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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七章一座大壩的垮塌

梁武帝 黄复彩 5150 2018-03-13
天監十年(公元511)南樑的軍隊與北魏大軍朐山(今江蘇連雲港市西南)進行了自鍾離戰役以後的又一場惡戰。 這一年三月,青州境內有暴民起事,北魏的一支軍隊趁著朐山內亂,迅速佔據了這座海濱城市。其實,朐山只是巴掌大的一塊海邊小城,但就是這巴掌大的地盤,對於南梁卻有著重要的戰略意義。朐山失守,意味著青、冀二州的危在旦夕,而青、冀二州一旦丟失,南梁軍隊無論是北上還是東進,都將處於不利的局面。因此,蕭衍寧可折損幾員大將,也要將朐山重新奪回手中。但是,蕭衍盤點了一下自己的家當,他的手中已沒有多少可以拿得出手的戰將了。鄧元起在與蕭淵藻的內訌中被殺,曹景宗在酒色中過早地耗盡了身體的能量,韋叡和王茂都老了。這一次,他只能派出唯一的作戰能手馬仙埤前往朐山。

蕭衍手中無大將,北魏家裡更是無人,這是一個弱智的時代,無怪乎有人說,南北朝時期是中國最黑暗而又最昏庸的朝代。北魏皇帝精挑細選,結果卻把守衛朐山的任務交給了一位書生盧昶。明知道盧昶只會做文章,並不會打仗,北魏皇帝便派給他數倍於南樑的軍隊,希望他能用人海戰術為他的帝國打贏這一場戰鬥。然而雙方還未交手,盧昶就像南樑的另一位逃跑將軍蕭宏一樣,嚇得屁滾尿流。馬仙埤憑著豐富的作戰經驗,指揮著他遠道而來的士兵,硬是在冰天雪地裡與北魏大軍進行了一場殊死較量,很快擊潰了數倍於自己的北魏大軍,朐山重新回到南樑的手中。 朐山大捷,讓急於收復淮南統一南北的蕭衍又一次嚐到勝利的甜頭,但他仍然高興不起來。直到現在,壽陽,這塊南梁最重要的前沿陣地仍然被控制在北魏手中,那是他的一塊心病。壽陽就像一顆釘子,死死地釘在蕭衍的意識裡。次年正月,蕭衍否定了一些大臣們關於前往浙江會稽山舉行封禪大典的奏議,只是在建康南郊舉行一場簡短的祭天地儀式。祭天地儀式結束後,蕭衍向他的大臣們說:“總有一天,朕會帶著你們,浩浩蕩盪,氣貫長虹地前往位於山東的泰山之巔舉行一場盛大的、史無前例的封禪大典,而不是會稽。”

五月,淮南境內接連的暴雨引發洪災,瀕臨淮水的北方重鎮壽陽城被漫天大水鐵桶般團團圍困,大水透過城牆滲進城內,壽陽城內的民房很快就被泡在汪洋之中。城中居民紛紛駕船逃避到城南的八公山上,然而守城的北魏豫州刺史李崇決心與壽陽城共生死,決不離開壽陽城半步。李崇駕著一隻小船,沿著壽陽城牆日夜巡視,唯恐不測。雨沒日沒夜地下著,在狂風中翻滾的濁浪已經觸摸到壽陽的城牆垛了。站在壽陽城牆上,目睹壽陽城在風浪中不停地抖動,那遠處的水面上漂浮著一具具人或動物的屍體,守城的將士開始動搖。當年隨叔爹裴叔業一同叛逃北魏的守將裴絢一直後悔不該背離祖宗居住的江南之地而在索虜的地盤上忍辱偷生。裴絢一直在尋找著隨時叛逃回樑的機會,眼看著一城居民就要做水中之鬼,裴絢暗中派人與南梁大將馬仙埤取得聯絡,讓馬仙埤趁著這場大水前來攻打壽陽,自己好與馬仙埤裡應外合,一舉將壽陽拿下,作為歸樑的一份重禮。

