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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一百零七章下河原

關原之戰(下) 司马辽太郎 4436 2018-03-13
戰爭結束了,黑田如水卻在九州繼續活動著。表面上黑田如水始終隸屬於家康。 ——我是隱居之身,但要平定九州,作為獻給內府的禮物。 如水這樣說道。他連克九州城池,然而,其本心誰也沒看透。 關原會戰的捷報,七天后傳到老人耳中。消息來得這麼快,得益於他預先設置的瀨戶內海接力式通訊船。 如水在陣中讀著密信。 (戰爭結束了。) 勝負如此神速,如水大驚。他判斷,想結束這種局勢,至少需要持續一年的戰亂。如水的構想是趁亂賺得九州,再引兵與中央勝利者相爭,最後奪取天下,此事筆者已多次言及。然而,上天根本不示好意於這位老天才。 (三成性急,是家康的幸運。) 如水這樣思量,撕碎了密信,撕得像絲線一般,投入火中。其後,一名重臣問道:“那密信上寫有何事?”

“無關緊要,是女人的事。” 如水泰然自若地回答。重臣納悶。如水本是個對女人興味寡淡的人,不可能在上方包養情婦。如此說來,“女人的事”所指為何呢?如水的重臣心眼若再敏銳一點,就可以想像出如水所說的情婦,或許是指天下大權。 如水的怪異之處是,接到家康勝出的消息後,仍然偷偷摸摸戀戀不捨地調兵遣將。 (天下事,變幻莫測。) 如水這樣思量。家康在關原獲勝,但駐紮大坂的西軍統帥毛利氏態度如何,尚不知曉。毛利氏只要有反家康的意思,就可與敗退領國的土佐長曾我部氏與薩摩島津氏聯合起來,反抗家康。這樣一來,包括“如水的北九州”在內,天下三分,形勢會變得饒有趣味。 如水的作戰能力恐怕在家康以上。如水少壯時代就是秀吉的參謀,為秀吉嘔心瀝血。晚年的秀吉害怕如水的智謀,為了不讓他擁有巨大勢力,將他打發到遠國的豐前,年祿也限定在十餘萬石。這種冷遇,甚至當時人們就說:

——不必諱言,對如水大人來說,這是男子漢頗有實力的榮光。 如水驚人的實力,不但秀吉了解,也廣為世人共知。 而如水本人比誰都更清楚自己的能事。但此人有相當脫俗的地方。 (老邁年高,已無競望天下的強烈功利心了。不過,想確認一下自己的才能,作為一生的回憶。) 如水畢生扮演的都是幫別人幹活的妻子角色。他生於播州豪族小寺氏的家老之家,最初協助小寺氏,接著輔弼秀吉,到底也沒碰上為自己盡情發揮才幹的機遇。 (一次也好。) 如水這樣想。他眷戀動亂。 事實上,如水已開始發揮奇蹟般的才能。他招納了一小部份浪人,巧妙帶領烏合之眾,輕而易舉地連拔加盟西軍的諸將之城,軍隊勢力日益壯大,終於僅用月餘就平定了豐後、豐前、築前、築後,進而聯合肥後熊本的加藤清正要進攻薩摩。速度之快宛如魔術師乾淨利落的手法。對此最感驚詫的是如水自己。

(我到底還是有取得天下的才幹!) 如水這樣認為。他暗中祈禱自己賭博成功。 但如水也沒忘記關照家康。十月二十五日,如水攻克築後柳河城,此日,他向在上方從事戰後處理的家康去信,縷述戰鬥經過。對如水來說,這是一件大事。他殫精竭慮必須讓家康認為,這場攻伐完全是為了家康。其致家康信中寫道: ——目前僅剩下薩摩的島津了,這畢竟是個大敵,難以立即攻克。我想暫做休整,明年春季與加藤清正聯手討伐。此事還請恩准。 家康見信大喜。至少,他要裝出大喜的樣子,批准了請求。 然而,島津也是無懈可擊。他們敗退回領國之後,加強邊境防守,準備進行防衛戰,同時又向家康派去使臣,展開謝罪外交。這種暗藏恫嚇的巧妙謝罪,宗旨是懇望恕罪,但不可削減封地。倘若削減一寸一尺,便舉國決戰。家康左思右想,現今島津如果反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得到的天下,也許會再度陷入騷亂,諸方英雄豪傑群起,掌中天下最後又丟了。而且黑田如水是狡猾老狐,事態若變成那樣,如水會佯稱消滅島津,實際上卻與島津聯手,以加藤清正為先鋒,大軍湧向上方。

