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印加帝國1·太陽公主

第10章 第九章

廣場邊圍繞著一長條由一些金銀長柄叉所支撐的黃金繩索,中央,在細雨紛飛裡,依然燃燒著一團火苗,燒焦的古柯葉和玉米葉發出陣陣甜膩且令人頭暈的氣味。 曼科的嘴巴黏糊糊的。他的舌頭和味蕾仍留有奇恰酒辛辣刺痛的味道。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維拉·歐馬和幾位祭司依舊保持戰士般的警戒心情。賽跑的影像在他面前一遍遍重演,他感覺肌肉仍在跳動,勝利的滋味讓他高興得暈頭轉向,陶醉不已。 在一陣溫和龍捲風的席捲之下,古柯葉的煙灰將萬亞·卡帕克國王的黃金雙胞神像團團圍住,同時掀起這位人稱“卡瑪肯柯雅”的神秘面紗,隨後露出安娜瑪雅那雙湛藍色的眼睛和唇線鮮明的漂亮嘴巴。天際突然閃起一道雷電,他們四目相交。 保祿站在他的身邊,驚訝地看見他們彼此相望。他笑著輕聲地問:

“你覺得她長得很漂亮?” “我不知道……她真的長得和其他的人不一樣。她是從哪裡來的?” “好像是森林。” 祭司們走向這些新勇士,用一根羽毛在一碗裝著羊駝血液的盆裡蘸了一下之後,在這些年輕男孩的臉上輕輕地畫了一筆。接下來便是發願的時候了。 對曼科而言,開口說出這些發願尊崇太陽神和效忠印加人的誓詞的人,似乎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他現在只急著想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親耳聽見自己被加冕為真正的戰士。 既然他是這場賽跑比賽里的優勝者,他當然是第一個接受白短褲的人。之後他還收到一雙燈心草涼鞋、一件有著白條紋的紅上衣、一條頭巾和一頂垂掛著金銀亮片的羽毛王冠等…… 所有的人都看著他,其中包括參賽者的父母親、族人、庫斯科和基多的眾多達官貴人,所有的人皆懷著羨慕的眼神看著他,當然也有一些忌妒的眼光。

曼科驕傲地抬頭挺胸。接下來受獎的是由保祿和古亞帕所領隊的全體參賽團員。假如他的弟弟保祿送給他的是一個溫馨的眼神,那麼在這位面帶些許嘲諷微笑的勝利者面前,古亞帕看他時的神情則充滿了敵意。不像其他此刻正接受可恥黑短褲羞辱的失敗者般垂頭喪氣,古亞帕露出不以為然的挑戰表情,威脅的意味幾乎一覽無餘。 時間飛快地過去,歌唱表演完畢緊接著的是舞蹈。廣場上隨處可聽到歡笑和喝彩的恭賀聲。曼科走上前去與那幾位最年長的戰士寒暄,他們眼帶歡欣地看著他,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但是無論做什麼事情,他的眼神總會回到那位年輕女孩安娜瑪雅的身上。 授獎儀式一結束,處女們捧著裝了奇恰酒的酒瓶走向這些年輕人。她們為這批新出爐的戰士送上酒,並且將在這賽程的最後一個夜晚,與這些少年露天共宿。酒酣耳熱之後,他們便將迎戰純潔的瑪瑪·琪拉以及冥世間所有善良與邪惡的古怪精靈。

曼科驚訝地看著安娜瑪雅走向古亞帕。他指給保祿看,然後訝異地說: “她為那條狗加油?” “她顯然是沒有選擇的權利,曼科!因為她屬於阿塔瓦爾帕的宗派。” “這些宗派全都該死。當年曼科·卡帕克大帝建立王朝時,根本沒有宗派的問題。我還想告訴你,在剛才的比賽當中,我完全沒有為庫斯科宗派而跑的想法。” “問題不在於你是否這樣想,你,哥哥;而是他們得這樣想,他們。” 幾名被派來為他們服務的少女走了過來,嘴上掛著微笑,眼睛朝下看。她們都很年輕和嬌小,美麗得像一個個假娃娃,替他們斟酒時更是畢恭畢敬。曼科一口飲盡瓶中的奇恰酒。今天早上被禁食飲料,現在這樣酸甜的涼意正可解放他乾渴的味蕾和喉嚨,並且消除全身的疲憊感。

