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宋慈洗冤錄·滿懷冰雪

第3章 第二章魚龍驚起

宋慈洗冤錄·滿懷冰雪 吴蔚 17857 2018-03-13
卻見湖上漁夫愣了一下,停了手中竹竿,又揚聲唱道:“朝出耕田暮飯牛,林泉風月共悠悠。南渡衣冠非故國,慟哭遺民總白頭。”這是暗中諷刺當今朝廷偏安一隅了。樓中女聲又應唱道:“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漁夫意態悠閒,一邊撐船,一邊將適才的《白頭歌》又洋洋灑灑地唱了一遍。 誠如連世榮所言,這漁夫分明是來刻意搗亂的——豐樂樓三樓京師權貴雲集,爭相趕來為當今宰相陳自強賀壽,他卻撐船到附近,高唱衰歌,稱自古經綸世務、熱衷利祿者,常常一去不返,乃至身死被戮,落得個可悲的下場。雖是大大的實話,卻是敗興之極。須知他敗興的對像不是普通人,而是一整層樓的高官重臣。這漁夫也可謂膽大妄為了。

岳珂看清漁夫身形,不禁“呀”了一聲,道:“我認得他,他是江湖奇士獨孤策。” 幾年前,岳珂曾隨辛棄疾到紹興沈園與大詩人陸游相會,陸游亦介紹了新交的朋友獨孤策給眾人認識。辛棄疾與獨孤策傾心交談,雖感彼此政見不同,卻是志氣相投,且對其印像極為深刻,稱其為江湖奇士。 岳珂認出那唱歌的漁夫就是陸游引見的朋友獨孤策後,大大吃了一驚——今日豐樂樓中重臣雲集,表面看跟平日一樣,其實樓裡暗藏著許多便衣的禁軍衛士。無論獨孤策是否清楚樓內真實情形,他搖船到附近高唱“耕田飯牛”歌,明顯帶有挑釁之意,瞬間便會惹禍上身。 宋慈急忙脫下外衣遞給岳珂,道:“向他打聲招呼,讓他快些退走。” 岳珂依言接了衣服,又脫下自己的外衣,一手抓了一件,伸出窗外,舉起來交叉揮舞。他打的是軍事手勢,代表著“即刻退兵”之意。興許是沒看見,興許是根本無所畏懼,獨孤策還是繼續唱著歌,將船朝豐樂樓劃來。

岳珂愈發著急起來,忽聽到頭上有動靜,仰頭望去,三樓正有許多隻手伸出欄杆,在對著湖上指指點點。再朝南邊望去,正有數名便衣衛士奔到豐樂樓自家的碼頭,一邊大聲呼喝著,一邊搶著去解纜繩,顯是預備乘船去追捕獨孤策。 岳珂眼見獨孤策即將大禍臨頭,不由得焦急萬狀。然而他已盡了全力,再也無法可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遭難了。 忽聽得樓裡有女子應聲唱道:“欲上高樓去避愁,愁還隨我上高樓。經行幾處江山改,多少親朋盡白頭。”聲音清脆,甚是悅耳。 岳珂“呀”了一聲,道:“這歌詞是辛公舊作的上半闕。” 辛棄疾退居田野時,曾作《鷓鴣天》雲: 表達了因罷職退隱、壯志未成而難以排解的“閒愁”,想不到此刻卻被人拿來與漁夫對唱,頗為新奇。

卻見湖上獨孤策愣了一下,停了手中竹竿,又揚聲唱道:“朝出耕田暮飯牛,林泉風月共悠悠。南渡衣冠非故國,慟哭遺民總白頭。”詞意是暗中諷刺當今朝廷偏安一隅了。 樓中女聲又應唱道:“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岳珂愈發驚訝,道:“這依然是辛公詞作的上半闕。”這歌詞果然又是取自辛棄疾的另一首《鷓鴣天》,詞云: 湖心的獨孤策大約覺得有趣,停止撐船,沉吟凝思如何迴唱。樓裡忽然有個嗓門粗大的男音吼唱道:“朝出耕田暮飯牛,林泉風月共悠悠。天公喪母地丁憂,萬里江山盡白頭。” 此時豐樂樓裡一、二、三樓的酒客幾乎都聚在西面欄杆或是窗邊瞧這場大大的熱鬧,忽聽到平白冒出來的這句文不對題的“天公喪母地丁憂,萬里江山盡白頭”,一齊哄笑了起來。連世榮嘴中還含著魚羹,居然樂得一口噴了出來。

那獨孤策呆了一呆,也跟著哈哈大笑了兩聲,居然就此掉轉船頭,朝南面去了。 此時已有便衣禁軍登上小船,欲劃去追捕獨孤策,卻見事態陡然起了變化,似乎只是一場對歌鬧劇。再抬頭望見三樓的長官們個個都笑得前仰後合,顯然都不再認為漁夫是有意來鬧事者,也就乾脆放棄了追擊。 岳珂想不到一場大大的危機居然由對歌而解,很是驚喜意外,又覺得有些不對勁兒,轉頭問同伴道:“那女音是宋嫂的聲音嗎?”連世榮道:“聽起來很像啊。”宋慈道:“這可真是奇怪。” 幾人心中均是一般的疑問:那宋易安平日冷若冰霜,見到她一絲笑容已是十分不易,為什麼今日會突然應聲與漁夫對唱?會不會是她早與獨孤策相識,而獨孤策今日並不是來尋宰相陳自強的晦氣,根本就是為她而來?她眼見再不出聲,對方就要惹上麻煩,才不得不一改往日冷漠姿態,主動回應?可她曾拒慕名來訪的同鄉辛棄疾於千里之外,為什麼又獨愛他的詞作,熟背如流呢?

正好餘月月提著藥箱進來,連世榮忙道:“呀,月月,你來得晚了,剛剛錯過了一場大大的好戲。”隨即說了適才發生的古怪又有趣的經過。 餘月月道:“呀,難怪我遠遠就見到湖邊擁著許多人,原來是在看這場熱鬧。宋姊姊本就是個愛讀書的人,她喜歡辛公的詞作不奇怪啊,她只是不喜歡跟陌生人或是不熟的人打交道而已。不過你說的對歌實在太古怪,不似宋姊姊所為,回頭我要問問她。” 正說著,忽有一名三四十歲的男子打了簾子進來,唱了個喏,自我介紹道:“小的名叫韓器之,是豐樂樓的採辦。今日宋嫂實在太忙,不及招呼幾位。幾位公子和小娘子有什麼需要,儘管告訴小的便是。”岳珂道:“韓採辦有心,這裡酒肉菜餚已然十分豐盛了。” 韓器之又問餘月月道:“小娘子不記得小的了嗎?”

