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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良晤未幾,離歌忽起

柳如是 吴蔚 26566 2018-03-13
冬夜裡的寒星,散發著針芒般的死光。時光悄悄地流動,不知何處又傳來了樂聲。每個人都逡巡於自己的命運,該來的來,該走的走,出沒於無常的浮光掠影中。原來他就是那個出其不意撥轉了她命運輪的人。他於她,到底是怎樣的一份情感,怎樣的一份羈絆? 秦瞎子自稱是來替一名婦人來送信的,丁慧生聽了,慌忙請他進來,命他當著錦衣衛同知吳孟明的面講述經過。 秦瞎子稱之前有名年輕婦人先後找他兩次,給了五錢銀子,並不是算命,而是求他代寫了兩封信,並要求他在天黑後將第二封信送來巡檢司。 張岱忙問道:“先生肯定來找你代寫信的人不是柳娘子嗎?”秦瞎子道:“決計不是。我記得柳娘子的聲音,這位娘子年紀要大許多。” 吳孟明拆開信一看,裡面只有兩行字:“今晚午夜子時,城北二十里荷花村大柳樹,不見不散。”似乎是約情人幽會的口吻。一時不明所以,問道:“那婦人可有說要你將信交給誰?”

秦瞎子道:“沒指名說要給誰,只說交給巡檢司的官人。” 張岱看了信,道:“難道這就是鄭芝虎和白面約定見面的時辰和地點?” 丁慧生道:“怎麼可能?如果這就是雙方見面的地點,那婦人又是誰?她又怎麼會知道?” 吳孟明也道:“秦瞎子都說了神秘婦人不是柳如是。再說柳如是不是號稱才女嗎,又不是不識字,何必另求秦瞎子代寫書信?” 秦瞎子也不知道眾人在爭論什麼,忙道:“這裡面的時間和地點,第一封信中也提到過。” 張岱忙問道:“那第一封信寫的是什麼?”秦瞎子道:“只多八個字:'帶上一百金及陳錦,今晚午夜子時,城北二十里荷花村大柳樹,不見不散。'” 除了記得兩封信的內容及那婦人聲音外,秦瞎子目不能視,也講不出更多情況。吳孟明便派人將他暫時安置在巡檢司,日後作為關鍵證人來辨認神秘婦人身份。又派人去找那送信的小孩子,好確認到底是誰託他帶信。

本來已經能夠肯定是白面師徒綁架了林雪,用她來要挾鄭芝虎就範,然而秦瞎子送信及神秘婦人的出現,令迷霧再起—— 表面看起來,神秘婦人的兩封信中沒有提及鄭芝虎的名字,似是跟林雪一案並無聯繫。但林雪案是官府目下手上唯一的一起綁架勒索案,兩封信恰好出現林雪被綁之後,很難相信這僅僅是巧合。況且秦瞎子提及為神秘婦人代寫第一封信,剛好發生在鄭芝虎收信之前,算上路途消耗,時間高度吻合。而信由一名小孩子代送到青浦渡口,一則表明神秘婦人深涉事中,她本人不便親自露面;二則可見她尚不知道鄭芝虎來了巡檢司,甚至可能不知道之前有人假冒陳子龍誆走林雪一事已然敗露。 張岱沉吟道:“秦瞎子代寫的第一封信,很可能就是鄭芝虎所收到的那封。”

吳孟明連連搖頭,道:“這完全說不通。如果神秘婦人送出的第一封信就是鄭芝虎收到的那封,信中分明是勒索的語氣,說明她是白面一方的。那麼她又何必讓秦瞎子送第二封信來巡檢司呢?第二封信,是有意將今晚鄭芝虎將去赴約的位置知會給官府,這不是暴露了她自己人的行踪嗎?” 丁慧生道:“這一定是白面等人的詭計,有意來擾亂官府視線,好讓我們無從尋起。” 張岱道:“且不說白面是否有這樣的心機,單從時間來說,便足以證明信的內容是真。白面若要擾亂視線,大可以說明日子時、後日子時,時間充裕,對他不是更有利嗎?” 丁慧生道:“白面知道官府會派人監視鄭芝虎,鄭芝虎已經動身出發,他再送信說明日子時、後日子時,誰會相信呢?時間也許是對的,但地點一定是假的。”

吳孟明道:“也許這兩封信根本跟白面綁架林雪一事無關。他們師徒想要的是鄭芝虎的命,但信中提出的條件卻是一百金及陳錦,這全然對不上。” 張岱道:“這確實是一處重大疑點。而且鄭芝虎離開時,還特意要求吳同知撤回通緝白面師徒的告示,或許他已經從信中提出的條件猜到事情跟白面無關,真正的主謀是神秘婦人。” 除了勒索條件對不上之外,還有一點,就是神秘婦人的身份。白面師徒中有識字的,如果要向鄭芝虎開條件,根本不需要一個不識字的婦人出面。除非真正操控一切的是神秘婦人。可如果要鄭芝虎這樣的人物就範,她手中必須有人質,也就是說,是神秘婦人綁架了林雪,她要的是金子和陳錦這個人,而不是鄭芝虎的性命。 那麼,她又為什麼要將交易地點透過秦瞎子洩露給巡檢司呢?這不是令她自己身陷險境嗎?

張岱一時也難以想明白究竟,問道:“陳錦又是什麼人?該不會是昔日袁崇煥手下的得力大將陳錦吧?聽說大凌河失陷後,他已經投降了女真人。” 吳孟明道:“不錯,是有這麼回事,大凌河都司陳錦早已降敵。他人遠在遼東,這信裡提到的陳錦,斷然不可能是他,應該只是同名同姓罷了。”驀然“呀”了一聲,失聲道:“這個陳錦,還真有可能是那個投降敵虜的陳錦。” 張岱不解地問道:“陳錦人該在遼東,冒險來松江做什麼?難道他有什麼親人在這裡?” 吳孟明道:“陳錦的親眷已被盡數處以極刑,中原之大,再無他的念想。但目下松江的確有一個人,值得他冒險走一趟。” 陳錦是錦州人氏,跟隨袁崇煥之前,曾是毛文龍得力助手,做過不少違法走私的事。當年袁崇煥以尚方寶劍殺毛文龍,與海盜鄭芝龍私通、走私軍械物資便是罪狀之一。陳錦為主帥求情,當眾力陳通盜走私是他本人所為,與毛文龍無干。然袁崇煥深忌毛文龍,還是堅持殺了他,為了安定軍心,聲明不追究其部屬所有過錯,陳錦自認的罪名遂不了了之。此節故事,倒有另外一層含義——陳錦當年認識鄭芝龍兄弟,私交應該不淺。或許他受女真人之命,南下福建,意圖用舊情勸說鄭氏兄弟背叛大明,甚至跟女真南北呼應,夾擊中國。也就是說,陳錦來松江是為了見鄭芝虎,他多半就藏身在其大船上。

張岱聽了吳孟明分析,深覺有理,道:“如此就能解釋鄭芝虎為何堅持不讓官府插手林雪一案,他擔心的是暗通陳錦一事泄露出去。”又猜測道:“會不會神秘婦人是陳錦的仇家,她有意如此,目的想讓官府捉到陳錦這個大叛賊?” 如此,就愈發證明白面師徒沒有綁架林雪,也就能解釋柳如是為什麼肯主動跟景二離開,多半是她相信白面師徒清白無辜,又知道難以取信於他人,遂先趕去找白面當面求證。 吳孟明卻是不信,道:“如果真是陳錦,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踏上江南,怎麼可能正好有仇家認出了他,又設下如此圈套呢?事情應該不是這麼簡單。” 張岱難以辯駁,只得道:“眼下離子時不過幾個時辰,吳同知總該派人去荷花村看看,萬一是真的呢?如果當場捉住鄭芝虎和陳錦私通,豈不是大功一件?”

