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將諸位大名的誓言書收齊歸納整理之後,即刻登城,送給秀吉過目。適才分別的三成現正侍奉病榻旁。他不快地翹了一下嘴巴,心情上沒把家康放在眼裡。 然而,當時的秀吉向家康露出了悲慘的微笑,鄭重致謝: “辛苦了!” 秀吉和家康雖是主從關係,卻又各懷著無法劃清的微妙感情。二人之間逸聞頗多。秀吉還健康的時候,某日,伏見城下的宇喜多秀家宅邸裡演出能劇。秀吉突然要下到庭院裡。此時,家康很自然替秀吉整理了一下鞋子。就連大度的秀吉也感到驚訝。 ——讓德川大人整理鞋子,大材小用了。 從這則逸聞中,人們感受到的是心懷叵測的家康努力屈己服侍全盛時期的秀吉;似乎同時也隱約傳達著秀吉終生沒擺脫對家康客氣、畏懼的複雜心境。 在豐臣家的大名中,唯有家康一直處於特殊位置。因為在豐臣的大名群中,家康擁有遙遙領先的實力,此外,還有其他緣故。 秀吉的身分還相當於織田家第三護衛頭領的時候,家康就是已故信長的同盟大名,級別比秀吉高出一格。而秀吉則打敗了信長的仇敵明智光秀。這種現實的“資格”震驚世間之同時,秀吉繼承了織田家的遺產。接著秀吉又消滅了仇敵、北陸地方的柴田勝家。剩下的勢力只有家康了。 信長的遺子信雄,奔到家康麾下,結為同盟,對抗秀吉,這就是世間所稱的“小牧長?久手會戰”。這場秀吉與家康的會戰,秀吉雖擁有天下大軍,卻打成了持久戰。而且家康全勝。儘管如此,其間由於外交上的各種曲折,最後,家康臣服秀吉。 如此臣服,並非家康希望建立的關係,倒是秀吉屈身懇求家康: ——為了天下,盼公為我家臣。 家康很不情願地同意了,二人採取的是這種不自然的形式。毋庸置疑,家康已考慮到天下大勢,認為自己不能繼續反抗秀吉了。 “總之,望公蒞臨上方。” 於是,秀吉遣人向以濱松城為據點的家康交涉。為解除家康的擔憂,秀吉將自己的生母大政所作為事實上的人質,送到家康處。家康將她送入岡崎城,讓家臣井伊直政負責監視。家康這才來到上方。這是天正十四年(一五八六)十月的事。以秀吉病危為基點,已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十月二十六日,家康住進了大坂的宅邸,就安排翌日大名列坐之事,以及與任“關白”的秀吉會見事宜。然而,抵達大坂的當夜,令家康驚愕的是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就是秀吉。秀吉微服外出,只帶了很少的隨從。 家康驚訝,馬上將秀吉請進了書院。 《改正參河後風土記》記載: 秀吉立刻握住了神君(家康)的手。 家康來到大坂,秀吉非常鄭重地感謝他,說道: “暌違十一載了。” 秀吉計算著分別後的年月。十一年前,即意味著自信長與武田勝賴會戰的長筱戰場以來。不消說,當時秀吉的身分比家康低。 秀吉拿出了自帶的便當與美酒,親自一一確認無毒後,勸家康: “請用!” 交談片刻,秀吉湊近家康耳邊,竊竊私語: “我秀吉現在的官位居人臣之首,主宰天下兵馬。但我的出身德川殿下一清二楚,係由織田大人的奴僕身分獲提拔起來的。如今臣服於我的大名,究其出身,皆是當年在織田家的同僚和朋友,私下並無尊我為主上之心。