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成也沒有疏忽大意。
“做事需縝密。”
三成遣人去邀請織田信長的孫子前來佐和山城。
“有軍事戰略相商。”
這是理由。三成必須敲定岐阜中納言織田秀信加盟西軍一事。畢竟秀信年輕而且凡庸,難保他會改變主意。
“和我相商嗎?”
以武將身分受人相待,織田秀信喜在心懷。任輔佐官的家老木造和百百二人,總把自己當作孩子。由此看來,三成是個通情達理的明白人……
“轉告治部少輔,我接受邀請。”
秀信答覆。
“哎呀,主公當場答覆是否合適?等那二位回到岐阜,再回覆也不遲呀。”
有家臣如此諍諫。 “那二位”指的是木造和百百二人。他倆去京都前田玄以處,諮詢織田家究竟應該加盟西軍還是東軍。
“我的事,我做主!”
秀信氣哼哼地回答。
“我並非永遠是個孩子,爾等可知道我是誰的嫡孫!”
秀信大喊:我繼承了祖父信長的直系血緣!
秀信將隊伍整理得華美絢爛,向近江佐和山城進發了。從岐阜算起,距離大約五十公里。途中在國境住了一夜,翌日黃昏抵達佐和山。
三成為了這一場接待,前夜由美濃大垣歸來了。
三成穿一身禮服,至城下鳥居本迎接秀信。三成下馬施禮,秀信則在馬上頷首,喜形於色答禮曰:
“蒙專程出迎,禮儀太隆重了。”
(必須將這位中納言大人攏入手中。)
三成來到人世四十年,從沒像現在這樣勞心費神。岐阜城能否到手,會導致戰略形勢大不一樣。
三成親自引路,將貴客請進佐和山城內的書院。在此,三成就戰略梗概做了說明。話到半截,秀信似乎感到厭倦了。
“治部少輔,行了。聽一言即可。軍事戰略必勝無疑嗎?”
秀信想听結論。
“正是!”
“不會發生意外吧?千真萬確可以獲勝嗎?”
“必勝!”
“這樣便好。這一戰歸於你的指揮之下,我不想再羅嗦詢問了。與此相比,治部少輔,我倒想看看那個。”
“何謂'那個'?”
“狂言袴呀。”
“啊,是茶碗呀。”
三成失望了。這位年輕中納言的興趣似乎不在武道,而在茶道。
“茶道明晨再享用吧。”
“唯夜間茶道,才趣味盎然。”
三成無奈,只好命令也列席這場軍事會議的司茶僧安排茶室。
(真拿他沒辦法。)
三成的謀臣島左近也這麼暗思。秀信身上,毫無祖父信長的氣質與才能。
少刻,庭院裡的燈籠點亮了,秀信在三成引導下,走過了通往茶室的走廊。
茶道開始了。
“是這個嗎?”
秀信將喝完了的茶碗置於膝頭欣賞。這是由朝鮮傳進來的,胖嘟嘟的碗體呈圓筒狀,上面印著圓形花紋,總令人聯想到狂言演員裙褲上的花紋,故得名“狂言袴”。
“這是利休居士喜好的款式。”
“聽說是的。”
秀信點頭。他喜歡欣賞茶道用具,這個情趣似乎繼承了祖父血統,他不懂規矩似地,熱心地長時間觀賞著。
(送給他嗎?)
三成思索著。從現在開始,面臨了賭上歷史與身家性命的大戰,再好的天下名器,珍藏下去究竟有何用?
“請收下吧。”
三成靜靜說道。
“請今後在岐阜城裡使用吧。”
“要送給我嗎?”
秀信雙眼閃爍著天真無邪的光芒。
“敝人的身分與它太不匹配。如果經中納言大人的手愛撫過,茶器就會價值飆升了。”
“我好像是為了要這茶器而來似的呀。”
爾後,秀信在城裡住了一夜。
翌晨,天氣晴朗。
佐和山城門前面有條街道。幾名武士騎馬由西而來,策馬來到城下。
武士是織田中納言家的家老木造具正和百百綱家。他倆訪問了京都的織田家顧問前田玄以之後,聯袂歸來。
(這裡是三成的城池,必須飛速通過。)
二人都心懷這般緊張,終於策馬奔馳而去。
三成也沒有粗疏大意,他揣測今天早晨這兩人可能會通過城下,便在街道上安排了兩個認識他們的家臣。
這個安排恰中所願。木造具正和百百綱家二人來到了鳥居本宿入口時,石田家的家臣擋住去路。家臣身穿無袖禮服,手執折扇,在路上鄭重緻禮。
“想必是木造大人和百百大人吧?”