裴絢將自己的部隊帶到壽陽城南,這裡集結著幾千名士兵和逃難的百姓。看著這些士兵和百姓,裴絢突然宣布,李崇已經逃離壽陽,從現在起,我就是豫州刺史,我就是你們的領袖,我要帶著你們奔活路而去,不想死的,就跟我幹吧。大水即將漫進壽陽,李崇卻棄城逃離,不想死的又有幾人?當時跟隨裴絢的就有上千人之眾。裴絢一邊整治這支臨時的部隊,一邊等待前來接應的南梁振遠將軍馬仙埤。然而不等馬仙埤到來,當得知裴絢叛變的消息後,真正的豫州刺史李崇立即帶著一支人馬乘著船艦前來討伐。先前表示要跟著裴絢一同奔活路的人當見到李崇並沒有逃離時,便又立即掉轉槍口,不等戰鬥打響,裴絢就被部下生擒活捉。裴絢明知再無活路,便乘人不備,跳進深水,以一死謝罪朝廷。

大水很快退落,北魏人因守將李崇的頑強堅守依然將壽陽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裡。似乎是受這場大水的啟發,任何一場大水,都能夠將這座低窪的城池陷入滅頂之災,何不在淮河下游築一道長堰,以提升淮河水位,倒灌壽陽,逼北魏人退到淮河以北?這實在是一個極好的創意,被這一創意激動的蕭衍一連失眠了幾個夜晚。水淹、火攻,只要有用,即可拿來,這就是戰爭。他覺得奇怪,此前為什麼就沒有人想到這些呢?然而工程技術人員對淮河的勘察報告讓蕭衍大失所望:淮河含沙量太多,淮河河床流動性太大,難以承受築堰的壓力。但是,被這宏偉計劃刺激得夜不能寐的蕭衍再也無法冷靜下來,壽陽是一個情結,它讓蕭衍夢魂縈繞,也讓南梁朝廷眾多大臣們夢魂縈繞。君臣間形成一股難以抗拒的洪流,期待著有一天淮水猛漲,將一座壽陽變成汪洋澤國,從而逼退北魏索虜,讓壽陽重新回到南梁人的手中。

築堰、築堰,在那麼些日子裡,築堰成了蕭衍以及南梁朝臣們朝思夜想的話題,終於形成決議。築堰淮水的地點選在壽陽上游,鍾離城東,這一段淮河南有浮山,北有巉石山,是理想的築堰位置。天監十三年(公元514),浮山堰工程動工,蕭衍發布詔書,令沿淮兩岸每二十戶人家抽調五名民工,總共約二十萬人之眾,並命太子右衛康絢主持修堰之事。 這是又一座萬里長城,當年秦始皇為抵禦匈奴外侵時曾在民間抽調幾十萬人修築萬里長城,幾千年過去,雖然秦始皇早就在歷史的煙雲中灰飛煙滅,但萬里長城卻依然雄固。不管後世人對秦始皇的暴行如何評價,但那座逶迤千里的長城卻向人們證明了秦始皇時代的威武雄風。不知蕭衍在築浮山堰時是否會想到秦始皇,可惜的是,蕭衍不是秦始皇,他既沒有秦始皇那樣的雄才大略,偏偏他又選擇了一個錯誤的地點去做他錯誤的工程。築浮山堰,最終成為蕭衍被後人指責的最致命的錯誤,成為一樁歷史笑話。

南梁在淮河浮山段修築攔河大壩的消息很快傳到北魏,壽陽太重要了,北魏人同樣不肯丟失。當時掌管北魏大權的胡太后立即委派大將元澄率十萬人馬前往壽陽一帶進行征戰,以破壞南樑的築堰計劃。北魏的一位文官大臣上表說,對於南梁在浮山築堰一事,大可不必過於緊張,在那條河上修築大壩,其實不過是蕭衍的突發奇想,那條河上根本就築不成任何大壩。後來,當浮山堰潰決,當南樑的幾十萬軍民隨著潰破的大壩在洶湧的洪水中葬身魚腹,胡太后重賞了這位有先見之明的文官大臣。 天監十五年(公元516)六月,費時三年的浮山堰在建成不久即轟然倒塌。史書上說浮山堰潰決時“其聲如雷,聞三百里”。嗚呼,那沿淮居民還沒等省過事來,就在睡夢中做了水中之鬼,據說死傷人數在三十五萬之眾。而浮山堰的失敗所造成的南梁人口銳減以及生態的破壞、經濟的巨大虧損,卻是一時難以估計的。

