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終於逐漸泛白。盆地裡雨意濃濃,大霧瀰漫,人馬好似皮影戲偶移動。這時,東軍第一支大軍福島正則的六千兵力,基本進至盆地中央,背靠明神之森布陣,白底畫著藍色山道紋的旗幟迎風招展。
午前七點左右,東軍部署完畢。
除了先鋒的福島部隊,後續還有加藤嘉明三千人,筒井定次兩千八百人,田中吉政三千人。這些兵馬與天滿山的西軍宇喜多秀家對峙。此外,藤堂高虎、京極高知在中山道略偏南,面對西軍小早川秀秋的松尾山,布下了野戰陣地。
第二支大軍以細川忠興為主將,配以稻葉貞通、寺澤廣高、一柳直盛、戶川達安等武將。這支大軍面對石田三成陣地,橫向大面積鋪開。黑田長政部隊帶有一種游擊性質,位於第二支大軍最右側,擺出了衝擊石田三成陣地的架勢。
第三支大軍以德川麾下的本多忠勝為軍團長,佈於家康大本營前方。第四支大軍以池田輝政為中心,從者有淺野幸長、蜂須賀豐雄、山內一豐、有馬豐氏、中村一榮、小出吉辰、生駒一正、水野清忠。這支大軍控制西軍南宮山陣地,死死釘在此地。
家康大本營佈於桃配山上。從這裡到西北方向三成大本營的笹尾山,約有四公里距離。
午前七點剛過,家康緩慢登上山頂,坐在折凳上。
折凳旁立著家康自少壯時代就一直使用的大將像徵——金扇大馬標。
這支金色七根扇骨大扇,中心處畫著一輪紅日,扇骨釘垂吊著銀穗。
馬標前並列插著昭示源氏血統的十二面雪白大旗。另外還有一面上寫“厭離穢土欣求淨土”的大旗,在大霧中飄揚,說明了德川軍的戰爭哲學。
那八個字出自淨土宗的理念:討厭現世(穢土),憧憬死境(淨土)。家康的佛教信仰屬淨土宗,他麾下之人也多是這一派。看這八個大字,自然就會產生武勇活躍不怕死的心情。四公里之外,笹尾山陣地迎風招展的三成大旗上寫著“大一大萬大吉”,呼喚勝利好運,飄漾著充滿現世利益的氣息。與之相比,家康的八個大字非常厭世。
早上七點半前後,東西兩軍的布陣工作基本上結束了。
從人數看,西軍十餘萬,東軍七萬五千有餘,西軍略佔優勢。論及陣形,西軍絕對有利,對東軍幾乎構成了包圍的陣形。從紙上作戰來看,可以說開戰前就注定三成必勝。
家康一方佔有隱形優勢。家康用戰略彌補己方戰術之不利。不消說,家康不靠戰術而要靠戰略取勝。開戰前他就開始瓦解西軍,正在對半數敵軍內部採取間諜活動,而且他們幾乎都倒向了家康,達成或倒戈或不抵抗的逃亡等約定。若這些叛將所言為真,那麼對家康來說,戰爭已不過是一場野外劇,其進展與勝負都在劇本里安排停妥了。
桃配山頂,家康坐折凳上打盹兒。可見交戰會走向勝利吧。在努力達到勝利之前,家康付出了不懈的努力。
然而家康到了桃配山頂,卻仍不能放下心來。
(果真能按照劇本的情節發展嗎?)
這是家康的擔憂。諸事在揭開蓋子觀看前都不知其真相。
證據是家康神情焦躁,旁觀都覺得非比尋常。他動輒無緣無故站起來在山頂走動著。
“這場大霧,讓人很無奈呀。”
家康嘟囔著毫無意義的話,似乎耐不住開戰前時間的沉重。霧很濃,不過數公尺外就甚麼也看不見了,故而發生了一件稀奇事。
有個旗本名叫野野村四郎右衛門,因大霧迷失方向,騎馬一直走到了家康的折凳附近,馬屁股險些撞上家康的臉窩。
若是平時的家康,頂多苦笑一聲完事了,或者說句話讓他注意。
現今的家康卻像換了個人。
“啐!”
家康大喝一聲,拔刀猛地刺向身旁,要砍死野野村。野野村一看是家康,
“哇!”
喊叫著逃跑了。家康的刀沒碰著他的身體。這一下令家康更惱火了。
家康眼前,一個名曰門奈長三郎的小姓背後插的小旗搖搖晃動,不僅擋住了家康的視野,都快碰到家康的臉了。
“滾開!”