餘月月對他毫無印象,卻又不便失禮,便笑問道:“韓採辦來三橋買過王家飲子?” 韓器之笑道:“看來小娘子是真不記得了。幾年前小的患上怪病,曾慕名到建陽向王醫師求醫,還是小娘子幫小的拿的藥呢。” 餘月月道:“啊,韓採辦一說我就想起來了,我有印象,真有印象。”想到外公去世已有三年,而今王家只剩下自己和表兄王壯飛相依為命,不免有些傷感。但她本是爽朗明快之人,又不願意在外人面前流露出悲傷之情,瞬間換上笑容,道:“如此,我和韓採辦也算是故人重逢了。” 韓器之道:“王醫師是小人的救命恩人,小的一直心存感激。小娘子有什麼吩咐,儘管發話便是。”餘月月道:“有心。” 韓器之又招手叫過一名酒保,命他再添置幾樣酒菜,加倍照應,這才叉手退了出去。

忽聽得樓上有樂聲響起,腳步聲紛紛沓沓,直朝東面樓梯口擁去,大約正主兒韓侂冑到了,眾人要爭相趕去迎接。宋慈幾人也不理睬,自顧飲酒吃菜。過了好大一會兒,三樓才略略安靜下來。 忽有人在門外問道:“宋慈人可在裡面?”宋慈忙應道:“在,請進。” 進來的卻是他的太學同學陳德武。陳德武亦是福建人氏,詩詞文章寫得極好,平日與宋慈頗為投契。 宋慈極是意外,問道:“陳兄如何會知道我在這裡?”陳德武道:“適才對歌之前,我在三樓俯身看到二樓這間閣子窗內有人揮舞衣服,一時好奇,便向酒保打聽誰在這間閣子裡,輾轉問了好幾次,這才問到原來是宋慈兄人在這裡。”轉頭見到桌上酒菜豐富,中間一盆魚羹金黃油亮,香氣濃郁,登時口水直流,埋怨道:“哎呀,原來你們幾個在這裡偷偷摸摸開小灶吃宋嫂魚羹,居然也不叫上我。”

宋慈歉然道:“我本來要叫上陳兄的,之前還特意問過你今日有沒有空,你回答說沒有。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今日是令叔陳丞相生日。” 連世榮道:“是啊,今日是陳兄叔叔的生日,你自己有機會在三樓跟那幫達官貴人吃香的喝辣的,哪裡還用得著跟我們湊熱鬧?” 陳德武不悅地道:“小連,我就不喜歡你這種酸溜溜的語氣。我也不想有這樣一個叔叔,可是沒辦法,老天爺非要讓他姓陳,非要讓他是家父的親兄弟。” 陳德武的叔叔即是當今右丞相陳自強。論南宋宰相生平經歷之曲折而富有戲劇性,無人能比得過這位陳相公。起初,陳氏家境貧寒,陳自強奮發讀書,終於考取了太學生,來到臨安太學就讀。由於京師糧貴,他身無餘錢,只能利用平日閒暇到富貴人家做“童子師”糊口。

紹興三十年(1160年),陳自強受承宣使韓誠之請,去做其幼子韓侂冑的啟蒙老師。韓誠為北宋名臣韓琦之孫,他本人雖然官職不高,但妻子吳氏卻是宋高宗皇后吳芍芬的親妹妹,門第高貴顯赫。陳自強教得相當賣力,韓夫人吳氏對他極其尊重,曾叮囑兒子韓侂冑道:“他日如得志,一定重用陳先生。”一語成讖,後來果然應驗此話。 教完韓侂冑後,陳自強又到他處謀生,運氣仍然相當不好,直到淳熙五年(1178年)年近五十歲時才考中進士。由於缺少靠山,無人提拔,官運也很不濟,到六十歲仍然只是福建一個小縣的縣丞,被年輕同僚譏笑不已。慶元二年(1196年)夏季,陳自強任滿入京候缺,此時韓侂冑已經掌握了朝中大權,偶然在候補官員名單中發現了陳自強的名字,意外驚喜,於是全力舉薦恩師。陳自強自此官運亨通,先任太學錄遷博士,又任秘書郎、御史中丞,隨後升任右丞相高位,以六十老翁之身,短短數年扶搖直上,可謂史所罕見。

初登高位時,陳自強倒是擺出一副清廉的樣子,在宋寧宗面前大講“君德”和“時事”,對朝中一些不正風氣大加指責,還處置了一些貪官污吏,一度博取了公正無私的名聲。福建福州人某甲進京求職,因其父與陳自強是同鄉兼老友,便大大咧咧地打出宰相的旗號,點名要做禮部的掌故官。陳自強知道後,當眾嚴厲斥責了某甲。旁人均以為某甲的官宦生涯差不多就此結束了,然而不久某甲委任狀下來,正是他事先要求的禮部掌故官。有人追問緣由,某甲得意洋洋地取出陳自強的親筆信給眾人看,上書八個大字:“珍貺鼎至,光耀老目。”意思是,你所送的珍貴禮物已經收到,我高興得老眼都生輝了。原來某甲不惜用重金買下一套“金粟玉盞”,花費四千緡,作為禮物送給了陳自強,終於官願得償。眾人聽後,這才知道表面廉潔奉公的陳丞相其實也是個大貪官。 當人們知道真相後,陳自強乾脆撕下了表面的偽裝,不但鼓動親屬、子弟到外邊收受賄賂,自己也明目張膽地向下級官吏索要賄賂。地方官府公文到京城,除非封面上寫著“某物若干並獻”字樣,他才肯拆看辦理。沒有禮物“並獻”,再大的事,也任其延誤而不顧。 對於提拔他的學生韓侂冑,陳自強當然也是傾力回饋。只是韓侂冑出身顯赫,以他的身份和地位,金銀珠寶自然不會放在眼中。陳自強便每日親自往韓府送去幾份空頭委任狀,韓侂冑需要任用某人時,只需揮筆在委任狀上填寫姓名和官職,便可即時生效。這其實就是一種變相的賣官行為,為韓侂冑任用私人大開方便之門。 為使貪財名正言順,陳自強還專門設置了國用司,以宰相身份自任國用使。由於其人太過貪心,不斷搜刮地方,擾亂民眾,致使“州郡騷動”,天下人無不痛恨切膚。 陳德武雖與其叔不是一路人,對陳自強貪污受賄之種種行為也極為看不慣,然而畢竟是血緣至親,他因此受了不少同學的奉承,卻也受了更多的白眼。 連世榮道:“陳兄原來也知道陳丞相是你叔叔是改不了的事實,那為何還要屈尊……” 岳珂忙插口打斷道:“小陳,上面都來了哪些官員?”陳德武道:“嗯,挺多的,文武官員都有。” 連世榮冷冷道:“韓太師都來了,朝中有頭有臉的官員能不爭相趕來巴結嗎?” 岳珂忙道:“具體都有哪些?”陳德武道:“韓太師,我叔叔,左丞相謝深甫,參知政事何澹,樞密使許及之,吏部尚書錢象祖,殿前都指揮使吳曦,禮部侍郎兼刑部侍郎史彌遠……人挺多的,逐一數也數不過來。岳兄是朝廷命官,我叔叔事先也下過請帖給你,你既然來了這裡,何不自己跟我上去看看?” 