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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三回桑榆暮景落葉歸根推心置腹臨終託孤

大清商埠 祝春亭 11726 2018-03-13
八月初二是潘振承的忌日,他到後山為冤死的無名少年燒紙;這一天也是小馨葉的忌日,她和二姨亡命天涯,在密林中祭奠她冤死的哥哥;潘振承帶陳壽年上佛山辦貨,一個風情萬種的妓女勾引陳壽年;陳壽年嫖妓後還豪賭輸掉一萬兩銀子,陳燾洋氣得吐血,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決定回福建老家度過桑榆晚年;陳燾洋交代後事,要潘振承關照他的兒子…… 潘振承家住河南。 清初碩儒屈大均考證河南地名的來由:“漢章帝時,南海有楊孚者,舉賢良,對策上第,拜議郎。其家在珠江南,常移洛陽松柏種宅前,隆冬,蜚雪盈樹,人皆異之,因目其所居曰河南。”廣州人習慣把省城一段珠江稱為省河,省河以南便是河南。河南除了少數丘陵,大片地區在唐代還是沙洲灘塗,每當洪水季節或海潮倒灌,沙洲灘塗便成為汪洋大海。所以廣州人還喜歡叫把珠江叫作海。河北的越秀山是觀海的好去處,山頂建有一座扼守大海的鎮海樓。滄海桑田,沙洲灘塗逐漸形成方圓數十里的綠地。河南是廣州的鄉下,這種概念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

廣州的中心在河北,城垣多,衙門多,商舖多,碼頭多。開海通商後,外洋貿易迅速崛起,十三行成為全國對外貿易中心,帶動西關一帶日漸繁榮。西關的地價房租年漲月升,十三行的許多僱員捨棄西關,紛紛轉向河南置業租房。 河南的這套民宅是彩珠看中的,簡陋陳舊,卻是獨門獨院。院中一棵柚子樹,冠大葉茂,白天可遮陽蔽蔭,晚上可坐樹下納涼。宅院臨靠省河,入夜江風很大,睡覺時敞開窗戶,炎夏夜還需蓋薄被單。因為是鄉下,房租比西關便宜一半,一年只需十兩銀子。 夷語案潘振承關進臬司大獄,落下鐐銬傷。潘振承呆在家裡療傷,斜靠在竹編的躺椅上看書,柚子樹另一側,放著有為的嬰兒床。 “振承,喝藥了。”彩珠端著湯藥走進庭院。振承放下書,猛然看到有為手裡抓著鴛鴦玉佩。 “彩珠,你怎麼把玉佩給有為玩耍?”潘振承生氣道。

“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到了有為手中。我們看中這個地方,剛搬完家,東西還沒收拾,你就出事了。昨天我把你存在振聯家的木箱打開,衣物都發霉了,箱底放著這只鴛鴦玉佩。哦,記起來了,方才有為哭,我忙著煎藥,隨手抓了樣東西給有為嬉耍。噯,先喝藥吧,太涼了不好。” 彩珠溫存地看著振承喝光湯藥,然後抱起有為,掀開衣襟給有為餵奶,輕輕把有為手中的玉佩扳下,遞給振承:“這是配對的鴛鴦玉佩,還有一半在淑敬手裡吧?何時把元配接來廣州,你們夫妻團圓,鴛鴦玉佩就合一塊了。” “不是她,是馨葉小姑娘的。在呂宋,我跟你說過馨葉的故事。她打一個店名讓我猜,尼姑舅姐醉漢妻,醉漢妻弟尼姑舅,我差點沒猜出。” “可你沒說過她送過你鴛鴦玉佩。”彩珠微嗔道,眸子晶瑩閃亮。

振承把鴛鴦玉佩的來龍去脈道出,黑黢黢的梭子眼流露出迷茫:“那小姑娘就像一個謎,她像官紳人家出生的大家閨秀,卻四處逃竄漂泊,是什麼人追殺她和二姨?她們有意躲避我,後來去了什麼地方?” “是她二姨躲你,她沒躲你,不然,她怎麼會有意留下鴛鴦玉佩給你?振承,她是什麼意思?” “她心裡想的事,我怎麼知道?”振承說著愣愣看著彩珠,“你怎麼突然對馨葉這般感興趣?你不會吃醋吧?” 彩珠眼裡蒙著一絲淚光,淡淡地笑笑:“她還是個小姑娘,我吃什麼醋?殺手老追著她們不放,你們這輩子能不能見面都不知道。我是替她擔心,希望她平平安安。” 江風掠過,柚子樹發出颯颯的聲響。振承重新端起那冊西學地理著作《職外方紀》,心猿意馬,腦海裡老是浮現小馨葉的音容笑貌,還有她被追殺時驚恐萬狀的乞求眼神。 “小馨葉還活著吧?”振承惴惴不安地在心中問道。

