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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刺客

孔雀膽 吴蔚 27314 2018-03-13
施宗聽了大吃一驚,無為寺號稱皇家寺院,坦綽、寶姬等重要人物長年在此生活,守衛之嚴密不下城中總管府,竟有人能潛入寺中刺殺了紅巾使者,這是從所未有之事,想來刺客武功非同小可,正欲親自趕去,又擔心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忙召入數名羽儀,命他們陪同楊智緊守在普照禪師門口,不得擅離信苴一步,安排妥當,這才率人趕去隔壁。 院中施宗反應極快,朝身後兩名羽儀一努嘴,道:“過去看看。”二人尚未及應聲,便聽到又傳來一陣驚呼聲:“呀,呀,來人,快來人……殺人了……鄒先生被人殺了!有刺客!”大略自東面院中西廂房中傳來,聲音雖弱,卻是一字一句清晰可聞。 施宗聽了大吃一驚,這鄒先生便是明玉珍使者鄒興,無為寺號稱皇家寺院,坦綽、寶姬等重要人物長年在此生活,守衛之嚴密不下城中總管府,竟有人能潛入寺中刺殺了紅巾使者,這是從所未有之事,想來刺客武功非同小可,正欲親自趕去,又擔心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忙召入數名羽儀,命他們陪同楊智緊守在普照禪師門口,不得擅離信苴一步,安排妥當,這才率人趕去隔壁。

剛到達南禪院門口,便遇到一小隊巡邏武僧,亦是聞聲趕來。領頭者正是達智和尚——他四十歲出頭,自幼出家,是無為寺首座無依的大弟子,功夫極為了得,除了負責寺內巡防警衛外,還教習世家子弟武藝——一見到施宗便問道:“施宗羽儀長,裡面出了什麼事?”施宗道:“我也才到。”達智問道:“信苴人呢?”施宗低聲道:“還在隔壁迴光院內。” 方欲一同進門,忽又聽到西北邊樹林遠遠有人厲聲喝道:“是誰?站住!”分明是羽儀長施秀的聲音,隨即有呼喝打鬥之聲傳來。達智道:“貧僧過去看看。”正要領人趕往林中,施宗忙叫道:“不必。請禪師速去調派武僧,嚴密警戒無為寺周遭,不許任何人出入。” 達智聽到林中打鬥聲愈緊,瞬間便有人痛呼受傷,料來敵人武藝不凡,又有黑夜作掩護,我方正需要增援,施宗卻讓他調集武僧去守衛別處,未免有些不合常理。他卻是不知施宗獵人出身,擅長狩獵,如此安排自有深意,無論施秀是否已經遭遇到刺客,只需緊守住出口,便可來個甕中捉鱉,刺客與同夥均可一網打盡,而所有人一窩蜂趕往林中,四周警戒必定放鬆,混亂中反倒更容易為敵人所乘。

達智平素沉默寡言,雖愕然不解,卻也不多問,立即應道:“是。”飛快地交代完巡視僧人,各自趕去調動人手。這寺內有數百武僧,盡是武藝高強之輩,且訓練有素,一旦有敵來犯,可當一支精兵使用。施宗也顧不得林中施秀情形,匆忙來到南禪房院中。 南禪房也是一處獨立院落,只是比迴光院要大一倍,北面是數間單獨的房間,東、西則各是一排廊房,院中的大片空地種有不少果樹茶花,頗似一處小園林。 奇怪的是,使者所住的西廂房一片漆黑,反倒是對面的東廂房燭火通明。兩名漢人站在東廂房廊簷下,一胖一瘦,均是三十餘歲,作行商打扮,正朝這邊好奇張望。施宗一眼認出兩名漢人並非明玉珍使者隨從,卻不知道為何住進了南禪房中,一時不及上前喝問,只回頭交代羽儀道:“守住院門,不許任何人出入。”羽儀轟然應命。

忽見使者鄒興的隨身小廝鄒當慌裡慌張地奔出西廂房,一見有人進來,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放聲大哭道:“可算來人了!我家主人被殺了!”施宗皺眉問道:“在哪兒?”鄒當一指一片漆黑的廂房道:“在那裡。” 進來堂內,有羽儀搶先打亮火石,燃起燈燭,只見不大的正屋中甚是凌亂,桌椅均翻倒在地。那使者鄒興橫躺在近大門處,仰面朝天,胸口為利器所傷。施宗上前一搭,卻意外發現還有微弱鼻息,忙叫過一名羽儀,吩咐道:“快去藥師殿叫白沙醫師來。” 又見鄒興傷口處依舊鮮血汩汩,染紅了大半邊身子,擔心他失血過多,撐不到醫師來,微一沉思,自懷中取出金創藥,整瓶傾倒在鄒興傷口上。大理白族密藥妙絕天下,那金創藥有奇效,登時便止了血。

鄒當瑟縮在門板處,忍不住哭道:“這可如何是好……”施宗道:“你家主人還沒死。”鄒當一愣,道:“當真?”施宗道:“怎麼就你一人?鄒大人不是還帶有三名隨從麼?他們人呢?”鄒當道:“這個……小的也不知道。他們三個晚上一直跟主人在房中說話,可我剛才聽到聲音進來時,只見到主人一人躺在門口。興許……他們幾個是追刺客去了?”又追問道,“這位官人,我家主人真的還有救麼?” 施宗點了點頭,不再理會鄒當。他少年貧寒,敏銳多疑,微一沉吟,便覺得使者遇刺一事疑點極多,當即吩咐羽儀先將鄒興抬回床上,又下令封閉南禪房,就地扣押所有人,包括適才見過的兩名漢人、在院中充作雜役的兩名小沙彌、使者隨從等,分別軟禁在各自房中。羽儀當即上前,不顧鄒當抗聲哭鬧,將他拖進房中關了起來。

大致處理完南禪房事宜,施宗這才匆忙趕往藏經閣西的樹林。卻見林中人影飄忽,白光霍霍,如雲漏電光,往來閃爍,金刃之聲大作。恰逢數名武僧趕到,燃起燈籠火炬,一時之間,亮如白晝。凝神細看,原來五條人影在惡鬥一名持劍的蒙面人。那蒙面人武功玄妙,身形飄忽,輕靈奇詭,運劍如風,招式精妙,料來就是刺殺了鄒興的刺客。圍攻刺客的五人中,有兩名羽儀、兩名武僧,另有一手執浪劍之人,卻是前任總管段光之子段文。施秀與另外兩名羽儀只守在一旁監視。 施宗一揮手,眾羽儀一擁上前,將交戰數人一併圍住。施宗見段文腳下虛浮不穩,知其定然又飲了不少酒,不由得大驚失色,忙叫道:“文公子退下!” 場中翻翻滾滾,勁風鼓盪,正鬥得驚險劇烈,根本無暇理會場外之事。施宗轉頭喝道:“施秀,你怎可讓文公子涉險?”施秀手摀胸口,卻是答不上話來。一名羽儀道:“敵人武功厲害,施秀羽儀長受傷岔了氣。”頓了頓,又補充道:“我們二個也受傷了。”

恰在此時,一名武僧手中長棍被斬斷,人也悶哼一聲,摀住肩頭,踉蹌著倒退數步,將手中斷棍拄在地上方才頓住身子,不停地喘氣,顯然是中了一劍。四名羽儀發一聲喊,拔出長刀,一東一西一南一北上前夾擊,不料西邊一人剛一加入戰團便被段文浪劍撩中手臂,北邊一人則被另一受傷的武僧撞倒,兩人滾在了一處。 施宗知道雖然己方人數大佔上風,黑夜中混戰卻只是各自為戰,彼此擁擠,手腳難以施展開來,忙回頭命道:“調弓弩手來!” 大理除了普通軍隊外,尚有一支精兵稱“羅苴子”,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精於騎射,專門負責陽苴咩城的警衛。今晚段功親來無為寺,施宗特意借調了一隊羅苴子扈從身邊。一名羽儀從懷中掏出了一隻黑色哨子,放到唇邊一吹,頓時一陣“咿咿”的聲音劃破了夜空的寧靜,刺耳而尖銳。