岳珂不好意思地道:“我今日只是與朋友來豐樂樓相聚,並沒有預備禮物。” 陳德武道:“要什麼禮物!你是岳將軍後人,詩詞文章兵法無一不精,又有郡馬爺的身份,我曾聽韓太師當面向我叔叔誇耀過你,你正是他傾力要籠絡的人。” 岳珂很是意外,問道:“韓太師向陳丞相誇過我?”陳德武笑道:“不然你以為呢?岳兄本領雖大,然而如此年紀便掌管大宋軍國之用根本者,自開國以來,你還是第一人。” 軍器監掌管武器軍械製造,自宋金議和以來,再無大的戰事,軍器監亦是監務稀簡,因而人員精簡,只設有軍器監丞一員,從七品,名義上掌軍器監大小事務,其實是個閒差。現任軍器監丞名史彌堅,是宋孝宗時宰相史浩的第四子,亦是禮部侍郎史彌遠的雙胞胎弟弟。他因是名臣之子,又與趙氏宗室結親,娶了宋孝宗親兄長之女為妻,才得到了這份差事。然自權臣韓侂冑有意興兵北伐以來,軍器監一躍成為大宋舉足輕重的官署,史彌堅便顯得不大稱職。韓侂冑雖沒有明目張膽地罷免史彌堅,卻又新設了少監一職,從六品,任命岳飛之孫岳珂為軍器監少監,位在史彌堅之上。 岳珂以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執掌軍器監,雖是名將岳飛之後,卻也引來了一些人的議論,認為韓侂冑是有意如此,想藉岳珂祖父岳飛之名提高他個人的威信。好在岳珂上任以來兢兢業業,又有熟悉火器製作的內兄趙師檟從旁協助,很快用能力壓服了悠悠之口。岳珂一直以為自己出任要職全是因恩師辛棄疾舉薦,現下聽陳德武言外之意,原來當真如外面流言所傳,韓侂冑有利用岳飛名頭的意思,一時心頭頗不是滋味。 陳德武卻只是隨口一說,他早看出連世榮對自己敵意甚重,也不願意再多留,便強拉了岳珂,一道往三樓而來。 到樓梯口時,正遇見便衣衛士攔住一名中年文士盤問。那文士倒是毫不慌張,從懷中掏出一張名剌來,大大咧咧地道:“在下葉適,字正則,號水心,浙江永嘉人氏,詩文翰墨略有薄名。聽說韓太師喜歡交結文人雅士,今日特慕名前來拜會。” 一旁岳珂聽見,很是驚訝,道:“我久聞葉適先生的大名,原以為他是位老夫子,想不到如此年輕。” 陳德武忍不住笑了起來,附耳道:“我悄悄告訴岳兄,樓上早已經有一位葉適了,是臨安知府趙師向眾人引見的,正如岳兄所言,是位五六十歲的老夫子。” 岳珂道:“那麼眼前這人就是假的了。”轉念想到三樓重臣雲集,萬一這假葉適是有意混進來,意圖不軌,那可就麻煩了。正要上前告訴衛士,卻被陳德武拉住,低聲笑道:“拆穿他做什麼?這人一定是想混去三樓鬧事的,我們就等著看好戲吧。他鬧上一鬧,說不定正好可以早些結束壽宴呢。”言下之意,竟也似盼著他叔叔的壽宴早散早了。 岳珂搖了搖頭,道:“想要鬧場是不大可能的。你沒看見假葉適遞了名剌嗎?衛士一禀報,便會立即露餡。” 果見一名便衣衛士接了名剌,趕去樓上通傳,片刻後又“噔噔”下來。然出乎岳珂意料的是,那衛士竟道:“韓太師有請先生上樓。”施了一禮,極恭敬地請假葉適上去。 岳珂起初問三樓來了哪些官員賀壽,本意是用話頭阻止陳德武、連世榮二人爭吵,不想被陳德武真拉了出來。他原想出來閣子後就改口去庭院中散步,但卻在樓梯口遇見冒牌葉適的奇事,更不明白樓上明明有真葉適到場,韓侂冑為何還要再召假葉適上去。一時好奇心大起,忙跟陳德武一道上來三樓。 豐樂樓三樓是一通間正正方方的大廳,週回四十八丈,採用半圍欄式結構。西面完全是開放式的圍欄,人只要登上三樓,無論站在何處,都可以望西一覽西湖風光;南、北兩面則各開有二十四扇大窗戶,南窗外遠景是雷峰塔,近景則是錢王祠;北窗外遠景是西湖湖面,可以一直望到錢塘門和白堤,近景則是繁華熱鬧的豐豫門。 只有東面堂首是木板做的牆壁。正中擺放著一具六折大屏風,邊框和底座都是用珍貴的楠木製成,屏幕則是上等緇絲織成的細紗,上面用紅色絲線繡有朵朵紅梅。屏風背後,還放著一張半人高的窄案桌,上有三個古銅小香爐,內燃熏香,輕煙裊裊。而在堂中眾人看來,香霧不斷從紗屏上沁出,氤氳瀰漫,芳香撲鼻,朵朵梅花也彷若有了生氣一般。可謂匠心獨具,別有雅趣。 屏風的正前方,便是主桌,正中放著一把黑色交椅,上面鋪了軟軟的絲墊,正是本朝太師韓侂冑的座席。主席左右首各有三排座位,用桌案拼成長龍式樣,參宴者依官秩就座。右首前排依次坐著右丞相陳自強、參知政事何澹、同知樞密院事程松;左首前排則坐著左丞相謝深甫、樞密使許及之、殿前指揮使吳曦等。一些名人雅士雖見重於權貴,卻因為沒有官階,只能坐在第二排或是最末排。 岳珂與陳德武上來時,衛士正引假葉適拜見太師韓侂冑和丞相陳自強。 陳德武低聲道:“看到韓太師右首第二排第一席的青衣白髮老者了嗎?那就是真的葉適。真真有趣,韓太師明明知道這中年文士是冒名頂替者,還故意以禮接見,必然是要拿他尋開心。” 果聽見韓侂冑笑道:“老夫讀過葉先生之對句:'初分大道非常道,才有先天未後天。'老夫一直有心向先生當面請教,不知這先天與後天如何區別呢?又聽說先生以'獨立孔門無一事,只輸顏氏得心齋'作為書齋的門聯,不知先生為何獨愛呂大臨這一句?” 葉適雖以文章揚名,但其更多的成就還是在學術思想上,其學派號稱“永嘉學派”,韓侂冑一上來就用永嘉學派的學識觀點來提問,明顯是要試探假葉適的底細。 那假葉適答道:“'先天后天'不過是過去的舊句,沒什麼可提的。書齋對句,而今葉某略作修改,改作'獨立孔門無一事,唯傳顏氏得心齋'。” 岳珂一聽便道:“呀,這假葉適水準不在真葉適之下,他改後的詩句,竟比呂大臨原作還要好些。” 陳德武道:“我也看出來了。此人避開韓太師前一個問題,顯然是不大了解永嘉學派的學術,但就詩文水平而言,已是十分了得。”岳珂道:“懂得揚長避短,是個聰明之極的人。” 韓侂冑轉頭看了一眼真葉適,見他亦無言可對,便又問坐在葉適身後的親信堂吏道:“史先生,你以為這句改得如何?” 