這幾年,馨葉她們始終在惶恐不安中度日,她們亡命天涯,不知何時何地才是盡頭。 算起來,她們在太原城外的山圪待的時間最長,長達半年之久。二姨每天凌晨外出化緣,落黑回到破窯洞,帶回少許齋飯。二姨不帶馨葉外出化緣,馨葉呆破窯洞裡背書寫字,如果遇到外人闖進山窩,立即把書本紙墨藏好,穿上破衣爛衫,扮成乞丐。日子過得好寂寞,突然有一天,二姨對馨葉道:“明天隨姨一道去化緣。” 凌晨隨二姨一道起床,一個背一隻褡褳,沿著崎嶇的山路下山。上了大道,天濛濛亮,太陽渾黃一圈,軟乎乎的像個蛋黃。二姨沒說去哪,臉色始終是那麼陰沉。馨葉沒敢問,心裡充滿了好奇,憑直覺猜想有事情將要發生。快到太原府,二姨抓了把黃土抹馨葉臉上,也在自己臉上抹上黃土。她們走進小食攤,在矮板凳上坐下,要了兩碗羊雜碎和兩隻大饃。躲在窯洞裡忍飢挨餓,羊雜碎還沒端上桌,馨葉的嘴唇沒關住口水,嘩嘩地從嘴角流了出來。二姨瞪馨葉一眼,沒笑,倒把老闆和老闆娘逗笑了。吃過羊雜碎泡饃,順著人流進了城門,再往前走,人山人海。二姨牽著馨葉的手往前擠,馨葉終於看清了,是書中提到的法場。馨葉和二姨也遇到過行刑殺人,二姨不讓看,這次特意帶馨葉看,馨葉猜想與她們家的仇人有關。

法場戒備森嚴,連街道兩側都站滿官兵。須臾,一輛囚車從街道頂頭出現,死囚是山西巡撫高瑜琛,六十多歲,髮辮散亂,目光呆滯無神,早沒有二品大臣的威風。旁邊的幾個民人輕聲議論高瑜琛:“他收受監生賄賂,地窖裡挖出三大箱銀子。” “還號稱山西的百年難遇的大清官呢。” “他做事隱蔽,準是遇到冤家對頭,東窗事發。” 法場頂端坐著一排監斬官,午時三刻鐘聲響,當中的監斬官將令牌擲地:“斬!”劊子手拔掉高瑜琛身後的生死牌,揮刀砍去,鮮血噴射,高瑜琛腦袋落地。馨葉側轉身抬頭看二姨,二姨臉上隱隱現出洩恨的微笑。 傍晚住進城外的小客棧,二姨破例買了酒菜,慶賀高瑜琛之死。她要馨葉牢記家仇,高圖鄂李潘五個魔頭,還剩四個,她要馨葉每天在心中默念一百遍“圖鄂李潘”。

“記住,這四個魔頭有一個還在,我們活著的人不得安寧,冤死的親人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二姨帶馨葉輾轉太行山,躲進了一座僻靜無名的尼庵。 二姨法號妙慧,是九華山著名尼姑無悔為她剃度。憑一紙度牒,二姨走遍天下的佛庵都有落腳處。二姨很少拿度牒出來給主持師太看,她頭頂的九點香疤,便是她的身份證明。一旦出了庵門,二姨便一身民婦打扮,綴著假髮的青帽只有睡覺時才取下。 每每掛單,馨葉自然成了小尼姑。她知道二姨的目的,他們不是來修行,而是避難躲災。二姨從不向馨葉談經說法,而是灌輸復仇。因為時常流動,馨葉永遠修不滿一年,也就永遠無緣剃度,仍是一個俗女。 一大早,二姨隨眾尼一道在寶殿做功課,二姨神思恍惚,偷偷地轉動眼珠看寶殿的香客。主持師太盯著二姨,輕聲叫她法號“妙慧”。二姨回過神來,依然心不在焉地跟著眾尼喃喃念經。

馨葉身穿一件寬大的舊青衣,一頂青帽幾乎把她的臉遮住。她手執一把大掃帚,打掃院子裡的落葉。 掃過落葉,馨葉倚大樹下休息。她從脖子裡掏出鴛鴦玉佩的一半,捏手心看。眼前浮現出潘恩公高大的身影,溫和的笑容,洪亮的聲音,炯炯有神的梭子眼…… 馨葉沉浸在甜蜜的回憶中……她拿出一隻淺綠色的鴛鴦玉佩,扳開,遞另半塊給潘振承。潘振承沒有接,笑道:“這是你娘留給你的定情信物,我不能要。”…… “馨葉。”二姨做完功課,來到院子裡。馨葉打了個寒戰,趕忙把鴛鴦玉佩塞進脖子裡。 “你還忘不了他?你忘了二姨的教誨!” “圖鄂李潘,共四個魔頭。” “還有呢?”二姨輕聲逼問。 “我因仇而生,必為仇而活!”

