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家康。他在豐臣的大名中,除了三成,就是唯一的“正義的扞衛者”了。當然,他這是徹頭徹尾的表演技巧,並非本色。正因為如此,他的“正義”演技出類拔萃。 驚馬夜裡鬧騰的翌日,病中的秀吉得知其事,詢問侍醫曲直瀨法印: “昨夜城下發生了何事?” 法印自自然然回答: “大概是吵架吧?” “不,不。你騙不了我!”秀吉搖頭,不依不饒地追究著。他的肉體越衰弱,其卓越的直感反倒更敏銳。他下令: “喊奉行!” 增田長盛恰巧值班,被喊來了。受到病人的嚴厲追問。長盛的優點是生性膽小,直率誠實,先是語無倫次,費好大勁糊弄道: “是大名的吵架。” “吵架?” 秀吉明白了。豐臣家的大名團隊是在相互衝突中衝出了戰國風雲,性格魯莽,倘發生了不如意之事,甚至在殿上就廝打起來。這點秀吉是知道的。倘僅止於此,倒還可以。秀吉知道,大名團隊裡還存在結黨互鬥事件。 “這可太傷腦筋了。我死後,都忘了秀賴的事,只顧結黨爭鬥,最後也許會招致天下騷亂。” 秀吉思量片刻,說道: “酒是好東西。” 他想在殿上大擺酒宴,以融合相互關係。 “仁右衛門(增田長盛),你這樣傳達下去,明天,就明天,凡在伏見當班的大名,全部集中到殿上,我設宴款待。我要在酒席上傳達我的隱憂。互相交流一下友好相處的方法。” 雷厲風行,酒宴會務組成立了。選出的主管人,除了中村式部少輔一氏、生駒贊岐守親正、山內對馬守一豐三位大名,還有擔任秀吉“御伽眾”的三位僧侶。 石田家也接到了通知。偏巧三成感冒臥床。決定該日由左近任代理人,前往陪席,默坐於簷廊。 (可以看一場熱鬧。) 左近樂於擔任這陪席的角色。該日,左近穿著嶄新的無袖禮服,身佩“大和鍛造”流派的當麻有俊打造的短刀,讓隨行武士拿著備前長船兼光打造的腰刀,邁著特色慢步,走出了石田丸的大門。左近出身大和,堅信大和鍛造的短刀十分鋒利。今天為防萬一事態,特意佩帶偏長的當麻有俊短刀。他心想:“或恐必須殺人。” 人,當然是指家康。有家康在,就會發生全面的騷亂。左近思考著,根據時間地點,趁酒席之亂,奔上前去,刀落處將家康揮為兩段。然後,自己若當場切腹,就可安定事態。一向悠然自得的左近,能輕而易舉地腹隱如此機謀。 一入宴席,左近和宴會接待負責人、年祿十七萬五千石的駿府城主、中村式部少輔一氏稍事寒暄。因是陪席的身分,他靜悄悄坐在北側簷廊外邊。須臾,大名們吵吵嚷嚷走了進來,立即爭先恐後找座次。 “哎,這是不分級別座次的酒宴。各位隨便就座,美酒儘管喝!” 操一口濃重尾張方言說話的是年祿二十四萬石的尾張清洲城主福島正則,他一進來就滿嘴酒氣。這位好似無法無天的大名一句話,酒宴亂哄起來了。 (重要人物家康,沒來呀?) 左近失望了。家康不來,是因為同是大老的前田利家患病缺席,他也故意迴避了吧。 “打出了忠誠規矩人的幌子。” 左近始終對家康沒有好看法。 宴飲始酣,全員酩酊,每人都露出了行伍出身的本來面目。有人大聲呼喊;有人怒吼;有人破口大罵。最後,竟有人跳過膳桌,逼近爭吵的對方想扯住對方前胸,酒席會務組人員上前抱住勸阻……鬧騰得一塌糊塗。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左近透過紙拉門望了一眼宴會間,切身感受了豐臣政權的實態。 以中村式部少輔一氏為首的六個會務組成員,聲嘶力竭,到處呼喊: “列位,靜一下!