那堂吏名史達祖,字邦卿,號梅溪,亦是當世有名的詞家。然一生科舉不中,而今任韓侂冑的省吏,負責撰擬機要文書,“奉行文字,擬帖撰旨,俱出其手”,是韓氏最倚重的心腹。韓侂冑從來不直呼其名,只尊稱其為“先生”。史達祖亦藉著韓侂冑的威風,橫行一時,“公受賄賂,共為奸利”。官員向他進送書禮時,都要畢恭畢敬地用上“申”“呈”等字樣,不然不予拆閱。其人人品不為人稱賞,詩詞水準卻是已臻上乘。他曾為亡妻作《壽樓春》雲: 情與文一氣旋轉,辭情俱到,自是名手。此詞作於史達祖見重於韓侂冑時,雖則權炙縉紳、炙手可熱,依然無法磨滅他心中的悲傷之情,可見其對亡妻的情意非同一般,令人哀嘆。 史達祖正是出主意讓韓侂冑試探假葉適的人,見主人徵詢自己的意見,便含笑道:“改得確實比原句好。我曾聽說葉先生文章書法無一不精,卻不知真相到底如何?” 韓侂冑立即會意,笑道:“古語有云:百聞不如一見。今日是老夫恩師陳丞相生辰,陳丞相收了不少賀禮。難得葉先生今日在此,何不取出來,請他當場品評一番?” 在場諸人均知道後來的葉適是假,眼見他自己尚蒙在鼓裡,大言不慚,卻一再被韓侂冑、史達祖主僕戲耍,有心看這場好戲如何演完,於是都哄然附和。韓侂冑發了話,陳自強自當遵從,忙命兒子陳躍將所收禮物中最名貴的書畫揀了出來。 瞬間有人收拾了一張桌案,抬放到廳中的空處,擺放好文房四寶等物。韓侂冑親自取了一卷詩卷展開,道:“這是唐代楊貴妃親筆書寫的詩卷。久聞葉先生書法精妙,何不於上題跋,也讓老夫等一開眼界?” 那詩卷是唐代遺物,由唐玄宗寵妃楊玉環親筆所書,世上只此一卷,珍稀無比。陳自強聞言便心中一痛,彷若針扎一般,但開口讓假葉適題跋的人是韓侂冑,他如何能阻止?心中只盼望那假葉適就此怯場,自行退去,千萬不要胡亂塗鴉,弄污了詩卷。 不料假葉適當真是膽大包天,居然拱手道:“葉某恭敬不如從命。”略一沉吟,揮毫往詩捲捲首寫下,片刻後即擱筆回架,道:“題好了,請指教。” 眾人擁過去一看,卻是一句“當時丹青,不及麒麟凌煙;而及此姝,難怪世道乖張”。對仗工整,書法亦不差,諸人大出意外,無不嘖嘖稱奇。 韓侂冑哈哈大笑,轉頭問真葉適道:“先生以為如何?”葉適含笑點頭。 史達祖一向狂傲,也點頭道:“不錯。” 韓侂冑愈發來了興趣,又命人取過北宋書法名家米芾的手跡,讓假葉適寫跋。 假葉適寫道:“米南宮筆跡,盡歸天上,尚有此紙,散落人間,唉!欲野無遺賢,難矣!” 一樣是一揮而就,且辭簡意賅,堪配米芾真跡。座中客人本等著假葉適出醜賣乖,卻想不到此人才華出眾,竟不在真葉適之下,無不驚奇。 韓侂冑喜悅異常,連聲道:“今日大開眼界,大開眼界。”招手叫過假葉適,笑道:“葉先生,老夫姑且稱你為新葉先生,老夫身邊的這位是舊葉先生,亦是姓葉名適,號水心,莫非天下有兩個葉水心不成?” 那假葉適先是一愣,隨即笑道:“天下文人才子,像葉先生這樣好的實在太多了。但若今日我不冒葉先生之名,又怎能來此雅集?” 韓侂冑哈哈大笑,便問那假葉適的真名,原來他叫陳讜,福建人氏。 韓侂冑極愛此人的才華與聰明,道:“好一個陳讜,好!閩地果然多佳士!恩師,你們都姓陳,都是福建人,不妨認作同族好了。”陳自強道:“是,遵太師命。”忙上前握了陳讜的手,噓寒問暖,甚是親暱。 一旁陳德武卻實在看不下去了,嘆道:“陳讜此人才華是有的,可惜人品不佳,為諂媚權臣不惜想出冒名頂替的法子來。可惜,可惜。” 身側一人接口道:“有什麼可惜的,天下有才有品的人總是絕少,有才無品的人多了去了。換作我,寧可做個無才有品的人。” 陳德武聞言轉過頭去,卻是一名二十五六歲的年輕男子,自己並不認識。今日豐樂樓壽宴,陳自強稱不要張揚,因而到場官員都是便服。他以為對方是某官署的官員,忙問道:“兄台是……” 那人道:“在下姓賈名涉。”陳德武道:“幸會。”賈涉道:“沒什麼可幸會的,兄台還是離我遠些好。” 岳珂聽這賈涉言行古怪,依稀覺得他的名字耳熟,正要再問,賈涉卻不再理會旁人,上前幾步,搶到堂中,大聲道:“各位,我有話要說。”也不待眾人反應過來,自顧自地道:“這位殿前都指揮使吳曦吳太尉,大夥兒都是認識的,他是吳家軍第三代首領。吳家世受國恩,卻不思恩圖報,第二代首領吳挺執掌四川兵權時,坐大一方,驕橫無比。家父名諱賈偉……” 正滔滔不絕之時,忽一眼見到夾雜在男人叢中的名妓艷歌行和柳翠,但覺一廳之內,二姝若瓊林玉樹,互相照耀,顧盼之間,神采懾人。賈涉不由得一愣,定了定神,這才續道:“家父任四川官員時,親眼看到吳挺擁兵自重,遂上書向朝廷告發,卻反被吳家憑空誣陷,捏造罪名害死。” 原來賈涉父親賈偉曾任四川開江地方長官,見到吳家軍勢力橫行西蜀,蜀人只知有吳挺,不知有朝廷,對此很是擔心,特意將吳家軍的種種弊端接連寫成奏表,上報朝廷。然彼時還是宋孝宗趙昚執政,宋孝宗出於對吳挺的絕對信任,並沒有將賈偉的奏章太當回事。這位因“斧聲燭影”疑雲再現而僥倖登上大寶的皇帝一度意圖恢復中原,偏偏南宋軍力不足與金人匹敵,他便寄希望於外援,命吳挺暗中與故遼契丹人聯絡,欲兩方聯合,夾攻金國。 故遼即指西遼。金人攻滅遼國前夕,遼國皇族耶律大石率兵西走,自立為帝,定都中亞,重新建立了遼國,史稱西遼。遼國雖然喪失了大部分子民和土地,但西遼仍然十分強大,不僅有著彪悍的騎兵,而且金人佔領區的契丹人亦不服金人統治,不斷起兵反抗,與西遼政權遙相呼應。耶律大石曾派出七万精兵東征金國,意圖恢復契丹故土,然而由於途艱路險,遼軍到了西域一帶便因糧草不濟而不得不退軍。 到耶律大石的孫子直魯古執政時,宋孝宗聽說故遼有意再次東進,一雪金人滅國之恨,激動萬分,立即下密詔給西蜀軍隊主帥吳挺,指令他厲兵秣馬,準備配合西遼攻勢,出兵北伐。然而當時西遼國內正值多事之秋,東征金國又需先行通過一向依附於金的西夏或是日益強大的蒙古,直魯古雖有恢復契丹故土的志向,但考慮到種種實際困難,並沒有真正動兵。 