石田家家臣懇切問道。
“怎地,你是何人?”
“在下是石田治部少輔的家臣白石權十郎,真是貴人多忘事喲。”
“有何要事?”
二人下馬。
石田家家臣不慌不忙說道:
“我這里傳達主公治部少輔的口信,務必請順便進城裡一敘。”
(這可麻煩了。)
木造和百百二人流露出為難的神情。
“盛情難得,但我等並非人在旅途遊山玩水,而是奉主公命令進京的歸途。須盡快返回岐阜覆命。請讓我們直接從城下通過吧。”
“奉主公命令?”
“正是。”
“那正好。尊主公中納言大人,現今正逗留本城。”
(啊?)
二人流露出驚詫的神情。無可奈何。二人本來要拿前田玄以反對加盟西軍的主張說服秀信,如今這計劃毀於一旦了,說服與否還有何意義?秀信已在三成手中。
(僅僅是白忙了一場。)
二人對視了一眼。二人都認為,豐臣家的文官石田三成焉能戰胜千軍萬馬的家康。在京都從豐臣家的奉行前田玄以那裡,詳細聽聞了西軍內情后,二人尤其這樣斷定。玄以反覆指出:
“一旦開戰,真正會活躍戰場上的僅有石田與大谷的部下而已。”此話現在又縈繞在二人耳中。
(信長公以後的織田家,如今也要滅亡嗎?)
二人同時思謀著。
然而,主公中納言秀信眼下正滯留此城,不得不順路進城一拜。
二人滿心不情願,進了佐和山城。
在城內書院,二人拜謁了秀信。退下又在另室會見了城主石田三成。
三成始終喜形於色,出酒食款待二人。
“盡忠秀賴公,令人欽佩。”
言訖,三成分別饋贈二人名刀與黃金等。
二人很快就退下,催促秀信返回岐阜。
岐阜城裡,再次召開了軍事會議。二人備述了前田玄以的意見:
“德善院認為,歸根結柢,應當站到德川右大臣一方。主公絕不想無視德善院的意見吧?”
二人這樣逼問。
“不能無視。”
秀信言辭窘迫,臉色近乎蒼白。前田玄以畢竟是在本能寺事變中救自己出戰火的恩人。加之他還是織田家的顧問。
玄以同時是豐臣家的五奉行之一,他表面上與三成聯手,是此舉的主謀,實質上這位主謀本人卻力主:
——不可加盟西軍!
恐怕玄以也是表面服從三成,暗地與家康互通款曲吧。若理解到這一步,豈不可以說,西軍內部已經腐朽得一塌糊塗了嗎? !
“主公該當如何?為了織田家萬萬歲,此刻加盟勝利一方,才是最允當的選擇。”
“不過,”
秀信的嘴唇顫抖著:
“我專程去了佐和山,已和治部少輔立下約定。約定不可推翻呀。”
“菩薩說謊是一種權宜之計;武門謊言是一種策略。不必那般忠義守規矩。”
“你是說要毀約嗎?”
“正是。”
“不可!”
秀信看重面子,諸事都喜歡做得時髦奢華。在人際關係上,秀信不能做出毀約那種骯髒事來。
“這樣的話,”
有人膝行湊前。原來是老臣飯沼十左衛門。
“先佯裝加盟西軍,再看準治部少輔疏忽大意之時,邀他來本城,將之謀殺了事,如何?”
“蠢、蠢貨!你以為我能做出那等行徑來嗎?汝等要讓我當齷齪的卑鄙小人啊?!”
“不行嗎?”
“我不再聽了,別說了!對故太合盡忠義,必須奔向秀賴公一方,此外,我不再考慮其他事了!”
秀信大喊道。秀信的話說到這份上,群臣不能再提出異論了。
此決議明定下來,是在會議兩日之後:三成的侍大將河瀨左馬助和柏原彥右衛門率一千士兵入城,擔任援軍。
“迫不得已。”
木造具正對同僚百百綱家低語。這樣一來,只好與東軍交戰了。但若真打起來,對織田家的未來反倒是危險的。
“為保住織田家戰後不被摧毀,交戰須適度,並要將真意傳達給東軍。”
木造和百百想出這一計,決定遣密使將意向通報福島正則。此時,正則住在木曾川對岸、東軍最前線的清洲城裡。
“左衛門大夫這人接受拜託,會貫徹到底。西軍敗北後,他在內府面前會給我們說好話打圓場的。”
當夜,木造具正差密使去了對岸的尾張清洲城。
清洲城裡,召開了開戰前最後一次軍事會議,議定的主題是:
——先攻打哪座城池?