唯有家康看透瞭如水的用意。故此,家康對島津不做任何處分,愉快納降。但從本意上講,此刻沒有比這更令家康不快的事了。後來,家康臨終遺言:“將我的屍體朝西,面對西方敵人,我永世守護德川家。”家康看出將來要消滅德川家的是毛利氏或島津氏。 總之,由於家康對島津採取了出人意料的懷柔政策,如水腹隱的計劃化作一場夢。 家康滯留上方期間,處罰關原會戰的戰敗者,嘉獎勝利者,賜予如水之子長政築前五十二萬三千石,對如水卻沒宣布任何決定。人們納罕,論戰功,為東軍征服了整個九州的如水,功勞最大。 終於,側近之一對家康道出了這一意旨。家康搖頭,唾棄似地說道: “那老人為何日夜辛勞?” 後來,如水風聞這個秘談,瞬間好似惡作劇被發現的少年一樣,縮著脖子噗哧笑了,甚麼也沒說。他大概想說:知曉內幕了吧?

如水將九州事務處理完畢,為向家康致賀,赴京都拜謁了家康。 家康盛情款待,卻不涉及平定九州的話題。如水也隻字未提。 “這次大人真是太辛苦了,” 最後,家康像倏然想起來似地說道: “所以,我奏請朝廷加官進爵,一併奉上退休金。”家康要贈予大約一萬石的退休金。 如水惶恐不安,裝出對其隆恩非常感激的樣子,關鍵的決定他卻謝絕了。 “畢竟我已老邁年高,對俗世已無任何慾望了。”他又說,犬子長政已拜受了過大的加封,足可贍養老衰的我。 (不可上了家康的當。) 這才是如水的本心。賜如水微小的官爵與領地,然後不知又會設下何種圈套。再者,如水從心底不想要領地。他想取得天下,為的是作為自己一生的回憶,既然這一意圖落空了,他就想重返原來的安樂隱居生活。事實上,此後的如水就呆在領地內的隱居城內,以村童為伴,嬉戲遊玩,終其一生。


如水滯留京都期間,借用位於東山山麓的公卿別墅當作旅舍。 如水的人氣熾旺,全京都的大名、公卿、僧侶爭相造訪。在他們看來,如水赤手平定九州,可謂當代諸葛孔明,很想直接聆聽這位智者的話語和咳嗽聲。 如水原本就是一個座談高手,嗜好言談。最後,聽到瞭如水的名聲,周邊的平民百姓也聚來了。 此地有一人,名曰山名禪高。山名家是足利幕府時代的名門,禪高曾任因幡鳥取城主,因過於膽小,遭敵軍攻擊時嚇得縮成一團,終被家臣們驅逐出城。但此人的品質好,秀吉同情這個無用的足利貴族,封他為從五位下中務大輔的高官位,任御伽眾一職,賜以祿米。 一日,禪高來訪如水,悄聲說道: “我對大人有個忠告。” 禪高和如水是老交情。

“人們清一色的議論是,大人現今在招募門客,企圖謀反。” 按照禪高提供的小道消息,從達官顯貴到無官庶民都羨慕如水,成群結隊登門拜訪,那都是如水呼嘯召集來的。而且京都郊外的宇治、醍醐、山科等地,最近住了許多浪人,肯定是如水想佔領京都而暗藏的人馬。 “我不相信,人們卻那樣議論。內府的性格,大人也是知道的,或恐有探子扮作訪客,混入其中。可要注意呀。” 一聽這話,如水手拍榻榻米, (此人正是家康的奸細。) 看出了其中奧妙。他故意發怒,不發怒反倒會招致家康懷疑。 “荒唐!你想想看,” 不消說,如水知道這裡講的話會全部洩露給家康,故意說出可怕的事情來。 “那一年。” 這是指動亂的年頭。 “我得知上方事變的消息,心有所思,舉兵征伐四方,終於平定了九州。當時我若有野心,”如水說出了他的戰略,“我可以率領九州大軍,沿山陽道上行,勢如破竹發起攻擊,先鋒是加藤清正。那勇猛的清正若在我的指揮下發揮威力,必定所向無敵。而且途中的備前、美作(岡山縣,宇喜多秀家的領國)正是空國。其鄰國播州又是我的故鄉,熟人頗多。在播州樹旗,向天下發表檄文,心慕匯集者能不下十萬之眾。若引如此大軍與內府軍決戰,還不知天下大權落到誰手中哩。”