吳孟明否認張岱的推測,其實自己也想不出所以然來,一會兒覺得白面師徒是禍首,一會兒覺得神秘婦人是主謀,凝思了一會兒,便道:“丁巡檢,你立即動身出發,帶人趕去荷花村埋伏。記住,一定要保住鄭芝虎和陳錦性命,將他二人活著帶回來見我。” 丁慧生道:“就憑秦瞎子送來的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就要深更半夜大老遠跑這一趟?萬一是調虎離山之計呢?” 吳孟明道:“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如果捉住鄭芝虎和陳錦私通,那可是大功一件,本官不會忘了丁巡檢的功勞的。” 丁慧生等的就是這句話,當即應了一聲,道:“這次如果當場捉住鄭芝虎私通女真奸細,可就是大功一件。看他還要如何得意!”喜滋滋地領人去了。 吳孟明問道:“羅吉甫是怕惹禍上身,自己開溜了嗎?”

張岱道:“我與羅兄相交不深,但深知他決計不是臨危而逃的人。不然的話,東佘山居還不知道是怎樣的亂攤子呢。” 吳孟明道:“那他為什麼悄悄離開?”張岱道:“我猜羅兄一定是發現了隱娘留下的線索,又怕官府大張旗鼓危害到她性命,所以自己去跟踪了。” 吳孟明道:“既是如此,不是正好證明事情跟白面師徒有關,豈不是與張公子之前的推測自相矛盾?” 張岱無言以對,心道:“這件事實在太奇怪了,平白冒出個神秘婦人後,自相矛盾的地方太多太多。可惜我人被扣在巡檢司,不能跟隨丁慧生一道前往荷花村。” 吳孟明道:“張公子,你暫時不能離開巡檢司。夜色已深,本官這就命人安排一間空房,好讓你歇息。” 張岱道:“不必了,我就與吳同知一道在這裡等消息。”吳孟明道:“張公子隨便。”

過了半個多時辰,有兵卒領著一名八九歲的男孩進來,稱他就是往青浦渡口送信的人。 吳孟明忙上前牽起小男孩的手,和顏悅色地問道:“是誰讓你往渡口送信的?” 小男孩替人送信,不過是貪圖幾塊糖果,送信後即被鄭芝虎手下扣押在大船上,吵鬧無果,好不容易被放了,又累又餓,正要摸黑回家,卻又被兵卒攔住帶來巡檢司。他不知道吳孟明是錦衣衛大官,正滿心不快時,便不耐煩地甩開了他的手,嚷道:“你們怎麼都問這個?我在船上已經說過好多遍了。” 吳孟明從懷中掏出一片薄薄的金葉子,問道:“你喜不喜歡這個?” 小男孩眼睛登時亮了起來,好奇問道:“這是金子做的嗎?”吳孟明道:“是真正的金子。你只要告訴我是誰讓你送信去渡口,那人長著什麼樣,我就把這片金葉子送給你。你可以拿它去買好多好多的糖果。”

小男孩見他和藹可親,不似船上的那些人那般凶神惡煞,微一遲疑,即大著膽子伸手來搶,吳孟明便順勢給了他。 小男孩撫摸玩弄了一會兒,這才道:“叫我送信的人,是個跟我娘親年紀差不多的女人。” 儘管之前張岱已斷定神秘婦人就是寫勒索信給鄭芝虎的人,然終究沒有實證,不能肯定,此刻方才得到了驗證。看來綁架林雪一事果真與白面師徒無關,鄭芝虎一定從信中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請孟明撤銷通緝告示。他不肯明示信的內容,自然是因為陳錦的緣故——海盜雖然靠劫掠為生,卻最講江湖義氣,即便他沒有與女真人勾結、背叛大明的意圖,也不願意老朋友就此落入官府之手。 吳孟明忙問道:“那麼你娘親多大年紀,二三十歲?”小男孩道:“嗯,應該是吧。” 吳孟明道:“那女人長得什麼樣子?是胖,還是瘦?是美,還是醜?”小男孩道:“很瘦,一點也不胖。樣子嘛,她戴著眼紗,我也看不出來是美是醜。” 眼紗又名眼罩,以一塊長一尺左右、寬約一寸的棉紗帶子蒙在眼睛上,既能遮擋烈日風沙,又顯得有風度,是明人鍾愛之物。王世貞有《眼罩》詩云:“短短一尺絹,佔斷長安色。如何眼底人,對面不相識。”袁宏道亦有《京洛篇》雲:“罩眼一寸紗,茫茫遮人老。”極言眼紗的風行程度。 神秘婦人既戴了眼紗,明顯是要遮掩真實面目了。正以為無望查出她身份之時,小男孩又道:“不過她穿著一身紅衣服,很是醒目。” 張岱“啊”了一聲,忙問道:“她是不是個子不高?”小男孩道:“好像是的,也不算個子不高,總比我高吧。” 張岱肅色道:“吳同知,我知道神秘婦人是誰了,她就是紅娘子。” 吳孟明極是意外,道:“紅娘子?就是你之前提到的殺死施府門僕、又預備在佘山大會壽筵上下毒的婦人嗎?” 張岱道:“除了年紀、外貌、衣著相符外,紅娘子本人也是不識字的,我有八成把握肯定是她。” 吳孟明皺眉道:“紅娘子投毒不成,露了形容,不趕快逃走,還留在松江做什麼?” 張岱道:“也許她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吳同知若需要十成證據,大可叫一名畫師來,畫師根據我的描述畫出紅娘子樣貌,再當面給這位小朋友辨認。雖然對方戴了眼紗,臉型輪廓總是可以辨出來的。大不了再在畫像上加一副眼紗。” 小男孩卻連連搖頭道:“天早黑啦,我不能再留在這裡了,要回家去啦。” 吳孟明因是微服下江南,不好強留,便叫兵卒送小男孩回去。又道:“本官信得過張公子的判斷。不過這一前一後兩封信,擺明是想藉官府之手來對付鄭芝虎和陳錦。鄭芝虎先是海上巨盜,而今是朝廷重將,陳錦先是邊關大將,而今是女真人的牛錄章京。紅娘子也許會一身江湖功夫,但究竟只是個繩伎,如何能跟他二人結下仇怨?” 張岱道:“之前羅吉甫提過,紅娘子在佘山大會投毒未能成功,全虧鄭芝虎及時提醒。羅吉甫因此懷疑過鄭芝虎,甚至認為鄭氏極可能是認識紅娘子的。也許紅娘子的計劃被鄭芝虎破壞,她無法向雇主交代,拿不到酬金,因而懷恨在心,決意向鄭芝虎報復。” 吳孟明道:“但這推測有個前提,紅娘子必須得先了解陳錦的真實身份。張公子認為她區區一個江湖繩伎,能跟陳錦這樣的人物扯上乾係嗎?” 張岱沉吟半晌,道:“的確不能。但我有一個更大膽地推測,能將陳錦和紅娘子聯繫起來。”吳孟明道:“本官願聞其詳。” 張岱道:“陳錦和紅娘子,二人同時在松江出現,也許不是巧合。紅娘子這樣的江湖人物,肯定是受僱到東佘山居下毒,意圖破壞壽筵。如果她的雇主就是陳錦呢?” 吳孟明先是一愣,旋即連連搖頭,道:“這怎麼可能?這不可能!佘山大會雖然轟動江南,但赴宴者多是書生,即使如許譽卿者曾在朝中任職,但目下已經致仕,沒有一個掌權重臣。陳錦這樣身份的人,哪會將這些人看在眼中?” 張岱道:“那好,我有一個問題請教吳同知,如果紅娘子陰謀得逞,壽筵上的大多人中了毒,天下人首先會懷疑到誰呢?” 吳孟明道:“赴宴者絕大多數都是東林、復社人員,這些人中毒,當然以烏程……”旋即意識到他堂堂錦衣衛高官,不該與一名布衣議論內閣次輔,又改口道:“當然是閹黨餘孽嫌疑最大。” 