吳挺奉聯合故遼事雖不成,卻加重了西蜀地區及他本人在朝廷中的地位,孝宗皇帝認為宋軍難以在江淮一帶正面戰場有所作為,唯有靠側翼西蜀建立奇功。至於朝廷後來著意削弱吳家軍勢力,甚至在吳挺死後不准天理人倫,禁止其子吳曦回四川奔喪,則是宋孝宗退位、宋光宗即位之後的事了。 賈偉告發吳挺不成,反而為自己惹來禍端,被人設下圈套,誣陷他暗通金人,被逮捕下獄。他是朝廷命官,按律該押回京師由大理寺複審,但其人尚在利州路鈐轄司大獄時便離奇死去。吳挺對外聲稱賈偉是畏罪自殺,他當時正得朝廷倚重,此事遂不了了之。當年賈涉只有十歲,已知父親是蒙冤而死,立志為父復仇。然而過了幾年,宋光宗即位,開始改變對西蜀策略,大力抑制吳家軍勢力,吳挺本人也在極度鬱悶中病死。於是,為父親平反又成了賈涉的人生目標。 但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實則相當困難。當年賈偉上書陳述吳家軍的弊端時,也提及了另一系武將郭氏家族的潛在危害,由此得罪了以郭杲為首的整個郭氏家族。郭杲時任殿前都指揮使,後因武力支持寧宗皇帝即位成為定鼎重臣,接替吳氏掌管了四川十萬吳家軍,其兄弟子侄均是手握重兵的將領。郭氏有這等權勢,豈能容許賈偉一案平反? 賈涉卻是個百折不撓、意志堅定的人,親身到四川查訪案情,到處尋找證人,釐清事實後,又不辭勞苦,奔走申訴,甚至到皇宮門前伏闕上書。雖不得其門而入,卻最終讓郭杲、郭倪、吳曦等利益相關人士都知道了當年的賈偉還留下了一個叫賈涉的兒子。郭、吳兩方都是位高權重的大臣,僅憑賈涉一介小小平民自然難以撼動,他們出面到各級官署一打招呼,再無人理會賈涉的上訴。 賈涉在臨安輾轉奔走幾年,不斷向朝中各官署遞書上告,卻沒有任何進展。他最終明白了官官相護的道理,只要郭、吳兩方還在高位,他就萬難平反父親冤案。但他還是不肯就此離開京師,心道:“害死父親的罪魁禍首是吳挺,吳挺早已經病死,這一層就算揭過了。然而父親生前的願望,就是要抑制武將勢力,防止吳家軍坐大,我無論如何都要達成他的心願。” 他人久在京師流連,長期密切關注甚至監視吳曦的一舉一動,知道這個人表面是放浪風流的貴公子,待人豪闊大方,實則頗有野心,廣交權貴、朋友的目的,無非是想回四川重掌吳家軍。當賈涉偶然得知宰相陳自強今日要在豐樂樓舉辦壽宴,京師權貴均會到場後,一時計上心來,暗想:“以我目下的能力,即使不能為父親平反,亦要去鬧個大大的沒趣,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吳曦重回四川掌權。不然,父親沉冤昭雪更是無望。” 當即趕來豐樂樓,趁對歌轉移眾人視線時,混進樓來。到樓道時,又跟在出來方便的臨安知府趙師身後,居然被衛士認為是趙師的隨從,順利上到三樓,混入賓客中。 然而賈涉一跳出來,殿前都指揮使吳曦便立即認出了他,忙走到樓梯口召集衛士,示意他們上前拿人。賈涉才剛剛說到父親被吳挺捏造罪名害死,便被衛士搶過來捉住,反剪了雙臂,強行往樓下拖去。 他猶自不肯屈服,大力掙扎,叫道:“吳曦花費重金收買,結交權臣,包藏禍心,一心想重回四川做他的第三代吳家軍首領!各位可別忘了當年朝廷是如何辛苦才從吳挺手中奪回兵權。丘尚書,你當年任四川安撫制置使,應該最清楚吳家軍的危害。” 丘尚書即是刑部尚書丘崈,在吳挺死前出任四川安撫使,最終成功削奪了吳氏兵權,為穩定四川局勢立下大功。然其人慷慨耿直,與朝中諸多權貴不和,長期被排斥在中樞之外,一直擔任地方官,最近才被召回京師,出任刑部尚書。他並不認識賈涉,聽到對方指名叫他,還是遲疑著回應道:“這個……” 賈涉忙道:“我有證據,我有能證明吳曦……”一語未畢,便被一名衛士橫臂勒住喉嚨,臉憋得通紅,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堅持片刻,便暈厥了過去,被衛士抬著下了樓。 吳曦臉色甚是難看,走過來向陳自強躬身請罪,道:“這姓賈的渾人是因下官而來,不小心擾了陳相公的壽宴,下官願意自請彈劾,辭去官職,在家待罪。” 陳自強咳嗽了聲,道:“嗯,這個……”一邊支吾,一邊轉頭去看昔日的學生。 韓侂冑笑道:“哎,什麼彈劾、待罪的,吳太尉太過嚴肅了。今日大家都是便服在此,不談公事,適才的事,大傢伙兒就權當是看了場好戲。” 自韓侂冑執政以來,權柄貴震天下,其親幸者由禁從不一二歲至宰輔,而不附者往往沉滯不偶,因而朝政極其腐敗,朝中大臣多是趨炎附勢之徒。如現任樞密使許及之原為吏部尚書,竭盡全力迎合韓侂冑,阿諛奉承,無所不為。某日他見到韓侂冑後,為表達自己如何忠心、希望得到賞識,痛哭流涕,不知不覺竟至屈膝下跪。韓侂冑覺得此人有趣,遂提拔他當了樞密使,位居執政,掌管大宋兵權。韓侂冑過生日時,群臣為其祝壽。壽宴結束時,許及之才剛剛趕到,守門人有意降下門閘,打算將他拒之門外。許及之大為窘迫,乘門閘還沒有閉合之時,急忙低頭彎腰從縫隙中鑽了進去。此即為時人所盛傳“由竇尚書,屈膝執政”笑料之來歷。 又如同知樞密院事程松,獻媚韓侂冑到了令人肉麻的地步。他原先任諫議大夫,為了爬上高位,便花重金買了一名絕色女子,取名松壽,獻給韓侂冑。松壽正是程鬆的字號,韓侂冑對此很是奇怪,特意問這女子怎麼會與程松同名。程松回答道:“就是為了讓太師經常聽到下官的賤名。”韓侂冑哈哈大笑,立即提拔他進了樞密院。 再如臨安知府趙師,他是宋太祖長子趙德昭後人,有趙氏宗室身份,工於書畫,尤其擅畫花草,卻也是拼命諂事權貴。韓侂冑過生日時,百官爭相進獻珍奇異寶。趙師有意姍姍來遲,拿出一隻小盒道:“希望所獻小禮物能為您祝壽。”韓侂冑打開小盒一看,裡面盛著金制的葡萄小架,架上綴著百餘顆大珍珠,珠光寶氣,熠熠生輝。