“然而,” 如水的聲音變得粗暴起來。 “我沒有那麼做。非但沒做,還將自己竭盡全力打下的九州諸城諸國,一個不留全部還給內府。而且你看,我這樣隻身進京,祝賀內府勝利。——我這麼做,” 如水凝視禪高的雙眼。 “到如今,卻竟然認為我想謀反!” 禪高的眼光開始顫抖了。他低著頭,草草寒暄,告別如水,然後偷偷報告給家康。 “甚好!” 家康微笑,沒再說甚麼。家康此前多少還懷疑如水。如今得知如水的內心像秋空一樣清爽。他放心了。
因為這件事,如水覺得與訪客座談是件麻煩事,立即關門。爾後,他大多是領著一個年輕武士,在京都街里散步。如水戴著柿色頭巾,跳躍似地跛行著。滿街人誰也沒發覺這個一身粗服的老爺子,就在去年執一根馬鞭征服了整個九州。

如水身上帶有一種脫俗情調的風骨,又似乎多少有點好奇意識。只園下河原的松林裡有座尼庵,住著一個眉目清秀的尼姑。她寂寞度世,有種痛楚之美,在這一帶是人們議論的話題。 “藏若,順路去一下。” 某日,如水走到附近,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他好像知道後門似地通過柴扉,順利進入院中,向屋裡打招呼:“能賞一碗水喝嗎?” 喊話之時,如水已經坐在陽光照及的簷廊上。如水是一個做任何事都很自然圓通的人。 室內出現了人影,俄頃,來到了客間,拉開如水背後採光的紙門。尼姑用漆板托著茶碗,端了過來,沉默不語。 如水也一言不發,默默低頭,雙手接過,然後說道: “久疏問候了。” 如水故意以快活的表情看著尼姑的臉。尼姑微微點頭,臉上現出困惑的神色,俯首,身子一動不動。

“那個,” 如水舉起了手杖,指著籬笆旁邊的雜樹說道。 “是烏岡櫟吧?”如水嘟囔著,他不必問尼姑便知道。 “這是材質粗硬的樹。”如水說。 “適合做櫓和木槌。用這種木頭燒出的炭,火力比任何木頭的火力都強。它是這樣的木頭,粗硬。”如水又說道。正像如水所言,在京都,庭院裡不栽這種樹。 “這是尼師所栽的嗎?” 如水問道。不必特意詢問,土很新,像是最近挖坑栽下的。 “那個男人,” 如水沒提名字。 “緣何喜歡那種樹,在大坂宅邸和佐和山城都栽那種樹。他也具備通常的茶道修養,為何那麼喜歡毫無情調的樹,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 “因為他有智慧。” 尼姑首次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尼姑想說的似乎是,烏岡櫟在帶櫟字的樹中,材質最堅硬,所以用途很多。出於重視實用遠超過重視情調的智慧,那人才喜歡這種樹。 “那男人智慧過多了。” 如水說道。 “智慧過多,從臉上都流露出來了,和我相似。但我懂得韜晦之術,到現在還活著。” “你這人怎麼這麼壞喲。” 尼姑帶著蔑視,看著如水。如水並不生氣,執手杖劃著地面,點頭笑著說道:“我很壞。” “我很壞,但還有一個男人,比我更壞。” 如水說的“還有一個男人”,指的就是家康吧。 “不義之人昌盛,這是好事嗎?” 尼姑似指家康。 “哎呀,這話不對頭喲。” 如水歪頭反駁。按他的生存經驗,義與不義儘管可以成為起事的名目,卻成不了改變世道的原理。 如水想說的是,豐臣家已失去了繼續治世的魅力。秀吉晚年,從大名到庶民都暗中渴盼秀吉政權結束。儘管如此,那男人卻硬要延續這個政權。一切的勉強都集中在這裡。但是,如水保持沉默。他改換話題說道: “那男人成功了。” 此乃僅就一件事而言。他那一舉是獻給故太合最好的盛饌。豐臣政權滅亡之際,如果連三成這樣的寵臣都奔向家康獻媚,那麼世道的形象就崩潰了,人們失去了道德操守的界限。如果遭活在人世的寵臣背叛到這種地步,那麼秀吉的悲慘可真是沒救了。如水此言的意思是,在這一點,那男人獲得了圓滿的成功。 少刻,如水放下茶碗,站了起來。 ——將此當作供品。 如水說完,將懷中取出的東西放下。又喊起尼姑的俗名——初芽。然而,這時尼姑的身影已不見了。 太陽西傾,採光紙門已經關上了。西斜太陽照射著的紙門上,映出了烏岡櫟的影子。 翌日,如水離別了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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