張岱也不點破對方其實想說內閣大學士溫體仁是首要嫌疑犯,點頭道:“正是如此。之前有一名書生陳申假扮乞丐到壽筵上搗亂,本只是一時激憤,但旁人均猜測他是受僱於人,是有意來搗亂的。所針對的,也並不是眉公他老人家,而是在場的東林、復社人士。由此可見,天下人均知道某些人時時刻刻不忘針對東林、復社。也許陳錦正是想利用這一點,僱傭紅娘子投毒,再將投毒事件嫁禍到某些人頭上,由此挑起東林、復社與其爭鬥。東林、復社中多是名家子弟,如侯方域是兵部右侍郎侯恂之子,方以智是湖廣巡撫方孔照之子。若是這些人被毒殺,他們的親人勢必出盡全力報復。如此,大明朝政必亂,禍起蕭牆,女真便可乘虛而入。吳同知在朝中為官已久,該知道本朝自萬曆以來,最大的禍患其實不是宦官,不是女真,而是黨爭。若不是朝臣忙於爭權奪勢,互相攻訐,魏忠賢這樣的奸佞人物又怎能有機可乘?女真人又怎能坐大一方?” 吳孟明沉思許久,才道:“張公子推測固然有理,但本官還是難以相信。陳錦只是一介武夫,怎能有這等才乾和計謀?” 張岱道:“陳錦能想到南下福建聯絡鄭芝龍兄弟夾擊大明,可不僅僅是一介武夫。再說了,就算陳錦沒有這等才智,他背後不是還有個範文程嗎?” 範文程,字憲鬥,號輝岳,自稱是宋朝名臣范仲淹第十七世孫。其祖先明初時因犯罪自江西被發配至瀋陽,遂成為瀋陽人,後又遷居撫順。這位所謂的名門之後,不能繼承祖先“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風範,在努爾哈赤攻打撫順時主動投效,並用勸降撫順守將李永芳作為見面禮,是引導女真進攻大明的漢人中的首魁。範文程降敵後,成為女真人的主要謀士,傳聞當年崇禎中反間計而冤殺袁崇煥即出自其謀劃。 張岱又道:“女真人雖然猖獗,但終究人口稀少,國力難與我大明匹敵。聽說範文程常思以奇計謀奪大明江山,或許這次陳錦南下,目的就是要執行他所謂的奇計。” 吳孟明道:“如果是陳錦收買了紅娘子下毒,可揭破她真面目的恰好是鄭芝虎呀,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張岱道:“這恰好說明鄭芝虎並沒有接受陳錦的條件。我記得隱娘提過,她初到東佘山居時,曾見到打扮成婢女模樣的紅娘子與一名商販模樣的人在晚香堂門前交談,也許那商販就是陳錦。” 也許陳錦已到過福建,提出各種誘人條件,鄭氏兄弟由於正受明朝恩寵,又覺得女真人勢力不及大明,並沒有同意。但念在舊交情上,也沒有將他捆送官府。陳錦返回遼東途中,得知佘山大會的消息,便想用投毒來挑撥大明內部爭鬥,以彌補未能完成誘降鄭氏兄弟的損失。他花重金僱傭了心術不正、重利忘義的江湖繩伎紅娘子來做這件事,料想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人懷疑背後主使的真正身份。 但人算不如天算的是,鄭芝虎千里送美,也跟隨杭州名妓林雪來到了東佘山居。也許鄭芝虎進晚香堂時,曾意外看到陳錦和婢女打扮的紅娘子在一起密議。他認出了陳錦,心中的驚詫難以形容,也料想對方忽然出現在此,必有圖謀。所以他後來有意尋到紅娘子試探,果然發現她極為可疑,遂向管家管勳舉報,並主動告知羅吉甫紅娘子最有可能的陰謀是往廚房落毒。 陳錦得知鄭芝虎也來到松江後,驚異之餘,少不得要再做一番努力,遂登船拜訪。而紅娘子形容敗露後即逃離了東佘山居,去聯絡雇主陳錦時,卻意外發現他跟鄭芝虎在一起,而鄭氏正是識破她婢女偽裝的罪魁禍首,她由此認定陳錦有心令她身陷險境,決意報復。陳錦本人武藝了得,身邊應該還跟有侍從,她自知僅憑一人之力難以應付,遂綁架了林雪,通過要挾鄭芝虎來達到目的。更有甚者,她可能根本不知道陳錦的真實身份。 吳孟明聽了張岱的分析,道:“如果真是這樣,紅娘子想要的應該是金錢和陳錦的命,她為什麼要將交易地點和時間通知官府呢?” 張岱道:“這也許是紅娘子刻意為之。她知道鄭芝虎勢大,必定不會一人赴約,會多約幫手,她一人難以應付。如果有官府到場,局面會混亂得多,她躲在暗處,便可以漁翁得利。甚至,她還有可能設法將鄭芝虎到荷花村的消息知會給白面師徒。夜幕之下敵我難辨,幾方混戰起來,她的勝算便大多了。” 吳孟明思忖片刻,忙命兵卒召來副巡檢華夏,命他再帶兩隊弓箭手前去荷花村支援丁慧生等人,叮囑一番,打發他去了。又道:“希望當真如張公子所言,鄭芝虎拒絕了女真人的邀約,沒有與陳錦勾結。” 吳孟明是錦衣衛武官,常年親近中樞,眼光自然要比常人遠得很。他很清楚這件事的利害關係——鄭芝龍、鄭芝虎稱霸東南沿海,通商範圍廣及東洋、南洋各地,手下有二十萬兵力,包括漢人、日本人、朝鮮人、南島語族、非洲黑人等各色人種,擁有超過三千艘的船隊,是華東與華南海洋世界的唯一強權。如此雄厚實力,在當下而言,更是足以改變天下的局勢。若非如此,當今皇帝何以會屈尊招安鄭氏?若非如此,女真人何以會派陳錦南下?因而吳孟明並不像丁慧生那般急不可待地想要抓住鄭芝虎的小辮子,以向朝廷立功,他是真心希望鄭氏兄弟沒有捲入其中,能繼續效忠大明。籠絡住鄭氏,才是真正的大功一件。 這一夜,對許多人而言是一個難眠之夜。吳孟明來回徘徊,焦躁不安地等待來自荷花村的消息。張岱更是心急如焚,不斷催促兵卒到青浦渡口查看柳如是有無回去。 不知道哪處畫舫上又有樂聲傳來:“東風花外小紅樓,南浦山橫眉黛愁。春寒不管花枝瘦,無情水自流。簷間燕語嬌柔,驚回幽夢,難尋舊遊,落日簾鉤。” 張岱喃喃道:“驚回幽夢,難尋舊遊。”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覺來。 子時過後,終於等到了消息。有兵卒自荷花村趕回報信,稱不但捉住了鄭芝虎和陳錦,還救回了林雪。丁慧生正將這些人押送回巡檢司。然而挾持林雪的卻不是預想中的紅娘子,而是白面師徒。 吳孟明聞言吃了一驚,問道:“賊人中沒有女子嗎?” 兵卒道:“沒有,就只有白面師徒五人。有三人被當場射死,另有兩人跳水逃走了,仍在追捕中。” 原來丁慧生點齊兵卒後,即乘快船趕往荷花村。他久任巡檢,捉人捕盜極有經驗,距離村莊尚有數里,即下令眾船隻都滅了燈火,以免驚動旁人。到達荷花村時,尚不到子時,只遠遠見到鄭芝虎與一名中年男子提燈站在大柳樹下,似是在等待綁匪前來交接。那中年男子大約就是第一封信中所提及的陳錦了。 忽然白面和獅峰不知道從哪裡鑽了出來。獅峰手中持著明晃晃的兵刃,殺氣騰騰。鄭芝虎似是意識到不妙,丟了手中燈籠,黑暗中即有羽箭呼嘯而至,先射倒了獅峰。白面大吼一聲,徒手上前,與陳錦打了起來。 