二姨罰馨葉上小閣樓面壁思過。 晚上,二姨與馨葉在小閣樓裡睡下。 沒有床,木板上鋪著麥秸,身上蓋著破棉絮。牆壁上那盞青燈,閃爍著幽幽的微光。殺氣騰騰的法場,馨葉與二姨擠在人群中圍觀。刑台上跪著的人犯竟是潘振承。馨葉掙脫二姨衝進法場,哭喊道:“你們抓錯了人,不是潘恩公!”官差叫道:“她們是欽犯!給我拿下!”二姨拉住馨葉飛快地跑,官差突然從天而降,淒厲地大笑:“哪裡逃?”…… 馨葉在夢中哭叫。 二姨倏地坐起來,搖著馨葉:“馨兒,馨兒。”馨葉醒過來,迷糊著:“二姨,我做噩夢了?”二姨幽怨道:“這是什麼日子?夜夜噩夢纏身。”馨葉好奇地問:“二姨,你也做噩夢?” 二姨道:“二姨不做噩夢,只是睡著了像醒了似的,時時得提防那幫虎狼豺豹。”馨葉抱住二姨:“二姨,我好害怕。”二姨撫摸著馨葉的頭:“不怕,有二姨在。”馨葉惶然道:“他們會找到這深山里來嗎?”

二姨似乎警覺到什麼,站起來朝窗外看。黑沉沉的山頭出現幾星火把。 二姨說:“他們到底追來啦!”二姨來不及向主持師太告別,拉著馨葉出了尼庵後門,在漆黑的山路上,跌跌撞撞奔逃。 翌日酉時,兩人鑽進一片雜樹林,癱倒在地,大口地喘氣。馨葉仰面望天空,天空給樹枝切割得支離破碎,像撕碎的黃土布。頭頂有隻麻雀吱喳亂叫,寂靜的山林傳來潺潺的溪流聲。馨葉掙扎著起身,拿著水葫蘆,趔趔趄趄循著水聲去取水。馨葉走了許久沒回來,二姨心焦似火跑去尋找,走到溪潭邊,倒抽一口涼氣。馨葉脫光衣裳在溪潭里戲水,苗條光潔的身子像條小白魚,她長大準是個標致的美人。二姨淚濕眼眶,如果家庭未遭劫難,馨葉會待在深院閨閣,撫琴描花,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

日影西斜,樹林蒙著暗紅色的暮氣,兩人蹲地上燒冥紙,二姨含著淚水道:“今天是你哥忌日,他死時才十歲啊。” 馨葉忍不住放聲痛哭:“二姨,馨兒好想爸媽和哥哥。” 二姨咬牙切齒道:“不許哭,記住害死你祖父母、外公外婆、親爹親娘,還有你親哥的魔頭!” 馨葉恨恨道:“馨兒從懂事起,就牢牢記心上,高圖鄂李。” “還有呢?” “後來加了一個,高圖鄂李潘,共五個魔頭。可是——” 二姨厲聲問道:“可是什麼?” 馨葉打了個寒戰:“馨兒不敢說。” 二姨眼睛噴出幽幽的怒火:“你想說潘氏面善,不像個魔頭?”二姨提高嗓音:“伸出手來。” 馨葉畏懼地伸出手。 二姨拿起戒尺,啪地打下去,叫道:“重複二姨教你的話。” 馨葉忍著疼痛:“馨兒因仇而生,必為仇而活。二姨的教誨,馨葉永世銘記,心服口服,不可違背,如有違背,當五雷轟頂,死無葬身之地。”馨葉眼裡滾落出淚珠,二姨背過身,眼裡閃爍著悲傷的淚光。 遠在萬里之遙的廣東,八月初二是潘振承一個特殊的忌日。 廣東白天長,酉戌時刻吃過晚飯,天邊還飄零著暗紅色的霞雲,秋蟬在枝頭不知疲倦地聒噪。潘振承來到屋後的小山坡,對著東北方向化冥紙。火光映紅潘振承的悔恨的臉,模糊了他的視線。他隱隱看到幽深的密林裡,躺著一具少年的屍首,身上血漬斑斑,眼睛充滿仇恨與恐怖。年輕的茶葉走販潘振承跪在冤死少年面前,悔恨地揍自己腦袋。 冥紙燒成灰燼,如黑色的蝙蝠在暮色中詭異地飛舞。潘振承臉上掛著兩行清淚,仰望天空,然後伏地三拜。 陳燾洋站土坡一側看潘振承,一臉疑惑。 潘振承起身時看到陳燾洋,帶著幾分驚詫道:“東主,是你?”陳燾洋道:“彩珠說你來屋後給一個不知名的少年化紙。”潘振承聲音有些嘶啞:“每當晚生想起無名少年之死,心裡有說不出的內疚。” 陳燾洋感慨萬端:“老夫也一樣,儘管壽山的死很可能是嚴濟舟搗的鬼,但對大嚴的死,我仍然愧疚不已。” 陳燾洋和潘振承下了土坡,朝江邊走去。 “那是雍正十三年,我和嚴濟舟不約而同去福建看茶,在潮州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潮州總兵查獲了四船私運過省境的湖絲,準備放盤賤賣。