諄教誨,卑職茅塞頓開,終身受益。”屈達才回頭對身後的幾個縣學教職道:“你們幾個去召集縣鄉士紳,火速來縣學認捐義銀。” 楊應琚發覺自己近來掉入一張網中,各地儒學教職見到他,不談授業解惑,眾口一詞哭窮。楊應琚心口堵得慌,一股氣不知從哪出,見屈達才這般理事,不禁勃然大怒:“你這是何意?難道還得借本撫一張老臉!” 屈達才誠惶誠恐:“卑職不敢有勞撫台大駕。”屈達才轉身招呼進退兩難的縣學教職:“你們回來,義捐籌銀,改日進行。” “改日?改在何日?學子當天寢食,櫛風沐雨,籌銀之事,急如星火。限你們明日籌足一半銀兩,如有延誤,撫院的另一半撥款,你們休想!” “這……這……卑職實在有難處。鄉紳認捐後,還要回家籌銀,沒有三日,義銀無論如何不能足數到位呀。” 楊應琚臉色驟青,口乾舌燥,嗓子眼彷彿要冒煙,他嘶啞地叫道:“來人啦,摘掉屈達才頂戴!” 長隨楊小三應一聲“是”,一把將屈達才的頂戴揪下。眾人“啊”地叫一聲,屈達才露出寸毛不生的禿頂,假辮綴在頂戴上。站旁邊圍看的學子驚得目瞪口呆,他們還不知道他們崇敬的教諭原來是個禿頭和尚,學子們竊竊私語、喁喁議論。屈達才斯文掃地,臉無血色羞慚難當。他躬著身子,低垂的腦袋在陽光的照射下,像一隻曬乾了的麻點葫蘆。 “屈教諭!屈教諭!”縣學訓導,矮矮胖胖的梁爾璋撩起灰青長袍下擺,滾球似的跑來,“屈教諭……”梁爾璋一句話噎在嘴裡,驚呆住了,縣學首官屈達才頭頂的八品頂戴沒有了,禿著光頭那副可憐相,恨不得鑽地縫永遠消失。梁爾璋轉目看站屈教諭面前的官員,二品錦雞補服,心想莫不是對儒學關懷備至、美譽載道的楊撫台? “還不快叩拜楊撫台?”屈達才勾著禿頭輕聲吩咐道。 梁爾璋連忙跪下行大禮,矮胖的軀體躬在地上像一隻大蝸牛:“老朽有罪,屈教諭差老朽前去辦事,未能恭迎楊撫台。” 楊應琚道:“你起來,屈達才不是你們的教諭了,他無才無德,籌銀不力,被本撫摘了頂戴。” 梁爾璋一對黑豆眼眨巴眨巴:“可是,銀兩解決了。” 屈達才驚喜萬分,不顧羞恥抬起禿頭:“當真?這不是做夢吧?”楊應琚亦驚喜地催促道:“快說,是如何解決的?” 梁爾璋道:“屈教諭差遣老朽去瓦窯看價,風災過後,瓦價瘋漲。老朽一籌莫展,只好打道回府,沒想到路遇貴人,一個廣州商人給老朽兩千五百兩銀票,說是用於修繕縣學頹舍。” “善翁呢?”屈達才問道。 “善翁放下銀票就走了。” 屈達才責備道:“你怎不挽留?我們好謝他呀!” 楊應琚道:“說說善翁尊姓大名,本撫好公告嘉獎。” 梁爾璋扭了扭短粗的脖子:“善翁不肯留名。卑職收銀票時也說過要表彰,說要把他的大名刻在重修縣學的石碑上。善翁說,綿薄之力,不足掛齒,你們若要這樣做,他無地自容。說罷,善翁急匆匆去了渡口。” 楊應琚撫須感嘆:“世上竟有如此義薄雲天之士,難得,難得!” 屈達才愣神沉思,猛然拍拍禿頂:“楊撫台,卑職會想辦法打探善翁大名。” 楊應琚欣然道:“你若能探知善翁大名,本撫還你頂戴。” “大人言而有信,卑職定能打探到。” “哦,你說得如此肯定?” “拿銀票到指定錢莊兌現,不就知道存銀之人?這個存銀之人,自然是銀票的主人了。” “有理,有理,看來你討回頂戴如囊中探物。現在就把頂戴還你。”楊應琚從楊小三手中要過頂戴,親自給屈達才戴上。屈達才感激道:“卑職萬謝楊大人!” “不要謝本撫,當謝那位善翁。本撫和你們一樣,對善翁感恩戴德。本撫緣何逼你們籌銀,就是本撫實在支不出餘銀。此次去連州賑災,去了一趟州學。”楊應琚把連州儒學的情況道出,“他們光想到依賴官府,倘若多出幾個像梁訓導遇到的善翁,廣東儒學的用度何至於這般窘迫。” 屈達才道:“楊大人,卑職打探到善翁大名,縣學老少定去善翁府上拜謝,還準備在廣州街頭張貼頌德辭章。” 楊應琚沉吟道:“我看不必吧。善翁不肯留名,哪會圖什麼浮誇虛名。我等知道善翁尊姓大名,心存感激便可,不必張揚。辦好儒學,就是對善翁義舉的最好回報。” 不日,楊應琚收到花縣教諭屈達才的來信。 楊應琚放下信,感動不已:“果真是一個仁者善翁。出人意料的是,本以為他是廣州的巨賈富商,沒想到是個小本經營的散商。” 潘振承從錢莊獲悉花縣教諭屈達才打聽過存銀人,猜想屈達才向楊撫台作了禀報。他仍不敢對重學輕商的楊撫台抱有奢望。去求嚴濟舟嗎?新撫諭規定的聯保等於判了申辦人的死刑。然而,誰都不曾料到的是,黃埔買辦石如順竟輕而易舉通過了聯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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