眾人看後,自愧禮物遠遠不如趙師所獻,均感沮喪。 韓侂冑有愛妾張氏、譚氏、王氏、陳氏四人,都被朝廷冊封為郡夫人,另外還有十名有外命婦封號的侍妾。有人獻了四頂嵌有北珠的頭冠,韓侂冑分別轉送給了張、譚、王、陳四位愛妾。其他十名侍妾眼紅,也吵著要珠冠。然而北珠珍貴無比,就連韓侂冑也滿足不了她們的要求。趙師聽說後,急忙派專人潛到北方金國採買北珠,最終制好十頂珠冠進獻給韓侂冑。十名侍妾得到珠冠后,歡欣無比,紛紛在韓侂冑面前稱讚趙師,請求提拔他。趙師由此升任臨安知府,兼領酒庫事,一躍成為掌管京畿之地的最高長官。 又一次,韓侂冑與眾官員在南園宴飲。路過一座山莊時,他看到草廬竹籬等物,隨口道:“這真是鄉村田舍的氣象,只可惜少了犬吠雞鳴。”話音剛落,就听到一旁草叢之中傳來狗叫之聲。大家尋聲望去,原來是趙師在學狗叫。韓侂冑見狀,忍不住大笑起來。趙師遂“榮陞”為工部侍郎,仍知臨安府事。 在場官員幾乎全是靠逢迎巴結起家,從來都是看韓侂冑臉色行事,聽他將殿前都指揮使吳曦的請罪輕鬆帶過,立即鬆了一口氣,齊聲道:“是,是,太師說的極是。”更有人道:“剛才那人就是個瘋子,吳太尉何須介懷?” 陳德武忙擠過來道:“但這個瘋子壞了大家興致,可不能輕易放過他。趙知府,你是臨安府領酒庫事,論起來,豐樂樓歸你管轄,你一定要重重處罰他。韓太師,叔叔,你們說是也不是?” 陳自強忙斥道:“你小子冒出來插什麼嘴,一切自有韓太師做主,還不快些退下。” 韓侂冑適才經歷假葉適一事,心情極好,絲毫不在意賈涉一事,笑道:“哎,恩師對小輩太嚴厲了,陳公子說得對啊。趙知府,你這就派人將那瘋子押回臨安府,好好審問清楚。” 臨安知府趙師即是有名的狗叫知府,雖被時人鄙視,卻還是很有些吏才,素有乾練之名。他見韓侂冑發了話,忙應了一聲,自趕下樓去辦事。到樓梯口時,一眼看見岳珂,不由一愣,問道:“岳郡馬也來了?” 趙師除了任臨安知府外,還兼任工部侍郎,工部正是軍器監的上級官署,趙師則是岳珂的頂頭上司。岳珂之前曾向他告假,稱有私務纏身,不能來豐樂樓參加陳丞相壽宴。此番居然遇見,頗為尷尬。 岳珂忙躬身道:“下官正在附近辦事,碰巧遇到陳公子,便跟他上來看看熱鬧。”趙師皮笑肉不笑地道:“本府原以為岳郡馬告假是顧念祖先之冤,想不到你還是來了。岳郡馬,你可比令祖父世故多了。” 他的意思,自然是說豐樂樓舊主原是名將楊沂中,而楊沂中也曾參與謀害岳珂祖父岳飛。之前岳珂托故向他告假,他以為是岳珂厭惡楊沂中而致恨烏及屋,然此刻對方又來了,應該是想到宰相壽宴是官場最好的應酬交際場所,於仕途前程大大有利,當然要趨利而行。 岳珂其實並不以豐樂樓曾是楊沂中產業為念,但料想越是解釋越是糟糕,便乾脆閉口不言。幸好趙師也不再多問,只饒有深意地“嘿嘿”了兩聲,便自下樓去了。岳珂往柱子旁躲了一躲,預備與陳德武打聲招呼後,就此離開。 中心人物韓侂冑絲毫不受賈涉一事影響,興致勃勃與真假兩位葉適談論文章詩詞。宰相陳自強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招手叫過樓長蔣進,吩咐道:“上菜,快些上菜。”又命樂師奏樂,請韓侂冑坐下。 韓侂冑道:“此時暮色正濃,正是陰天觀賞西湖的最好時光,兩位葉先生,這就隨老夫到欄邊一覽美景如何?”葉適忙道:“太師吩咐,敢不從命。” 豐樂樓三樓四周並無牆壁,只用圓柱支撐起重簷樓,視野極為開闊。韓侂冑領頭走到西面欄杆處,陳自強等人忙跟了過去。陳德武見眾人爭相逢迎韓侂冑,覺得無趣之極,便轉身來尋岳珂。 今日壽宴,豐樂樓亦接了數名名頭最響的行首來侍酒,如京師名妓艷歌行等。艷歌行一直倚靠在柱子邊,見陳德武欲走,忙跟了過來,笑道:“陳公子,你好聰明呀。” 陳德武道:“小娘子這話從何說起?”艷歌行道:“陳公子適才救了那賈涉一命,可他並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未必領情。” 適才賈涉忽然出面數落吳家軍和吳曦的不是,被衛士帶走。抓捕他的人是禁軍,正是吳曦部屬,他公然在滿朝文武之前揭吳氏的短,吳曦手下如何肯放過他?衛士帶他出去,多半會押到僻靜無人處,一頓拳打腳踢,就此打死了事。陳德武有此擔心,起意救人,岳珂便從旁指點,他依計而行,果然一舉成功。賈涉落到了臨安知府趙師手中,雖然免不了吃些苦頭,但過堂、審問、刑訊等都要走正規司法程序,他的罪名又不算重,頂多挨一頓打就給放了。吳曦表面位高權重,其實在朝中素來也是夾著尾巴做人,韓侂冑既發話讓趙師處置賈涉,他絕不敢再惹是生非。 陳德武卻料不到自己的一點私心被當紅娼妓艷歌行看了出來,他知道這女子是諸多權貴的寵兒,不願意與其深交,忙搪塞道:“小娘子在說什麼呢!那瘋子攪了我叔叔的壽宴,我恨不得親手揍他一頓才好。”不再理睬艷歌行,朝岳珂打了個眼色,正要一起下樓,忽聽得有侍從高聲叫道:“榮王到。” 榮王名趙曮,並非當今寧宗皇帝親子,而是跟臨安知府趙師一樣,是宋太祖長子趙德昭後裔。宋寧宗只有一子趙埈,尚在襁褓之中便已夭折,從此再也無子。左丞相京鏜執政時,請求皇帝收養宗室子弟,育為皇子。在京鏜的主持下,時年六歲的宋太祖十世孫趙與願被選中,賜名趙曮,立為皇子,封榮王。 皇室撫育宗室子弟為養子並不是沒有先例,但事情奇就奇在趙曮被選入皇宮不久,左丞相京鏜獨生愛女京瑚投西湖自殺,入贅女婿向玉書被逐,京鏜本人亦暴斃而死。所以有謠言說,京鏜捲入皇室子嗣紛爭,死因可疑。但這類風言風語並沒有流傳開去,時人更相信京鏜是受了天譴,因為他正是慶元黨禁的最積極倡議者,也是迫害朱熹等理學大家的最有力支持者。 無論選立皇子背後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內幕,趙曮卻是最大的贏家,就此一步登天,只要寧宗皇帝再無親子出世,他便和宋孝宗一樣,以養子的身份榮登大寶。 