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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九章

大宋王朝1·沉重的黃袍 何辉 5027 2018-03-13
早春的汴河水透著寒氣,泛著青綠色的波紋,無精打采的、幽怨地流動著。趙匡胤在趙匡義、魏仁浦等幾位官員的陪同下,前往上土橋與下土橋之間的汴河河段視察疏通情況。他站在汴河北岸,往那段汴河望去,只見那段河流的河水中間有幾個露出水面的沙洲。這些沙洲有大有小,它們分割了本來就不寬的河面。不斷沉澱下來的流沙不斷抬高了河床,使很多大船無法通行。汴河是京城主要的運糧通道,從東南進入汴京城,然後橫穿城池,往西北而出。每年,大約都有數十萬石的江、淮米和其他物資(如製造兵器的鐵等)從這條河運入汴京城。京城裡的官員、百姓的生活,少了汴河的運輸那是不行的。如果汴河航運癱瘓,整個京城的糧食就無法及時補給了。 前幾年,周世宗將主要精力放在征戰方面,對治理汴河並不是很上心。趙匡胤早就擔心汴河的航行,現在他終於可以動用自己的權力來徹底疏通清理汴河河道了。

想到這點,趙匡胤心裡暗暗得意。但是,他絲毫微笑也沒有表現在臉上,整個臉龐依然像塊冰冷的岩石。現在形勢還嚴峻著呢! 幾個沙洲旁邊,都停了兩三搜挖沙船,徵召的民工和臨時調來的工兵們正個個大汗淋漓地忙碌著。趙匡胤要求發給他們每天十五文銅錢,這筆錢,對那些往日苦慣了的民工和普通軍士來說,簡直是一筆橫財。所以,這些參加疏通河道的人,不論是民工還是士兵,個個都興高采烈、揮汗如雨、幹勁沖天。 汴河對岸的不遠處,有幾株柳樹,柳枝剛剛透出點點淺綠,在那團淺綠中,停靠著一個小船,有一個少年坐在船艙裡,此時也探著頭,悄悄往皇帝這邊望過來。那少年穿著灰色的布袍,布袍本來是青色的,但是因為經歷太多風塵而變成了灰色。少年的背微微馱著,眼睛中充滿了仇恨。十幾天前,他還在上黨城內擔心自己被通緝,盤算著如何才能混入京城。可是當幾天前回到京城時,他發現城門處竟然沒有對他的通緝令。他感到有些意外,內心有些高興,可是不知為何竟然也有些失望——因為沒有看到對自己的通緝而感到稍稍失望。

“我一定要殺了你!一定要砍下你的腦袋祭奠父親。”少年再次在自己的內心重複著惡毒的詛咒,蒼白的臉上不知不覺露出一種令人看見後會毛骨悚然的冷酷神情。 少年看到汴河對岸,一個軍士騎馬奔來,在離皇帝和群官十幾步的地方翻身下馬,向侍衛輕聲說了什麼。幾個侍衛讓開了路,那軍士便腳步雀躍地向魏仁浦走了過去。 一定發生了什麼大事。少年心裡暗暗想著,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他的仇人趙匡胤。 汴河對岸,那剛剛趕到的軍士在魏仁浦面前單膝下跪,道:“大人,棣州捷報。”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封封了火漆的信。 魏仁接過那還帶著體溫的信,打開信看了起來。 不一會兒,他抬頭對軍士說:“你先去驛站歇息吧。隨後傳你。”那報信的軍士應了一聲,喜滋滋地走了。