正面西軍最前線的要塞有三座,即:
岐阜城(十三萬三千石,織田中納言秀信)
犬山城(十二萬石,石川備前守光吉)
竹鼻城(杉浦五左衛門重勝)
其中,竹鼻城與其說是城池,毋寧說是一座堡壘。
“先打軟弱的吧。”
這種意見佔壓倒性多數。此戰法是攻擊陣地的原則。意見的內容具體說來,即人稱金城湯池的岐阜城放到最後攻打,先摧毀小城犬山城和竹鼻城。
“有道理,有道理,所見極是!”
家康派遣的軍監本多忠勝和井伊直政表態。他倆在會上概不發表意見,只是點頭。在他倆看來,戰鬥的主角始終是豐臣家的大名,並非德川軍,自己只要能促動議事就行了。
“還有哪位發表高見?”
“敝人。”
福島正則湊上前來。
“敝人反對。無論怎麼說,岐阜城都是主幹,犬山和竹鼻不過枝葉耳。再難攻也應該先打岐阜,攻下此城,作為枝葉的犬山和竹鼻自然也就枯萎了。”
“說起岐阜城,”在滿座人的中心處,有人開始低聲議論:
“那可是故右大臣(信長)苦心設計的。能那麼輕而易舉攻下來嗎?”
“說甚麼?”
正則扯開嗓子粗野喊著:
“別人我不管,敝人獨自攻下來給列位瞧瞧!”
出此一言,眾人緘默不語了。諸將不得不服從他的意見。正則任先鋒大將,他是在座豐臣家大名中的首席。
“既然如此,就服從左衛門大夫的高見,先打岐阜吧。”
軍監本多忠勝下了結論。忠勝前一夜從正則那裡聽到織田家的意外內幕,作出判斷:
——不消說,岐阜比犬山和竹鼻還軟弱。
犬山雖是小城,卻由石川備前守光吉把守,此人是從故秀吉的“母衣武士”獲得提拔的,以剛直聞名。按照攻擊軟部的原則,犬山城倒是應該避開。
“如此一來,如何攻打?”
軍監本多忠勝問道。
一切全成了正則獨自恣意活躍的舞台。
“如軍監所知,若奔向岐阜,必須渡過木曾川。”
“是的。”
忠勝鄭重頷首。此時的忠勝要做到盡量不傷害正則的情緒。
“水淺的地方有兩處。”
“是嗎?”
“上游在河田,下游在尾越。”
正則生於尾張清洲,現今又是清洲城主,對於渡河登對岸美濃的軍事要地情報,自是了然於胸。
“若從上游的河田渡河,距岐阜城大手門很近。敝人是先鋒,當然應該一馬當先,從河田渡河。”
是否還有異議?正則環視了會場。
“胡說!”
三河吉田食祿十五萬二千石的池田輝政,豎起了膝頭。
輝政通稱三左衛門,在豐臣家殿上也是個眾所周知的粗莽大名。
池田輝政現在是三河吉田城主,但直到秀吉攻打小田原之前,他曾短期擔任過岐阜城主,自然熟悉城池情況,通曉美濃地理,故而這次與正則並列,獲任命為先鋒大將。
“左衛門大夫,不要想錯了!彼此同為先鋒,何故你取捷徑河田,我卻必須取道交通不便的下游尾越?”
這是合情合理的意見。
但正則不讓步,輝政也不後退,逐漸地越吵聲音越高,最後雙方都快動手扭打一起了。軍監本多忠勝居中調停,他先勸說正則:
“大人是首席先鋒,這一點眾人皆知。爭論起來對大人有利。但這場戰爭'人和'至上,仔細想來,大人是尾張的領主,較容易徵集到渡河用的木船和竹筏,而三左大人(池田輝政)不具備這種便利條件。所以,將上游的河田讓給三左大人吧。”
不言而喻,此一番話好似煽動正則的自信心般,催促他讓步。
正則對忠勝的細緻勸說感到滿意,同意將上游讓給輝政,自己取道下游的尾越,進攻岐阜城搦手門。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