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印加帝國1·太陽公主

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時值正午,然而天空卻一片陰霾。 他們於幾分鐘前領先整個探險隊先行登上了可以俯瞰山谷全景的高原。現在連馬兒都感覺得出主人的不安。儘管身體疲憊不堪,再加上高山峻嶺,他們依然決定放棄石砌的山路,快步騎過雜草叢生的高原。但是不管是希臘人貝多、迪艾科·德·莫禮納或是總督的弟弟胡安,都和賈伯曄一樣只求能夠穩穩地抓緊手上的韁繩。 他大口吸著安第斯山脈上凜冽的冷風,顯得有點兒醉意。突然間,並非為了炫耀或與人競爭,他提起雙腳狠狠地踢了馬肚一下。馬兒全身上下痛得打戰,輕輕地抖動了軀體之後,垂下雙耳,張大嘴巴,開始狂奔。賈伯曄聽見背後傳來一陣訕笑和呼喚,但他並沒有回頭,只顧專心地坐在馬鞍上,盡可能地跟著馬蹄的節奏上下擺動。

馬蹄踩在結實的地面上,發出鏗鏘有力的響聲,和他澎湃的心跳聲相呼應。他騎過一排龍舌蘭籬笆之後,轉進一條石牆夾道,狀似有道出口的石砌小路。路的盡頭,只見一片陡峭的草原和幾塊大岩石,幾隻羊駝穿梭在石頭間吃草,聽見馬蹄聲後,紛紛嚇得四處躲藏。 就在距離那座高得令人暈眩的峭壁幾步遠的地方,他真的被嚇住了,所以趕緊拉緊韁繩,懸崖勒馬,然後快步跳下馬。他走向一塊比房子還大的岩石,攀上石塊,定眼一望,看見了一幅人間美景。 在他的腳底下是一條如無垠大海般的河谷,盤旋在看似頂著大片雲海的崇山峻嶺的峭壁間,但是它的寬度只有四至八公里。而河的兩岸竟搭滿了帳篷! 幾千個白色的帳篷,像一隻大翅膀上的羽毛般緊密地排在一起,其中有幾處還閃著金色的光影。幾隻軍旗高高地掛在旗桿上,在一片雪白的襯托下,發出耀眼的色彩。一陣陣濃黃的炊煙裊裊升起,停滯在雲海下。嘈雜聲此起彼落,包括低沉的號角聲、尖叫聲、召集令等……

一個由帳篷組成的大城,裡面充滿了生機! “我的天啊!” 賈伯曄甚至沒有察覺其他同伴的出現,貝多發出的驚嘆聲把他嚇了一大跳。 此外,在河谷的另一頭,在他們對面山頂的山腳下,沿著一處看似沼澤的地方,天氣雖然陰霾,仍有些亮光閃動。年輕的胡安·皮薩羅首先發難。 “是金子嗎?那些閃亮的東西是金子嗎?”他尖著嗓門問。 其他三個同伴沒有一個人答話,因為累得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儘管汗水濕透了他們身上加了棉襯裡的護胸甲,他們仍然冷得發抖,手腳僵硬。 細查之下,他們發現那些帳篷並不像一般的軍營隨便就地紮營,而是整齊地排列成四方型或長方形,清楚地劃出各個區域,包括道路、廣場和庭院等。這個豎立在他們眼前、臨時搭建的城市,比牆還堅固,形成一道無法跨越的藩籬,橫陳在往南下的路上!