丁慧生見驚變忽起,料想鄭芝虎暗中帶了不少幫手,不至於落在下風,也不上前幫忙,只命人悄悄在附近水域游弋,只要發現有船便上去搜查,果然在荷花村北面幾里處發現了一艘大貨船,上麵點有燈火,景大正站在船頭,雖然一瘸一拐,行動不便,卻是左右眺望,顯然是在等消息。丁慧生遂令兵卒發羽箭射倒了他,隨即帶人圍了上去。果然在底艙找到了林雪,頭髮凌亂,衣衫不整,被反吊在樑下,人早已昏迷了過去。正救人之時,又聽到有人跳入水中。丁慧生料想是景二、景三兄弟逃走了,急忙分派人手追捕,自己則帶著林雪趕來大柳樹。 那邊的打鬥已幾近結束。白面渾身是血,倚靠在樹上,手中雖然還緊緊握著一柄單刀,卻已被鄭氏侍從團團圍住,再無反抗之力。若不是鄭芝虎正向他追問林雪下落,眾人早一擁上前,將他砍為肉醬。白面卻只是冷冷一笑,隨即橫刀朝自己頸中抹去。 鄭芝虎阻止不及,未能得知林雪下落,不由得十分懊惱。正好丁慧生到來,告知已救出林雪,不由得大喜過望,連聲道謝。 丁慧生徑直問道:“陳錦人呢?” 鄭芝虎臉色陡變,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還是陳錦自己站了出來,道:“我就是陳錦。” 丁慧生也不管他受傷不輕,命人將他綁住,又下令將所有人、包括死人盡數帶回巡檢司,先派兵卒回官署報信。 吳孟明和張岱聽了經過,一時面面相覷——之前明明是紅娘子送勒索信給鄭芝虎,卻不知道前去荷花村交易的人又如何變成了白面師徒。好在陳錦、林雪等人均已找到,只等他們人到,便可問明究竟。 雞鳴聲起時,丁慧生一行終於到了。 吳孟明一眼便認出了陳錦,道:“當真是你。” 陳錦神情冷冷,一言不發。吳孟明遂命人帶他下去監禁,又問道:“鄭芝虎人呢?”丁慧生道:“林雪人還昏迷未醒,他親自抱她去房間休息了。” 張岱早已等不及,搶上來問道:“隱娘之前是跟景二離開的,丁巡檢有沒有在貨船上發現隱娘?” 丁慧生道:“沒有發現柳如是,我特意下令反复搜查過,不過也不是全無線索。”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取出一隻小巧玲瓏的繡鞋來。 張岱奪過鞋子,“啊”了一聲,道:“這……這是隱娘的鞋子。” 丁慧生道:“是我在發現林雪的底艙撿到的,只有這一隻。柳如是肯定到過貨船,但後來又離開了。” 張岱跌足道:“她穿著一隻鞋,能離開嗎?一定是被白面師徒殺死,拋尸河中了。” 丁慧生奇道:“柳如是不是白面師徒的雇主嗎?一年相處下來,多少會有些感情。白面師徒為何要殺她?” 張岱一時答不上來,只望著手中繡鞋發呆。 正好兵卒引著鄭芝虎進來,吳孟明忙迎上前問道:“林雪娘子人可還好?”鄭芝虎搖了搖頭,道:“不大好。” 他雖是海盜出身,卻也知道利害關係,道:“陳錦一事,我須得當面向吳同知交代清楚。”當即大致說了事情經過。 果真如張岱所推測的那樣,陳錦與鄭芝龍兄弟原是舊識,這次他是奉女真人之命南下,想勸說鄭芝龍背叛大明,自立為王。但鄭芝龍連陳錦的面都沒見,只讓弟弟鄭芝虎出來,送了他三兩銀子。 “三”就是“散”的意思,言下之意,是叫陳錦回去。陳錦見鄭氏兄弟意志堅決,便就此離去。 只是鄭芝虎想不到的是,他這次護送林雪來江南,居然在東佘山居見到了陳錦。陳錦正與一名青衣婢女說話,一見到他,轉身就走。當時天黑,他命人去追也沒有追上。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料想陳錦出現在松江,必有重大圖謀,遂刻意尋找那與陳錦說話的青衣婢女。後來果然再遇到過一次,卻被她跑了。他為防止節外生枝,遂編了個謊言,將那青衣婢女的可疑之處告知了管家管勳,又協助羅吉甫搜尋那女子。幸虧他猜到青衣婢女多半是要往食水落毒,這才及時阻止了陰謀。 本以為事情就此了結,陳錦卻又主動來大船上拜訪,半句不提東佘山居之事,只談昔日笑傲海上的風雲歲月。鄭芝虎遂暫時將他留在船上,想等事情平息後再說。 不料又出了林雪被綁一事。鄭芝虎收到勒索信時,見信中只要財物和陳錦,便猜到事情與白面師徒無干,遂請吳孟明撤銷通緝告示,自己則趕回渡口,找陳錦商議。 陳錦看信後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此次南下中原,從未露出過馬腳,更不要說洩露真實身份。到底是什麼人要綁架林雪,利用鄭芝虎來對付他呢?一時想不通其中究竟,然也不能撒手不管,遂慨然道:“事情既然是因我而起,我願意用我自己換回林雪娘子。” 鄭芝虎正是要等他這句話,當然也不能輕易放過綁架者,遂暗中做了安排。他也猜到官府會派人監視他的行動,遂命手下人穿了自己衣服乘船往南去,果然引得錦衣衛校尉王福祿追了過去。 提早到荷花村後,鄭芝虎命侍從埋伏在暗處,引箭待發,自己則與陳錦攜了財物,提燈站在大柳樹下。然而當他看到出現的人竟然是白面和獅峰時,意識到不對勁兒,遂立即發出信號,令侍從射死了獅峰,圍住白面。 鄭芝虎講完經過,道:“之後的事情,丁巡檢應該比我更清楚。實話說,這次的事情,實在太出人意料,還要多謝吳同知派丁巡檢相助,不然的話,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頓了頓,又問道:“吳同知是怎麼知道我去了荷花村呢?” 吳孟明道:“是有人寫信告訴本官的。這個人,就是寫勒索信給鄭將軍的人。” 鄭芝虎驚愕異常,一時也不明白究竟,便問道:“丁巡檢有沒有發現柳如是的踪跡?”丁慧生道:“沒有。難道鄭將軍知道她的下落?” 鄭芝虎搖了搖頭,道:“我怎麼會知道?不過剛才林雪醒過來了一會兒,說了一句'箱子……他們把隱娘塞進了箱子……快……快去救她'。” 吳孟明道:“什麼箱子?”鄭芝虎道:“我也不知道,林雪說完這句話後就又暈過去了。”頓了頓,遲疑道:“不過,我猜柳如是應該是兇多吉少了吧。” 張岱驀然從痴傻中驚醒了過來,問道:“你說什麼?” 鄭芝虎道:“通常將人塞進箱子,都是要沉屍水底,我們以前在海上……”忽想到自己已是大明官員,再提及昔日的海盜惡行不妥,便頓住話頭,道:“吳同知,林雪受驚不小,我想帶她回船上休養。不過我保證會配合吳同知調查,需要我時,派人來知會一聲即可。” 吳孟明本就不敢動鄭芝虎,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忙道:“當然可以。丁巡檢,你親自帶人護送鄭將軍去碼頭。”送鄭芝虎出去,見張岱還愣在原地,便過去安慰道:“張公子,你也不要太傷心,等天一亮,我就派人去打撈箱子,看能不能找回隱娘的屍首。” 