施宗又喝道:“住手!”聲音雖然不大,卻是剛勁有力。場中幾名羽儀聞令,各自迅疾退開,只有段文不肯停手,他酒意上來,只憑一股蠻力鬥狠,意識不到凶險萬狀,羽儀躍開,反倒為他騰出了地方,當即猱身上前,與那刺客纏鬥。二人均是使劍,以快打快,劍光泠泠,劍風激盪,轟轟有聲,獵獵作響,人影晃來竄去,倏忽貼在一起,倏忽又分開,眼睛稍慢,便分不清敵我。 施宗料到段文酒興發作,鬥得興起,只是他與那蒙面刺客近身纏在一起,身形極快,旁人難以插入戰團相幫,便上前幾步,厲聲喝道:“段文快些退下!信苴在此,你敢抗命麼?” 便在此時,段文手中浪劍直磕上刺客長劍。那浪劍是施秀隨身兵刃,用冶爐爐底青鐵鍛治而成,鋒銳異常,在月色下寒光凜凜,且劍重二十餘斤,比尋常寶劍要重出許多。雙方金刃一交,火光迸射,宛如黑夜繁星,刺客手中長劍“咯”地一聲脆響,攔腰折斷。他臨危不亂,大喝一聲,猶拿斷劍向段文肩頭斬下。段文本以為已經取勝,何況四周大援已到,沒想到對方鬥志如此頑強,見那斷劍挾著風聲,勁力十足,大有銳不可當之勢,不敢正面迎擊,向右一旋,繞過這一劍。刺客正等他如此,脫手甩掉斷劍,身子疾轉,已繞到他背後,反手抓住了他右腕,一把奪過浪劍,反擰右臂到背後,將劍刃橫在他後頸上。

周圍眾人明明見到段文得勝在即,不料一個“好”字還沒有叫出口,轉瞬又為敵人所製,不由得面面相覷。施秀胸口中了蒙面刺客一腳,好不同意才調勻氣息,叫道:“快放開文公子,你已經插翅難飛,還不趕快投降!” 只見藏經閣兩邊各有一隊羅苴子湧出,個個黑衣勁甲,腰間懸掛鐸鞘,斜背筒箭,手執弓弩。領隊的正是大將軍張希矯本人,他已經年過五旬,金黃頭髮如獅毛一般,須蕭若戟,極具威儀,略微一掃林中情形,揮了揮手,羅苴子頓時層層疊疊圍了上去,蹲在羽儀之前,拉弩上箭,箭頭一齊對準了場中的蒙面刺客,控弦欲發。更有人分赴林中四角把守,防刺客趁亂逃逸。 那蒙面刺客身陷重圍之中,毫不驚慌,沉聲道:“讓開!不然我就殺了他!”手上加勁,推著段文往前走。段文早已經酒醒,略一掙扎,只覺得半身酸麻,無力掙脫掌握,便氣喘吁籲地道:“你們不用管我,讓他殺了我。”

羽儀、羅苴子未得號令,絲毫不退。蒙面刺客也不遲疑,望東走出數步。張希矯一張弓弩,發出一支短箭,“嗖”地一聲,正射到刺客右腳旁,距他靴子僅半寸之遙。刺客見此神箭,當即頓住腳步,將浪劍一挺,冷笑道:“怎麼,你們當真想要他死麼?” 使者遇刺涉及兩國邦交,事關重大,當此情形決計不能放這刺客離開,可段文是前任總管之子、當今總管之侄,也不能任其身陷險境,施宗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得當,忽聽得背後有人叫道:“千萬別傷了人。” 只見段功帶領楊智等人疾步趕了過來。施宗忙迎上前去,低聲道:“禀信苴,明王使者未死,只受了重傷。”段功點了點頭,上前數步,朗聲道:“壯士身手不凡,敢夜闖無為寺,也是一號人物,何苦為難一名醉酒的少年?”

那蒙面刺客見他不過三十七八歲年紀,不攜兵刃,恂恂儒雅,渾身書卷之氣,問道:“你就是大理總管段功?”似不能相信他以大理總管之身份,會深夜現身無為寺。段功道:“正是。壯士今夜要想離開此處,難如登天。想必你冒險到此刺殺明王使者,也不過是受人差遣,只要你放了這少年,一切都好商量。” 蒙面刺客微一沉吟,乾脆地道:“好吧。”將段文推開,又拋下手中浪劍。段功料不到他如此輕易就放了手中人質,也不先提條件要求,竟意欲束手就擒,不禁大感意外。 施宗搶上前將段文拉開,一揮手,四名羽儀上前,兩人用長刀前後逼住蒙面刺客,防他暴起傷人,另兩人取過繩索,將他雙手雙腳盡行縛住。這繩索是山中獵人打獵時專門用來捆綁野獸,常年浸泡在桐脂牛油中,又軟又韌,堪比鐵鍊。牢牢捆縛停當,才細細搜他身上,卻只發現了打火石及幾枚貝幣,別無它物,大概他也知道此行凶險,事先清理了不必要的物件。 段功見刺客已被擒住,揮手命羅苴子先行散去。羽儀將刺客如拖牲口般拖到段功面前跪下,施秀拾回自己的浪劍,上前一把撕下他的面巾,登時露出一張英俊不凡的臉來,尚帶著一絲冷傲之氣,不禁詫異道:“原來是你。”扭頭道:“信苴,我白日尋找寶姬時在蘭峰上見過這漢人小子,他自稱是遊客,迷失了道路,原來是要上蘭峰俯瞰無為寺的地形。” 段功點了點頭,走到那刺客面前,問道:“你武功不錯,人也豪氣,叫什麼名字?是誰派你來行刺的?” 那刺客剛剛經歷了一番劇鬥之後,胸前背後衣衫盡皆濕透,神色疲憊之極,只冷笑一聲,道:“既是被你們擒住,何須廢話,要打要殺,悉聽尊便。”傲骨英風,極有灑脫氣概。施宗飛起一腳,狠狠踢在他腰間,喝道:“信苴問你話,還不快些回答!” 那刺客雙手反縛,手足繩索相連,無法動彈,挨了一腳,身子登時失去平衡,歪倒在地。施宗又上前,用力踢了幾下,他卻極是硬氣,哼也不哼一聲。 段功見刺客神態倔強鷙悍,知道拷打苦刑無用,他心中記掛使者傷勢,便止住施宗,道:“先將他押下去關起來,好生看守,明日再細細審問。”當下羽儀應聲上前,將刺客拖走。 段功又道:“施秀,我今晚就在翠華樓住下,不回總管府了,你立即派人回總管府告知夫人,免得她牽掛,請她不必等我,自己早些安歇。”說到最後一句時,聲音明顯溫潤柔情了許多。施秀應道:“是。” 信苴與夫人伉儷情深,是大理眾所周知的事,施秀正要去安排人手,又聽見段功道,“再多派些人手去五華樓保護梁王使者。”施秀道:“是。”上前低聲問道,“莫非信苴懷疑刺客是梁王那邊的人?”段功道:“沒有真憑實據,切不可胡亂猜測。”一揮手道,“去辦事吧。” 無為寺中有一處監牢,在藥師殿北側,緊挨蘭峰石壁,其實就是個葫蘆狀的天然石坑,深約五六丈,上面葫蘆洞口處加建了一道鐵柵,柵欄粗如兒臂,大半天生,略加人力順勢而建,便是個構築牢固的地牢。 施宗惱恨漢人刺客傷及數名手下、又曾踢掉弟弟施秀兵刃,有心折辱、挫他傲氣,藉口怕他掙斷繩索逃走,命人取過一條長鐵鍊,繞在他頸中幾圈,牢牢纏住,放他下地牢時,卻不完全放到地面,只讓他腳尖勉強著地,再將鐵鍊緊掛在牢窗的鐵棱上。那刺客手腳被縛,毫無反抗之力,只能任憑擺佈。 離開之時,只聽見地牢中鐵鍊嘩嘩作響,那刺客不斷掙扎,試圖腳掌夠著地面。施宗知他呼吸不暢,痛苦難熬,望著地牢裡冷笑道:“只要你說出是誰主使來行刺的,我立即就放你下去,讓你少受些罪。”