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五章
這間客棧叫做“喝壺自由的酒”。老闆身材肥胖,沉默寡言,監獄四周眾人皆知他像個哲學家,所以當賈伯曄向他詢問訂房手續,外加一桶沐浴更衣的熱水時,他面無表情,只簡單地回了一句:
“一共是三個銅錢。”
感覺賈伯曄似乎想討價還價,他馬上接著說:
“請先結賬。”
往身上那條僅剩的長褲口袋裡掏,賈伯曄取出一個扁得不能再扁的錢包,然後從錢包裡拿出那個唯一的錢幣,一個菲薄的里亞爾銀幣——付賬後,再小心翼翼地數著客棧老闆找給他的三十一個銅錢。
不到一個小時,他便以嶄新的面貌出現在客棧大廳。身上的衣服雖然談不上華麗,但是乾淨清爽又合身。從襪子到外衣,他一身黑色的打扮,除了襯衫以外。現在他只需找個剃須匠,便可改頭換面了。之後,他將仔細思考自己謎樣的未來。
正當他準備出門時,一陣撲鼻的豬肉濃湯緊緊地抓住了他的味覺。他飢腸轆轆。
二話不說,客棧老闆對他指著角落的一張桌子。賈伯曄跌坐在矮几上,一口氣說出要點的菜名:
“一碗五穀湯、一壺卡地茲酒,再來一個橄欖圓麵包。”
“一共是四個銅錢,還有請——”
“先付賬,我知道。”
不到幾分鐘,碗裡的湯便一滴不剩,麵包被啃得精光,連酒都喝完了。他覺得湯實在太好喝了,麵包也是極品,酒更是令人陶醉。假如他現在仍感覺暈頭轉向的話,那是因為興奮過頭!他不知有多久不曾享受這樣的餐點了?
雖然已經有點兒醉醺醺,他還是再點了一壺酒。
當他帶著憂鬱喝下杯中所剩的酒,當錢包裡的銅幣如蒼蠅般飛向客棧老闆的掌心時,他突然感覺自由並不如預期中迷人。
“對不起,大人,可以請教一下嗎?”
說話的這個男人非常高大,肩膀幾乎和做苦力的人一樣寬。但是臉龐清秀,鬍子整齊,看得出來經過仔細的修剪,尖挺的鷹鉤鼻則為他平添了一股狡猾的氣質,藏不住發亮眼神裡的慧黠。他的前額佈滿皺紋,皮膚被太陽曬成棕褐色。
在他的身邊,站著另一位比他稍矮、黑皮膚的男士。後者臉上的輪廓迷人,雙頰豐滿圓潤,眼神聰慧、機警、自信但不自傲。他的雙唇細薄,下巴光滑,右耳上戴著一個水手們常戴的金色大耳環。賈伯曄心想這大概是個在西班牙不常見到的黑人。
“兩位先生?”他馬上抬起下巴回答。
較高的那一位白人拉開笑容,客氣地點一下頭後,便徑自從桌下取出一張椅子,大方地坐了下來。
“大人,剛才您衣衫不整、滿身污穢地走進來時,我們就坐在那個角落。現在您卻像個全新的錢幣般重現江湖,在這裡狼吞虎咽這碗噁心的豬油湯,大口啃食這塊已經放了三天的老麵團,還像應邀參加國王的喜宴般喝著這桶劣等酒。我對我的同伴賽巴田說,餵,這個人一定坐過牢!”
眨了一下眼,對身旁老是站著的那個黑人笑一笑後,他繼續壓低聲音說:
“而且時間不短!我們並不想煩您,正好相反……”
賈伯曄停了幾秒鐘不說話。之後,他倏地站起,舉起一隻手做威脅狀;但是就在做出這個動作的同時,他突然感覺十分疲倦,最後只得自我解嘲地重新坐回小板凳上。
“的確不算短。但是我比較想知道另一件事情,假如你們不介意的話,請問尊姓大名?”