張岱聽了這話,愈發悲從心來,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聽見耳邊有人輕聲叫道:“張公子!張公子!” 張岱呻吟了一聲,問道:“是隱娘嗎?”柳如是應道:“是我。” 張岱緩緩睜開了眼睛,卻見陽光射窗而入,柳如是坐在光影中,看起來又憂傷又聖潔。 張岱道:“我……我死了嗎?”柳如是道:“張公子活得好好的,怎麼說起糊塗話來了?” 張岱道:“你……那你……”悚然而驚,坐了起來,吃驚地望著柳如是。 柳如是道:“張公子放心,我不是鬼,我沒死。” 張岱忙搶過她的手握住,果然是溫的,這才略略心定,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林雪說看見你被塞進了箱子,我還以為……” 柳如是嘆了口氣,道:“我的確被塞進了一口箱子中,我也以為我這次死定了。” 原來她在飲食店後院被一男子製住後,那人隨即輕聲道:“柳娘子別聲張,是我。”卻是景氏三兄弟中的景二。 柳如是掙扎了幾下,景二便主動鬆了手,退開一步,道:“適才冒犯了娘子。不過我不能露臉,只得如此。” 柳如是滿腹狐疑,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景二道:“師傅派我來尋娘子,務必要請娘子去見他老人家,他有一件大事要告訴娘子。” 柳如是問起林雪,景二茫然不知林雪是誰,並對天發誓稱沒有綁架人質。 柳如是微一思索,即應景二懇求,隨其來到府城谷陽門外一艘貨船上。下來底艙,白面師徒果然都藏在此處。 柳如是道:“白大叔,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們既然沒有綁架林雪,為什麼要逃走呢?”白面道:“不是俺們想逃走,是有人強迫俺們逃走。” 柳如是大為詫異,問道:“是誰?”白面道:“這個說來話長,稍後再說無妨。今日俺找柳娘子來,是因為之前柳娘子認定是俺殺了一線綠,俺想就這件事向娘子當面交代清楚。” 柳如是忙道:“我已經知道真相了。實在抱歉,之前一度對白大叔有所誤會,還冷言冷語,頗多嘲諷,真是對不住。” 白面道:“娘子已經知道真相了?真正的兇手是誰?” 柳如是道:“是羅吉甫。”當即說了羅吉甫因路遇一線綠和白面而再上佘山之事,連他懷疑白面也未隱瞞,又誠懇地道:“這裡面確實有一些不能解釋之處,非但羅公子起疑,我也覺得白大叔師徒有諸多可疑之處,可否一併告訴我緣由嗎?” 白面道:“當然,俺今日就向娘子一一解釋清楚。不過在那之前,俺要先介紹一個人給娘子認識。” 拍了拍手,卻見貨堆後轉出一人來,雖戴著笠帽和眼紗,看不清面孔,卻穿著一身標誌性的紅衣,正是紅娘子。 柳如是登時呆住,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問道:“她……她怎麼會在這裡?” 白面道:“柳娘子不是想知道俺師傅離開衙門後為什麼要藏起來嗎?就是她強迫俺們逃走的。” 柳如是道:“為什麼?”紅娘子徑直走過來,道:“柳娘子,多謝你告知殺害我師兄的真兇的名字。為了報答你的恩情,我來告訴你真相。” 原來紅娘子與一線綠是師兄妹,二人都是走江湖賣藝的,感情很好,後來因口角分手。這次紅娘子亦是受僱於人,潛入東佘山居,有所圖謀。但她並不知道師兄一線綠也來了松江,並在機緣巧合下潛入寶顏堂。 壽筵前夜,紅娘子打扮成婢女模樣,在晚香堂附近轉悠,忽見到有人從西面山坡上下來,而那人背上負著的不是旁人,正是她師兄一線綠,看樣子,人已經死去。她這一驚非同小可,便跟著來到了寶顏堂,偷聽到柳如是、羅吉甫等人的談話,知道師兄之死跟這些人無關,而師兄曾到過施紹莘府上,遂立即趕去西佘山居找門僕。一見面便用飛索勒住施府門僕,將其製住,拖入門房拷問。門僕連一線綠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來找圓海先生的,跟圓海在門外說了一通話就自己走了。紅娘子見再也問不出什麼,便收緊飛索,勒死門僕後離去。她在回去東佘山居的半途遇到了張岱,搶先躲進竹林中。張岱雖感覺到有人躲在暗處,但沒有發現紅娘子踪跡,還以為是自己害怕,也沒有多在意。 至於削毀一線綠容貌,盜走他的兵器和飛索,當然也是紅娘子所為。她之前曾和一線綠在京畿一帶賣藝,走繩技藝高超,頗為有名。她擔心有人認出一線綠,追查她自己及雜耍班,遂決意趁夜色湮滅證據。她在廚房取了酒具,來到寶顏堂,假稱是送酒給柳如是等人。出廂房後即潛入藏書庫,忍痛毀了師兄面容。完成後,她便離開寶顏堂,遠遠見到甬道上有人過來。她因手上有血,為了掩飾,急忙奔到梅林中躺下,哼哼唧唧,裝出是被人襲擊受傷的樣子。 來者正是羅吉甫和徐望。羅吉甫發現紅娘子後,一時未辨真偽,急忙托徐望送她去下人房中救治。而徐望另有關注,也只是將紅娘子扶回房中便匆匆離去。這二人本都是精明之人,一則因為天黑,二則各有所思,竟無一人識穿紅娘子假意受傷的破綻。 次日一早,紅娘子按雇主託付,預備往廚房食物中下毒,哪知被羅吉甫和鄭芝虎二人窮追不捨,她露了相貌,無法立足,只好逃離了東佘山居。 但她並未就此離開松江,還想找出殺害師兄一線綠的兇手。她仔細回顧柳如是等人的對話,推測應該是柳氏艄公白面殺了一線綠,遂一路跟踪柳如是,由此知道她的畫舫停在青浦渡口,並在當晚潛入畫舫,不想剛一上船即露了行踪,不得已,只好使出天女飛絲的絕技逃走。 不久巡檢司即派兵卒在渡口一帶巡邏,加上鄭芝虎的大船亦停在了那裡,她難尋機會,只好另想法子。 很快機會就來了。白面師徒因襲擊鄭芝虎被巡檢司帶走,又轉押到松江府,這一切都沒有逃過紅娘子的眼睛。她本以為白面師徒被官府逮捕下獄,雖難以再有親手復仇機會,但也算是間接報了仇。 不想事情再起風波,鄭芝虎忽然改變了主意,派人到松江府撤銷控訴,白面師徒被無罪釋放。紅娘子為人謹慎,一直未離開松江府衙門前,想等到白面等人被明確定罪後再說。見又起變故,便迎上先被釋放的獅峰、景大四人,謊稱是柳如是派來接他們的,將四人帶到谷陽門外的貨船上,突然將四人制住。四人雖是孔武有力的男子,然之前被鄭芝虎捉住後已挨了一頓暴打,獅峰又受過重刑,根本無力抵擋,盡數被紅娘子綁了起來,蒙住眼睛,堵了嘴巴,關押在貨艙底艙中。 紅娘子又回去府衙等候白面,見他出來,徑直上前告知已捉了他四名徒弟。白面關心愛徒安危,不加反抗,自覺跟隨紅娘子來到貨船上。紅娘子綁住白面後,這才表露身份,說明情由,稱殺人償命,要殺了白面為一線綠報仇。 白面力辯沒有殺死一線綠,只是寶顏堂中打了他一拳而已。