等了半晌,卻不見牢中回應,知道那刺客無論如何都不肯屈服,當即怒道:“那你就活受罪吧,可惜你也就能多活這一夜了,明日就是你的死期。”他猜想以信苴之個性,多半要將刺客交給明玉珍使者處理,那使者身受重傷,其隨從定然勃然大怒,這漢人刺客不被倒點天燈,也要被鉤腸活鋸,抑或被縫在牛皮袋中活埋。又安排了兩名精幹羽儀在牢口看守,交代道:“若是刺客願意招供,便來禀報。”羽儀道:“遵令。”施宗這才往翠華樓回報。 及近翠華樓西側門時,忽見到前麵茶樹叢中有黑影閃動,施宗忙手撫浪劍,厲聲喝道:“誰在那裡?”卻見花叢後轉出一人來,舉手示意道:“是我,明王使者的隨從。”上前一看,果然是鄒興的隨從李芝麻。施宗問道:“你怎麼在這裡?”李芝麻道:“鄒大人被刺客刺殺,我和兩名同伴追了出來,因天黑不認識路,胡亂追著,不知道怎麼就到了這裡,跟同伴也跑散了。” 施宗心道:“這不是胡說八道麼?你住在前院,刺客也是在前院中被捕獲,再不熟悉地形,也不能闖到有高牆的中院來,何況把守的武僧也不能讓你進來。”也不揭破對方謊言,只厲聲叮囑道:“夜深了,請大人速回南禪房,寺內已經戒嚴,任何人不得擅自走動。”回頭向身後一名羽儀使了個眼色,吩咐道:“你趕緊護送李大人回房休息。” 那羽儀名叫董桐,當即會意,上前道:“大人,請吧。”李芝麻道:“多有冒犯。”轉身而去。 施宗見他根本不問刺客是否被擒獲一事,不免疑忌更深,忙從側門來到翠華樓,見段功正在堂內與無為寺住持了塵、首座無依、禪師本慧三人低聲交談,施秀、楊智、張希矯等人站在堂下,不敢上前驚擾。等了約摸一盞茶功夫,才見了塵三人向段功合十行禮,悄然退出翠華樓。 段功招手叫過施秀,問道:“使者傷勢如何?”施秀道:“回禀信苴,才剛剛派人叫醒白沙醫師,已經趕去南禪房,具體情形尚未得知。”段功道:“被刺客所傷的武僧和羽儀呢?”施秀道:“都只受了輕傷,已經自行醫治妥當。” 段功點了點頭,又問道:“適才無依禪師提到,今日南禪房東廂房新住進了他的兩位中原舊友,一位叫沈富,一位叫羅貫中,他們可曾受了驚嚇?” 無依禪師本是漢人,為少林南宗傳人,後來到大理見無為寺地靈鍾秀、臥虎藏龍,又仰慕住持了塵奇功,便留在了寺中。他年輕時曾云遊天下,交遊廣闊,偶爾亦會有舊友來訪。 施宗聽了當即一驚,忙道:“屬下在南禪房確實見過兩名陌生漢人,倉促之間未及詢問姓名與來歷,見他們並非使者隨從,卻無端出現在南禪房,為安全起見,已經將他們分開軟禁在各自房中。”段功大奇,問道:“你下令關住了他們?”施宗道:“是。屬下不知道他們是無依禪師舊友,這就派人將他們放出來。” 段功皺眉道:“嗯,沈富雖只是個富商,在中原一帶卻頗為有名,有'沈萬三'之稱,聽說張士誠也視其為座上賓。他兄弟沈貴長年經商於陝西、四川、雲南三省,是無為寺的大香客,每年往這里布施布帛鹽糧無數,你不問青紅皂白就胡亂扣押,萬一沈貴向無依禪師抱怨,叫我如何交代?”語氣雖然平和,卻隱有斥責之意。 施宗道:“當時情形緊急,院內使者躺在血泊之中,院外施秀正與刺客狠斗,屬下沒有時間細問究竟,這二人不明身份,貿然出現在殺人現場,形跡可疑,所以不得不先行扣押,具體如何發落,還待信苴示下。不止沈富二人,就連鄒興大人的小廝鄒當、在禪房打掃的小沙彌,屬下也下令也一併關押了。”段功沉吟道:“你這樣做,莫非是覺得使者遇刺事有蹊蹺麼?” 在大理,上下等級不似中原那般森嚴,總管也時常與親信的下屬稱兄道弟,公開場合下各人均是暢所欲言。施宗點點頭,道:“何止蹊蹺,實在是大有文章。”段功道:“嗯,說說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施宗當即說了適才在翠華樓後遇到使者隨從李芝麻一事,又道:“當日屬下送使者一行五人來寺中居住,再三叮囑自中院以西是大理禁地,決計不可擅入,他們也滿口答應。從南禪房到演武廳隔有高牆,大門又有武僧把守,他如何能迷路迷到翠華樓這裡來?” 施秀道:“阿兄說得極是。我應該是最先遇到刺客之人,從中院出來,剛好在藏經閣後的樹林撞到他,他當時正從南邊禪房方向奔過來,手裡提著劍,劍上還在滴血。那李芝麻說是和同伴姬安禮、許江武追踪刺客而出,為何我們在林中鏖戰半天,卻始終不見他三人踪影?依屬下看,這三人表面是出來追踪刺客,其實是別有用心。” 施宗道,“還有一事,剛才我人在迴光院中,先聽到南禪院中有桌椅摔倒之聲,正命人過去查看時,又聽見有人叫喊'鄒先生被人殺了!有刺客!'等我趕過去時,卻只見到使者的隨身小廝鄒當,那求救聲就是他喊的。”施秀道:“迴光院與南禪房就一牆之隔,阿兄趕過去只在須臾之間,該迎頭遇見李芝麻和姬安禮二人才對。”施宗道:“這倒未必。我在南禪房門口跟達智禪師說了句話,就听到樹林中傳來你的喊聲,正是你遇到刺客之時。如此推斷,李芝麻、姬安禮應當已經追了出去。”施秀道:“可我並沒有看到他們呀。” 施宗道:“這就證明他們所說的出門追踪刺客是謊話。最可疑的是,我聽小廝鄒當說,李芝麻、姬安禮、許江武三人今晚一直跟鄒興在房中說話,他聽到桌椅倒地聲趕過來時,卻只看到鄒興一個人躺在門口。幾個大男人在正房中說話,若果真有刺客行刺,理當有呼喝打鬥聲,我和楊員外等人當時就在迴光院中,肯定能聽到聲音,但我們最先聽到的僅僅是桌椅倒地聲。” 施秀道:“這使者鄒興一看就是文官,不會武功,那鄒當也只是隨身使喚的小廝,唯有李、姬、許三人腳下沉穩,顯是會武藝,主人被刺,他二人不大呼求救,反而悄悄出門追踪刺客,直到小廝聽到動靜進來發現鄒興倒在血泊中才叫喊出聲,這情形難道不可疑麼?”他是個直性子,見段功眉頭緊蹙,顯然也起了疑心,當即道:“信苴,不如屬下現在就去把李芝麻等人帶過來,好好盤問。” 段功搖了搖頭,沉吟道:“暫且不必。雖則這些事情聯繫起來看不合情理,不過使者遇刺是真,刺殺發生在無為寺,我大理難辭其咎。”轉頭問楊智道:“淵海,你如何看待這件事?” 淵海是楊智的字,他是段功自小到大的伙伴,現任大理員外郎,是段氏心腹家臣,深得信任。他一直站在旁邊默不作聲,見段功發問,才道:“紅巾使者住在無為寺是機密大事,就連寺中僧人也均不知鄒興等人真實身份,以為不過是身份尊貴的香客而已,那刺客如何能知曉他就是明玉珍使者?”施宗道:“楊員外的意思是說我們內部有奸細?”頗有不滿之意。楊智忙道:“絕非此意……” 張希矯自上任總管段光起便已經是統領大理精銳軍隊的將軍,年紀既大,閱事也最多,忍不住插口道:“我看那漢人刺客一身中原功夫,說話也帶有川蜀一帶口音,也許跟使者根本就是一夥,所謂使者遇刺,不過是漢人的苦肉計。