家康怒吼了。不僅如此,他揮起那柄出鞘卻沒砍著野野村的利刀,嚓!一刀砍斷了長三郎背後旗桿。但家康或許立即就後悔了,到此為止,沒再責備那二人。
濃霧奪走了二十萬人的視野,因為大霧無法活動,敵我雙方一槍也不能放,一直在等待濃霧淡散。
“敵軍如何?”
家康反覆追問,多次離開折凳站了起來,但他沒察覺自己的這種舉動。為了掩飾如此焦慮不被人發現,他對左右像開玩笑似地說道:
“從前有個能人。”
所謂“能人”,譬如家康青年時代的下屬內藤四郎左衛門等即是。
“他在大霧裡也能看清東西。”家康說道。
“四郎左衛門已經老了,不能來參加這場戰役。”
此話是想說現在的人不行吧。家康環顧左右,眼神盯住了名曰渥美源吾的人。
“源吾在呀。”
家康高興地說。渥美源吾並非“使番”,但老於世故,讓他當間諜,會幹得出類拔萃。
“跑一趟,去觀察一下敵情!”
源吾當即抓過韁繩,策馬下山馳去。
他的右肩貼著鑲邊的紙,這是東軍記號。
源吾像霧中游泳般前進,途中一看見霧中人影,就問道:
“山之山?”
這是東軍的暗號。
“麾之麾。”
對方這樣回答,就是自己人。源吾僅跑了十五六分鐘,就立即折回桃配山,向家康匯報。
其實,源吾連一個敵人的影子都沒看見,卻回禀說看見了。
“敵軍形勢,時機正好。我方應當湧上去了。”
源吾大聲報告。意思是應當發起攻擊了。
家康頷首,令源吾退去。然後滿意地說:
“不愧是個老於世故的人。”
家康知道源吾的報告純是謊言,並非來自觀察敵情的結果。然而,所謂“應當湧上去”,說明形勢大好,對鼓勵開戰前的士氣大有效果。
“為何說謊?”
源吾回到陣地,同僚們這樣責備他。
“我心裡十分清楚,今天的交戰,主上不出馬是打不贏的。潮水已達高潮了,不看敵情,主上也該出馬了,而且越早越好。”
“但是,主上早出馬,若淪為敗軍,你做何辯解?”
“笨蛋!”
源吾嘲笑道,不再理睬他們。若淪為敗軍,自己死了,家康也死了。
死人和死人之間哪裡還有辯解? !這就是諳熟戰場機理的老油條的回答。但須謹慎,不可透露答案。
此時,東軍有的步兵部隊在濃霧中進逼敵軍。這是一支三百人許的小部隊,其一馬當先的行動,包括家康在內,東軍誰也不知曉。
部隊主將是鬆平忠吉。
家康的四兒子,為家康的側室阿愛所生。忠吉年少,卻任武藏忍十萬石的城主,現年二十一歲。因娶井伊直政的女兒為妻,家康命令直政擔任忠吉的輔佐官。
此日,直政來到忠吉陣地後,建議道:
“這是大將的初陣,若如此滯留後方,最終會未見戰鬥,交戰就已經落幕了。大將理應一馬當先,觀看打頭陣的將士們如何奮力衝殺。”
直政親率三十騎,一路陪同,開始霧中進軍。
部隊宛似摸摸索索前進,一路上鴉雀無聲。
(迷路了吧?)
連直政這樣老練之士,瞬間都出了一身冷汗。此刻,一名虎背熊腰的騎馬武士衝破濃霧出現眼前,手持一柄鉤形長槍刺來,
“來者何人!”
以破裂嘶啞的嗓音大喝道。
直政一聽覺得聲音好熟,卻是福島正則的物頭、武名天下傳揚的可兒才藏。
(糟了,不妙!)
直政這樣思忖,肯定是碰上了己方先鋒福島正則部隊。這個可兒才藏大概在這裡負責監視可能溜到前線搶頭功的後方友軍。
“從他人關卡旁通過,是何道理?今日打頭陣者非福島左衛門大夫莫屬,難道想溜上前去搶頭功嗎?”
“非也。”
直政報上自己的軍監之名,言語謹慎,並高喊道:“馬上公子乃鬆平下野守忠吉大人。”
然而可兒才藏巍然不動。
“無論何人,軍法就是軍法!”
“不,我等並非想上前搶功,是根據主上命令,前去窺察敵情。”
直政撒謊了。
可兒才藏也是個身經百戰的老練武將,識破了謊言,在馬上大笑道:
“說是窺察敵情,這般威嚴龐大的隊伍,做何解釋?能騙過其他人,卻瞞不過我才藏的雙眼!”