“陛下,契丹人在棣州的滳河地區被擊退了,我軍斬殺了一千五百二十三名契丹人,還俘獲了三十七名。何刺史問是否將俘虜押來京城?” “哦?!好消息。何將軍的人損失了多少?” “我方戰死一百八十二名。” “不容易啊!何刺史以少勝多,不容易啊。令其好好撫卹那些戰死者的家屬吧。他的錢不夠,朝廷再撥一些。” “是!陛下,俘虜怎麼辦?” “押來京城吧。朕要見見。” 趙匡胤嘆了一聲,並無喜色,低頭盯著汴河水,沉默不語。片刻後,他才過扭頭,烏黑色的眸子彷彿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霧氣,一張口是對趙匡義說話。 “李筠到了嗎?” “今日申時能到。” “好,在御書房見。” 申時,御書房內,趙匡胤面無表情地坐在椅上,等著李筠的到來。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李筠並沒有來,來的是李筠之子李守節與李筠的愛妾阿琨。此前,趙匡胤早就得到了通報,說是李筠已經帶著妻子與兒子入京,他本以為可以很快見到這個舊日的同僚。對於李筠的記憶,他並沒有模糊。然而,每當想到李筠,在他腦海裡最先浮現出來的不是李筠的面孔,卻是另外一個女子——阿琨——的面孔。那張像雨後花朵般的帶著幽怨的臉龐,趙匡胤從來不曾淡忘。所以,當聽說李筠沒有來,來的是李筠的兒子李守節和李筠夫人,他心裡雖然有些不悅,但那不悅像夏日的閃電在心頭一閃而過,在心底漸漸升起的,竟然是一種莫名的激動和傷感。

當趙匡胤在書房見到李守節和阿琨時,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竟然擺出了異常冷漠的神情。在寧謐寬大的御書房裡,他聽到了自己詢問李守節的冷冷的聲音,彷彿是另外一個人在說話:“你父親不是也到京城了嗎,怎麼沒來?” “父親車馬勞頓,到京後即臥床不起,怕陛下怪罪,令我與母親先來拜見陛下。” 盯著李守節青春煥發的臉——儘管現在這張臉由於緊張顯得有些慘白——趙匡胤感到內心有些愧疚,因為什麼而愧疚,他自己卻沒有想清楚。他的目光在李守節的慘白的臉上和年輕粗壯的脖子上停留了片刻,說:“朕與你父親當年都在周世宗帳下用命,也算是老朋友了啊。”他的口氣緩和了一些。 “家父也經常念及陛下。”李守節知趣地回應。他說的是實話,可是,他當然不敢說,每當提起趙匡胤時,父親常常是惡語相加。

趙匡胤皺了一下眉頭,道:“很多年啦。” 李守節不知道眼前這個皇帝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便只能沉默著,低頭看著地面,不敢言語。 “你父親與朕一樣,跟隨周世宗很多年啦。也算是老朋友啦。顯德元年(公元954年),你父親在榆社打敗并州軍,俘獲了他們的將領安睿、康超等七十多人。顯德五年(公元958年),你父親又親自率領軍隊進入石會關,一鼓作氣攻下了并州六座營寨。那年冬天,你父親又攻下了遼州的長青寨,擒獲了磁州刺史李戴興獻到京城。顯德六年(公元959年),你父親平定了遼州,俘獲刺史張丕旦等二百四十五人上獻。那幾場大仗,我不止一次聽世宗說起,心中對你父親滿是欽佩。如今,我受命於天,繼承世宗的遺志,開創大宋,真是非常希望得到你父親的大力支持啊!以你父親之雄才,能為我大宋出力,是天下百姓之福啊。”

李守節聽趙匡胤滔滔不絕說了一通,心裡感到又驚又喜。這個新皇帝將父親的事蹟記得如此清楚,由此可見他對父親真的很重視。李守節悄悄抬起頭,看了趙匡胤一眼,正好遇到趙匡胤的目光。他在趙匡胤那黑色的眼眸子中,確實看到一種熱切。 “他說這些話是否都是裝出來的呢?”李守節想起父親對自己的叮囑,心裡不禁泛起了疑雲。 趙匡胤看到李守節的眼光閃爍了一下,便不再多言了,只說:“你先下去吧。也真是為難你,你先回去,替朕問候你父親。” 說著,趙匡胤從座椅上站起身,走了幾步,從書架上取了一部線裝書,轉過身,摩挲著藏藍色的書皮,慢慢走到李守節身邊,將書遞給李守節。 “這本書隨朕多年,就送給你父親吧。” 李守節接過書,看了一眼。原來,是一部。李守節心裡一下子明白了,這是新皇帝提醒自己的父親,要心懷仁義,遵循禮法,說白了就是提醒自己的父親對新立的大宋王朝不要有異心。當下,李守節不敢多言,側目看了自己的繼母阿琨一眼,默默退出了御書房。