那裡到底駐紮了幾千個人或士兵? 二三或四萬吧? 說不定是兩倍? 天啊,賈伯曄咬著牙心想,我們卻只有幾個人而已! “他真選對了地方當營區,印加王這個傢伙,”貝多嘟噥,似乎看穿了賈伯曄的心思。 “他很清楚該如何把我們引到這裡來!” “你們看那個城市!是個真的城市!”沿著大石塊繞了一圈之後,迪艾科·德·莫禮納喊道。 那座城市就在他們的正下方,有點兒偏右,坐落在陡峭的山脊上,然後一路發展到沼澤的左岸。城裡的土牆建築硬如石塊,十分堅固,屋頂全部翻新或經過特殊的保養。總之,和那一大片綿延在草原上帳篷區相比,這個城市真是小得可憐,裡面只有幾十間錯落擁擠的方院。朝東和麵對草原的一邊,有一長排土磚牆圍著一個廣場。

是個又大又空曠的廣場。 “那裡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賈伯曄不由自主地低語,“但是看起來不像有人在等我們……” 呼吸急促,胸口悶痛,他趕緊在石塊上坐下。直到感覺舒服一些之後,他才試著再瞧一眼呈現在眼前的壯麗景觀。 他終於來了! 來了,站在這一片大如海洋的河谷前,儘管河谷險惡像只不知名的怪獸,然而卻美得令人著迷。 貝多和亞隆索早已興沖沖地轉身騎上馬,回頭將所見到的情景向總督報告。此時原本籠罩在他們身後的烏雲突然散開,耀眼的陽光隨即傾灑在白色的帳篷頂上,一道陽光爬上他的頸部。 谷底、峭壁、山頂和溝壑間突然出現一團奇怪的陰影。它蜿蜒前進,鑽入森林裡的溪壑,然後在帳篷間蛇行,努力往前,不斷重生,好像由一個真的生命所引導。

陽光逐漸消失,最後只剩下一道如長矛般粗的光影。剛才在通往城內的山腳下,賈伯曄看見一塊方形草地,草地上星羅棋布的小石子和新發芽的馬鈴薯幼苗一樣多,有個光亮的影子出現,照著田溝和青翠的草原。那是個很眼熟的圖形!和賽巴田在面對通貝斯的沙灘上所畫的那個圖案相同。也和他肩上的那個胎記一模一樣。 緩慢地,烏雲開始移動。他相信自己看見了圖案上的虎牙,它的雙耳也跟著微風輕輕地擺動,兩顆黃色的石子則正好出現在眼睛的部位。 他感覺整個天空壓在他的眼瞼上,重得讓他睜不開眼。像個耽於幻想的小孩,他閉上眼睛,任憑那隻野獸在腦海裡跳躍飛奔。 皮薩羅推了他一把,把他從夢中拉回現實。 他倏地跳了起來。 “很美,不是嗎?”總督讚歎。

他的眼中充滿驕傲的神采。賈伯曄完全看不出他有絲毫的害怕或疑慮。皮薩羅的五根手指還用力地按在他的肩上,重得彷彿就要掐斷他的肩胛骨了。 “我不是曾經允諾過你,一定會帶你來這裡嗎?我不是答應過你這個承諾嗎?”他仍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連鬍子都激動得翹了起來。 “我們到了,孩了!我們總算到了!他們全部在那裡等著我們,他們終將知道我們是什麼樣的人物!” 當他們分批抵達之後,現場一片嘩然,由騎兵隊、皮薩羅兄弟、蘇拓以及貝納卡薩領頭,之後是步兵團,然後是受傷的官兵、挑夫、奴隸、海岸邊的印第安人……他們一共有多少人呢?大約一萬人吧。作戰的人數呢?最多二三千人。對方的人數呢?超過他們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