這裡是無為寺,大理最好的醫師就在這裡,白氏醫術精絕天下,有起死回生之能,他們定然早就打探清楚,不過是想藉皮肉之傷引起信苴同情,迫使信苴答應與明玉珍一方結盟。” 施氏兄弟聽了均覺有理。施秀問道:“楊員外是否也是此意?”楊智點了點頭,道:“不僅如此,照我推斷,鄒興一行本有六人,五人在明,一人在暗,今晚他們在一起商議好了,由在暗處的那人偽裝成刺客,假意刺傷了鄒興。鄒興雖然受傷,神智不失,一直等刺客和李芝麻三人出了南禪房,才有意翻倒桌椅,目的在於引鄒當過來,等鄒當一叫喊,就能引起全寺的注意,這樣才能方便先出去的四人行事。” 施宗道:“楊員外是說這些人別有所圖,所謂使者遇刺只是為了引開我們的視線?”楊智道:“正是。施秀羽儀長曾在蘭峰上遇到過刺客,他既已探明地形,為何在刺殺得手後反而奔去藏經閣,而不是往前面大殿方向逃走?我猜他們四人出南禪房後即分頭行事,要趕去查探尋找什麼。不過人算不如天算,他們沒有料到的是,信苴今晚來了無為寺,人就在隔壁迴光院中,湊巧被施宗羽儀長聽見了南禪房的所有動靜,寺中戒備更是大勝往昔,那刺客剛到樹林便遇到施秀羽儀長,以致行踪敗露……” 張希矯道:“不過那刺客當時制住了文公子,本可以其為人質要挾信苴,卻輕而易舉地就縛,倒也是不失為一條光明磊落的漢子。”言語中大有佩服之意。施秀冷笑道:“那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文公子的真實身份。”上前禀道,“信苴,楊員外如此解釋,所有的疑惑便迎刃而解。這些漢人裝神弄鬼,賊喊捉賊,顯然是居心叵測,不如現在就去把他們都抓起來嚴刑拷問。” 段功揮手道:“使者遇刺非同小可,除非握有實證,否則不要妄自推測。”施秀道:“這幾人明明居心不良,豈可再任由他們留在寺中?”段功道:“這件事暫且到此為止。那刺客是個關鍵,施宗,你多派些人手,嚴加看管,可千萬別再出什麼岔子。”他雖然阻止手下臆斷鄒興幾人別有所圖,但如此說,顯然心中已經起疑。 施宗道:“要不要屬下現在帶人將刺客押回城中大獄監禁?”段功道:“暫且不必。明日梁王使者要來無為寺聽經,等一切結束後,再來處理刺客一事。”施宗道:“遵令。” 正說著,那“護送”李芝麻回房的羽儀董桐疾步奔進來,向施秀回報導:“羽儀長,屬下已將李芝麻送回南禪房中,不過始終沒有見到另外兩名隨從。” 施秀冷笑道:“早說他們不安好心。信苴,屬下這就安排人手,四下搜尋。”段功卻問道:“使者傷勢如何?”董桐道:“回信苴的話,使者傷勢……這個……”露出為難的神情來。張希矯問道:“莫非已是傷重難救?”忽聽得廳外有人冷冷接道:“人自然還有救,可是我白家祖訓,絕不醫治漢人。” 眾人愕然中,卻見藥師殿醫師白沙昂然走了進來,向段功施了一禮,道:“信苴有命,白沙不敢不從,可祖訓也不能違抗。” 無為寺首座無依禪師曾被怪蛇咬傷,就因為他是漢人,白沙堅決不肯出手醫治,連住持了塵的情面都駁了回去,後來還是藥師殿的藥童拿一些解毒藥亂試,這才誤打誤撞解了蛇毒,因醫治得不及時,無依至今左腿還有些瘸。 段功知道白沙性情孤僻古怪,其先人白和原又與中原宋朝有一段宿怨,他生性寬厚,不願意強人所難,卻又著急使者傷勢,一時沉吟不語。 張希矯卻是知道紅巾使者一旦死在大理,必然與明玉珍結下死仇,兵戎相見不可避免,這樣一來,大理利益所在,就必須考慮與梁王結盟,他恨梁王孛羅入骨,最不願意看到如此,忙道:“醫師,受傷漢人並非普通人,事關兩國邦交,還請醫師破例援手醫治。”他官任大將軍,是大理武將中的最高官職,白沙名望雖大,到底不過是一醫師,他這般客氣,已經是自降身份。 不料白沙卻一點也不買賬,雙眼一翻,白他一眼,只向段功道:“請信苴另尋高明,遲了可就來不及了。”竟轉身離去。 張希矯勃然大怒,道:“信苴,白沙如此無禮……”段功擺了擺手,道:“罷了。施秀,快去找伽羅救治使者。”施秀道:“遵令。”腳下卻是不動,遲疑了片刻,才訕訕問道:“伽羅能行麼?雖說她自小在藥師殿學習醫術,可聽說白沙醫師時常罵她愚鈍不堪呢。”卻見段功目光如電,嚴厲瞪了自己一眼,不敢再說,忙出來翠華樓,帶著羽儀往東北伽羅住處而去。 卻說那刺客被拿獲之後懸吊在地牢之中,受盡苦楚,每一刻都分外難過,長夜漫漫,煎熬不知道何時才是盡頭,當真是比任何毒刑加身都要厲害。 忽聽得頭頂上看守的羽儀喝道:“是誰?站住!”語氣極是緊張。又有一個甜膩的女子聲音答道:“是我,是我,伽羅。”羽儀這才鬆了口氣,道:“原來是你,這麼晚了,你到這裡來做什麼?”伽羅道:“嗯,我聽說抓住了刺客,想過來看看他長什麼樣子。”聲音離地牢口愈來愈近。 刺客心中暗道:“莫非這伽羅就是我白日在蘭峰半腰遇見過的那個白族少女?她腰間寶劍非比尋常,又有眾多羽儀在找尋她,我早猜到她不是普通人。” 看守刺客的兩名羽儀正是與伽羅熟識的楊勝堅和楊安道,二人心知今晚信苴留宿寺中,半分馬虎不得,忙上前阻攔。楊勝堅勸道:“不過是個漢人而已,沒什麼好看的。何況這里黑,他人在地牢裡,你也看不見。”伽羅道:“我偏要看。”一把推開楊勝堅,搶到牢口,探身一望,果然洞中黑魆魆一片,什麼也不看不見,當即問道:“餵,你叫什麼名字?” 刺客無力仰望,只是默不作聲。伽羅又放低聲音道:“有人叫我來看你。”刺客聽了心中一動,問道:“是……是……誰?”他勉強抬高頭,話音甚是低沉吃力。楊安道卻沒有聽見刺客出聲應答,忙道:“他被鐵鍊鎖住了脖子,說不出來話,你問也是白問。” 伽羅目力逐漸適應了黑暗,隱約看到一個人影被吊在欄杆上,驚道:“呀,你們為什麼要這般折磨他?綁住他雙手還不夠么?快解開鐵鍊,放他下來。”楊安道道:“這是施宗羽儀長的主意,我們可不敢放他。”楊勝堅也道:“我的好伽羅,你可別在這裡添亂了,趕緊回房去睡覺吧。”伽羅怒道:“你們……你們……”突然離開了牢口,飛一般地轉身跑了。 楊安道和楊勝堅與她一道長大,深知她性情奔放任性,絕不會如此輕易罷手,不免面面相覷。楊勝堅奇道:“呀,伽羅是不是真的生氣了,要不怎麼這麼容易就走了?”楊安道道:“我們這次可算是得罪了伽羅,她會不會像以前那樣,再往我們飯菜下瀉藥?”一想到以前總被伽羅欺負的往事,不免心有餘悸。楊勝堅道:“不用擔心,她也就能在無為寺逞能,我們現在是羽儀了,她欺負不到我們……” 二人暗自嘀咕一陣,忽聽見不遠處有巡邏的武僧喝問道:“是誰?”又聽見伽羅嬌聲應道:“是我。”一名武僧笑道:“這麼晚了,伽羅還來藥師殿。”聲音逐漸遠去。 正愕然間,卻見伽羅去而復返,二話不說,拿出一把短劍,黯黯光華,上前一劍斬在纏繞在欄杆的鐵鍊上。那短劍雖然異常鋒銳,但她手上無力,斬了好幾劍,那鐵鍊“嘩啦”一聲才斷為兩截。