李守節告退後,御書房內只剩下趙匡胤與阿琨。誰也沒有說話,御書房內靜得可怕。趙匡胤的目光停留在李守節剛剛合上的房門上,一動不動地站了片刻。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連手指也沒有動一下,連衣襟也彷彿凝固了。彷彿過了幾個春秋似的,趙匡胤終於將目光轉向了心裡常常想念的阿琨,卻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用冷漠中帶著熱切與歉疚的目光看著阿琨。 阿琨微微垂著的眼皮此時悄悄抬了一下,目光與趙匡胤的目光微微一遇,便像觸電般躲開了。 她神色冷淡,冷冷地說:“請陛下放過我夫君吧。” 趙匡胤發現自己的心抽縮了一下,兩隻手從臂膀到指尖好像一併麻木了。他將頭微微扭向一邊,目光毫無目的地停留在褐色的木書架的一角,嘆了口氣,道:“難道你我之間就無其他話可說了嗎?好吧,阿琨,不是我不放過李筠。只要他願意赴青州就任。我已下決心削弱藩鎮的力量,五代以來的亂世必須結束。殺戮、死亡已經太多了。”

“請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勸服夫君。”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他不會聽你的。你看,他今日不來,明擺著就是與我對著幹。他是不服我啊!” “你現在是天下之主,別人不服你,你就不放過他嗎?” 趙匡胤聽到自己心愛之人的質問,感到有些惱怒,眉頭皺了一下,左臉頰的肌肉收縮了一下,左邊的眉毛往上一挑,便想發作,可是馬上又生生把怒氣壓了下去,刻意緩和了口氣說:“你知道,他是個多心之人。” “我看是陛下多心了。”阿琨抿了一下嘴唇。 “你看,他今天不僅不來見我,還給我設了個陷阱。” “你說什麼?” “不是嗎?我這叫君主私會臣妻,這要傳到民間,就是君主的罪過啊!” “你明知這是罪,為何還要召見我們母子?”

趙匡胤沉默了,頭往下略略低了一下。 “因為我確實想念你。” 阿琨聞言,心中一顫,眼中一熱,淚光頓時充滿了眼眶。這一刻,她幾乎快站立不住了。風風雨雨的歲月中發生的一幕幕,如同連續不斷的閃電,割開她本已經塵封的記憶。 “當年,你曾說,你會來接我。可是,你沒有回來。救我的也不是你,而是李筠。” 趙匡胤的身子顫抖了一下,哀傷爬上了他的眉頭。 此時,阿琨卻已經是淚流滿面,多年前的一幕場景再次在眼前浮現。 多年前的那個傍晚,趙匡胤和阿琨騎著馬,跑下家鄉那片綠草茵茵的山坡,向那冒著黑色濃煙與紅色火焰的村莊奔去。他倆被眼前的景象嚇傻了,像兩個失了魂魄的幽靈騎著馬恍恍惚惚地走在村子裡。 村莊里到處是屍體,許多沒有死去的傷者發出撕心裂肺的呻吟與呼叫。有些躲起來的村民在亂兵離去後,慢慢戰戰兢兢地從草垛中、角落中爬出來。到處是驚恐萬分的臉孔。