在回答問題之前,那個高個兒大拳一揮,叫來客棧老闆,加點了一壺酒。
“我叫貝多·德·甘地亞,我的朋友們都叫我'希臘人'。這是賽巴田·德·拉·庫茲,因為膚色的關係,看起來有點兒像奴隸,他和我一起旅行過許多地方。”
那名黑人以詼諧的眼神贊同他的介紹詞,然後首次開口說:
“是服務生,大人!”
賈伯曄忍不住做出不大高興的表情。
“你們從哪裡來,兩位先生?為何要稱呼我為大人?”
希臘人呆望著賽巴田,兩人真的嚇了一跳。
“人們不都這樣尊稱一位紳士嗎?”
賈伯曄放聲大笑。
“早在十年前就不這樣做了!”
他笑著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了他們一番:眼前這兩個人都穿著長褲、襯衫和燕尾服——樣式和他們的行為一樣,都很老舊古板,而且衣服上的布料早因過度使用和刷洗而褪色發白。
“我們上個月底才離開印第安來到這裡。”
“啊?”
“我們覺得那裡真像個新奇的國度。”黑人賽巴田插嘴說。
“原來如此!”賈伯曄喃喃自語,突然變得格外好奇。
希臘人用指頭指著那扇位於小廣場的另一端,被太陽曬個正著的監獄大門,然後說:
“我們的艦長,曾經帶我們遨遊四方超過十個年頭的法蘭西斯科·皮薩羅先生,因為一樁老掉牙的普通債務糾紛被關在裡面。當時我們的船一抵達碼頭,他便被警察暗中逮捕。真是可惡!他已經在牢裡待了三個星期了,這個可憐的傢伙。我們來這裡就是為了等他出獄。”
兩位水手的眼眶突然蒙上一層憂傷的陰影。賈伯曄忍不住釋出些善意。
“我叫賈伯曄·孟德魯……不,從今以後,就只簡單地叫做賈伯曄,所以叫我賈伯曄先生就行了。可惜你們只猜對一半,我今天早上還被關在監獄裡,但不是這一間……”
“要不然是哪一間?”希臘人問。
賈伯曄含笑看著他。
“要不要和我談一談印第安?”他詼諧地表示。
希臘人和賽巴田都很健談。
“您先要想像下列這種情景,賈伯曄先生!眼前是一望無垠的大海,腳下是火燙的沙子,背後是一大片找不到出口的叢林,珍禽野獸身中毒箭,掛在樹上,而我們則在大太陽底下烤人幹!”
“很久嗎?”
“幾個月,賈伯曄先生!幾個月!後來我們就開始吞食蜘蛛,一種較肥胖、肚子有肉的蜘蛛,但是必須把它們的螫針拔掉,否則會讓您的嘴巴腫起來;還要拔掉它們的前腳,因為上面有毛,會卡住喉嚨,讓人翻腸倒胃地嘔吐!剛開始時,我們也吃過螞蟻蛋……還不錯;也吃一些我們在枯樹上找到的很肥的蟲,又黑又亮,很適合油炸……”
“但是那些你們自己帶去的牲畜呢?”賈伯曄問,他們所描述的景象和杯中的酒一樣令他感到噁心。 “你們可以吃這些牲畜啊,就像戰爭期間,有時候人們也會……”
兩名水手哈哈大笑。
“早就被吃光了!在海灘上待了四個星期之後,我們帶去的一群狗早餓得發瘋,我們首先就把它們烤來吃。另外兩匹馬也是,連骨頭都被啃得精光。可怕的飢餓,我告訴您,真的很可怕。有一天,我們當中有個人竟然取下自己的腰帶,把它煮來吃了。最後我們連靴子也都吃了!真過癮!”
那個黑人賽巴田平靜地補充:
“還有蜥蜴……味道還不錯,可惜太難抓了,而且萬一被它們咬傷,兩個小時內必死無疑。所以有些人就選擇餓死或被蜥蜴咬死……”
“天啊!”