這幾名少女馬上折回去,請司酒官拉動繩索,讓傾倒的大酒甕將空瓶子重新裝滿。安娜瑪雅也一樣,她在那尊仔細彩繪過的大麻加酒甕的甕口下將瓶子裝滿。源源流出的啤酒讓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有點兒讓人噁心的酸味。 向安帝祈福的最後一場禱告儀式終於結束了。少年們的醉意逐漸轉濃,疲憊感一發不可收拾,幾分鐘之內,所有的男孩全都昏昏欲睡,酒醉讓他們站不直,也睜不開眼,席地而睡的慾望排山倒海而來。曼科感覺那一個眼神仍緊跟著他,他合上眼深呼吸,然後又站了起來。 “曼科?” 保祿拉一下他的衣袖。等他再度睜開眼時,赫然看見安娜瑪雅站在眼前。 “啊,是你!”他邊詛咒頭暈邊說,“我還沒謝你呢,安娜瑪雅。多虧你的幫忙,今天我才免於一死!”

她做了否認的手勢: “它差一點兒就讓你失去了冠軍的寶座!我才一舉腳,這幾條蛇便鑽進我的腳底下——我學會瞭如何交朋友。” 她把手腕上的手環給他看,上面有兩條纏綿在一起的蛇。他隨便看了一眼。他實在不習慣她那雙湛藍色的眼睛,他還是比較欣賞她那纖細挺立的背影。 “蛇不就是智慧的象徵嗎?” “據說。” “為什麼它們會吸引你的眼光,安娜瑪雅?” 她像小女孩般笑了一笑。 “還不如你今天吸引人呢,偉大的戰士。” 安娜瑪雅瞧一眼維拉·歐馬停留在自己身上的嚴肅眼神。一個簡短的指示,他命令她遠離曼科,於是她只能點頭向這兩位兄弟問好: “我得回到我支持的那位男孩身邊。祝兩位有一個美麗的夜晚。但願瑪瑪·琪拉將溫柔賜予你們!”

等她離去後,曼科轉過身來嘲弄保祿: “你覺得怎麼樣,弟弟?我們該說她長得很美或很醜呢?” “反正,就是和其他的人不一樣。你看到沒,維拉·歐馬智者把她管得像個怕被人搶走的寶貝妻子!而且我想他不希望我們和他的這位被監護者在一起!” 一入夜,安娜瑪雅便再度心生恐懼。 方院的皇宮裡雖然點燃著一盆溫暖的火苗,然而反照在古亞帕眼中的卻是一股越來越詭譎的光影。自從入夜以後,他便杯不離手,喝個不停,想藉由奇恰酒澆熄白天裡所受的侮辱。 他小口地飲啜,因雙手顫抖得厲害,潑灑到長衫上的啤酒和他真正飲下的量一樣多。奈何宿醉只讓他神誌不清,卻無法入眠。他的四周酒氣沖天。他不時地挺一挺上半身,向月神高舉雙手,彷彿想將它掐入指縫間,然後張著嘴巴欲言又止。最後,他總是再度倒下,四處尋找酒瓶。

“沒酒了,”他尖聲喊叫,“再去幫我拿一些過來,藍眼睛的女孩!” “你醉了,古亞帕……”安娜瑪雅試著對他說,“或許你應該休息一下?” “去拿些奇恰酒來!”古亞帕指手畫腳地說,“再去拿些奇恰酒來,少跟我囉嗦!” 當安娜瑪雅站起來時,他伸出手抓住她的一條大腿。藉由一個轉身擺動衣服的動作,安娜瑪雅本已躲過他的拉扯,但是古亞帕反而緊緊地抓著她的衣服不放,將她拉向自己。於是她便狠狠地朝他用力一踢,甩掉他的糾纏,後者應聲倒向一邊,冷笑著說: “你喜歡他,嗯,我的哥哥曼科!” “古亞帕……” “我看見你們兩人深情相望的樣子!可惜你是個來自森林的女孩,而他,他可是庫斯科人!你永遠也別想……”

“我是你父親的雙胞兄弟的妻子,搞清楚!別忘了這一點!”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卡瑪肯柯雅!可不是嗎?維拉·歐馬真該替你找個專屬於你個人的名字!” 古亞帕乾脆一股腦兒往後倒,臉部表情因狂怒而不自然。 “曼科作弊!”他半對天半對安娜瑪雅嘟噥,“不久之後,大家便會知道他作弊……” 安娜瑪雅想起安蒂·潘拉對曼科的那些怨言。但是曼科贏了比賽! 在此本該充滿競賽與歡樂的夜晚,她的心情反而感到恐懼和備受威脅。是的,在庫斯科和基多兩族群之間存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但是古亞帕現在卻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起,用食指指著她的鼻尖說: “而且是你幫他作弊,卡瑪肯柯雅……” “我幫他?” “是你讓他贏了比賽!”