在眾朝臣的眼中,趙曮就是未來的皇帝,他的意外到來,當然令壽星陳自強臉上格外有光,忙迎了上去,躬身道:“大王大駕光臨,下官不勝榮幸。” 宰相帶了頭,眾官員便一齊擁了過來,向榮王行禮道:“參見大王。” 趙曮還不到十歲,仍是個幼稚孩童。他生於民間,因機緣巧合才被選入皇宮,仍不改質樸天性,見眼前忽然湧來這麼多人,本能地膽怯起來,不知該如何回應,忙轉頭去看身後的師傅。 那師傅卻是岳珂的內兄趙師檟。他是信王趙璩庶子,宋太祖八世孫,久居福建建陽,擅制機關火器,有“茶樹公子”的外號,與趙曮親生父親趙希懌交好。趙曮被選入宮後,趙希懌被迫與愛子分離,而自己又礙於禮法制度不能入京探視,便舉薦好友趙師檟入朝。趙師檟生性只好機關器械,於仕途名利相當淡漠,雖勉強接受了老友的託付,卻不肯接受官職,只以叔祖的身份留在趙曮身邊,照顧他起居,由此反而贏得了寧宗皇帝、韓侂冑等人的絕對信任。 趙師檟見榮王怯場,忙附耳上前,低聲說了幾句。趙曮這才大起膽子,稚聲稚氣地道:“陳丞相免禮。各位大臣免禮。本王祝韓太師日月昌明,福如海深。祝陳丞相壽比山長,永享富貴。” 眾人聚在豐樂樓的由頭,原是為宰相陳自強賀壽,趙曮卻將祝詞先獻給了韓侂冑,顯然也是為奉承當朝太師之意了。韓侂冑早受慣群臣吹捧,但這話出自榮王之口,還是倍感榮耀,忙道:“多謝殿下金口玉言。” 趙師檟忙奉上榮王的賀禮,又道:“還有一位大官貴客。” 其身後應聲閃出一名宦官,卻是入內內侍省都知高知味。高知味笑道:“老臣奉官家之命,特來為陳丞相賀壽。” 他略一揮手,兩名侍從上前展開一條橫幅,卻是四個飛白大字:“壽元無量”。字寫得還算不錯,然體態頗見窈窕,有娟秀之氣。 朝野瘋傳,當今寧宗皇帝只愛美人,不愛江山,根本無心政事,任憑朝政大權落入韓侂冑手中。后宮美人如雲,最得寵的則是貴妃楊桂枝。她出身卑微,原是宮樂部女優,美艷出眾,能歌善舞,且才華出眾,善於作詩,詞意清新,由此引起寧宗皇帝矚目。而楊桂枝之妹楊珪更是了不得。楊珪又名楊妹子,精詩詞,擅書畫,號稱當世才女。她模仿宋寧宗筆跡能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據說寧宗皇帝賜給臣下的御筆大多都是由她代寫。 眾人一見那賀詞筆力文弱靡軟,不由得各自在心中犯起了嘀咕,暗道:“莫非這又是楊妹子代筆的?” 然而橫幅上鮮紅的皇帝璽印卻做不得假,陳自強忙上前跪接,連聲稱謝。 禮部侍郎兼刑部侍郎史彌遠見趙曮到來,極是驚訝,特意上前行禮,道:“下官實在料不到大王會出宮來參加壽宴。” 史彌遠是名臣史浩之子,十七歲銓試第一,二十三歲中進士,學識淵博,文章水平很高,因而還兼任資善堂直講,專門負責給皇室子弟講書,官職雖小,卻稱得上是皇子的老師,能夠接近皇室。當年他父親史浩就是因為做孝宗皇帝的王府教授,才一路仕途顯達,最終拜相,位極人臣。 趙曮與史彌遠相處日久,總算不再像剛才那般生疏見外,大模大樣地道:“史先生來得,本王也來得。何況是陳相公的壽宴,本王一定要討杯水酒喝。” 此時酒水已如流水般地上來。陳自強道:“貴客滿堂,不如先坐下來,一起飲杯水酒。太師先請。” 韓侂冑哈哈一笑,伸手來牽趙曮的小手,道:“殿下,請到上首入座吧。” 趙曮卻對這位權勢極大的太師甚是畏懼,居然將身子一縮,連退了兩步。趙師檟忙扶住趙曮肩頭,道:“榮王的意思,韓太師和陳丞相才是今日的主角,他只是來賀壽的普通賓客,不敢與主人爭鋒,理該坐在下席。” 韓侂冑驕縱霸道慣了,對趙曮和趙師檟的謙恭很是滿意,呵呵笑道:“那好,就請趙先生陪著榮王殿下到北面就座。”自己則挽著陳自強並排坐在上首。 主席坐東朝西,北面就是右首,宋以右為尊,譬如右丞相的官職大於左丞相,右丞相稱主相,班次在皇帝右手,左丞相稱副相,班次在皇帝左手。右首第一席原是為丞相陳自強準備,他既坐了上首,便由鄰座的參知政事兼同知樞密院事何澹臨時補了上來。 何澹字自然,卻是典型的名利之徒,亦是依附權臣韓侂冑起家,排除異己,立“慶元黨禁”,時人評其“急於榮進,阿附權奸,斥逐善類,主偽黨之禁,賢士為之一空”。他聽到韓侂冑發了話,忙不迭地將位子讓出給榮王,自己依舊回原來的座次。酒保又往榮王座後添了一張椅子,方便趙師檟照應。 高知味雖是天子近臣,亦是官員爭相巴結的對象,畢竟是宦官身份,他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不敢與堂上重臣爭鋒,只在右首第三排尋了個位子坐了。 趙師檟陪同榮王趙曮上來時,眾人蜂擁上來參見,岳珂尚不及與內兄打聲招呼。他在一旁等了一會兒,見韓侂冑驕傲跋扈,不知進退,居然以臣子身份大大咧咧地坐在榮王之上,心道:“《易乾》有云:'亢龍有悔。'亢陽之至,大而極盛。上居天位,久而亢極,物極則反,故才有悔。大名之下,難以久居。居高位而不知謙退,則盛極而衰,不免敗亡之悔。”又瞧見群臣爭相討好韓侂冑,諛詞如潮,種種醜態,不以為恥,反為榮耀,心中憋悶難過之極,也等不及再尋機會與趙師檟交談,便自轉身與陳德武一道下樓去了。 正好樓長蔣進搶到樓梯口,大聲道:“宋嫂魚羹到!” 果見豐樂樓廚娘宋易安領頭上來,雙手捧著一個月白的瓷器湯缽,雖然缽體上蓋有蓋子,然猶能看見湯缽中熱氣騰騰。她身後還跟著若干名酒保,手中各捧湯缽,均是清一色月白官瓷,不過口徑比宋易安手中的湯缽要小上一大圈。 宋代有五大名窯,稱鈞窯、汝窯、哥窯、定窯、官窯。鈞窯位於河南鈞台,所產瓷器稱鈞瓷。燒製時常常發生窯變,除本色釉外還會變出其他顏色,因而每一件鈞瓷的釉色都是唯一的,時有“鈞瓷無雙”的說法。鈞窯瓷器晶瑩玉潤,釉質深厚,有明快的流動感。