又道:“娘子殺俺師徒容易,然而真兇逍遙在外,你師兄地下有知,死不瞑目。” 紅娘子道:“不是你殺的,還能有誰?” 白面搖頭道:“這俺可不說不好。不過柳娘子和她的朋友一直在追查這件案子,她是聰明之極的人,應該會知道真相。真的不是俺殺人。” 紅娘子一時難以相信,但也沒有就此殺了白面,只將他師徒五人手腳捆住,關在底艙中。 她出去與雇主聯絡時,意外偷聽到對方與手下人的談話,發現了另一件是極震撼她的事——原來雇主別有用心,一直對她隱瞞了真實姓名和身份,且早就有出賣她的意圖——遂決意相信白面的話,回來貨船,放開了白面師徒,道:“我親眼看到你們師徒衝上船跟鄭芝虎拼命,可是有什麼過節?” 白面道:“鄭芝虎還是海盜時,殺死了獅峰全家,這算不算血海深仇?” 紅娘子道:“原來如此。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們其他人肯為了獅峰一個人去惹鄭芝虎,足見義氣,我很佩服。我有一個主意,能幫你們報仇,但條件是,你們要將柳如是帶來這裡交給我,就她一個人,且不能被旁人發現。” 白面道:“你要柳娘子做什麼?”紅娘子道:“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雇主,我只想知道我師兄被害真相。你不是也說了嗎,柳如是和她的朋友一直在追查案子,她肯定知道是誰殺了我師兄。” 白面尚在猶豫。景大道:“師傅還遲疑什麼?柳娘子之前還稱你是兇手,難道師傅不想知道誰是真兇嗎?” 白面遂點頭應允,道:“好,那我們一言為定。”與紅娘子擊掌為誓。 紅娘子大致講了經過,柳如是瞬間會意了過來,道:“原來綁架林雪的人是你。”紅娘子笑道:“不錯,柳娘子果然冰雪聰明。難怪白大叔也夸你聰明之極。” 柳如是道:“你綁架一個無辜的女子,最終就是為了知道殺死你師兄的人是誰?” 紅娘子道:“其實就算沒有白大叔他們想找鄭芝虎報仇這件事,我也會綁林雪做人質,正好可以做個順水人情呢,何樂而不為呢。” 白面道:“紅娘子,你已經得到你要的了。按照俺們之前的約定,林雪歸俺所有,她人在哪裡?” 紅娘子道:“在我交出林雪之前,我還要加一個條件。”指著柳如是道:“我要帶她走。” 白面先是一愣,隨即道:“按俺們之前的約定,是用害死你師兄的人交換林雪,而今你已經知道殺你師兄的是羅吉甫,還要柳娘子做什麼?你若是怕她洩密,不如暫時將她綁在這裡,等事情完結後再放了她。” 紅娘子道:“我要柳如是不是怕她洩密,另有用處,要用她交換我仇人的性命。” 柳如是驚道:“什麼?你好歹毒。白大叔千萬……”一語未畢,即被紅娘子橫腿掃倒在地。 柳如是仰面摔倒,重重落在船板上。她身上的棉衣甚厚,依然只覺骸骨俱散,臀背更是火辣辣地痛。還不及有所反應,紅娘子已搶上來,粗暴地將她身子反轉過來,雙手拉到背後,用腰帶綁住。又將雙足並在一起捆緊,順手從貨堆中扯出一大片破漁網,塞入她口中。 白面站在一旁,皺了皺眉頭,但也沒有阻攔。師傅袖手旁觀,徒弟自然也沒有動作。 紅娘子製住柳如是,這才起身,道:“白大叔放心,我要的是害我師兄的人的性命,不是柳如是的命。咱們是公平交易,之前約定用真相換林雪,我既然加了條件,也該多付出些代價,就將這艘貨船送給白大叔作為補償,如何?” 白面道:“這船是娘子本人的?”紅娘子點點頭,道:“這艘船是我的雇主買給我的,是方便我在松江有個臨時落腳的地方。” 白面道:“那麼娘子保證不會傷害柳娘子?”紅娘子笑道:“我雖是婦道人家,卻也知道江湖道義,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白面道:“那好,俺們一言為定。林雪人在哪裡?” 紅娘子道:“她就在這裡。” 從船艙角落拖過來一隻藤箱,打開一看——林雪口中塞了破布,手足被綁,蜷縮在箱子裡面。只是雙眼緊閉,氣息微弱,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傷。 紅娘子道:“她吸了迷魂香煙,只是昏迷過去,再過一會兒就會醒來。我已經寫信告訴鄭芝虎,要他今晚午夜子時到城北二十里荷花村大柳樹下會面,不然就等著給林雪收屍。白大叔要如何安排,就看你的了。” 白面道:“娘子肯定鄭芝虎一定會來嗎?”似不大相信堂堂海上霸王會為了一名年紀比他長許多的青樓女子赴湯蹈火。 紅娘子笑道:“決計會來的。他二人在東佘山居時就背著人卿卿我我,說了許多肉麻的話。這女人水性楊花,可能對鄭芝虎只是敷衍,但鄭芝虎對她,絕對是死心塌地。” 白面便不再多言,和徒弟獅峰一道將林雪抬出藤箱,拖到柱子邊,令其倚柱而坐,再用繩索繞過其胸幾圈,牢牢固定在柱子上。景二和景三則過來抬起柳如是,欲塞入藤箱中,方便紅娘子帶走。 柳如是拼命掙扎,口中“嗚嗚”有聲。 景二道:“柳娘子似乎有話要說。” 白面便命弟子放她下來,親手掏出她口中的漁網。 柳如是道:“白大叔,你剛才親口答應過我,今日要將所有事情解釋清楚。” 白面微微一愣,道:“俺本是單指帶你來見紅娘子這件事。也罷,柳娘子,你我主僕一場,日後再見無期。俺也該給你一個交代。”又道:“紅娘子,可否讓俺們單獨說幾句話?” 紅娘子道:“當然可以。這樣,柳如是就暫時留在你這裡。我出去辦點事,天黑前回來接她。” 白面遂命獅峰送紅娘子上岸,自己則扶了柳如是到貨堆上坐下,道:“俺雖不大喜歡柳娘子,但這一年來,你對俺們師徒還算不錯。俺知道娘子心中有很多疑問,你想問什麼,儘管開口問。求懇俺放你走或是替你送信之類的話,就不必說了。” 柳如是道:“那好。當日是白大叔有意放走一線綠的嗎?”白面道:“是的,但不是柳娘子所想的那樣,不是俺心軟,或是受了一線綠的錢財。” 柳如是道:“那到底是什麼緣故?”白面道:“俺放走他,是想順藤摸瓜,抓出他的同夥。” 柳如是道:“白大叔怎麼能肯定一線綠還有同夥?而且捉拿盜賊是官府的事,白大叔初來松江,為什麼要管這種閒事?”白面道:“這不是閒事,俺跟了娘子將近一年,為的就是這件事。” 柳如是吃了一驚,道:“難道白大叔……是官府的人?”白面道:“娘子這般聰明,竟然還猜不到嗎?俺們師徒跟官府沒有半點干係,俺受吳江周道登週閣老的囑託,跟在娘子身邊,為的是追查週府失竊財物的下落。” 原來一年前,吳江周府密室中失竊了幾件最貴重的珍寶,周道登認定禍起蕭牆,是侍妾柳如是與琴師忘瀾為私奔而盜,忘瀾先行攜珍寶逃走,柳如是則被截獲,受到家法拷問,但始終不肯招出忘瀾及珍寶下落。周道登惱恨異常,預備將柳如是亂棍打死。周老夫人趕來,名為憐惜柳如是,為其求情,實則另有計謀——要著落在柳如是身上,追查失落珍寶下落。