本來我與嚴濟舟可以聯手做,但我們都想獨占其利。我叫家奴陳二走海路回廣州取銀票;嚴濟舟叫他的長子嚴知度走旱路回趕。我們各自使出絕招,他買通船夫把陳二推入大海;我買通大天二劫持拘押大嚴。誰知,大嚴半夜從土堡頂層跳下,當場摔死。”陳燾洋說到這,話語哽咽。 “那是一次意外。”潘振承說道。 “是意外,我只想拘押大嚴幾天再放人,萬萬沒想到會出命案。這種事解釋不清楚,我只有矢口否認。但嚴濟舟一口咬定我有意害死他兒子。” “他也害死東主的人。” 陳燾洋痛苦地搖頭:“在外人看來,陳二是家奴,家奴命賤,死了不足惜。大嚴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嚴濟舟能不心痛,能不懷恨在心?” 潘振承安慰東主道:“少東主壽山冤死京師,我們雖然無法證實嚴濟舟是否插手,但許多事情仍令人困惑不解,四十四號貢品是如何調的包,內務府總管圖爾海為何要把少東主往死裡整?如果真是嚴濟舟使了陰招,他不僅扯平了,還佔了上風,東主就不必為大嚴之死愧疚不已。” 兩人沉默無語。天完全黑下,江對面是十三行,夷樓的彩色玻璃透出五彩繽紛的燈光,倒映在江面上斑斕一片。江風拂面,糅雜著咸潤的海潮氣味。 良久,陳燾洋說道:“老夫今天來,是想談壽年的事。他對賬簿算盤厭惡之極,不是做賬房的材料。振承,老夫沒埋怨你的意思,他上面有老祖寵他,天王老子都管不了他。老夫心想,壽年生性好動,不妨讓他學做採辦。明天上佛山辦貨,你把他帶身邊,言傳身教,慢慢培養他的經商興趣。” 廣州至佛山的官道可並排行駛兩列馬車,沿途村落相連,河網密集。水田種植稻穀,稻穗已灌漿,一片金黃;旱地是連片的香蕉、菠蘿、荔枝林,空氣中飄浮著果香味。這一帶是珠江三角洲最富庶的地區之一,壽年很少出廣州,他坐在騾車上,好奇地眺望旖旎的田園風光。 佛山隸屬南海縣,但比南海縣名氣大。佛山是清代四大名鎮之一,也是廣東僅次廣州的繁華集市。佛山手工業發達,盛產鐵器、銅器、銀器、錫器、陶瓷、棉麻織品……佛山還是南北商品的集散地,經銷的商品數不勝數。佛山作坊星羅棋布,店鋪鱗次櫛比,客商操著五湖四海的口音,食肆供著東西南北風味的酒食。 壽年對佛山的一切都感到新鮮。廣州雖然比佛山繁華,但對壽年來說沒有實際意義。他從小生活在深院豪宅,外齣戲耍或上縣學唸書都有家人陪同。壽山在時,陳燾洋指望壽年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壽山冤死京師,壽年越來越不像個讀書郎,陳燾洋死了讓壽年走科舉之路的念頭,也不打算為壽年捐一個監生的虛名,讓壽年跟潘振承學藝,將來好繼承龐大的陳氏家業。 一路上,潘振承向壽年灌輸經商之道、賺錢之艱辛。壽年嘴裡應得好聽,師父的話左耳進右耳出。來到佛山,兩人在篾棚食檔匆匆吃過米粉,頂著耀眼的秋日,馬不停蹄打探行情。 “承哥,我們要跑到什麼時候?”壽年顯出不耐煩。 “貨比三家,不可輕信商家的甜言蜜語,話說得天花亂墜尤其不可輕信。壽年,你記住這句話。” “我聽著,記住了。”壽年心不在焉地應著,眼睛卻看著樓上的青樓女子。 銀子跟著商人跑,娼妓跟著銀子跑,佛山市面日趨繁華,青樓妓寨也日漸多了起來。 潘振承特意帶壽年下榻一處僻靜的客棧,客棧旁邊是農戶和織戶。 小二帶客人上樓,潘振承急著把腦子裡的數據記下。壽年憑窗眺望窗外的景色。窗外有一泓池水,池塘里荷花盛開,一個姑娘打著彩繪紙傘,採摘池塘邊的蓮花。她走路的姿勢婀娜輕柔,似春風楊柳;她面容艷麗,白裡透紅,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姑娘發現樓上的公子哥兒傻模傻樣地看她,嬌嗔地朝壽年嫣然一笑,娉娉離去,進了一幢農宅。 壽年的魂魄被她勾走了。 這個採蓮姑娘是半掩門的妓女。