所有的人鎮定下來,靜觀事情的演變。一些人跌坐在岩石上,雙手抱著頭;另一些人則乾脆站著,任憑鬍子隨風飛揚,張著大眼,屏氣凝神。場內安靜無聲。此時,遠方好像為了迎接他們,突然響起號角淒厲的哀鳴。 負責開場白的那個人承認自己實在是嚇死了,其餘的人則沒有一個願意承認。 席坎夏拉大使走到總督身邊,張大黑色的眼眸瞧著他。他原本想嚇一嚇這位西班牙艦長,希望看見他對自己炫耀其領袖權威時,連眨一下眼都不敢。然而法蘭西斯科·皮薩羅先生卻轉身面對席坎夏拉,朝他露出友善的微笑: “該去赴約了。”他平靜地說。 他們一走出山口,便再度下起綿綿細雨。皇家大道上的斜坡十分陡峭,馬匹踩在石舖的路面上,險象環生。總之,無須任何命令,騎兵隊早已牢牢地扣緊了手中的韁繩。

眾人全都不敢朝谷底望。從那個偌大的印第安帳篷區,傳來忽長忽短的號角聲。然而他們的隊伍本身已經夠嘈雜了,所以根本無心顧及其他外來的聲音。 印第安隊伍的大部分成員都留在山口邊待命,只有奴隸和挑夫跟著西班牙人往上爬。艾南多先生宣稱,在印加大使席坎夏拉、十幾名步行的隨從以及五名貼身騎士的陪同下,自己有權走在隊伍的最前端。希臘人貝多和賽巴田都被安插在前鋒隊伍當中。連孟格也在內,但是他的狗除外。賈伯曄則根本沒有機會拒絕加入先鋒隊的要求:因為沒有人向他提議。但是沒有關係,因為能夠和總督並肩同行已經夠讓他興奮了,他們和前鋒部隊間保持著二三百公尺的距離。 皇家大道兩側的茅草屋和羊棚內空無一物。農田上也是一片荒蕪,聽不見任何村婦和小孩的叫喊聲。路旁一畦奎藜田上的淡紫色莖稈長得彎曲下垂,被風雨打得直不起腰。

往下走,皇家大道越行越窄,路面坡度過大,非借助階梯不可。在那裡,茅草屋換成了磚房或石屋,可惜屋內也是人去樓空。 流水聲不絕於耳。幾潭依傍在北部丘陵、蜿蜒至印加溫泉區的沼澤,突然冒出濃密的霧氣,像極了炊煙。所有的人全都不安地轉過頭去,才發覺原來是來自溫泉的熱氣遇到冷空氣後被極速冷凍的結果。 賈伯曄發覺總督的視線從沒有離開過那座印第安城市。 現在這個城市比剛才從山上往下瞧大多了。在山巒起伏的河谷中,在那一大片圍繞在大廣場旁,錯綜複雜的街道和屋宇背後,他們赫然發現了一座碉堡。 探險隊本能地放慢腳步,法蘭西斯科先生轉身面對賈伯曄,扯開喉嚨,好讓後面的隊伍也能聽得見: “那隻是顆大石頭!”

此話一點兒也不假。那是顆完美的圓錐形大岩石,在雨水的沖刷下呈棕黑色,其上鑿了一座螺旋形的階梯。總而言之,看起來像一個蝸牛殼,頂端矗立著一棟狹窄的建築物。法蘭西斯科先生用戴著手套的指頭指著那個建築物說: “我們將在那裡豎立一座基督的神像,並為我們的天主種植一片玫瑰園!” 底下響起幾句竊笑聲,但隨即停止。魏勝德·瓦勒維德修士畫了個聖號,喃喃自語: “求主俯聽您的請求!” “它聽到了。”法蘭西斯科先生笑著回答。 當他們踏上城裡的第一條街道,當馬蹄聲清脆地踩過鋪陳緊密的石磚時,傾盆大雨轉降成霜塊。幾十億顆潔白的小冰雹敲打在他們的鋼盔上,凍傷他們的臉頰和鼻子,頓時地上一片雪白。 他們終於抵達了的那個廣場也是一片雪白,完美無瑕,沒有任何腳印。 這個廣場奇大無比,比他們所經過的任何一個印加神廟廣場都大。賈伯曄全身發抖,但不是因為突降的冰雹,他心想,這個廣場比西班牙任何一個真理廣場都大。 它的外觀呈不規則狀,好像一塊長方形被截去了兩邊後變成梯形,看久了之後又像三角形。 