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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唐臣 马蒙 4868 2018-03-13
晉暉得到王建特許,前往青城山養病,自然拜會了杜光庭。晉暉打了大半輩子的仗,好不容易逢個太平盛世,終於可以放鬆一下心情。當來到青城山時,瞬間被這裡的一切所陶醉:這裡空翠四合,峰巒、溪谷、宮觀掩映在繁茂蒼翠的林木之中。日出之時,安坐峭壁清心採氣;幽然道觀,聽廣成先生宣講道義。有道是“鐘聲已斷泉聲在,風動茅花月滿壇”。清澈潺潺的溪流,衝出湯色碧綠、芽葉直立、清香撲鼻的青城嫩芽;古井中打出的泉水,釀成香濃純正、甘甜浸潤、回味無窮的青梅米酒。晉暉只覺得活了大半輩子,這才找尋到些許滋味,生活在這裡,才知道神仙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平靜的生活,總是這般稍縱即逝。一紙洛陽政變的快報,也如雕翎一般射向了青城宮觀。望著夜空中劃過的流星,晉暉隱約感到,一個時代已經走到終結,很快國家將會有大的變動。青城山誠然是世外桃源,但畢竟不是永遠逃避現實的駐所,他必須回到成都,回到他生死與共的兄弟王建身邊。人們常稱晉暉俠肝義膽,年少時,他多有劫富濟貧的性情,這些年,身居高位享有榮華,但他從來不曾忘卻,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和自己一同坐過牢、一同打過仗、一同護駕天子、一同開拓疆土的生死兄弟。

要告別這裡了,晉暉依依不捨地與杜光庭辭別,同時,也想請廣成先生為衰弱的唐室算上一卦。杜光庭早年懷有濟時救世的宏大抱負,但經歷了科場的黑暗,目睹了帝國的沒落,也一度心灰意冷。走入道門,讓他尋求到另一條報效國家、實現抱負的途徑。他與李氏皇族多少有著感情,先帝僖宗雖然在位時多有昏聵,但畢竟待他不薄。雖然和昭宗皇帝只有一面之緣,但這些年他聽說這位年輕有為的君王一直默默無聞地勵精圖治。然而,此時的君王已經難以挽救帝國的覆滅。流星一顆顆滑落天際——難道李唐就這樣衰落下去?朱溫既然能夠弒君,自然不會放過皇室貴族,年幼的新君也只是他篡奪大唐江山過渡的傀儡。李氏皇族,真的會在這樣昏暗的黑夜永遠斷絕血脈嗎?

光庭取出卦筒,輕搖數下,一根竹籤滑落出來。光庭手持卦簽,仰望天空運行的星斗,口中默念著……忽然,北方天空一顆星辰頓時閃動著明亮的光輝。 “天不絕皇家血脈啊!”杜光庭自言自語感慨道。 “廣成先生所指是……” “你看這天空,黃道運行,北空流星隕落,卻有這顆明亮的星辰流落黃道之外。梁王謀逆,但天佑皇脈,不至斷絕啊……” ……晉暉講述著青城山上杜光庭的掐算,王建和韋莊沉默不語若有所思。 “以廣成先生所見,皇上還有皇子僥倖逃脫了朱溫的魔掌?”王建犯著疑惑,自言自語道。 “這完全可能,”韋莊分析道,“皇上乃是明主,自入朱溫魔掌,應當能料到時局危難。我聽說皇后行往洛陽前,方產下一名男嬰。皇上極有可能是遣人將這個皇族血脈帶入了民間……”

王建眉頭緊鎖:“如果真的是這樣,無論如何應當找到這個男嬰。”這句話聲音不大,但卻字字斬釘截鐵。 “大王所言極是!倘若皇上真有血脈流落民間,斷然不能被朱溫的人找到。臣竊以為,當務之急,大王需做兩件事:其一,號令三川所有將領、官吏、百姓舉哀制服,為天子罹難哀悼;其二,秘密派遣心腹之人暗中察訪小皇子的下落。” “嗯,韋大人言之有理。只是……派誰去做這件事關大唐興衰的事呢?” “此事既然事關重大,我願意親自前往!”晉暉站起身來,他想起在青城山時杜光庭仰望星空眼前一亮的那一瞬間感受到的希望,更回想起二十年前先帝僖宗對自己、對王建的恩德。如今,是自己報答皇室的時候,他此時此刻已經忘卻了自己的年齡和虛弱的身軀。

“光遠啊,你我都是花甲老人了,這種事情縱然有多重要,也不是我們能去做的了……” 韋莊捋著鬍鬚微微點頭:“大王說得不錯,該放手讓後生們擔起重任了。” 順著韋莊的思路,王建將自己的幾個兒子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忽然,週庠臨行之前的話語在耳邊縈繞開來,一個大膽的念頭劃過,竟然令他脫口而出:“讓我兒宗傑去……” 韋莊和晉暉不覺為王建的大膽嚇了一跳。韋莊勸道:“大王,公子宗傑聰慧過人、膽識超群,可畢竟太過年幼,至今不足十歲。此去尋訪歷經千山萬水,單單公子一人,恐怕很難完成使命。臣請大王三思。” 晉暉點頭稱是:“宗傑這孩子很不平常,憑藉他的聰慧,加上年幼不引人注目,暗訪民間確是不二人選。只是,這一路艱險,單槍匹馬可不行。您看,我保舉我的次子晉匡義隨行,一來為公子宗傑當個助手,二來也給他個歷練的契機。”