所謂半掩門,是指未掛牌的地下妓院。主人多是年老色衰的妓女,喪失了吸引男人的資本,卻積攢下一筆錢。她們財力勢力支撐不起妓院,積蓄又維繫不了下半輩子,於是便買下或租下一間民宅,再買下幼女,以女兒相待,作為老年的依靠。這些幼女從小受到媽媽的精心調教,略知詩詞書畫、撫琴歌舞,養在深閨,卻不愁沒有客人上門。此類妓女一般賣藝不賣身,媽媽對女兒有了感情,不忍糟蹋女兒的身子。 任何行業都有良莠之分,還有一類半掩門專門做皮肉生意的。主人多是一些急功近利的半老妓娘,她們直接買下成年女子,給她們稍稍梳妝打扮就接客。此類女子,半數是職業妓女,賺到銀子同媽媽分成。壽年看到的這個採蓮姑娘,就是一位老資格妓女,二十出頭,卻在風月場滾打了好幾年。她知道怎樣去引誘客人,什麼樣的客人錢最好賺。 晚餐十分簡單,潘振承兩人到客棧外的露天食檔吃,一盤通菜、一缽冬瓜肉絲湯,一人一海碗米飯。 “承哥,你帶的銀子不夠?”壽年明知故問——為了分散風險,潘振承把其中一張一萬兩的銀票藏到壽年的內衣暗囊。 “我像你這麼大,一天能吃上三頓飽飯就心滿意足了。”潘振承談他做船工的經歷,“後來我販茶雖然賺了些銀子,也不敢奢侈一回。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就如乃父,由茶葉走販做起,攢下一筆錢來廣州開辦洋行,成為廣東屈指可數的大戶。” 累了一天,潘振承落枕便睡。壽年睡不著,他悄悄起床,看見採蓮姑娘坐在農宅小院納涼。她已經接過一個客人,守株待兔正等著住客棧的少年郎上鉤。 壽年溜出客棧,夜穹湖藍,星光迷離,蟋蟀在草叢裡鳴唱。陳壽年快走到農宅時不由卻步,他尚未接觸過女人,心裡像捶鼓咚咚大跳。 妓女最喜歡此類有錢的童男,她主動朝壽年迎過來:“官人,你來啦,奴婢想死你了。”姑娘的話音軟軟的,眼睛像黑寶石,放射出火辣辣的光,身上散發著醉人的清香。姑娘的大膽令壽年驚奇不已:“姐姐你在等我?” “你姓陳,廣州人,對嗎?”姑娘的媽媽早把壽年的大致情況掌握在手,壽年不停地點頭,貪婪地張嘴呼吸姑娘身上散發的異香,頓覺暈暈乎乎。 姑娘嬌聲說道:“奴婢名叫採蓮,近日有殺身大禍,靈青道長指點奴婢,若遇陳姓廣州客,結下一夜情緣,便可消災解難。”姑娘蹙眉低語,楚楚動人,壽年的一顆心早給融化了,莫說一夜情緣,就是夜夜情緣都願意。 壽年雙腳像踩著棉花,被採蓮的纖手牽著,進了農宅,再走進一間紅燈盈盈,插滿荷花的閨房。採蓮滿臉紅光,愈發艷麗逼人,她忸怩地脫去衣裳,一絲不掛。壽年呆了,盯著她細嫩的肌膚,白面饅頭似的乳房,平坦潔白的肚腹,曲線柔美的大腿…… “官人,你救救奴婢!”採蓮用纖細的小手摀著臉蛋,含羞似怨地催促道。壽年脫去衣服,撲了上去,魂飛魄散。 幾番雲雨後,採蓮坐起暗自垂淚。 “採蓮你怎麼啦?”壽年看到心愛的人流淚,心都碎了。採蓮哭泣著告訴他,她得了陳少東的恩澤後,殺身之禍已除,可仍有重疾之災,她會得一種欲生不能,欲死不得的怪病。靈青道長教她去做一件力不能及之事,方能徹底消除災禍。 “是何事?”壽年撫著採蓮渾圓的肩胛急切地問。 “奴婢說不出口,怕陳少東為難。”採蓮斷斷續續,泣聲如訴,“道長要奴婢……陪情哥哥……豪賭。” “壽年我願為蓮姐兩肋插刀!”壽年爽快地說道。 採蓮帶壽年去賭館,老闆特意安排壽年進豪客房,裡面有茶水點心招待,還有小廝站後頭搖扇。 壽年上了骰寶台,這種賭式無需精通賭術,莊家與賭客輸贏的機率相等,純粹碰運氣。 採蓮小鳥依人,依偎在壽年身旁。 荷官先讓賭客驗賭具,盅底、盅蓋、骰子……一一驗過後,荷官合上盅蓋,把骰寶舉過頭頂,奮力搖晃。然後放在賭台上。一個賭客大叫道:“我押小,八點。”另一個賭客猶豫說道:“我,我,我也買小,要七點。” 壽年說:“我來押——”他剎住話頭,“採蓮,你陪我賭,還是你替我買。”採蓮想了想,說:“我們押大,十四點。” 