然北宋滅亡後,宋室南遷,官鈞窯停燒,鈞瓷受挫,從此停滯不前。汝窯位於河南汝州,以燒製青瓷聞名,色澤青翠華滋,釉汁肥潤瑩亮,有“雨過天青雲破處”之譽。然中原淪陷後,汝州為金人所佔,汝窯也隨之消亡。哥窯又名哥哥窯,產於浙江處州。瓷器胚呈紫黑鐵色,質厚耐藏。定窯位於河北定州,以出產白瓷著稱,胎薄而輕,質地堅硬,色澤潔白,不太透明。官窯顧名思義,是由官方營建的瓷窯,北宋時位於開封,南宋時則位於臨安鳳凰山,瓷釉有月白、粉青、米黃三色。 五大瓷窯所產瓷器,論品質特色,各有過人之處,論色澤,當以定瓷最配宋嫂魚羹。然定窯所在之地早落入金人之手,定瓷已然十分罕見,只能退而求其次,選用月白官窯瓷器了。 宋易安雖只是弱質女流,然長期在廚房工作,習慣托承重物,早練出男子一般的臂力。她輕輕巧巧地邁上樓來,將手中湯缽放在上首主桌上——這是三樓宴會廳中的最佳位置,坐東朝西,正對西湖——揭開蓋子,這才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道:“宋嫂魚羹,請官人趁熱享用。” 她口中稱的是“官人”,然而這是最大的一缽,自然是專為首席韓侂冑準備的了。此時三樓已盡燃燈火,亮如白晝,燈光映著黃澄澄的魚羹,瑩潤透亮,愈發勾起人的食慾。 韓侂冑正親自走過去與趙師檟談論榮王教育之事,他既站起,旁人便不敢獨坐,一齊起身。等到宋嫂魚羹擺上,韓侂冑轉頭一看,哈哈一笑,回到上首主桌,招呼一聲,與陳自強並排坐下。他舉手一揮,眾人這才依官職大小往南、北兩邊坐了。 樓長蔣進道:“韓太師,陳相公,各位官人,今日的宋嫂魚羹是以新鮮草魚蒸熟剔去皮骨,加上火腿絲、筍尖絲、香菇絲等佐料,用雞湯燴製而成。”又上前一步,笑道:“太師面前的這盆魚羹跟其他的不同,更為特別,主料是鮮嫩的桂魚肉和雞蛋黃,請細細品嚐。願太師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世世代代,華貴驕人。” 他在宰相陳自強的壽宴上當眾對韓侂冑說這等阿諛之詞,實在有些肉麻。然而在座絕大多數官員都是靠奉承韓侂冑起家,更有人連門洞都鑽過、連狗叫都學過,毫不以為意,齊聲附和道:“願太師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韓侂冑心下大悅,又見那缽魚羹色澤黃亮,熱氣騰騰,確實饞人,哈哈笑道:“好,說得好。宋嫂魚羹得趁熱吃,大傢伙兒就別客氣了。”親自動手為陳自強盛了一小碗魚羹,道:“恩師,今日是你華誕,你先請品嚐。” 陳自強連聲道謝,接了過來,正要舉勺,艷歌行已然蝶穿花柳,附上來嬌笑道:“太師,禮數不對,大傢伙兒還沒有為陳相公敬壽酒呢。奴家先為兩位相公斟酒。”舉起酒瓶,將桌上的酒杯一一斟滿。 韓侂冑這才醒悟過來,笑道:“艷娘提醒得極是,老夫一看到美味的宋嫂魚羹,就全然忘了敬酒一事。宋嫂,這可全要怪你,你做的魚羹實在太香了。” 宋易安遠遠侍立在樓梯口,聞言只是勉強一笑。 韓侂冑道:“恩師,今日是你壽誕,請你先說幾句祝酒詞。” 陳自強忙放下魚羹,轉而舉起酒杯,站起身來。眾賓客便一起舉杯起身。 陳自強道:“各位,陳某能有今日,全仗韓太師他老人家……” 忽聽得“嘩啦”一聲水響,眾人聞聲一愣,一齊朝西面望去。有人納罕問道:“是有人掉水里了嗎?” 卻見朦朧暮色中,正有一道長長的青色物事直朝豐樂樓飛來,具體情形看不清楚。諸人皆大吃了一驚,有人想那一定是什麼大魚,還有人懷疑那是一條水龍。更有聯想豐富者,懷疑那便是傳說中想要營救雷峰塔底白蛇妖的青蛇妖。 傳說宋高宗紹興年間,南廊閣子庫官員李仁內弟許宣出門祭祖時在西湖雨中渡船上遇到一名白衣女子,容色絕代。她自稱是白姓三班殿直之妹,丈夫張某已亡。一番借傘還傘後,白娘子要與許宣結為夫婦,又命丫鬟小青贈銀十兩。後被發現為失竊官府庫銀,許宣由此遭流配,在蘇州與白娘子相遇而結婚。不久,白娘子又盜物而累及許宣,許宣被發配至鎮江,白娘子尋夫至此,法海從中作梗。許宣得知白娘子為蛇妖后,驚恐萬狀,拜法海為師,修煉法術成功後,將白娘子鎮在了雷峰塔下,自己則留警世之言後坐化。白娘子雖然被鎮,但其同夥小青卻一直還在西湖一帶作祟,不斷興風作浪,想營救白娘子出來。曾有多名漁夫聲稱親眼見到一條大大的青蛇掠過湖面,真假難辨,愈發添加了幾分神秘色彩。 白娘子傳說帶有濃厚的神話和荒誕色彩,兼以傳統的才子佳人故事,有人信,有人不信,然而此刻親眼見到一條巨長的青色條狀物撲面而來,竟有人脫口喊了出來:“青蛇!青蛇妖現身了!” 那“青蛇”來得極快,如風馳電掣,在眾人驚疑、尚不及迴避之間,已直挺挺地撞上了豐樂樓的屋簷。只聽見“嘩啦”一聲,頭上似有瓦片鬆動墜下,更有“嗖嗖”的利器破空之聲,似是羽箭射出一般。那“青蛇”卻又往後縮了一縮,旋即又再度朝豐樂樓撲來。但這次卻沒有再撞上屋簷,只在樓前晃了一下,又朝西退了回去。 一陣嘩然過後,眾人這才看清並沒有什麼青蛇,而是一根巨長的青色竹竿,豎立在豐樂樓前,隔西面欄杆僅有一兩丈遠,兀自來回顫抖晃動個不停。適才撞上屋簷的應該就是它了。 有人大著膽子走到欄杆邊上,探頭下望,發現那竹子似乎是凌波豎直插在水中。一時人人驚懼,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忽聽得有人疾步上樓,驚叫道:“出事了,來人,快來人!” 眾人聞聲迴轉頭去,這才發現樓裡已起了巨大變故——東首的韓侂冑歪倒在椅子中,陳自強、艷歌行則跌倒在地上,三人身上各插著一支或幾支小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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