刺客悶哼一聲,連同鐵鍊直通通地掉到了洞底。 楊勝堅、楊安道二人目瞪口呆,傻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伽羅為所欲為。半晌楊安道才回過神來,搶上前來先將伽羅扯開,吹亮火摺伸進牢口——只見那刺客雖去了頸中束縛,鐵鍊依舊纏繞在頸中,他手足被綁,難以伸展,只掙扎坐起,蜷縮在一角。 楊安道跺腳道:“伽羅,你私放刺客,可惹下大禍了。”伽羅道:“是又怎樣?你去信苴那裡告我呀!” 楊勝堅上前瞟了一眼,忙道:“不至於,刺客只是掉進了地牢,伽羅並沒有放走他。”楊安道滅掉手中火摺,道:“可是施宗羽儀長明日問起……” 楊勝堅暗中扯了下他衣角,直盯著伽羅手中短劍,問道,“呀,這不是寶姬的女兒劍麼?她人在哪裡?”他心思頗快,伽羅如此鬧一場,他二人免不了受一頓責罵,但若是找到逃婚出走的寶姬,那便是大功一件。 伽羅尚未完全會意過來,道:“我怎會知道寶姬在哪裡?”楊勝堅道:“可是這劍……”伽羅也不睬他,走到牢口,往下探望,卻什麼也看不見,揚聲叫道:“餵,你還活著麼?” 刺客雖然人陷在地牢,上面情形卻是聽得一清二楚。月色如霜,伽羅剛在牢口一露臉,他便認出她並非白日遇到過的白族少女,她與他素不相識,卻如此大費周章地斬斷鐵鍊助他,其中必有緣由。對方身份來歷動機如此可疑,他疑心本重,又當此困境,因而只是悶不作聲。 伽羅又重新問了一句,依舊不見回應,不禁憂道:“會不會適才摔下去摔得暈了?”楊安道忙上前將伽羅拉開,道:“刺客你也看了,人你也放了,再不走,我可真要去告訴羽儀長了。”伽羅道:“嗯,你最好現在就去向羽儀長告狀。” 楊安道見威脅無用,一時煩惱不已,忽見楊勝堅四下窺望,似在黑暗中搜尋什麼,忙上前問道:“你在做什麼?”楊勝堅道:“噓……”附耳過去,放低聲音道,“我猜寶姬肯定就在這附近。”楊安道一愣:“什麼?不是說寶姬已經逃去龍首關了麼?”楊勝堅道:“你沒見到伽羅手中拿著寶姬的女兒劍麼?那可是寶姬從不離身之物。”微一沉吟,便朝適才伽羅與武僧對話的藥師殿外牆走去。 楊安道急忙拉住他:“等等……”楊勝堅道:“什麼事?”楊安道遲疑道,“寶姬跟我們一道長大,你真要去捉她麼?”楊勝堅道:“信苴下了死命,凡是見到寶姬者,務須捉拿其回府,若有人膽敢包庇,絕不輕饒。”欲往前走,楊安道卻扯住他不放,訥訥道:“這……這……這樣……不好……”他口舌本就笨拙,此刻一著急,更是結巴起來。楊勝堅回頭凝視他片刻,掙脫他便往前走。楊安道見到一大隊羽儀正提燈往這邊過來,知道刻不容緩,口齒突然伶俐了起來,道:“難道你忘了我們十二歲那年玩火把誤點藏經閣,闖下大禍,還是寶姬主動出頭,為我們定罪……”楊勝堅聽了,果然頓住腳步,一時也遲疑了起來。 伽羅見楊安道、楊勝堅二人突然走開,頓感機不可失,忙搶到牢口,叫道:“餵,我想法子救你出去好不好?”那刺客見她一個小女孩一味胡鬧,看守的羽儀卻不加阻止,疑慮更深,當即冷冷道:“我不用你救。” 伽羅不免大為意外。她回想起所發生的一切:她與楊寶、高浪、高潛四人被施宗發現後,不得已離開了迴光院,但猶自惦記留在院中的段僧奴,因而只在附近徘徊,如此一來,楊智派來跟踪的羽儀很快就暴露了行踪。幾人會意過來,低聲商議了幾句,楊寶有意提高聲音道:“路上小心些。”高潛應了一聲,便朝寺外走去。那羽儀果然上當,稍一猶豫,便跟上了高潛。雖然擺脫了監視的人,在藏經閣南面暗處藏妥,正好可以從花叢中遠遠監視迴光院的大門,卻依舊想不出法子救出段僧奴。乾等了許久,忽見一條人影自南禪房閃出,往藏經閣後奔去。雖未看清面目,高浪卻一眼看到那人手中提著把劍,大感好奇,正要追上前去問個究竟,又被楊寶扯住,道:“一會兒寶姬還得翻牆回去。”高浪道:“不是還有你和伽羅麼?”正欲趕去,忽然南禪房又傳來一陣動靜,片刻後有人喊叫道:“呀,呀,來人,快來人……鄒先生……鄒先生被人殺了!有刺客!”伽羅問道:“鄒先生是誰?”楊寶道:“應該是明玉珍的使者。”正愕然間,卻見施宗率羽儀自迴光院出來,迅疾趕去南禪房。片刻後,藏經閣後的樹林傳來打鬥聲。高浪道:“呀,剛才過去的那人肯定就是刺客。”忍不住要衝過去,楊寶忙拉住他道:“這是個絕好的機會,信苴肯定馬上就出來了。”但段功卻並沒有立即出迴光院,倒是不久後施宗又從南禪房出來,匆匆趕往林中,正從三人藏身的茶樹前經過。只聽見林中呼喝不止,高浪愛武成癖,聽得心癢不已,熬了好大一會兒,正蠢蠢欲動時,又見大將軍張希矯率大批羅苴子風一般地飆過。伽羅驚道:“呀,寺中真出大事了呢!”高浪道:“我去看看。”楊寶道:“等一下,信苴出來了。”扭頭望去,果見段功步出迴光院,率大批羽儀趕往藏經閣後。楊寶道:“快去。”領先來到迴光院門口,正見一名羽儀來掩大門,猝不及防,慌忙忙拉著伽羅閃過一旁。高浪卻不耐煩等待,大模大樣地走過去。那羽儀趙平先前見過伽羅幾人毫無徵兆地從院中出來,現又見高浪出現在這裡,不免莫名其妙,問道:“你是來找信苴麼?他已經走了。”高浪道:“信苴都走了,你怎麼還在這裡?”趙平道:“寺中出了大事,信苴命我與楊丹留守迴光院,以防萬一。”高浪跺腳道:“你都知道出了大事,竟還在這裡磨蹭!”趙平一呆,問道:“什麼?”高浪道:“刺客武功厲害,信苴叫你們速去林中幫手。”趙平與同伴楊丹交換了一下眼色,毫不起疑,拔腿往林中奔去,也未留意到躲在院外的楊寶、伽羅二人。誆走兩名羽儀,三人急忙進來院中,只見脫脫猶自在窗下認真翻書,似毫不在意外面的動靜,這份定力和氣度非常人所有,確實令人欽佩。段僧奴早已經聽得清楚,忙從花叢中站起,這才發現手足早已經麻木,稍微活動了下,這才朝伽羅等人奔過去,低聲笑道:“好險。”幾人忙回到西牆根,高浪甩出繩索,段僧奴先爬了上去,剛上牆頭,正瞧見北面藏經閣後火炬熏天,亮如白晝,那刺客放開了擋在胸前的段文,拋下兵器,束手就擒,隨即被扯下了臉上的蒙面巾。她只覺得心口一熱,驚得呆了,心道:“怎麼會是他?”那蒙面刺客不是旁人,正是在蘭峰上有過一面之緣、令她心儀不已的漢人男子。幾人剛翻回中院,便見那刺客也被拖進院子,往西而去,又見羽儀簇擁著段功往翠華樓而去。好不容易等大隊人馬過去,總算順利溜回了伽羅住處。楊寶叮囑了幾句,約好明天再見面想法子安排寶姬後,自與高浪離去。段僧奴卻放不下那漢人刺客,她是個直性子,胸無城府,當即告訴了伽羅心事。伽羅更是天真熱情,立時要去看看這漢人刺客如何樣貌,竟能令寶姬一見傾心。段僧奴也欲弄明白那漢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堅持要與伽羅一道去。