“別裝傻了!我只不過幫他躲過一條蛇。” “安帝在他的路上放了條蛇,而你竟然把蛇趕走。這樣,這樣還不算作弊嗎?你甚至讓這條賤狗贏得比賽,而他根本不像我,是阿塔瓦爾帕的親兄弟!你背叛了我們!” “我沒有……” 安娜瑪雅不再說話,反正多說無益,因為古亞帕早醉得聽不進任何理由了。現在她只願他安靜,醉得不省人事。 但是,古亞帕竟然踉踉蹌蹌地重新站得筆直。 “過來,”他壓低嗓門說,“過來,跟我走。” “去哪裡?” 古亞帕重新仔細瞧著安娜瑪雅。他不答話,卻一味地點頭冷笑說: “你算是你族裡的美人,真是一點也不假!我喜歡你,森林女孩,我喜歡你勝過其他的女孩,可惜你是個壞女孩!”

安娜瑪雅咬著嘴唇往後退。突然間,古亞帕一把抓起她的手臂,一言不發地拖著她往前走。他粗魯地要她穿過內院,眼看他就要走出方院了,她於是拼命地抵抗,而他竟也鉚足所剩的力氣,扭著她的臂膀,不顧她的反抗,強行將她推出去。 滿街都是醉漢,根本無人注意到他們的存在。從方院的門外傳來一陣陣的歌聲和歡呼,偶爾也聽得見笛聲和一小節鈴鼓聲。一堆堆的炭火映照著狂歡的人影。所有小路的交接處,連地面都躺滿了不省人事的酒鬼和他們的嘔吐物。空氣中到處瀰漫著奇恰酒的惡臭。 突然間,古亞帕搖搖晃晃地停在一堵美麗的牆前,然後大聲喊道: “曼科!保祿!” 他那粗暴的嗓音尚未說完,便推著安娜瑪雅跨過這兩位兄弟所住的方院門檻。 “古亞帕!” 看見曼科那高大莊重的人影就站在火堆前,安娜瑪雅鬆了一口氣。儘管他的雙眼佈滿紅絲,但他看起來不像喝醉酒的人,呼吸時更是力道十足。 “放開她,”曼科指著安娜瑪雅說,“放開女王,你根本沒有權利這樣對待她!” 接著保祿也站了起來。昏暗中,他慢慢地往前走過來。 “回去,古亞帕,”他冷靜地說,“你應該接受……” “兄弟!”古亞帕冷笑著將安娜瑪雅用力地往前推,以至於她雙膝著地跪在地上。 “這兩位就是你愛死了的兄弟!作弊的人總是成群結隊,好掩飾他們的懦弱!” 曼科趕緊跑上前扶起安娜瑪雅。保祿冷嘲熱諷道: “你沒穿黑短褲,古亞帕?可惜此刻它真適合你,因為你就像黑夜一樣陰森黑暗!” 曼科忍著怒氣,他撇開肩上的披風,握緊拳頭,大步往前走去。 “不要,曼科……”安娜瑪雅哀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可惜慢了一步。古亞帕怒吼一聲,右手伸進上衣的袖子裡,從裡面取出一把半月形的青銅短刀,刀面在火苗的照耀下閃閃發亮。古亞帕往空中比劃兩下之後,便伸長這把青銅短刀,朝著曼科的臉頰直砍過去。 “現在換你跑了,曼科!快!要跑得和我說的一樣快才行。” 當曼科像只敏捷的沙漠豹貓跳向一旁時,保祿則閃到安娜瑪雅身邊,抓著她的肩膀,將她往後拉。 “你看!”曼科清楚地尖叫說,“你看,這位就是說別人懦弱的人!他竟然手持短刀與一位赤手空拳的人搏鬥。” “騙子!庫斯科的敗類!你們全是那地方的騙子!你們自以為高人一等,其實根本就是騙子……” 黑暗的四周傳來一陣哄鬧。現在他們的身邊擠滿了人,有僕人,也有伯伯、叔叔、姊妹、嬸嬸、阿姨……沒有人敢吭一句,唯有酒醉的人胡說著一些醉話。然而遭受侮辱的曼科此刻該反駁了。 “是時候了,古亞帕!我早期待這一刻的來臨。來吧!把你的短刀插進我的咽喉裡。過來啊,假如你敢的話!” 這兩名男孩繞著火堆轉。古亞帕看似酒醒了一些,但是每當他想跨過火苗,曼科便輕易躲過他的攻擊。他輕輕一閃,便躲到了一旁,同時伸出雙手:其中一隻手抓住古亞帕的手臂,將它抵在肩膀上,另一隻手則擒住對方握著短刀的手。古亞帕火冒三丈,想盡辦法脫身,用腳跟轉動身子。他的右手臂在火堆上畫了個大圈,短刀的刀刃滑過自己的臉頰,他痛苦地大叫一聲後,便急忙地往後退。