其實,歷史早有定數,就在浮山堰大壩即將建成的那一年冬天,深受蕭衍喜愛的瘋和尚寶誌忽然闖進梁武帝剛剛興建的太極殿裡。就像往常一樣,寶誌大列列地坐在那尊只有皇上才能入座的龍椅上打了一會兒瞌睡,瞌睡醒後,寶誌忽然提起大殿裡一尊重達五百斤的金剛像就向外走去。衛士們誰也不敢上前阻攔他。寶誌將那尊金剛像一直提到太極殿外的空曠地帶,一掌推倒了金剛像,然後就在金剛像上默然長坐,直到蕭衍的到來。蕭衍向寶誌躬身合十說:“法師有什麼教誨嗎?”寶誌說:“菩薩要遷化了。”蕭衍知道,寶誌要死了,他流著淚說:“菩薩遷化了,弟子怎麼辦?”寶誌說:“各有因緣。”蕭衍知道,該走的,總是要走的,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於是又說:“聖僧,能知道朕的國祚幾何嗎?”寶誌說:“元嘉、元嘉”。元嘉是宋文帝元嘉的年號,宋文帝在位二十九年,兩個元嘉,合起來就是五十八年。蕭衍滿足地笑了,說:“不少,不少了。”蕭衍又接著追問說:“法師還有什麼教誨嗎?”寶誌朝他瞪了瞪眼睛,他不解其意,寶誌又用雙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嚨,作出垂死掙扎的樣子。蕭衍仍是不解,寶誌不再留連,於是揚長而去。看著寶誌的背影,蕭衍忽然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不是為寶誌,而是為自己,為自己這個剛剛建立起來的蕭樑帝國。

十天之後,傳來寶誌示寂的消息。蕭衍大哭不已,並在鐘山獨龍阜為寶誌舉行了隆重的下葬儀式。不久,他又下令在寶誌安葬的獨龍阜建造一座寺廟,這座寺廟建成後被命名為開善寺。他特地請來高僧智藏入住開善寺,並在入住的當天向佛教四眾弟子三千人講授大般涅槃經一部。 寶誌的死,讓蕭衍在突然間失去了方向,葬埋了寶誌不久,光宅寺裡的一口大鐘突然在一天夜裡轟然墜地。他有一種預感,他的帝國將會面臨一場災難…… 天監十四年(公元515),蕭衍三子、十二歲的蕭綱奉命前往江州任刺史。臨行前,他的長兄、十四歲的太子蕭統為他餞行。太子早在八歲時即納高門大戶蔡撙之女為妃,現在,他已是一個孩子的父親。而蕭綱在其七歲時領受“去麾將軍”,鎮石頭城,兩年前,納前丞相王騫之女為妃。也是在這時,蕭綱開始對女人及宮體詩有了濃厚興趣。雖然兄弟倆無論是在人格和詩歌的風格上都有著極大的差異,但卻並不影響二人之間血濃於水的情懷。江州地處遙遠,想著那山高水長,更有仕途險惡,太子不禁流下難捨的淚水,於是作《示雲麾弟詩》一首,以表達自己對這位同胞兄弟的關切之情。蕭綱則安慰哥哥說,《文選》的編撰,才是你人生的大事,別對后宮裡的飛流短長太在意。 “至於我,”蕭綱說,“要不了幾年,你會看到我在文學上的驚人成就。”而這恰恰是他的哥哥蕭統所擔心的。他一直認為,萎靡的宮體詩最終會毀了弟弟的意志和前程的。與蕭綱一同前往江州的,除了他的侍讀徐擒,還有庾肩吾、劉孝儀、劉孝威等一批少壯派文人。徐擒是當時著名的宮體詩人,蕭綱對他的詩簡直崇拜得五體投地。