它的南邊豎立著一道比人還高,總長至少超過五百步遠的磚牆,把它和沼澤區隔開。其他三面則蓋滿了有數不清通道的美麗建築物。每一棟建築物都很長,超過兩百步,並且和廣場同寬。和各地的廣場情形一樣,在它的左邊有一座塔前有幾級高大階梯的金字塔,供印第安人祭拜他們的神祇和舉行一些宗教儀式。 和來時一樣,冰雹說停就停。全隊的人馬駐足不前。艾南多先生和前鋒部隊也停下腳步。寂靜中,眾人只聽到魏勝德·瓦勒維德機械的、自言自語的禱告聲。 在廣場的另一頭,在一扇面對大峽谷的梯形大門旁,有隻狗在狂吠。那是只印第安狗,像獵兔狗般又瘦又小,毛髮被剃得很短,短得幾乎看不出身上有毛。隊上的幾隻尼泊爾獵犬也跟著狂吠,但馬上被制止。 晚禱的時刻到了。然而天空依然積滿雲層,和向晚時分一樣昏暗。 眾人臉色凝重,不單只是害怕所引起。這段時間以來,賈伯曄早看慣了害怕的表情。他環顧四周,發現他們的表情驚嚇多於害怕。 當然,沒有人忘記牆的另一頭,在那條喜歡狂吠的瘋狗跌落的谷底,仍站著幾萬名印第安人。隊上的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熱血沸騰,他們知道今天將是個特別的日子。 是的,這個十一月天,也是此高山地區夏季里特殊的一天,將是歷史上一個真實的日子。這一天過後,人類的生命和神的世界將會完全改觀。 唯有總督面不改色。 仔細觀察過神廟廣場後,他轉身盯著席坎夏拉大使,好像等待他下達命令或做個手勢。但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這位印第安貴族神氣的唇線連動都沒動一下,眼眸連眨都沒眨一眼。 處在一百七位西班牙人當中,唯有他和隨行的幾位僕從身著鮮豔的服飾。在冬陽的照耀下和滿地雪白冰雹的襯托下,他那熠熠生輝的金色大耳環彷若消失的太陽。 他腳步穩健地往前走,臉部表情詭譎但莊嚴。總督的哥哥,自己向來傲慢無禮,竟然批評這位印第安人高傲得可笑,真讓賈伯曄哭笑不得。此人或許是個危險人物,和那個臉形修長的年輕王子一樣危險,後者應該早已回到印第安國王的軍營,向他禀報了他們前晚會晤的情形。 因此,馬刺輕輕一戳,法蘭西斯科先生快馬加鞭直奔到金字塔下。馬蹄踩在冰雹上發出一陣陣規律的摩擦聲,留下清晰的擦痕。 奔抵階梯前,他用力抽拉韁繩,然後倏地將馬頭掉轉過來,正好與始終站立不動的印第安軍隊相對,他大叫說: “大使,請通知阿塔瓦爾帕王子,說查理五世大帝的特使在此恭候他。請他告訴我們該住宿哪裡。” 唯一君王阿塔瓦爾帕的肌膚依然紅彤彤的,他在剛才下冰雹時泡了個熱水澡。此刻,他正待在一間面對內院的屋內,躺在一張掛在兩根雕樑畫棟間的帆布吊床上。他瞇著眼睛,一邊瞧著窗外逐漸解凍的冰雹,一邊呼吸著從滾燙的溫泉里冒出的蒸氣。 安蒂·潘拉正忙著替他搧風,去除冰雹解凍後,重新乍現的暑熱。空氣裡瀰漫著硫磺水的蒸氣味。 退縮一旁,坐在幾位妃子當中,安娜瑪雅自問,他該不會是因為泡了過久的熱水澡而昏昏欲睡了吧,或者和她一樣,他也正在回想剛剛在河谷邊所看到的景象? 當時陽光太強,而且距離太遠,根本看不清楚那些外國人的長相。然而,從陡峭的山麓,他們依然可以判斷這支探險隊應該會朝著位於馬鈴薯田和奎藜田間的皇家大道往下走。 