所以,明天,” 秀吉把聲音壓得更低了: “在大名列坐的場合會晤公,該時,我需盡量擺出傲慢架勢,切莫見怪。望德川公也殷勤施禮。見了這般光景,大名們必會驚詫:'連德川大人都如此態度!'從此,他們會肅然從我。此事,再三拜託。” 秀吉像抱著家康似地拍著他的後背說道。家康點頭,小聲回答: “既然來此,已具臣服殿下的覺悟。無論何事,在下都必將考慮有利於殿下。” 其後,秀吉攻打關東的統治者、小田原的北條氏之時,某日,他站在石垣山的大營裡,俯視小田原城,他突然高喊:“德川大人!德川大人!” “俗話說,小解須有伴,卿也同解吧!” 秀吉走到崖邊撒尿,家康被迫也跟著撒了尿。 “請看那個!” 秀吉指著底下的小田原城。 “攻下那座城池,指日可待。北條氏君滅亡了,關東八州皆贈愛卿。” 家康尚未來得及驚愕,就回言道: “若此,須於某地築城。有一鄉村,名曰江戶。築城於該地若何?” 秀吉深知,家康盤踞在靠實力割去的三河、駿河、遠江、信州、甲州等日本中部地區,這在豐臣家的治安上不容樂觀。秀吉讓家康從五州太守一躍當上八州太守,企圖以此為誘餌,將家康勢力控制在箱根以東。 二人的關係非常複雜微妙。豐臣家的天下安定之後,秀吉開始用兵海外。他帶領家康,長時間坐鎮渡海征服朝鮮的大本營——肥前名護屋城。膩味至極,便舉辦了化妝遊園會。瓜地裡建了一座臨時的街市、旅館、茶館,令大名們都化了妝。做這種遊戲,秀吉是策劃的天才,角色分派如下。 會津若松城九十二萬石的城主、蒲生少將氏鄉,擔茶沿街叫賣;織田有樂齋扮演行腳老僧;五奉行之一的前田玄以人高體肥,扮做可憎的比丘尼;有馬則賴是旅館“有馬池坊”的老闆;丹波中納言豐臣秀保賣醬菜;秀吉的近侍蒔田權佐飾旅館老闆;遠近聞名的美人、里間女僕藤壺,在旅館里高聲招徠房客。 ——家康如何安排? 這是秀吉關心的大事。家康除了放鷹狩獵和練武,別無愛好。總之,家康理當認為這種活動很無聊不快。 秀吉身穿土黃色夏衣,戴著黑頭巾,身背斗笠,腰間圍捆著稻草蓑衣,扮做一個臟兮兮的賣瓜老翁。 (既然連我都這副模樣了,江戶內大臣也得扮演個角色呀。) 秀吉正在思忖,十字路口出現一個胖嘟嘟賣竹籃的人。就是家康。他拙笨地挑著擔子,貨擔晃來晃去的。 “賣竹籃啦!賣竹籃啦!” 家康叫喊著走了過來。他內心恐怕很不愉快吧。家康覺得不可掃了秀吉的興,便拚命高聲叫賣著,一下子激起了高潮。 ——跟賣竹籃的商販一模一樣! 許多人擠眉弄眼,嘰嘰咕咕交流各自的印象。 總之,為搞好二人的關係,秀吉在努力著,家康也悲哀地努力著。既互相懼怕又互相取悅著。 (那人何時才會死?) 二人肯定都這樣暗思著。若家康先死,秀吉會設一個適當理由,對家康身為大名而言、佔有過多的關東二百五十餘萬石遼闊領土,或者削減,或者分割。然而,如今已經註定秀吉先死。家康內心定是這樣想的: (勝負,終究是靠壽命。) 同時,他又負責要求列位大名寫出“不背叛秀賴公”的誓言書。家康以神妙的正經態度,擔當這個滑稽的職務。 “狡猾的狸子!” 爭強好勝的三成憎惡家康,自有道理。家康在名護屋城外扮演賣竹籃的商販,演技絕妙。作為爭權奪勢大戲中的角色,家康更有著無與倫比的表演才能。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