此刻寺中戒備森嚴,她冒險去地牢探望刺客,當真凶險萬分。仗著熟識地形,避開巡視的武僧,卻又見地牢口有羽儀看守。伽羅便讓段僧奴先躲在一旁,自己先去探風,看到刺客被懸吊在地牢後,一想到這是寶姬愛慕的男子,忍不住大生同情之心,不假思索地奔回段僧奴藏身之處,取了女兒劍,因不及解釋,到她奔回牢口斬斷鐵鍊,段僧奴都未明白是怎麼回事。但伽羅卻尚未會意已經由此暴露了段僧奴行踪,若非楊安道、楊勝堅有所猶豫,旁人只怕早已經召喚羽儀、武僧到此搜索。 想到此處,伽羅聽見那刺客果斷拒絕自己的好意,大為驚訝,道:“可是我不救你的話,你明日說不定會被信苴處死。”刺客道:“我寧可死,也不要你救。”伽羅奇道:“為什麼?”刺客冷冷道:“你還是快些走吧,又有人來了。” 伽羅見他面臨生死關頭,卻依舊倔強驕傲,大有視死如歸的氣概,與自己往日見過的男子很不相同,心中很是歡喜,暗道:“果然有大丈夫風度,難怪寶姬會為他心動。”她心思單純,全然不關心世間林林總總的恩怨,甚至不關注刺客是敵是友,所在意者唯一個“情”字,既對那刺客有好感,更是堅定了要救他的念頭,最好是他出去後,由他帶著寶姬遠走高飛,如此豈不兩全其美? 她愈想愈是得意,正思忖該如何救他出去時,忽聽得背後有人問道:“伽羅,你在這裡做什麼?”她驚然回頭,才發現施宗不知道何時站在了身後,以為自己心思被人知曉,又無應變之能,不由得吃了一驚,忙站了起來。 施宗兩次看到伽羅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出現,滿腹疑慮,又問道:“你拿著寶姬的女兒劍在這裡做什麼?”他尚不知道伽羅來回取女兒劍一事,以為只是寶姬逃走時未帶上佩劍。一旁楊勝堅內心交錯徬徨,最終還是未揭露段僧奴很可能就藏在附近一事。 伽羅見施宗身後尚跟著不少羽儀,想必他親至地牢,定是要加強看守,防那刺客逃走,心中登時沮喪透頂,知道今夜再無可能將刺客營救出去。 施宗不知伽羅心中盤算,見她不答話,疑心更重,只是此刻盤問多有不便之處,忙道:“信苴命你速去南禪房救治傷者。”伽羅驚道:“怎麼要我去?白沙醫師不在寺中麼?”施宗不及多解釋,道:“這是信苴的命令。傷者是外傷,你快去藥師殿取了藥箱趕去南禪房。”又招手叫過楊安道、楊勝堅道,“你們二人送她去,若是出了岔子,唯你們是問。”說到最後,語氣格外嚴厲,顯是對二人放任伽羅留在地牢附近大為不滿。 楊安道、楊勝堅忙道:“遵命。”雖然畏懼施宗的嚴厲,心中卻多少有些慶幸虧得他的意外到來,才制止了伽羅的胡鬧。 伽羅猶自遲疑,道:“可是我……”她聽說要去南禪房,猜到傷者定是明玉珍使者,她的醫術平常糊弄自己人還能應付湊合,可真要作為大理醫師去給使者治傷,她可沒這個膽量,正要向施宗解釋她的醫術實在不怎麼高明,卻被楊勝堅不由分說地拉離了地牢。 伽羅道:“可是我的醫術真的不怎麼好呢,哪夠資格給使者治病?”楊勝堅笑道:“你是白沙醫師的弟子,誰敢說你不夠資格?”一邊說著,一邊扯著她往藥師殿去拿藥。 經過藥師殿外院牆根時,伽羅忍不住轉頭望了一眼,那正是段僧奴藏身之處,不禁憂心起來,不知道她該如何從施宗眼皮下脫身,道:“哎……”楊勝堅忙道:“伽羅,你別拿著女兒劍到處跑,一會兒先留在藥師殿。” 暗處段僧奴聽得清楚,心道:“還是楊勝堅精明,不但猜到我藏在這裡,還叮囑伽羅將女兒劍收起來,免得別人看見了起疑,他到底還是顧念一同長大的情分。” 到得藥師殿院門,因此處是禁中之禁,楊安道、楊勝堅不敢進去,只說在門口等她。伽羅無奈,獨自進來院中。卻見殿內燈火通明,師傅白沙正盤坐在藥師爺神像下閉目念經,忙搶進去道:“師傅,原來你人在這裡!信苴讓我去南禪房給那漢人使者治傷,還是你替我去吧!”白沙緩緩睜開眼睛,不悅地道:“大呼小叫做什麼?你不知道我從來不治漢人麼?”伽羅恍然大悟道:“是喲,難怪信苴要叫我去。”頓了頓,又道,“可是我……”白沙道:“信苴叫你去你就去。” 伽羅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世間唯一可懼者只師傅一人,她深知師傅脾性執拗,不敢再多說,只道:“是,徒弟這就去了。”白沙道:“嗯。我回房睡了,千萬別再來吵我。”伽羅道:“是。”徑直到側殿藥房,放了女兒劍,拿過藥箱,取了些止血生肌的藥丸,匆匆朝外走去。 到得院中,她心中掛念牆外的段僧奴,不由自主地往北邊圍牆望去,只見那片種滿了奇花異草的園苑中隱約有東西來回擺動,她以為只是跳舞草聽見了人聲有所感應,絲毫未放在心上。不料正走到門口時,忽聽得園苑方向傳來了呻吟之聲,她嚇了一跳,回頭凝神細看,真有一團黑影在北面牆根下蠕動,似是一個蹲著的人影。她心道:“莫非是寶姬怕被施宗等人發現,冒險翻牆進來藥師殿?”想到此節,也不敢驚動旁人,忙悄悄走進園苑,輕聲問道:“寶姬,是你麼?” 那人影縮了縮身子,含含糊糊應了一聲,卻始終站不起來。伽羅又問道:“你是不是跳牆受傷了?”加緊走了幾步,忽聞見一股清淡幽雅的花香,聞之神醉,當即會意過來——寶姬當是正好跳進了曼陀羅花叢中。那曼陀羅又稱醉心花,有麻醉和迷幻效果,是製作蒙汗藥的主要成分,人若是長時間接近花叢,會產生暈眩和幻覺。 恰在此時,那人掙扎著抬起頭,月光下露出半邊臉來——這哪裡是段僧奴,分明是個方頭大耳的精壯漢子。伽羅不防如此意外,尖叫了一聲,轉身就跑,剛出園苑,正遇楊安道、楊勝堅二人。楊安道急問道:“出了什麼事?”伽羅指著園苑道:“那邊……那邊有人……”楊勝堅反應極快,壓低聲音道:“難道不是寶姬麼?”伽羅連連搖頭道:“不是……是個男人……” 楊安道聞言,立即拔出兵刃,望園苑中去。走得稍近,果見一黑衣男子倒在曼陀羅花下,忙上前用長刀指住他,喝問道:“你是誰?”那男子也不抵抗,只是哼哼唧唧答不出話來。楊勝堅搶過來一看,訝然道:“你……你不是明王使者的隨從麼?” 楊安道定睛一看,那男子果然明玉珍使者鄒興的隨從姬安禮,面如土色,神態甚是沮喪,不禁詫道:“怎麼是你?”忙收刀如鞘,上前拉他起來。那姬安禮彷若醉酒一般,渾身軟綿綿的,得攙扶才能立得穩。 楊勝堅叫道:“伽羅,你快來看看他是不是受傷了?”伽羅正煩惱不堪,哪有心思理會旁人的傷勢,只漫應道:“他是被曼陀羅花葉熏的,過幾個時辰自己就好了。” 忽見施宗疾步過來,厲聲斥道:“伽羅,你怎麼還在這裡?耽誤了使者傷勢,信苴怪罪下來,你擔當得起麼?” 伽羅生父是印度名僧,大理以佛教為國之根本,名僧地位極其尊崇,她在無為寺任性嬌縱慣了,哪裡聽過這般重話,換作平時,早就地撂挑子不干了,只是她眼下隱憂重重,既掛念牆外的段僧奴,又擔心地牢中的刺客,少不得要忍氣吞聲,低聲道:“是,我這就去。” 