汩汩的鮮血從傷口流出,古亞帕用指尖摸一摸臉部,懷疑地看著血紅的臉頰。 “回去你住的地方,古亞帕,”保祿再說一次。 “現在還來得及!” “不,弟弟,”曼科激動地說,“來不及了!” 但是,或許是因為流血喚醒了他,古亞帕拋開短刀,撲向曼科,抱住他的腰部。兩人在火苗不時外躥的火堆旁打滾。安娜瑪雅尖聲狂叫,保祿得抓緊她,以免讓她奔上前去,想將扭打在一起的兩位男孩分開。 “你別管!別管他們:這件事總得做個了斷!” 曼科和古亞帕在塵土裡打鬥,兩人揪成一團,身上沾滿對方的血。每當被對手擊中、手掌被反扣或拉扯時,急促的喘息聲里便夾雜著痛苦的呻吟,然後,安娜瑪雅看見古亞帕滾向一邊,身上的盔甲突然裂開,發出巨大的爆破聲。於是曼科馬上站起來,朝他撲過去,將雙膝壓在他的腹部上,雙手緊緊地掐著古亞帕血淋淋的喉嚨。 “一位戰士是否驍勇,”曼科以幾近聽不到的聲音問,“是否尊重榮譽,輪得到你來決定嗎?” 古亞帕沒答腔。他張大嘴巴,想盡辦法喘氣。曼科用力一掐,再問一次: “是我們的天父安帝和月亮聖母,還是列祖列宗和所有的唯一君王的神靈要你如此判斷我,是或不是?” 安娜瑪雅感覺曼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於是便推開保祿,走上前去: “曼科,我求你,放了他……” 但是曼科一句話也聽不進去。 “看你還敢不敢侮辱這位在此替父親守靈的處女?” 他放開古亞帕的喉嚨,雙手握拳,像個義憤填膺的戰士,朝這位對他恨之入骨的兄弟臉上揮過去。古亞帕從喉嚨底部發出的慘叫以及安娜瑪雅的嘶喊,都無法讓他住手。四周的人群,包括圍觀的親朋好友全都再度聚攏過來,但是無人敢插手干涉。安娜瑪雅本想抓住曼科的雙手,但她看見這個印加青年眼中閃著憤怒的火花,好似所有因古亞帕引發的恨意全都在此被燒光殆盡…… “夠了!” 黑夜裡響起一聲命令。安娜瑪雅抬起雙眼的同時,曼科亦停止揮拳。火堆前有個穿祭袍的男人伸出手繼續命令說: “夠了,曼科!別殺他。” 安娜瑪雅認出他是曼科的一位叔叔。他快速地瞧她一眼,滿臉狐疑,然後接著說: “他已經被教訓夠了,應該永遠也忘不了。任何人都不得隨便侮辱庫斯科人。” 曼科放開古亞帕,慢慢地從地面上站起來。安娜瑪雅與保祿互看一眼,後者在整場打鬥中完全保持緘默和中立。他定眼看著哥哥重新調整呼吸的專注眼神裡帶著一抹感傷。 咳著血,氣喘吁籲,古亞帕蜷成一團,痛苦地跪在地上。然後總算挺直了上身,他向安娜瑪雅求援,但她並沒有伸出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他雙手捧著腹部,重新站起來,以有限的體力說: “你會有報應的,曼科。將來在臨死前,你必遭火噬!你的靈魂將永遠也別想得到自由!” 曼科擦拭著指間的血漬反駁說: “唯有遭詛咒的人才會詛咒別人。” 當古亞帕蹣跚地離開曼科所住的方院時,安娜瑪雅依然舉棋不定。曾有一會兒,她的眼神仍依戀著曼科。 “我得跟他走,”她最後開口說,“今天晚上我必須看著他,即使他錯怪了你。” 曼科先看了一眼保祿,雖經歷瞭如此激烈的挑戰,他猶以深情款款的聲音回答說: “我了解,藍眼妹妹……” “請保重,曼科,而且千萬不要怕蛇。” “哎,可惜你再也無法出現在路旁對它們喁喁私語,替我開路!” 在為黑夜平添不少氣氛的炭火煙嵐裡,安娜瑪雅的背影早已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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