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六章
阿塔瓦爾帕的軍隊於日落時分進入卡德吉村莊。古亞帕和幾名上尉在背心外面套上皮革護胸衣和鐵布衫,並且戴上足以抵抗石頭和棍棒攻擊或敲打的蘆葦盔甲。隊伍的最前方為手持鮮豔五彩旗幟的軍旗隊。接著,整齊排列於後的是長槍手,弓箭手殿後。
村莊里石砌的大街小巷不見任何人跡,唯有一個小男孩帶著一隻短毛的黑狗擋在路中間,阻斷對方的通行。
古亞帕走向他。
“你知道我們是誰嗎?”
小孩搖一搖頭,不知如何回答。古亞帕客氣地請他讓開。
此時號角和鼓聲齊鳴,喧囂的回音震盪在山谷裡。
迎著夕陽,頂著落日,幾位轎夫抬著阿塔瓦爾帕那頂裝點得金碧輝煌的轎子緩慢地走進村里,轎子上的五彩羽毛迎風飛揚,遠看不像由人抬轎,倒像由一群飛鳥銜著往前飄送。
轎子終於停了下來。細膩的坤比布簾在微風裡輕輕地抖動。
“你們準備好了嗎?”印加王問。
“準備好了,王子,”古亞帕說,“我們正等著您下達命令。”
“命令軍隊排成環狀隊形,包圍整個山丘,決不能讓我的勁敵,那個該死的神像從中脫逃。”
在幾聲簡短嚴厲的命令下,軍隊隨即散開。
黎明時,阿塔瓦爾帕獨自登上山頂,身旁僅有兩位前往求卜問卦的王子隨侍在側:維拉·歐馬和古亞帕。
神廟的住持正在廟前等著他們,他身穿掛滿粉紅貝殼的道袍,渾身上下比往常更污穢惡臭。
阿塔瓦爾帕步下轎子,手上握著一把鍍金的銅斧頭。神廟的住持面對印加王既不低頭也不行禮,兀自倚在那把手握處為蛇體圖案的拐杖上,靜靜地站著。
“你知道我是誰嗎?”阿塔瓦爾帕說。
對方點頭。 “我認得你。你是阿塔瓦爾帕王子。”
“既然你認得我,為何不向我行禮?”
“因為有人曾經前來向卡德吉神求籤問卦,透過我的聲音,它回答說世上只有一位沙帕·印加,他的名字叫做瓦斯卡爾。”
“你胡說。”
“我沒有權力決定該說謊或說真話,我只是代替卡德吉神發言。它早存在我出現之前,更將持續在我消失之後。”
“你胡說。再說一次與我有關的那段謊言,我非親耳聽見你說不可。”
“你是阿塔瓦爾帕王子。你大開殺戒。你的死期近了。”
“你胡說。你與我的對手狼狽為奸,就是與我為難。難道你不知道無人可任意藐視我?人類不能、華卡不能、連神像也不能……”
“你不是印加王。你根本沒有通過正式的提名。你雖然貴為萬亞·卡帕克之子,可惜你的母親出身卑微——”
阿塔瓦爾帕手中的那把斧頭風也似的從空中劃過,沒有人來得及反應,它便朝神廟住持的頸部一刀砍下。住持的頭順勢滾落,鮮血飛濺。之後停了幾秒鐘,他的一雙老手依然緊握著手杖,最後,就在他的腦袋瓜落地的那一剎那,他才鬆開手,沿著手杖倒向地面。
古亞帕強顏歡笑,故作鎮定地目視那顆頭顱滾落於地。
神廟住持的一滴血正好濺上印加王背心上唯一的一塊黃金飾物,那是個代表首領的卡帕克幾何形圖案。阿塔瓦爾帕無所謂地徑自走向供奉那尊神像的小神廟。
“沒有人可以藐視我!”跨過門檻時,他回過頭對著維拉·歐馬和古亞帕複誦一次。
他再次舉起斧頭揮砍人面人身的卡德吉神像,下手的地方和砍殺神廟住持時不謀而合,都是頸部。因為用力過猛,頭部落地時,神像的身體亦隨之晃動,摔落地下,揚起一小片灰塵,沾在印加王長袍的袖子上。
之後,他站在神廟的門檻邊,大口地喘著氣,雙眼充血紅腫,目光凶狠,憤憤不平。
“你不高興,維拉·歐馬?”
“談不上高興,唯一的君王,也沒什麼不高興的。我遵從聖上的命令,和冥世間先祖列宗的指示。我尊重你,也尊重你的父親安帝。”
山腳下,有名傳訊官匆匆地跑過來。他氣喘吁籲地趕到古亞帕身邊,額頭上汗如雨下,大腿上頎長強健的肌肉因奔跑過度,結實僵硬的肌理依然清晰可見。年輕的上尉立刻轉身面對他,傳訊官在他的耳邊竊竊私語許久,古亞帕聽後臉上綻出笑容。
“唯一的君王!”他高呼。
“怎麼了,弟弟?”