賭客都買了點數,荷官唱道:“買定押準——看骰好運來喲——”荷官去揭盅蓋,眾人緊張得額頭冒汗。賭客按照自己的心願叫喊:“大呀”、“小小小”……盅蓋揭去,荷官唱道:“雙五單四,十四點大。” 採蓮歡呼雀躍:“我們贏囉!”壽年摟著採蓮猛親,兩人面前的籌碼立即高了起來。 “心定攏台再重來啊!”荷官又開始搖骰,下注。這回採蓮沒押,由壽年自己押,壽年仍然押大。荷官把手伸向骰寶蓋。眾賭客大喊:“盅蓋一揭,塵埃落定!”荷官報數:“一、二、四,七點開小。” 壽年懊惱不已,高吼一聲:“再來!”隨著報數投注的吆喝聲,壽年面前的籌碼忽高忽低。 天濛濛亮,壽年面前的籌碼一枚也不剩。壽年慌了,把採蓮拉到一邊:“輸贏一萬兩算不算豪賭?” 採蓮淚水潸然,抽泣道:“奴婢有罪,害你輸掉一萬兩紋銀。奴婢來世做牛做馬報答陳少東的大恩大德。”採蓮哭著跪下,給壽年扶起,壽年爽朗道:“為蓮姐脫離苦海,陳某傾家蕩產,在所不惜。” 壽年不知,這是採蓮與媽媽,還有媽媽的老相好賭館老闆聯手設的局。荷官是個賭場老千,他控制點數的奧妙在揭蓋。公平的賭法,是猛地揭蓋,或慢慢地平提揭蓋。老千揭蓋,總是先揭他那一方,而壽年這一方最後揭開,瞬息間,老千就把骰子的點數撥大或撥小,讓壽年輸錢。 壽年戀戀不捨離開採蓮,回到客棧,看到潘振承鐵青的臉。壽年講述他與鄉女採蓮的艷遇。 “你以為你是英雄救美?她是個暗娼,骰寶是一場騙局!”潘振承又急又氣叫道。 潘振承狠狠訓斥壽年,又在心中自責,作為壽年的師父,壽年犯錯,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潘振承權衡利弊,決定替壽年隱瞞。 潘振承帶壽年回廣州,壽年一進陳府就溜得不見人影。 潘振承去見東主,簡述辦貨的過程,愧疚說道:“全怪晚生不慎,收藏不牢,在佛山鬧市遭遇三隻手。”陳燾洋坦然笑笑:“不就是一萬銀票嗎?你這多年為老夫贏利少說也有數十萬銀兩。壽年呢?回家怎不來見我?” “壽年去看老祖了。”潘振承為壽年打掩護。 陳燾洋吩咐陳三:“你去看壽年,讓他與老祖說完話來見我。” 壽年當然沒在老祖屋裡,陳三跑遍了整個陳府,終於在傭人房找到壽年,他與一個八歲的男孩趴在地上玩耍。陳三驚叫道:“哎喲,少東主,你怎和下人仔在一起鬥蛐蛐?快,老爺叫你。” 壽年躬起身:“承哥沒說我什麼吧?” 陳三發現壽年神色不太對勁:“你到底做了什麼?” 壽年不再那麼緊張,“他沒出賣我就好,要不,我要老祖陪我一道去見阿爸。” 壽年忐忑不安地進了廳堂,躬身行禮,抬眼看父親沒有表情的臉,把頭微微垂下。陳燾洋冷冷看著兒子,突然厲聲說道:“抬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 壽年怯怯地望著父親,陳燾洋的眼神像兩道凜凜的劍光。壽年打了個寒噤,身子顫栗。他躲過父親的嚴峻目光,看父親身旁的潘振承,目光中含著乞求。 陳燾洋叱道:“看著我!”壽年跪了下來:“老爸,孩兒再不敢了。在佛山三日,孩兒只交了一個妹子,下了一回賭館。” “你還好意思說就一回?到院子去,脫光上衣!” 壽年脫去綢衫,走到烈日暴晒、熱氣蒸騰的院子,跪在滾燙的麻石板上。 潘振承哀求道:“東主,錯全在晚生,饒壽年這一回吧。” 陳燾洋說:“你是有錯,你不該包庇他,護短飾過。既然你要為他求情,去陪他一道跪曬吧。” “謝東主。”潘振承脫去上衣,走進亮晃晃的院子裡,與壽年並排跪曬。 湛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太陽白得刺眼。壽年與潘振承汗水淋淋。潘振承一動不動。壽年不時用巴掌抹汗水,汗滴落在麻石板上,發出滋滋的響聲,冒出白煙。 老祖顫顫巍巍順著彎彎曲曲的長廊走來,後面跟著一大群男僕女傭。 遠遠看到暴晒的壽年,“我的孫兒!”