施宗一扭頭,又見到楊安道、楊勝堅一左一右攜著姬安禮走出園苑,心下登時明白了究竟——這後院藥師殿雖無人把守,但本身位於禁地中院後,外人無法接近,又不斷有武僧來回巡邏,這姬安禮必定是眾人忙著圍捕刺客時溜了進來,但不久後刺客被捕,四周戒備更嚴,他一時無法脫身,就藏身在園苑中,湊巧在曼陀羅花下中了花毒,失去了行動能力。他無端出現在這裡,他的同夥李芝麻則被施秀撞見出現在翠華樓附近,藥師殿和翠華樓正是無為寺最要緊的兩處,這使者一伙的不良居心昭然若現——想透此節,也不說破,即命道:“姬大人既受了傷,便請先留在藥師殿養傷吧。”一邊說著,一邊向身後羽儀使了個眼色。 藥師殿是處兩進的大宅,後面有兩排廊房,可供人居住。此刻真相未明,當然要盡可能地將這些隨從分開關押,以免他們串通口實。兩名羽儀會意,上前將姬安禮接過,便要往殿後走去。伽羅忙搶過來道:“萬萬不可!他是漢人,決計不能進藥師殿,萬一被師傅知道,絕不會罷休。”施宗一時忽略此節,微一沉吟,道:“那先送他去演武廳。” 一行人出來藥師殿,正遇上達智領一隊武僧巡防過來。施宗立即上前,低聲告知尚有一名叫許江武的使者隨從未能找到,估摸人應該在禁地中,請務必要細細留意。達智自幼出家,四十年來見過不少意圖闖入無為寺的飛盜,有欲偷竊兵書秘笈的,有想盜竊靈丹妙藥的,也有對無為寺鎮寺之寶黃龍劍打主意的,更多的則是來尋找南詔藏寶圖的。他一聽施宗交代,立即明白了其弦外之音,點頭應道:“請羽儀長放心。”自去安排人手遍搜禁地。 剛到翠華樓北側,又遇到羽儀長施秀,一見伽羅便道:“伽羅,我正到處找你!你快趕去南禪房,信苴都問了兩遍了!”伽羅賭氣道:“這不是正要去麼?”施秀道:“剛有羽儀來報,說使者已經醒了,只是傷口太深,稍加動彈即牽動了創口,現又開始流血不止。” 伽羅“哎喲”一聲,腦海中登時出現了一幅鮮血淋漓、殘肢斷腿的畫面,她本就對自己醫術底氣不足,愈想愈是心驚膽寒,忽道:“不行!”抬腳便往翠華樓跑去。施秀叫道:“哎,伽羅,南禪房該往這邊走。” 伽羅卻不理會,一鼓作氣朝大廳跑去。翠華樓周圍警衛的羽儀眾多,但個個認識她,又見施宗、施秀率人跟在她後面,也不阻攔。 段功猶在廳中議事,譯史李賢宗正在禀告城中五華樓剛剛出了大亂子,梁王使者大都手下和建昌部落頭人阿榮為一女子大打出手,都動了真傢伙,不僅雙方各有損傷,還禍及不少無辜。 段功皺緊了眉頭,道:“阿榮脾氣有點急,人也有些莽撞,可大都是梁王王傅,是梁王府的第三號人物,怎麼會為了一個女子跟阿榮貿然動手?”一時感到大惑不解。 楊智知道信苴已經很是為今晚刺客之事煩心,現在居然又出了更頭疼的事,當即埋怨道:“譯史,你既負責陪伴梁王使者一行,何以不加以勸阻?”李賢宗道:“是,屬下失職,願領責罰。”神態甚是恭謹惶恐。 他自稱“屬下”,其實並非總管段功的下屬,更不受楊智統屬。按照元朝官制,大理路設總管、達魯花赤、同知各一人,總管由段氏世襲,達魯花赤由蒙古人擔任,同知則由回回人擔任。譯史的直系上司,便是達魯花赤而不是總管。達魯花赤為蒙古語,意為長官,是元朝廷派駐大理、主管地區行政事務的官員,在地方官中地位最高,官秩與大理路總管一樣,均是正三品。官秩雖一樣,其中卻大有分別,達魯花赤雖由蒙古貴族擔任,吃朝廷俸祿,卻是雲南行省派在大理的耳目,不僅要看朝廷的臉色,更得看地頭蛇段氏的臉色。自幾十年前梁王與段氏交惡以來,達魯花赤便成了夾縫中的兩難角色,處於段氏的嚴密監視下,本任達魯花赤沙笛的前任上任三月便不堪忍受重壓,棄官逃走。沙笛是回回人,本任大理同知一職,走馬上任後,無心政事,成天只以誦古蘭經為要,反倒能與段氏和睦相處,所以在無人上任大理達魯花赤後,他又被命兼任達魯花赤一職。數月前,沙笛與雲南行省平章政事馬哈只聯袂去天方朝聖,至今未歸,官衙中瑣碎事務全仗譯史李賢宗和通事楊慶二人處理。楊慶是大理本地人,李賢宗則既不是蒙古人,也不是蒙古貴族親信的回回人,更不是白族人,而是漢人,他先祖本是中原極有名望的士人,南宋滅亡後不願出仕元朝,舉家逃亡到大理,因文章才華被段氏聘用,後人均為歷任總管信用。李賢宗因精通漢文、蒙古、吐蕃、回回等多種語言,官任譯史多年,專事通譯接待。 段功一向信任李氏,揮手道:“譯史處事老練,多年來不曾出一點紕漏,想必事出有因。你先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大都、阿榮兩方都是我大理貴賓,怎麼突然就打了起來?” 李賢宗道:“回禀信苴,詳細經過情形是:夜更時分,屬下陪同梁王使者大都一行往五華樓飯廳用餐,阿榮頭人剛巧就在東首隔壁的飯廳。兩方雖說認識,可也沒有互相招呼,只是各自安安靜靜地喝酒。酒過三巡時,樓丁突然領進來一位年輕女子,說她自稱有急事要找梁王使者。大都問她是誰,那女子便取下頭上的次工來……” 話到這裡,他驀然頓了一下。他在譯史的位置上十餘年,迎來送往的人多了,早練就了一身波瀾不驚的本事,但他腦海中再次浮現那女子的倩影時,呼吸竟不由自主地急促了起來——她實在太美了,美得不著邊際,尤其是取下次工、露出面容的一剎那,當真是恍若仙女下凡。 他定了定神,續道,“那漢人女子……容貌十分美麗,大都一行所有人一見她,全都呆在了那裡。只是還來不及說話,阿榮頭人不知怎地就闖了進來,一把扯住那女子,非要她去隔壁陪他喝酒。大都一名手下隔得近,上前去拉開阿榮頭人,不料一把被摔了個大跟頭。阿榮頭人又大聲呼哨,叫進他的隨從,預備強力將那女子搶走。屬下正要上前勸解,大都一夥人已經拔刀在手,不由分說地衝上前去,似是要將那女子搶回來。事情發生得極快,雙方就這麼動上了手,從廳裡打到廳外,從樓內打到樓外。混亂中那女子手臂也受了傷,屬下趕上前將她扯在一旁後,立即去叫了五華樓守衛來,只是雙方隨從眾多,又均是凶悍勇猛之輩,守衛不但阻止不成,還有數人被砍傷。屬下萬般無奈,只好派人去請羅苴子,幸得段真大將軍及時趕到,用武力強行將兩方分開,這場打鬥才算勉強終止。” 段功道:“如此說來,阿榮挑釁在先,大都動手在先,雙方各有不是。”李賢宗道:“是,信苴說得極是。”段功道:“後來情形如何?”李賢宗道:“雙方各自回去住處,段真大將軍暫且派人看管。蒙古使者一方有幾人受傷,他們說自己帶有金創藥,也不讓樓長請醫師。屬下特趕來請示信苴,要如何處理這件事?”段功沉吟道:“嗯,癥結在那女子,她……” 一語未畢,忽見伽羅闖了進來,嚷道:“信苴,我不行,真的不行!”她如此冒失,滿堂無不愕然。段功一愣,問道:“什麼不行?”施宗、施秀等人已經追了進來,見信苴已經發問,也只好肅立一旁。 