“噢,覺得可疑,確有道理。”
言訖,直政將帶領的大部份步兵留在福島陣地上,率輕兵擺出宛如前去窺察敵情的架勢走過去了。
可兒才藏怒火中燒,嗓子眼兒呼隆呼隆直響,一口沫狠勁吐在地上。
直政和鬆平忠吉繼續前進,緊貼著敵軍宇喜多部隊前頭一同行進。這時,雨停了,風刮起來了。
風給戰場帶來了變化。霧氣開始流動,漸漸可以看見雙方人馬和一片旌旗了。
(這也太靠近了。)
直政慌了神。霧若不淡薄,還可以混在宇喜多部隊裡。
宇喜多部隊也發覺了這一群可疑人馬的影子。宇喜多部隊的前鋒指揮,是名播遠近的作戰高手明石掃部助全登。
“那些人影不是我方軍隊。”
他這樣判斷,試探著派去一哨人馬。直政火速做出反應,命令三名持火槍的足輕向前來的宇喜多部隊連續射擊。
這槍聲,成了關原戰場最早響起的槍聲。
其後,直政保護著女婿鬆平忠吉撤下來。聽見槍聲,東軍先鋒福島正則大怒。
正則將銀色芭蕉扇馬標插在地上,背向明神之森,拿出折凳。這時,他聽見了槍聲。
“被別人搶先了!”
正則大喊,命令擂響戰鼓,全軍開始戰鬥。不僅如此,正則還飛身上馬。
福島部隊的足輕在霧里活動,朝宇喜多部隊猛烈射擊。
對方則以更大的規模還擊,從明神之森到天滿山南麓這一大片空間裡充滿了槍聲和硝煙。
當然,桃配山頂的家康也聽見了槍聲。
家康焦慮不安,因為霧中遙遠的槍聲倏然停了,僅是偵察部隊的衝突?還是先鋒部隊正式開戰了?家康不甚清楚。
“剛才槍聲確實響了,但又停了。有再聽見槍聲嗎?”
家康詢問左右,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然而,左右沉默,皆歪首猜度。
“緣何默不作聲?”
家康追問時,一個老人實在忍不住,開口講話了。
他並非武士。
是家康的馬夫,老人名曰“縋り(sugari)”,字怎麼寫,連他本人也不知道。
老人的身分沒資格和家康說話,但目前情況緊急。長年跟隨家康馳騁戰場,他也養成了第六感。
“屬下認為,交戰已經開始了。主上趕快出馬吧。”
家康和左右都感意外,好像戰馬開口說話了。家康焦急了,問他何出此言?
“剛才聽到了火槍聲,槍聲停了,證明長槍拚殺開始了。”
理由如此。
家康當即採用了他的建議,“既然如此,吹螺號,讓將士們齊聲吶喊!”命令了軍營奉行。
緊接著,家康的命令化為螺號聲。強勁的號角聲幾乎吹散了霧氣,撲向眼底的關原,在空氣中迴盪,宣告開戰。
然後德川軍主力三萬人,站在草地上齊聲吶喊。
這波怒吼在橢圓形的關原上空轉圈飛馳,每轉一圈之際,霧裡的遠近各地敵我陣地中就飛出了回應的吶喊。螺號、吶喊、古鉦同時響起,巨聲飛天馳地,碰撞四周群山,回音激盪,一時鳴響不止。
“去看一下先鋒交戰的場面!”
家康向使番下令。家康身邊的使番有安藤直次、成瀨正成、城織部、初鹿伝右衛門、米津清右衛門、小栗忠政、牧野助右衛門、服部權大夫、阿部八右衛門、大塚平右衛門、大久保助左衛門、山本新五左衛門、橫田甚右衛門、鈴木友之助、小笠原治右衛門、山上鄉右衛門、加藤喜左衛門、島田治兵衛、西尾藤兵衛、中澤主稅、保坂金右衛門、直田隱岐守、門宮左衛門等。
這些都是精選出來的戰場菁英,總在家康身邊擔任傳令與偵察的差事。他們後背插的小旗統一在黑底上寫著一個“五”字。
其間有兩騎疾馳而出,是小栗忠政和米津清右衛門。
二人勢不可擋,來到了福島部隊的戰場,看完了概況,“我方必勝!”立即撥馬返回,向家康覆命,然而這並非事實。此時福島部隊被宇喜多部隊沖殺得漸漸退卻了數百公尺。
然而,家康並不知曉。
“策馬前進!”家康下定決心。他捨棄了桃配山,要將指揮所前移至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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