老祖用哭泣的聲音喊著,“快起來,快起來,祖母扶你起來。”壽年固執地說:“我不起來,爹不發話,孫兒曬死也不起來!” “祖母的話都不聽啦?” 壽年恨恨地說:“老祖疼孫子,老爸不疼兒子。” “這是造哪門子孽喲!祖母和你爹說去。”老祖行了幾步,停下吩咐下人道,“你們趕快給少爺打傘。”陳燾洋夫人道:“只帶了一把傘,在老祖你頭頂呢。”老祖氣得唾沫星子飛濺:“你怎麼當娘的,壽年跪曬也不帶把傘?我不要傘,給我孫兒遮,快。” 老祖推開傘,拄著拐棍朝大堂屋疾步走去。陳燾洋見老母敲打著門檻邁步進來,趕忙從椅子上起身欲下跪。 “我不要你請安。快讓壽年到陰涼處。” “母親,壽年犯了大錯,他到佛山辦貨,進妓寨下賭館,一夜揮霍了一萬兩銀子。” 老祖用拐棍戳地:“是人珍貴,還是錢珍貴?” “都珍貴,兒記得小時候,父親與母親做走販,走銳石嶙峋的山路,鞋都捨不得穿。” “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現在陳家富甲一方,就不能為一萬兩銀子虐待後輩!” 陳燾洋萬分為難:“母親……” 老祖怒髮衝冠:“你還要說什麼?我不聽!你不饒恕壽年,我陪孫兒一道跪曬!” 陳燾洋急促應道:“母親,兒寬恕壽年。” 院場裡亂成一團。老祖牽著壽年的手,進了曲廊,心疼地給壽年擦汗。 潘振承獨自一人跪在炙熱的秋日下,陳燾洋站潘振承身旁:“振承,你也起來吧。” 兩人進了廳堂,潘振承大口喝涼茶。 陳燾洋一臉愁容:“振承,剛才你都看到了,你說老夫怎麼辦?”潘振承坦白道:“晚生無計可施。”陳燾洋愣了一下:“你不會認為老夫心痛那一萬兩銀子吧?” “就算巨室大戶,一萬兩銀子也不是小數,心痛理所當然。然而,東主真正心痛的,是壽年不爭氣。尚未婚娶,便染上嫖賭的惡習。不過東主對此還只有半分擔憂,像我的胞弟振聯,娶了三房老婆,還隔三差五上花船風流,可他做生意是一把好手。東主最為擔憂的,恐怕是壽年沒長腦子,那個暗娼騙人的手法並不高明,壽年這麼輕信她,到現在還認為暗娼是一片真心。以後若在商場立足,還不知會遭遇多少不測。” “這正是老夫最為擔憂的啊!”陳燾洋憂心如焚,“振承,你是他的師父,你得多想法子調教調教他啊。” 潘振承為難道:“東主,晚生為壽年隱瞞,實屬無奈。你要我做壽年的嚴師,可他上面有個連你都怕的老祖,叫我如何辦?” “真的無可救藥了?” 潘振承斟詞酌句:“當然不至於。不過……東主,晚生直言,望你不要過於傷心。三歲看小,七歲看大,壽年快到弱冠之齡,今後恐怕不會有東主這番成就。晚生想,如果他多加歷練,汲取教訓,會明白守業之難的道理。” 陳燾洋痛心疾首:“你哪是直言,你是在寬老夫的心。唉,我陳家的基業,恐怕就會毀在他手囉……”陳燾洋猛一陣乾咳,用手帕接痰,手帕竟有一圈淤血。 潘振承去五邑催收貨款,回到廣州,方知東主舉家遷回漳州老家。 潘振承震驚萬分,百多號人的陳府大院空落落的,只有陳三等幾個僕人守宅院。潘振承坐到榕樹下的藤桌前,以往,潘振承每次外出辦事,東主便要倒滿兩海碗涼茶,等潘振承回來喝。如今大肚茶壺仍在桌上,陳三為潘振承倒了兩海碗涼茶,潘振承站著含著淚水喝下。 陳三給潘振承一封信,潘振承坐下急不可待抽出看: 陳燾洋從未用這種口氣與潘振承交流,潘振承潸然淚下,哽咽道:“義父,你為何不等晚生回來同你商量?” “潘哥,老東家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他怕你勸阻,回不了老家。原本老東家只想帶少爺回老家,好讓少爺擺脫老祖和他娘的寵愛,可老祖和太太也鬧著一道回老家。老東家沒有法子,只好攜家帶口回老家。”陳三說著跪下,泣聲道,“潘哥,你替老東家守住廣義行,就是對義父恩德的最好回報。” “十三行那邊有何安排?” “廣義行還是原套人馬,行首交嚴濟官署理,老東家對外宣稱回老家祭祖。” 