正如席坎夏拉和古亞帕所言,這支探險隊並不特別壯觀,也不算是一支軍火雄厚的軍隊,反倒像是一條蜿蜒在翠綠的大自然中的鐵灰色臍帶,行進間完全看不到任何讓這位太陽之子感到愉悅的顏色。他們充其量只能說是一支暗無光澤的黑灰色隊伍,和一條從山巔蠕動到山谷下的蚯蚓沒什麼兩樣。 但是或許唯一的君王睡著了,因為當屋外喧鬧嘈雜,甚至當古亞帕跪在他的吊床下時,他都無動於衷。 古亞帕一直跪著等待唯一君王的問話。既然君王不開口,他只得繼續低著頭,恭敬地問: “唯一的君王,席坎夏拉的信差到了,他說那些外國人已經進入神廟廣場了。” 阿塔瓦爾帕沉默了一會兒後才問: “他們現在在做什麼?” “他們站在巫旭努金字塔前,圍在他們的艦長身邊。其中有幾位在街上穿梭,自行進入民宅,好像在搜尋四處藏匿的逃兵般。席坎夏拉要我轉告你,他們都被嚇著了。” 這一次阿塔瓦爾帕終於張開眼睛,對著古亞帕微笑。 “外表害怕不一定代表內心害怕,古亞帕弟弟!胡密納維完成了他該做的事情了嗎?” “唯一的君王,今早天一亮,就有兩萬名士兵將整個城鎮包圍了起來。他們全都躲在暗處,或藏身在丘陵和大樹後,或隱身在高草堆裡。那些外國人全掉進了他們所設的陷阱裡。現在就只等您下達命令,然後從今晚起,我們便可像烤印第安乳豬般,將他們全都活活地燒死。” “我知道你很想開戰,古亞帕!但是你也很清楚我們做了什麼樣的決定。月神不喜歡我們在夜裡作戰,安帝則要求我收斂自己好戰的胃口。這就是要我們明天該做的。明天對安帝之子而言,將會是個值得慶祝的大日子。” “我們將按照你的指示行事,唯一的君王。”古亞帕遺憾地表示。 “要席坎夏拉告訴他們,請他們今晚就在廣場上過夜。告訴他們明天或許有機會可以前來晉見我。” 當古亞帕退下時,安蒂·潘拉手中的羽毛扇不小心扇到阿塔瓦爾帕的臉頰。他大聲怒吼,用手肘撐起上半身,目露凶光。安蒂·潘拉驚叫一聲,趕緊跪下,爬著往後退。 另一名妃子馬上前來替補她的位子。阿塔瓦爾帕充滿紅血絲的雙眼恰巧碰上安娜瑪雅的目光,但後者並沒有避開他的注視。 “他們只是一些普通人而已,不是嗎,卡瑪肯柯雅?當維拉科查不再派遣天兵前來支持我時,我就該前去晉見我的那些庫斯科祖先了……” 他的語氣充滿苦澀,安娜瑪雅真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突然想起在他身邊度過的那個夜晚,或許是,絕對是,是她在做夢…… 賈伯曄用長劍的刀鋒推開一塊壁毯。昏暗的光線馬上射進這間濕氣頗重、瀰漫著泥土和雜草味的大廳。屋內似乎空無一人。 正當他準備重新放下緊靠在門邊的一塊地毯時,突然聽見一個小小的聲音。原來是一隻淺棕色毛髮的印第安野豬在一堆瓷碗旁兜圈子。之後又出現了一隻,然後突然一下子冒出十隻,像極了一群吱吱作響的老鼠。 於是賈伯曄終於看見了在對角的柴堆後面,有一對眼珠閃閃發亮。 之後,他看見一隻腳,很小的腳。還有一隻小手。是個小孩! 賈伯曄高興地露出安心的微笑。他改用左手握劍,然後俯身輕輕地說: “你好,小男孩。” 小孩驚嚇過度,張著大眼。他長得很俊俏,臉頰的肌膚如絲般光滑,唇線分明,很女性化,一頭濃密的黑髮覆蓋在勻稱秀氣的臉龐上。 賈伯曄於是蹲下身,馬靴因皮革對折發出咔嚓聲,手上的長劍和馬刺互撞丁當作響。他脫下右手套,誇張地笑著將手伸向小孩。 “別怕,”他盡可能溫柔地說,“別怕,小朋友……” 連他本人都對自己的說話語調感到驚訝。