因為那其中的一件珍寶還不單是價值連城那麼簡單,內中蘊藏一個祖傳的大秘密。柳如是被賣回歸家院時,其養母徐佛被迫答應的一個重要條件,就是要向周府報告柳如是的一舉一動。 柳如是回到青樓後,過了一陣自暴自棄的生活,得養母徐佛轉贈豪華畫舫一艘後,遂收斂聲色,開始了漫游江南、與名士結交的日子。但她不知道的是,她仍然沒有逃脫周道登的掌控,艄公白面年輕時受過週府恩惠,被派來為柳如是掌船,監視她的行踪及交往對象。 這一年來,白面與柳如是同船而居,幾乎日夜相處,開始對其為人有所了解。起初他極看不起柳如是,在他心中,她就是個淫蕩勢利的女子,一心奉迎有錢人家的公子,想攀上一棵高枝。然而慢慢地,他發現她剛烈堅定,豪爽大方,有鬚眉之氣,並沒有所預想的那麼討厭。她也貪財,從那些追逐她的狂蜂浪蝶身上榨取錢財。不過她究竟只是個娼妓,就是靠男人生活的。比起那些魚肉百姓、橫徵暴斂的貪官污吏好多了。 至於周道登所交代的任務,白面竟是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柳如是始終未與琴師忘瀾見過面,也不見有大筆金錢進來,不然她也不會以賣笑為生。據他觀察,她其實是厭惡這種生活的。他甚至開始認為,她也許跟珍寶失竊無關。然而,在這次抵達松江後,他的態度陡然發生了變化。 事情緣起於白面在底艙發現了藏身於此的一線綠。他也聽到了小廝勇夫的一番話,別的方向都比渡口有優勢,偏偏一線綠無船接應還逃到了畫舫上。於是他開始懷疑這盜賊其實是柳如是相識的,也許正是當日與她內外勾結盜走珍寶的人。然而白面也不能就此質問柳如是,遂想了個法子,在綁住一線綠時有意鬆了繩索,沒有捆緊,好縱他逃走。 一線綠果然伺機逃離了畫舫。白面一直暗中監視,見狀忙追了上去。後來見一線綠哪也不去,徑直逃往佘山,愈發肯定他跟柳如是是同謀。 然而一線綠腳下實在太快,白面半途跟丟了不說,還一度在山中迷了路。不過也不要緊,既然一線綠跟柳如是是同夥,必然是往東佘山居而去。他輾轉尋來晚香堂,打聽到王微和柳如是可能去了寶顏堂,遂直接趕來,正好遇到一線綠要殺王微一幕,不及多想,衝上前阻止,打傷了一線綠,但還是被其使用飛索逃走。 白面心中疑惑太多,急忙趕來捉拿一線綠。他不熟悉地形,胡亂找了半天,到山坡竹林時,發現一線綠已死在那裡。最奇的是,柳如是和張岱正好這時從竹林小道中出來。他遂謊稱是來禀報一線綠在畫舫上被捉又逃走的消息的。 白面暗中觀察柳如是反應,她顯然是認識一線綠的,雖稱是不久前剛剛在西佘山居撞見,他並不大相信。不過東佘山居出了命案,他不便久留,否則只徒然惹人起疑,遂離開了佘山。正好柳如是要白面帶話給小廝勇夫和使女荷衣,讓他們上山照顧受傷的王微,他便暗中指使徒弟設法令勇夫摔了一跤,從而可以讓獅峰頂替勇夫上山,其實也是為了就近監視柳如是。 柳如是聽到這裡,失聲道:“原來真的是獅峰殺了徐望。” 她已恍然明白過來,白面師徒都是周道登的人,不但負有尋回失竊珍寶的重任,大概還有保護週府密室藏寶不得外洩的責任。徐望來寶顏堂找柳如是和張岱,表明了自己的錦衣衛身份,並反复追問“一捧雪”玉杯的下落。那時獅峰正站在門外,這些話被他一字不漏地聽入耳中。雖然柳如是、張岱二人用話語巧妙地搪塞了徐望,但獅峰還是擔心徐望會因種種線索追查到恩公周道登身上。 再巧不過的是,獅峰離開寶顏堂時,正好在堂外甬道上遇到匆忙趕來的徐望。他見左右無人,殺機頓起,忙迎上前去,大概用知道“一捧雪”下落之類的話將徐望誆騙到清微亭,趁對方聽得留神之際,突然從袖中出刀,殺死了徐望。他既已知道徐望的錦衣衛身份,當然要取走證明其身份的腰牌。一則錦衣衛被殺和普通平民被殺有天壤之別,官府暫時不知道徐望的真實身份,搜捕的羅網便不會收得那麼緊;二來錦衣衛腰牌通行天下,也許將來用得上。 其實之前在巡檢司,張岱已經認定獅峰是殺死徐望的兇手,只不過柳如是認為他沒有殺人動機,全力為其辯護。而今既然知道他是周道登派來的人,那麼為保住週府秘密而殺人,就是最好的殺人動機了。 猜到此節,柳如是不由得一陣驚恐。周道登始終派人潛在她身邊,從他的立場來看,這麼做固然沒什麼錯,然而一想到她離開週府已近一年,竟然還是生活在他的掌控下,當真是不寒而栗。 倒是白面,聽到柳如是立即猜出是獅峰殺了徐望,很有些驚訝,道:“看來娘子早就懷疑過獅峰。” 柳如是道:“如果不是景大稱從鄭芝虎身上取得腰牌,後來鄭芝虎又親口否認,絕對沒有人會懷疑到獅峰頭上。” 白面道:“獅峰本來將那塊腰牌交給了俺。今日獅峰意外得知旁邊大船的主人就是鄭芝虎後,激動萬分,立即衝上船要跟鄭芝虎拼命。等俺听到動靜出來時,他已被鄭芝虎手下擒住暴打。俺們早知獅峰與鄭氏有仇,不能就此撒手不管,然而對方人多,俺們去救人也只是去送死。景大忽然想到個主意,就是俺們衝上船去,趁機將錦衣衛腰牌栽贓到鄭芝虎身上。” 白面師徒很清楚徐望被殺,錦衣衛絕不會輕易放過兇手,如果能栽贓到鄭芝虎頭上,不但可以洗脫了嫌疑,也許還可以順帶報獅峰之仇。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鄭氏勢力太大,就算錦衣衛真的相信是鄭芝虎殺了徐望,也未敢輕舉妄動。 白面又道:“俺也早知道這謊言遲早會被揭穿,只不過想藉此拖延一些時間,好找機會逃走罷了。不過,俺要謝謝柳娘子。” 柳如是道:“謝我做什麼?”白面道:“娘子在那錦衣衛百戶的反复逼迫下,都沒有說出週閣老的名字。俺听獅峰說了後,認定你與週府珍寶失竊無關。” 柳如是道:“所以白大叔才假借拖欠工錢為由,準備離去?”白麵點點頭,道:“工錢的事,俺從來沒放在心上。著急離開,一來俺們要回吳江通知周閣老;二來獅峰殺了人,就算暫時沒有人懷疑到他,也還是要避開風頭才好。” 柳如是道:“那麼後來白大叔為什麼又改變了主意?”白面道:“因為當晚紅娘子上船,令俺們再度對柳娘子起了疑心?” 柳如是道:“白大叔懷疑我跟紅娘子勾結?” 白面道:“先是有一線綠,後又有紅娘子,都是會使飛索的江湖高手。為什麼偏偏盯上同一艘畫舫,不由得人不懷疑柳娘子你。”嘆了口氣,道:“如今俺們已知道全是誤會,俺誤會了柳娘子,就像柳娘子誤會了俺們一樣。” 柳如是心中還有個疑問,問道:“我的那艘畫舫,難道是周府送的?” 白面道:“不是。週閣老是聽說娘子有了畫舫後,才派人找到俺,讓俺設法給娘子做艄公。”又道:“話到這裡,也沒什麼可再說的了。柳娘子,你多珍重。”拿起破漁網,重新塞入柳如是口中,叫道:“你們兩個過來,把柳娘子裝到箱子裡面去,一會兒交給紅娘子。” 景二和景三走過來,卻只是站在柳如是面前,並不動手。 