“瓦斯卡爾,那位篡位的叛國賊,被他自己軍隊的將領夏勒居希麥囚禁了,此刻他正被關在牢籠裡。他終於降服了,唯一的君王!只要你高興,你隨時都可以將他碎屍萬段。”
“抬起眼睛看著我,維拉·歐馬,看著你的君王,別帶著莫須有的敬畏眼神。”
維拉·歐馬依然垂眼盯著地面。
“世界即將改觀了,噢!智者,這是自改革者巴夏居德克以來,四方帝國從未有過的大事件!我將是未來世界的創造者!我就是那位摧毀舊信仰和邪門宗教的人,我就是那位將人類變成石頭,將石頭變成人類的偉人……”
“你不該如此誇口,唯一的君王,”維拉·歐馬小聲地說:“只有造物之神維拉科查具有此等能力!”
“我當然可以這麼說,而且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沒智慧的智者。古亞帕,你認為呢?”
“當然,君王。”
“我要你下令搜索這個崇拜華卡神廟和供奉那尊萬惡神像的鬼城裡所有的屋子,將任何找得到的木頭放在那個屍體的四周,”他輕蔑地指著無頭住持的軀體說,“就像我的軍隊包圍這尊神像和整座山林般,之後放把通天大火把他燒了!”
古亞帕試著保持微笑。
“悉聽遵命,君王。”
“等焚燒完畢,叫人找出神像頭部的殘骸,把它和其他的骨骼碎片磨成粉末,撒向空中!”
那位傳訊官從頭到尾低著頭,雙手交叉,放在背後,畢恭畢敬地站在古亞帕身後。年輕的上尉轉過身對他說。
“還有別的事情嗎?”
年輕的傳訊官再度在他耳邊呢喃許久。古亞帕頓時失去笑容。
“還有別的消息。”古亞帕說。
“稍後再說,弟弟,”阿塔瓦爾帕說,“今天發生太多的事情了,我不想再聽別的。”
他大步跨上轎子。
安娜瑪雅看著燃燒中的大火。
大火吞噬著村里所有的房子,快速延燒過荊棘叢,一路爬升至高踞山頂的那三塊巨岩。
黑夜明亮如晝,高溫難耐。她轉身看著古亞帕。
“是你放的火嗎?”
“我只是依沙帕·印加的命令行事。”
因為無以應對,她轉頭看著村民,他們面無表情地盯著被火吞沒的家園、山林和神像。
“你好像有心事。”安娜瑪雅說。
“我收到了一則奇怪的消息……”
“瓦斯卡爾被逮捕了?”
“不是。海岸的原始部落,韃蘭的印第安人說,海上來了些滿臉鬍鬚,身披戰袍的白人……”
安娜瑪雅心驚膽戰。
“他們的腰上纏著一條腰帶,腰帶上繫著一種銀質的東西,看似女人織佈時用的棒針……他們或走或騎在駱馬上,它們的體型比我們的還大。韃蘭人稱它們為維拉科查古納。”
儘管氣溫高升,安娜瑪雅卻冷得全身打戰,明顯得連古亞帕都注意到了。他本想以手臂環住她的肩膀,但被她溫柔地回絕了。
“我想起來了,”她說,“我想起來了……當我還是個孩子時,每當有傳訊官抵達時,大君王萬亞·卡帕克便要我替他搓揉身子取暖……他們談論著從海上來的一批怪人,他們說過維拉科查這個名字……從此之後,四方帝國便改變了。”
“我們是世界的強國!”古亞帕嘶喊,“沒有一個部落不臣服在我們的威名之下!”
“我不知道為何萬亞·卡帕克駕崩之後便不再與我聯繫了。他的緘默令我不安。長久以來,我一直認為是我自己素行不良。不過,現在我倒認為他是否因為不願意見到世界沉淪,所以隱藏了起來——神諭指示,死期近了。”
“神諭已被銷毀了,安娜瑪雅。”
“你看!”
安娜瑪雅伸手指著山頂。儘管整座山陷在火海裡,然而那塊留有卡德吉神像碎片的大岩石和供奉它的神廟卻安然無恙。火苗包圍著神廟,環繞在它的四周,將它幻化成星空下一座金光閃亮的大殿。
安娜瑪雅憶起萬亞·卡帕克的話,那些他告訴她,那些依然存在她心底的話。
“無論是火、是水或是風都無法抹滅真言,古亞帕,包括任何形式的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