在這之前,他根本沒有時間考慮自己可能帶給小孩的感受,他身穿棉布衫,不僅污穢甚至水漬斑斑,頭戴盔甲、手拿長劍,眼睛以下長滿了鬍鬚。 那些印第安豬越來越蠢動不安,到處亂竄。 “別怕,小朋友,”賈伯曄重複,“我是你的朋友……” 小孩依然不為所動,賈伯曄只好起身,但手依然伸向小孩,準備走上前去。 小孩見狀一躍而起,像隻小貓般跳到屋子的另一頭。 “小男孩!” 然而,因事出突然,讓人不知所措,賈伯曄竟然眼睜睜地看著小孩瞇起眼睛,握緊小拳頭,使出最後一點兒力氣,朝他正面揮了一拳,然後躲過他的逮捕,逃出門外。等他回過神後,小孩早已跑出內院了,他跳過一堆木柴,再翻過一堵牆,便消失不見了。 站在內院的門邊,賽巴田忍不住偷笑起來。 “我沒有嚇他的意思。”賈伯曄辯白,重新將手套戴上。 賽巴田停止笑聲。他們四目相望。 “我也是,我小的時候,一看見西班牙人拔腿就跑,”黑人賽巴田說,“而且大部分的時候,賈伯曄好友,我那樣做還真對呢!” “怎麼樣?”等他們回到廣場後,總督問。 “沒有軍人,”賈伯曄說,“只有幾個小孩、婦女和老人。” “沒有男人,也沒有士兵,只見裝滿雜物的倉庫前站著幾名衛兵。”賽巴田強調。 “他們一副恬靜的樣子,”賈伯曄回答,“婦女們忙著織布,對我們視若無睹。” “有多少人?”總督問。 “頂多四五百人。” 賽巴田指著對面左邊一道又高又美的牆說: “那裡就是皇宮了,裡面還有一些僕人,它的內院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樣,所有的牆面都經過粉刷,石塊上還刻有蛇行圖案。” “不可以拿蛇開玩笑,”艾南多先生扮鬼臉說,他的坐騎蠢動不安。 “賈伯曄'大人'是否也找到了幾處防衛堡壘?” “在那上頭,艾南多先生,”賈伯曄回答,對他的諷刺不予理會。 “從高山頂往下看,風景美極了,有城鎮和平原,連那條通往帳篷區和印加住宅區的道路都清晰可見。路面不僅寬廣,鋪設石塊,兩旁甚至種滿濃密的大樹,一路延伸至沼澤區。假若他們想對我們動武的話,很難不被我們察覺。” “隨便想也知道,爬那麼高當然可以看得很清楚,”孟格嘟噥,“不需要親自爬上去也知道這個道理。” “法蘭西斯科先生,”蘇拓上尉插嘴說,“我覺得其中大有問題。” “啊?” 蘇拓以眼神暗示席坎夏拉大使的那些印第安信差已經回來了。 “我覺得這是一個陷阱,”蘇拓解釋道,“他們把我們逗留在一個絕佳的觀測地點,卻什麼也看不到,四面是封閉的高牆,幾萬名士兵圍在我們的前後左右。不,總督,我不喜歡這裡。印第安人終歸是印第安人,但這一批印第安人懂得作戰,知道如何使用戰術,達到目的——千萬不要小看他們。” “蘇拓說得對,”艾南多先生遺憾地表示,“我們知道一旦聽信了他們的美言,就必須付出慘痛的代價。從他們嘴裡說出的不是謊言就是詭計。” “我們可以在那邊放個小砲台,大人,”希臘人貝多指著金字塔頂的平台說,“如此一來,方圓百里都打得到。” 眾人一齊抬眼望著巫旭努的頂端以及通往其上的陡峭階梯。 “好,”法蘭西斯科先生總算開口說話了。 “天黑前,由你帶領需要的人手,把小砲台架在那上頭。” “可惜還不夠,”艾南多不懷好意地看著賈伯曄。 “那個笨傢伙根本不知道該觀察些什麼。