拜託,安靜!今天設宴不是為了爭吵乾架!按照太合殿下旨意,設此酒宴是為了列位今後和睦相處。要聽明白喲!要聽明白喲!” 然而,誰也不聽。最後,福島正則大概看著主管人員安國寺惠瓊有些不順眼,說道: “和尚,我來罰你一下!” 說著,福島站起來了。這時吵鬧達到了頂峰。惠瓊雖係僧侶,卻是在伊予有著六萬石領地的大名。他不是武夫出身,要想逃走。福島尾追而去。 “簡直無法無天!” 酒宴主管人一把抱住了福島。於是,福島和主管人扭打在一起。會務組一看僅靠自己鎮不住場面了,悄悄遣人去找家康。 (卻看後果將會如何?) 左近不帶錶情地望著宴會廳。偏西的太陽照在左近的肩頭上。門在簷廊外緣的對面。未久,那門往左右拉開,家康獨自走了進來。 在左近看來,這位年近六旬的關東大大名,雖是個壞傢伙,卻有著令人著迷的演技。家康疾步進入宴會廳,臉色驟變,大怒道: “列位真能欺騙老夫啊!” 這演技連左近都感到意外。 “先日向我交誓言書時,其中明明有一條,就是不可爭吵。但列位今日做些何事?老夫有何顏面去見太合殿下?如此這般,列位皆已成為老夫的敵人了!” 家康威嚴地站在杯盤狼藉的酒宴廳裡怒斥著,又喊人,說道: “所有門都關閉,誰都不能回去!門外,有老夫的人把守著!”
家康怒吼,兩眼噙滿了淚水。怎麼看都是一片赤誠地擔憂著豐臣家的將來。這種“赤誠”加上驚破魂膽的言行,令滿場人顫栗,那個福島正則臉色蒼白,癱軟地跪著道歉: “內府,敝人錯了!” 其他人也跪著退回各自的座位,縮成一團。 “內府可畏!” 簷廊裡的左近咋舌讚歎。能展示如此演技的人,滿天下除了家康,還有何人?當然,還有誠實人,即主公三成。但家康心藏虎狼野望,表面卻裝得儼如篤實的老農,能演到如此程度者,放眼天下,也只有內大臣家康了。 (或許,他這是真的?) 連左近都將信將疑了。為此,他想暗殺家康的雄心軟了下來,理所當然吧。眼下若殺了正在演戲的豐臣家的大忠臣——內大臣家康,左近反倒成了大惡人,株連其主公三成也攤上了當惡人的差事。 (驚愕至極!) 島左近活像看完了名角表演的能劇一樣,腋窩裡汗水淋漓。 數日後,三成登城,來到秀吉病榻旁看望時,秀吉弱聲問道: “佐吉,內府之事,你可聽說了?” 秀吉的聲音變成了淚聲。 “沒想到內府會那樣忠誠規矩,聽見那報告時,我流出喜悅的眼淚,不由得哽咽抽泣起來。” “是麼?……” 三成簡短回應,退了出來。 “太合犯糊塗了嗎?”三成的心情糟得真想吐一口唾沫。 晚間,三成讓初芽點茶。身為茶道主人的初芽,搖動著茶刷攪拌茶湯,抬眼隨意問道: “前幾天,大人感冒臥床期間,聽說在殿上,一群大名挨了內大臣狠狠訓斥。” “你如何知道的?” “城下異常……” “街談巷議嗎?” 三成的表情不快。大名們不成體統,窩窩囊囊叩拜在家康的威嚴之前。相反地,家康令大名戰戰兢兢,他的威望空前飆升。 (豐臣家的大名,是一群蠢貨!越做蠢事,越把家康造就成掌管天下大權之人!) 三成痛恨同僚,恨得咬牙切齒。豐臣家的敵手不是別人,就是自家大名的愚蠢。難道不是嗎? “討厭!” 三成蹙眉,以要咬斷東西似的口吻說道。他是個強烈的憤世嫉俗之人。初芽感到三成不是在斥責她。最近,在相當程度上,她已經習慣了三成的這種性格,並且開始感到自己被三成強烈地吸引了。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