可以想像,義父作出歸隱的決定時仍猶豫不決。他不甘心讓嚴濟舟輕鬆地接任行首,自己又心有餘而力不足,光壽年的事,就夠他煩心了。義父操勞了一輩子,惟有遠離廣州逐漸擺脫煩惱,才能過上幾年舒心的日子。事已至此,潘振承不想追趕義父勸他回心轉意。漳泉有不少外出定居的商人,暮年時回歸故土,做一名與農桑相伴的寓公。義父的選擇,興許是最好的歸宿。但五成股份萬萬不可接受,潘振承叫陳三拿來筆墨,修書一封,叫陳三派一名家人送給行途中的義父。 潘振承呆在廣州,辦好海龜號出港船牌,不等朝貢期結束,便帶彩珠和有為踏上回鄉的路程。 潘振承見到義父是在漳州鄉下的田頭。 初冬季節,稻田翻耕後種上油菜苗。閩南的水田只種一季稻,收割後再種油菜,來年春夏油菜開花結籽,曬乾後送油坊榨油。這些日子,陳燾洋特別愛回憶幼年往事,油菜花盛開,滿地金黃,和風煦煦,春風送暖,蜜蜂在花叢嗡嗡飛舞。一群牧童,牽著水牛在花徑行走,吆喝著悠揚的牧歌。 義父臉上浮現出孩童般天真的笑容。潘振承沒敢驚動義父,義父的頭髮鬍鬚雪白,銀絲在風中微顫。義父的神態很安祥,帶著幾分稚氣。潘振承想起鶴髮童顏這個詞,在義父身上,往昔的霸氣蕩然不存,慈祥得令人忘卻世上還有“爭鬥”二字。 “是振承嗎?”義父顫巍巍說道。 “義父。”潘振承熱熱地喊一聲,跪在義父面前。陳燾洋摟著潘振承的頭,高興道:“我知道你會來,這世上只有你最親我。” 潘振承淚水盈眶:“義父,你這般說,晚生擔待不起。” 陳燾洋痛苦地搖頭:“他們都不懂老夫的心事,你懂,你坐下,坐義父身旁。” 潘振承靠著義父坐田埂上,陳燾洋撫著潘振承的肩頭,愧疚說道:“老夫錯了,不該給你五成股份。五成股份是五根繩索,把你限死在廣義行。你若做好了,人家會說你得義父太多的蔭庇;你若做砸了,人家又說你辜負了義父的期望。” 潘振承道:“晚生願竭盡全力輔佐少東主,直到壽年能夠獨當一面,才退出廣義行。” “不,你現在就得自立門戶,開辦自己的洋行。”陳燾洋握著潘振承的手,語重心長道,“老夫比別人都清楚,壽年是扶不起的阿斗,他會拖累你的。你做行商肯定能發達,你的洋行興旺,也好做廣義行的後盾,壽年倘若落難,你也可酌情接濟他。當然,你自立門戶,不用老夫交代,你絕不會拋下廣義行不管。你一心二用,一半在你的洋行,一半在廣義行。壽年不必急於回廣州,老夫在一天,就得管他一天。” 潘振承懇切道:“義父放心,不論晚生能否開辦洋行,我與廣義行榮辱與共,與壽年情如手足。” 陳燾洋轉過身子,渾濁的眼睛直直看著潘振承:“你跟義父說實話,我不在時,嚴濟舟待你如何?” 潘振承據實把與嚴濟舟單獨見面的情形道出。陳燾洋沉鬱地嘆一口氣:“在老夫的預料之中,他越是滿臉笑容、和和氣氣,你以後遇到麻煩越大。老夫好後悔啊,做行首時,大權在握,早該給你辦行商帖子。可現今,老夫再也不想回廣州了,老夫害怕再過噩夢般的日子。” 陳燾洋沉默良久,說道:“老夫不怨嚴濟舟,這幾年老夫遭遇的磨難是老天報應。”陳燾洋說著情緒激動,再次捏著潘振承的手,“振承,老夫不是人,不配做你的義父。嚴濟舟的大兒子是老夫害死的,我曾跟你說過嚴知度的死,老夫不是軟禁他,老夫恨嚴濟舟,遷怒於他的長子嚴知度。我住在潮州客棧,派人傳信給拘押嚴知度的大天二,要他們把嚴知度折磨得半死才放他出來。大天二給嚴知度用刑,逼他舔自己拉的屎,嚴知度忍受不了奇恥大辱,跳樓自殺。既然出了事,老夫什麼都不認。嚴濟舟恨我,以心換心,他該恨。老夫心狠手辣,逼死了人居然毫無愧疚,得勢不讓人,手握行首大權把嚴濟舟往死裡整。老夫悔之晚矣,我與濟舟兄想重歸於好,心有餘而天不待我。” 陳燾洋話語哽咽,濁黃的雙眼淚水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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