白面道:“你們還在等什麼?” 景二遲疑了下,終於鼓足勇氣說了出來,道:“師傅,我們想要了她。” 白面道:“什麼?”景三道:“反正柳娘子也是個娼妓,是專門陪男人睡覺的。她睡過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加上我們兄弟,也不算什麼。” 白面怒氣頓現,道:“到這個時候,你們還有心思想這種事!” 景二忙道:“師傅別生氣。我們師徒長年在漂泊在水上,沒有別的女人可以親近。柳娘子有那些嫖客,荷衣則有勇夫,我們兄弟什麼都沒有,只有暗中流口水的份。柳娘子這等美貌,不瞞師傅,我們三兄弟想她都想得快瘋了。” 白面轉頭一看,見柳如是正用驚恐求懇的眼神望著自己。然徒弟說得也在理,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長年累月不碰女人,誰能受得了。 景二見白面有鬆動之意,忙道:“難道師傅為一個青樓女子,也不憐惜自己的徒弟嗎?” 白面道:“不是這個意思。柳娘子究竟曾經是周閣老的人,不能動她。你們實在憋不住,就找那婦人好了。” 景氏兄弟轉頭一看,林雪已經醒來,頭髮半散,越發楚楚動人,正茫然無措地看著眾人。 白面道:“那婦人也是個娼女,雖然年紀大了些,但美貌不在柳娘子之下。況且她是鄭芝虎的心上人,也可謂是俺們的仇人。” 景大因在巡檢司受過刑,行動不便,一直悶坐在一旁,聞聲霍然站起,道:“我第一個上。”走到林雪身邊,扔掉手杖,勉強蹲下來,直接擼起林雪外衣,乾脆地扒了她褲子下來。 林雪“嗚嗚”喊叫了兩聲,眼淚當即流了出來。 白面道:“林雪隨你們處置,只要留個活口就行。先把柳娘子抬進箱子,俺上去替景大把風。” 景氏兄弟雖垂涎柳如是已久,然師傅發了話,也不敢違抗。二人便上前拉起柳如是,一個扶肩,一個抬腳,將她塞入藤箱中。景二又拿手往柳如是胸前摸了半天,這才戀戀不捨地合了蓋子。景三早就急不可待脫了褲子,趕過去與景大一道凌辱林雪了。 箱子中昏黑一片,由於空間狹小,柳如是只能蜷縮著腿,半躺在裡面,伸也伸不直,坐也坐不起,極為難受。這僅僅是身體的不適,外面的那些聲音更令她痛苦。 又聽見獅峰從樓梯上下來,興奮地問道:“這婦人滋味如何?” 景三道:“還不錯。”又催道:“快些解開繩子,脫光她衣服,抬到桌子上。我還想好好看看她那對奶子呢。” 景大道:“老三,你年紀最小,怎麼就你最急?”景三道:“不是我急,是褲襠裡的傢伙急。”一干人都笑了起來。 只聽見外面一片混亂,林雪開始尚能發出“嗚嗚”的喊聲,後來什麼聲音都沒有了,大概身心俱疲,又無力反抗,乾脆放棄了掙扎。 柳如是親耳聽見林雪被四名男子施暴,並不覺得特別憤怒,只覺得異常悲哀。 其實在妓院裡,妓女被嫖客以各種手段侮辱是家常便飯。就連柳如是在周府作妾時,也常常入房後被令脫光衣衫,赤身站在燈下,供周道登欣賞撫摸。周道登更有許多獨特的“嗜好”。他少惑女色,每至冬寒時手冷,也不愛生火,唯喜於侍妾懷中揣其肌膚,稱為“暖手”,甚至不避旁人,當眾如此。柳如是得寵之時,沒少充作暖手的人肉火爐。周道登是她名義上的丈夫,當時她尚不覺得羞恥,現在想來,在周氏眼中,她也就是一件玩偶,就跟林雪在景大等人眼中,僅是一具供發洩性慾的肉體。 生為女子,何其不幸。為什麼女人生來下賤,不能被平等對待?為什麼男人之間交往,互相稱兄道弟,而女子則要自稱賤妾? 一股紅潮湧上了柳如是的臉,她覺得又燒又熱,一心要掙出這狹小的天地,遂縮腿後使勁蹬出,發出“咚咚”之聲。 片刻後,景二趕過來打開箱蓋,精赤著下半身,笑道:“娘子是不是動了春心,也想來一回?”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握起那活兒,往柳如是臉上伸來。 柳如是避無可避,只能閉上眼睛。幸好此時白面引了紅娘子下來,喝道:“做什麼?” 景二臉色一紅,無趣地合了箱蓋,退到一邊。 紅娘子道:“怎麼弄成這樣子?” 難怪她吃驚,眼前的一幕實在匪夷所思——林雪光著身子,上半身躺在一張八仙桌上,雙腳大張,用繩索懸掛在橫樑上,私處一覽無遺。 白面也想不到變成了這樣的場面,雖覺難堪,少不得還是要護著自己的徒弟,忙道:“他們很久沒碰過女人,紅娘子別怪。” 紅娘子笑道:“無所謂啦,反正不干我事。她是你們仇家的女人,折騰她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餵,你們兩個先將衣服穿上,幫我把箱子抬到小船上去。” 景二便穿了衣服,和獅峰一起抬了箱子出來。又從貨船上放下一艘烏篷小船,將箱子抬到船上。 景二心中對柳如是很是不捨,問道:“紅娘子要將柳娘子帶去哪裡?” 紅娘子道:“怎麼,你看上她了?”景二道:“哪有的事。”腳下卻是不動,目光始終在箱子上流連。 紅娘子道:“好了,你們師徒還是快些趕去荷花村,做好安排吧。我也要走了。” 景二隻得和獅峰一道跳下小船。紅娘子遂搖了小船,離開碼頭。松江水網交織,錯綜複雜。柳如是人在箱子裡面,開始尚能辨別是往西北而行,後來連轉幾個彎後,就完全分不清方向。 行了小半個時辰,船終於停下來。紅娘子過來打開箱子,拉了柳如是出來。天竟然已經黑了。 紅娘子拔刀割掉柳如是腳上綁索,拖著她下了船,摸黑走了一段土路,來到一座園子外。園門只剩下半邊,顯然是座廢園。 來到園中一處竹林邊,紅娘子將柳如是推倒在地,取繩索綁住她雙足。又用另一根繩索套在她頸中,打成死結。 柳如是不知道紅娘子帶自己來這處廢園意圖何在,見腳上和頸間的繩索極長,料想對方是要佈置什麼機關,又是恐懼又是驚訝,忙“嗚嗚”叫喊。 紅娘子便掏出她口中漁網,問道:“柳娘子想說什麼?”柳如是道:“紅娘子是想用我來誘捕羅吉甫嗎?我跟他沒有任何交情,他怎肯為了我乖乖聽娘子差遣?” 紅娘子道:“這對我而言,不是虧本買賣。如果羅吉甫不來,柳娘子只好死在這裡。如果他肯來,柳娘子就會知道這世上還是有男人願意為你而死,難道不好嗎?” 她還有許多事要安排,也不及多說,重新用漁網堵住柳如是嘴巴,拿繩索勒緊。起身後,即從袖中飛出飛索,搭在一根竹子的竹梢上,用力將它扯得彎曲,再甩出柳如是腳上的繩索,搭在竹身上。又飛出另一根飛索,搭住繩頭,收盡一拉,登時將她倒吊了起來。 綁好雙足繩索後,紅娘子又如法炮製,將柳如是頸間繩索搭上另一根竹子。唯一不同的是,頸間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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