你們得把那個建在峭壁上的城市看清楚,他們可能從那裡攻擊我們,從後方,偷偷地將所有的道路全部堵死。” “嗯,哥哥,”法蘭西斯科先生冷靜地說,而賈伯曄再次默默地承受侮辱,“假如您不放心的話,為何不親自出馬,確保安全呢?” 艾南多先是愣了一下子,後因不小心扯動了韁繩,馬匹張大嘴巴,嚇得舉起雙蹄往前奔。賈伯曄直瞪著他看,偷偷地竊笑。之後,艾南多向二三位騎士下達手勢,石舖的地面上隨即響起清脆的馬蹄聲,他們快馬加鞭,準備穿過廣場。 周邊的士兵個個屏氣凝神。幾名上尉緊張的像熱鍋上的螞蟻。唯有魏勝德修士離開人群,走向挑夫隊伍,檢查那幾個裝著大十字架、聖水和彌撒祭袍的大皮箱。 等艾南多先生和他的幾名隨從消失在廣場邊的一扇門之後,傳譯官馬丁尼洛立即走到法蘭西斯科先生的馬前,恭敬地向他鞠躬行禮。 “席坎夏拉收到了唯一君王阿塔瓦爾帕的命令了。”他報告說。 “啊?說了些什麼呢?” “唯一的君王阿塔瓦爾帕要他轉告總督大人,您今晚可以在廣場上過夜,等明天早上再……” 賈伯曄早已猜出馬丁尼洛欲言又止的原因。這位年輕的傳譯官最後低著頭總結說: “唯一的君王阿塔瓦爾帕說,為了感謝他的太陽天父幫助他取得了勝利,他正在守齋戒,不宜離開聖池。他說他明天會來……會前來拜會總督大人。” 法蘭西斯科先生當眾大發雷霆,然後轉身看著席坎夏拉大使。在他發狠的眼神裡,賈伯曄似乎覺得玩笑的意味多於生氣。 “要我睡在廣場上!睡在哪裡,在堆滿烏雲和下大雨的戶外?我不接受,大使!身為君王陛下的特使,我怎能露宿野外?況且眼前便有漂亮舒適的房間可供使用!此外,我更討厭無意義的空等!” 但是,正當馬丁尼洛忙著翻譯時,蘇拓上尉說: “法蘭西斯科先生,請讓我前往印加國王的軍營,去了解他到底想把我們怎麼樣。” “那樣做很冒險,蘇拓,您會被他扣押。” “反正不比被困在這里當炮灰危險。況且,我們還可以得知他的軍營到底是什麼樣子。這個阿塔瓦爾帕!我準備帶領二十名騎兵前往,一定要讓他們知道我們的厲害……” “特別是,和他說話時無須下馬,保持應有的尊嚴。別惹火他,蘇拓,但要堅持己見。把那位大使一起帶走,我覺得他在這裡很礙眼。順便帶菲力比洛一起去,他雖然較不老實,但比馬丁尼洛機靈。在印加國王面前軟硬兼施,讓他了解任何事情都可以用和平的手段解決!” 蘇拓嘴上笑著表示同意,心中早已準備展開行動了。 之後他指定了一批隨行人員,賈伯曄將他的馬牽到總督的馬旁邊: “大人,請恕我這個蠢材大膽地向您要求,請讓我去,或許我還可以幫上點什麼忙。” 法蘭西斯科先生皺著眉頭仔細打量著他。 “別搞丟我的任何一匹馬。”他簡短地回答。 之後,他轉身面對蘇拓,嘟噥地補上一句: “別忘了要告訴印加王我決不露宿野外,我堅持!” “您已經說過了,總督!”蘇拓笑著回答,“我一定會記得。” 雙眼逼視著這名上尉,口中欲言又止,法蘭西斯科先生拉住他坐騎的韁繩,說: “這是第一次,蘇拓上尉,您單槍匹馬,赤手空拳,闖入擁有三萬士兵的印第安軍營……願上帝保佑您,朋友。” “我知道,”蘇拓笑著說,“您等著吧,我一定會給您帶好消息回來,法蘭西斯科先生!” 賈伯曄自顧自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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