伽羅道:“我是說我的醫術不行。信苴,你還是趕緊派人從城中另請醫師吧,別誤了大事。”段功這才會意過來,笑道:“沒試怎麼就知道不行?上次夫人生病,不就是你治好的麼?”伽羅道:“那可不一樣……”段功道:“莫非你也跟白沙醫師一樣,絕不肯醫治漢人?”伽羅急道:“當然不是……”段功溫言道:“不是就好。伽羅,你也別緊張,我陪你一道去,如何?”伽羅見他已經從座位上站起來,知道再也無法拒絕,只得點了點頭。 段功又向李賢宗道:“五華樓打鬥一事,阿榮挑釁在先,你回城去告訴他,他既是我的女婿,也算是大理的半個主人,可別酒後失了禮數,讓外人笑話。”李賢宗道:“遵令。那麼梁王使者那邊……”段功道:“你將我適才原話同樣告知梁王使者便是了。”李賢宗應道:“遵令。” 楊智卻驀然想起一事來,問道:“梁王使者和阿榮頭人在五華樓大打出手,行省使者沒有捲入其中麼?”李賢宗道:“沒有。”頓了頓,又道,“現在想起來,這一點甚是奇怪,當時通事楊慶也陪著行省使者在隔壁西首飯廳用餐,這邊打得驚天動地,他們應該聽得一清二楚,竟是始終沒有一人出來。” 段功回頭問道:“淵海,你不是說行省使者只是個少年麼?”楊智道:“是,行省使者名叫馬文銘,是行省平章政事馬哈隻長子,才十餘歲,在行省理問所任知事。”段功嘿了一聲,道:“這少年可不簡單。”揮了揮手,道,“譯史,你先回城去辦事,明日一早再與張判官一道陪梁王使者到無為寺來。” 剛走出幾步,施宗又搶上前來,低聲禀告在藥師殿園苑中發現姬安禮一事。段功道:“既如此,就帶他跟我們一道去南禪房。”施宗一時不明信苴為何處置得如此寬宏大量,卻不敢違命,只得應道:“遵令。” 一干人前呼後擁出來翠華樓。段功叫過施秀,低聲問道:“寶姬可有了下落?”施秀道:“沒有。有人說親眼見到寶姬往龍首關去了,屬下已經派人知會龍首、龍尾二關守將,命他們嚴查出關之人。” 段功“嗯”了聲,擰緊了眉頭,一向堅毅的臉上露出憂心忡忡的樣子,似是很為此事煩惱。一旁伽羅心早已經砰砰亂跳,生怕信苴向自己追問寶姬下落,自己偏偏又是個藏不住事的人,萬一露了口風可就遭了。幸好段功不再發話,此後一路無言。 來到南禪房門口,守在院中的幾名羽儀聞聲迎將出來,見信苴親至,無不驚詫。段功問道:“使者傷勢如何?”一名羽儀道:“正要去禀告信苴知曉,有一位羅先生已經用藥為使者止住了血。” 段功大奇,問道:“這位羅先生莫非就是無依禪師的舊友,住在東廂房中,名叫羅貫中的?”那羽儀道:“正是。羅先生說創口太深,還需得用針線縫上,屬下正要去藥師殿。”伽羅忙道:“我藥箱中有桑皮針線。” 段功命人將姬安禮先扶回房內休息,又命眾人留在院中,僅帶伽羅、楊智、施宗、施秀幾人來到鄒興房間。一名羽儀守在堂內,見到信苴到來,忙搶上來參拜,卻被段功揮手止住,示意他不得聲張。 進得房來,正見一名瘦削文士坐在床側,左手端著只瓷碗,右手正抓著一把糊狀的藥,往床上使者鄒興的傷口處抹去。鄒興本已經甦醒,藥膏抹在傷口雖然有止血效果,但觸動傷口卻是撕心裂肺的劇痛,當即又昏死過去。另有一身材臃腫的行商站在床側,關切地註視著,正是那有“聚寶盆”之稱的江南巨富沈富。 沈富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他不知道大理總管今晚來了無為寺,也不認識段功,先一眼留意到樣貌異常的伽羅,不免一愣,又見她手中提著藥箱,只以為是送藥的來了,忙道:“羅先生,針線取來了。”言語之間極是客氣。羅貫中頗為沈穩,也不回頭,只道:“拿過來給我吧。” 段功向伽羅點了點頭,伽羅便自藥箱中取了桑皮針線穿好,走近床邊遞過去。忽見羅貫中左手碗中的灰黑藥膏黏黏糊糊,有一股子怪異的味道,像是廚房燒糊了的菜,很是難聞,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藥?”羅貫中也不答話,只用沾滿藥膏的手接過針線。一旁沈富忙道:“這是用菜油調製的還魂草灰。” 伽羅自是知道還魂草是外傷良藥,但將植株燒成灰,再用菜油調製入藥,她還是頭一次聽說,又見羅貫中拿針線縫合傷口姿勢甚是笨拙,渾然不似有經驗的醫師,忙問道:“羅先生,你真的懂醫術麼?”大有不相信的語氣。 她快人快語,渾然不知忌諱,楊智忙斥道:“伽羅,不可無禮。”伽羅道:“我哪有無禮?你看他縫針的樣子,根本就不懂醫術。”楊智叫道:“伽羅……”羅貫中忽道:“這位小娘子說得不錯,我確實不懂醫術。”口中說著,手上卻依舊有條不紊地縫著創口。 眾人聽他坦承其事,一時呆住。沈富忙道:“羅先生雖不懂醫術,可他博學多才,讀過許多書。”伽羅道:“可是……”段功道:“伽羅,你先出去看看姬大人的傷勢如何了。”伽羅奇道:“姬大人?是躲在藥師殿外的那個漢人麼?他哪有受傷,不過是被曼陀羅花熏醉了而已。” 楊智向施秀使了個眼色,施秀忙上前道:“伽羅,我有一件奇事要告訴你……”不由分說地將伽羅扯了出去。 段功道:“小女孩子不懂事,口無遮攔,二位切莫見怪。”沈富連連道:“哪裡!哪裡!”態度甚是謙卑,渾然不似名動中原的大富商。羅貫中則始終不發一言,慢條斯理地將創口縫好,又將藥膏盡數塗抹到鄒興胸口,這才起身往桌上的銅盆中洗手。 段功見他文質彬彬,書味十足,心中很是喜歡,問道,“羅先生還有什麼其它需要么?”羅貫中道:“嗯,如果不麻煩的話,請再準備一鍋人參湯,等傷者醒過來時服用,以助恢復神智。”沈富忙道:“今日剛巧買了一些人參,放在我房中,我這就去拿。”雲南草藥譽滿天下,他既是商人,到此採購有大批還魂草、人參等罕見藥材,亦不足為奇。 段功如何能要他的人參,道:“不敢有勞先生費心。”回頭道:“速派人去藥師殿,命藥童煎一鍋人參湯端來。”施宗道:“遵令。” 段功又問道:“敢問羅先生,傷者傷勢如何?”羅貫中道:“當無大礙。”段功道:“有勞先生,多謝了。”羅貫中道:“在下絲毫不懂醫術,信苴卻如此信任,我才應該多謝。”他注意力一直在傷者身上,甚至都未正眼瞧過旁人一眼,不知竟如何猜到段功身份。 段功微微一笑,道:“先生請到外面說話。”一旁沈富聽說眼前這個謙和溫儒的男子便是控馭西南的風雲人物段功,早驚得呆了。 幾人來到堂屋,忽聞得外面有拍門喊叫聲。楊智走到門口,喝問道:“出了什麼事?”施秀奔將過來,低聲道:“是李芝麻吵著要來看使者傷勢。”他在翠華樓後遇到李芝麻後,深知其形跡可疑,派人送回南禪房後,便將其鎖在了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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