希臘人抓著賈伯曄的手腕。
“然而艦長依然深信我們一定可以找到那個生產黃金的國家,即使情況並不樂觀,即使在那個差點兒要了我們的命的海灘上……”
黑人莞爾一笑,希臘人則伸一伸懶腰,慢慢地將凳子往後推。這個高個兒半瞇著眼睛,帶著紳士般驕傲的神情,從高處打量著賈伯曄。
“你聽他怎麼說,這個黑眼珠、長得又高又瘦的艦長,他對每一個想造反的水手說:'聽我說,要有耐心!忍耐,朋友們!忍耐,同伴!魯茲一定會回來,他一定會找到那個你們朝思暮想的黃金國,大海張著雙手歡迎他,聖母瑪利亞也一定會為他指引正確的方向。請相信我!在我的生命裡,我曾熬過比現在更慘的歲月。應該作戰的時候,就要作戰。應該等待的時候,就要等待。看著我:我是第一個穿過暗藏毒蛇猛獸的森林,發現太平洋的那個人。我也是第一個航過太平洋,抵達那個聖母瑪利亞每晚答應一定會讓我找到的、遍地都是黃金的碧魯!要有耐心,傢伙們!我告訴過你們:他們一定會回來,還有,他們一定會找到黃金!假如除了擔心肚子餓和閒嗑牙外,你們實在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的話,那就祈禱吧!禱告也是一種戰鬥!……'”
等希臘人再度坐下時,整個大廳似乎被沉默淹沒了。賈伯曄感覺自己被嚇得毛髮直豎,被感動得四肢僵硬,肺腑無氣。他謹慎地問:
“那麼魯茲回去了嗎?”
貝多看著杯底回答說:
“是的,三個星期後。像在湖上划船般,他輕而易舉地從南方將船開回來。他真是個了不起的海盜!”
“他找到了嗎?”
“有,他找到了。”希臘人微微笑。
“和法蘭西斯科先生說得一模一樣!”賽巴田驕傲地點頭稱讚。
“那個碧魯呢?”
“碧魯或秘魯,隨便您,賈伯曄先生。”
“滿船的黃金?”
“滿船,滿船都是!金子,金子!還有一些別處看不到的印第安人、世界一流的服飾、奇特的動物、從沒見過的蔬菜……”
“都是您親眼所見?”
“想查證?那就問賽巴田好了!”
“我看到了。我可以對天發誓。”
“那麼你們來這裡做什麼?”
“法蘭西斯科先生前來這裡求見國王,請他提名他為總督。就像他曾提名柯德茲艦長一樣!”
“但是總得等他出獄才能晉見國王啊!”賽巴田諷刺地說。
“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希臘人怒斥。
廳內再度陷入沉默。推開酒杯時,賈伯曄心中不禁懷疑:
“假如法蘭西斯科艦長成為總督後,他會再回印第安嗎?”
“當然!而且越快越好!”
“為了征服那個秘魯?”
“完全正確。”
“所以他一定需要一些自願者!”
希臘人笑彎了腰。
“咦,看來我們的這位新朋友賈伯曄很想瞧一瞧那個國家,賽巴田……”
此時那個黑人卻大叫一聲,用手指著監獄的方向。
“貝多!是他,你看……”
三個人同時站了起來。那邊,在太陽底下,有個很瘦的男人,他身穿一件亮眼的、紅灰相間的絲絨短上衣,以及一條褪了色的綠色長褲,他在監獄門前踱方步,監獄大門早已再度關上了。他頭戴一頂絨帽,遮住花白的長發,然而在寬大的帽簷下,賈伯曄悸動不已,相信自己看見了一個從未見過的睿智眼神。
這位秘魯的發現者再度往前跨一步,並且調整一下劍帶。實在無法叫人相信他曾在暗無天日、毫無人性尊嚴的牢房裡待過三個星期,因為看來他似乎還可以驕傲地在裡面待個上百年,像國王般永遠先等待別人上前向他鞠躬行禮。
突然間,賈伯曄胸中迴盪的不再是那個希臘人貝多的聲音,而是法蘭西斯科·皮薩羅艦長的。他感覺似乎這一刻他就站在那一大片空無一物的沙灘上,身上一無所有,腦袋熱得發昏,四肢餓得發抖,但是這位陌生人每天就像上帝一樣前來鼓勵他,這個人有鋼鐵般的毅力,他說的每個字,就像自己那些瘋狂的夢一樣,逐字逐句地滲入他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