蕭統的《示雲麾弟詩》得到父親蕭衍的大力推崇。蕭衍甚至認為,這首離別詩是蕭統詩歌中最優秀的作品。早在天監初年,蕭統即被立為太子。但是,很多年裡,蕭衍在許多場合都公開表現出對太子的失望情緒。然而這首詩卻改變了蕭衍對長子的看法。兩年後的天監十六年(公元517)正月初六,蕭衍在剛剛建成的太極殿為十六歲的太子蕭統舉行冠禮。十六歲,標致著一個人開始從蒙昧的童真而走向成熟。但太子的過於早熟,卻讓蕭衍一直有著隱隱的擔憂。蕭統五歲能讀五經,六歲能夠做詩,這個性格內向的少年很少臧否人物,但往往短短數語,即能一語中的。蕭統自幼對文學有著極強的判斷能力,十二歲後,他向父皇提出,給他時間,他要編一套歷史上最優秀的文選。蕭衍默許了太子的要求,並給他的工作提供了極其優越的條件。現在,即將入主東宮的太子又向父親提出,他需要一個文人團隊。父親說,我南梁集中了一大批當今最優秀的人才,你盡可挑選吧。於是,似早有準備的太子向父親遞交了一份名單,這份名單是:陸倕、張率、謝舉、王規、王筠、劉孝綽、到洽、張緬、張纘、王錫,共十人。這十人,既有當今的飽學之士,又有風流文壇的青年才俊。看著這份名單,蕭衍開心地笑了,他用手點著太子說:“你啊,你啊,小小年紀,竟如此貪心。也難得你有如此眼光。好,我依了你了。”又說:“除了這十人,今後你若看上誰了,都可以讓他們進入東宮。”但太子說,他不要了,人盡其用,十人可抵百人。後來,這十人被人稱為“東宮十學士”。

在太子的冠禮結束之後,蕭衍與太子作了一次長談。他說:“我從蕭寶卷手中奪得皇權,建立目前這樣一個強大的帝國,幾乎沒有費甚麼力氣。所有這一切,除了上天對我的特別惠顧外,主要是蕭寶卷的倒行逆施幫了我的大忙。當一個帝王把百姓當作他的奴才,當一個帝王用他百姓的血汗錢來裝點他豪華的居室,他離垮台也就已經不遠了。” 武帝的居室裡佔據最大面積的是一排排高大的書架,那些書架上堆滿了武帝這些年來所寫的著作。這些著作,除少部分他人代筆,大部分是武帝親手所著。一個帝王能夠在其一生中有如此豐厚的著作,在歷代帝王中實屬罕見。武帝的居室本來不大,現在,被一層又一層書架包圍著,就顯得格外狹小。這些年來,武帝幾乎手不釋卷,即使是在嚴冬,武帝也都是在四更即起床,然後就開始寫作或批閱堆積如山的奏章,手凍得開裂了也不休息。進入晚年,武帝日食一餐,僅豆蔬而已,有時太忙,顧不得吃飯,就隨便喝一碗稀粥。武帝床上的帳子是五年前製的,由於一次次漿洗,已經破損,破損處由丁貴嬪用一些碎布補上。武帝的帽子還是兩年前製的,而他常年穿在身上的那件袍子也已經洗得失去原來的顏色。 看著父親那雙因不間斷工作而粗糙得像老樹根般的雙手,看著父親那簡單得和普通百姓沒有兩樣的居室,太子禁不住流下淚來,說:“父皇,你要愛惜自己的身體……”蕭衍說:“世間的一切,包括我們的色身肉體,都是四大假合,都是無常,不必太在意它,只有我們的一顆心,才是永恆不壞的。”太子知道,父親在天監初即斷除酒肉,只食穀蔬。幾年前,當父親還不到五十歲時,就又斷了房室。他打發嬪妃們隨諸王各自在分封地安住,他的內室絕不允許任何女人出入,這在歷代帝王中是少有的。蕭衍又說:“過了這個年,我就是一個五十二歲的老人了,從現在起,你要學著做一個帝王,我也要把一些國事交你處理。”武帝又說:“你要接受晉以來皇室內亂而導致政權顛覆的教訓,你可以殺掉一千個暴民,卻不可以得罪任何一個皇室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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