在那一刻,年輕的趙匡胤心中的熱血沸騰起來。 “這亂世該到什麼時候?我要為結束這個亂世而戰!” 從那一刻起,趙匡胤決心從軍,投奔他心目中的英雄柴榮。幾天后,趙匡胤站在一匹戰馬前,與阿琨告別。在離別的時刻,他向阿琨允諾,很快就來接她,一定會在她身邊永遠保護她。 在離開阿琨的時候,趙匡胤豪氣勃發,吟了一首詩: 這是趙匡胤第一次作詩,也是他這一生中所作的唯一一首完整的詩。他的心中,孕育著一個夢想,那就是天下再無兵亂。他也期盼著,自己能夠很快回來接阿琨,然後和她一起過上快樂的日子。 可是,事情並非如他所料想的那樣發展。在他離開不久後,他們的家鄉再次遭受兵亂。阿琨的父母被亂兵砍殺。亂兵從農舍中拖出阿琨。緊急關頭,有一個長著一張黑臉的男人單騎前來,他揮舞著雪亮的大刀,砍翻拖拽阿琨的兩名士兵,救了阿琨。那個男人,不是趙匡胤,阿琨後來知道他的名字叫李筠。 阿琨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幕。生命中帶來巨大驚恐的場景,如果不是徹底遺忘,就會被永遠記住。阿琨沒有遺忘那一刻,而是永遠記在了心裡,因為,那一刻有個男人救了她,儘管此前她對這個男人一無所知。 “這是個亂世,姑娘家總得有個依靠才好。如不嫌棄,以後就跟著我吧。”阿琨記住了那一刻李筠說的那句話。 那天,阿琨被李筠拉上了他的馬背。她並沒有回答李筠的話,只記得自己的淚水從眼眶中滾滾湧了出來,大風吹著自己散亂的黑髮。 阿琨從回憶中回過神,對趙匡胤說:“我知你要把我母子,還有我肚中的孩子當作人質。如果可以避免戰爭,我願意。” “在你們來京城的路上,契丹已襲擊棣州。我已派人查出,是李筠派人暗中唆使的。” “難道你與他之間的戰爭已經不可避免了嗎?” 阿琨眼睛發紅,淚水開始滴落。 趙匡胤心突然軟了下來,說:“我看得出來,你很愛他。阿琨,我真的無法欺騙你。有時候,我常常覺得彷彿有隻無形的手左右著世間的一切。我們是那麼柔弱,那麼無力。在這場即將到來的戰爭面前,我也感到恐懼。” “那為何還要發動戰爭?” “這些年來,我幾乎都是在馬背上度過的。我見過無數死亡,見到過無數戰士肢殘體碎地倒在沙場上。我見過許多失去兒子的父親、失去丈夫的妻子,見過悲傷如何摧毀一個又一個本來幸福美滿的家庭。在夢中,我常常跌入可怕的夢魘。自從將士們擁戴我登上皇位,我發誓要結束五代的亂世,即便是要通過戰爭。” “這都是你們男人的藉口!你們想要的就是權力。” “不管你怎麼說。我是打定了主意了。即便是要打仗,我也不改主意了。” “難道沒有其他辦法嗎?” “在權力、利益、貪婪面前,良知就如同麵團一樣,很容易就會被捏得不成樣子。我們依然生活在亂世,戰爭是我們逃脫不了的宿命。” “這樣的亂世,究竟幾時才能結束啊?” “我也不知道。阿琨,我是個戰士,我願意為結束這個亂世而戰。” “你們男人怎麼就知道用刀劍來解決問題呢?!老天啊,你們為什麼要殺來殺去啊。一定有其他辦法可以避免戰爭的——” “希望會有。”阿琨陷入了沉默,黯然神傷。 趙匡胤靜靜地看著阿琨,沉默了片刻,說:“你知道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是什麼嗎?不是你自己痛苦,而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深愛的人在痛苦中煎熬。我知道那種感覺。” 阿琨抬起頭,心中一陣絞痛,抬起那青春日益褪去但依舊美麗動人的臉龐,悲傷地看著趙匡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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