一旁的晉匡義拱手請命:“末將願做八公子貼身侍衛,為大王完成使命。” 王建打量著眼前這個青年:二十出頭的年紀,生得威武不凡,眉宇間透著他父親年輕時那分豪情壯志。 “好啊!我和你父親都老了,這今後,輔政乾坤、平定天下的宏圖大業,還要靠你們這代人來實現!”王建滿意地點點頭,“好,有你隨行,我也放心多了。這件事非同小可,定然會遭遇萬般險阻,有什麼要求,你儘管提,我一定滿足你!” “末將以為,此行事關皇族血脈與我三川興亡,斷然不可讓外人察覺我們的身份和行踪。八公子可裝扮為富家少爺,我自可扮作貼身侍從。只是,大凡貴族少爺出門,身邊總少不了個打點行程的管家。如此,再輔以幾個家丁,便可掩人耳目。”

王建讚許道:“見你年紀輕輕,遇事考慮很周全啊!一路上確實缺一個管家。匡義,你可有適當的人選舉薦?” “末將保舉郡馬孟思恭。末將與孟郡馬私交甚好,自感他是不二人選。”孟思恭乃是王建的三女婿,他的父親正是歷經千山萬水將寶玉交送王建之手的孟彥暉。以一個下屬將領的身份保舉郡馬說起來有失體統。但是王家、晉家、孟家三家人在上一代有著千絲萬縷的淵源,又在第二代有著聯姻,這一行王宗傑、晉匡義加上一個孟思恭,可謂是最合適的搭配。再者,孟思恭自幼隨其父孟彥暉走南闖北,生活閱歷遠在宗傑、匡義之上。到西蜀後,雖然娶了王建女兒為妻,但一直隨其父經營在集市的生意。若扮作管家,游刃有餘。王建笑道:“好一個'不二人選'!本王就依你,將這件關係國運的大事交給你們三個後生來做!”

昭宗李曄死後,年僅十三歲的皇九子李柷被他的殺父仇人朱溫扶上皇位,成為大唐帝國的末代皇帝。 天祐二年(公元905年)春二月,蓄謀已久的朱溫對李唐宗室大開殺戒。他邀請昭宗之子濮王李裕、棣王李栩、虔王李禊等九位皇子在洛苑的九曲池赴宴,待到將諸皇子灌醉之後,便將李曄的骨肉一個個勒死,投入到九曲池中……數月後,朱溫又在親信李振的鼓動下,於滑州白馬驛,一夕盡殺左僕射裴樞、清除清海軍節度使獨孤損、右僕射崔遠、吏部尚書陸扆、工部尚書王溥、守太保致仕趙崇、兵部侍郎王贊等“衣冠清流”三十餘人,投屍於河。李振在咸通、乾符年間屢次不第,由是痛恨士大夫,對朱溫道:“此輩自謂清流,宜投於黃河,永為濁流。”朱溫笑而從之。

這年冬天,大唐太后何氏,也隨即慘遭毒手,含淚離開人世,結束了她傳奇淒苦的一生。 李唐的骨血和最後一批忠於大唐的大臣終究被朱溫清除掉,一個時代走到了終究,烏云密佈著中原的上空。 屋外,湧動著朝霞的絢爛。新的一天又這樣開始。 張琳又是一宿沒合眼。他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已經數月臥榻不起;儘管依舊困倦,但總是沒法舒舒坦坦地睡上一個囫圇覺。或許人老了就是這樣。此刻,他有心協助蜀王治理成都,但卻早已力不從心。他也想安安靜靜合上眼睛,永遠地睡去,離開這個他心愛的世界。還記得當年入仕之初心中懷有的那般理想和抱負,還記得當初揮毫潑墨立下的救民水火的宏圖壯志。唯一惋惜的,是他生在了一個王朝衰竭的亂世,沒有能夠目睹他景仰的貞觀之治。

人老了,總是思考著葉落歸根。許州,是他的故里,但他輝煌的一生將永遠銘刻在西蜀每一寸土地上。張琳不願意死後葬回故土,因為在西蜀,他奉獻了他的一生,他更願意自己死後能融入到這里芬芳富饒的土地中。其實,他應該感激生在這樣一個亂世。當中原戰亂頻繁的時候,水生火熱中的百姓才更加思念那般看似容易卻愜意非常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在他任眉州刺史的時候,修繕通濟渠讓此後西川百姓對他久久懷念和讚頌。而當三川戰亂時,哪裡有他的身影,那一方百姓自然會安享太平和安寧。他銘記王建對他的知遇之恩,讓他有機會將自己治理郡縣的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 “父親,您醒了?喝水嗎?” 張琳搖搖頭,又微微閉上了雙眼。他在等待,等待著心中那個未了的牽掛;他也在蓄積體力,他知道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時間,便在這暖洋洋卻有些窒悶的小屋內流逝著。沒事的時候,老人便做兩件事,一是回憶自己過去的時光,二是把那些還沒有說出口的話一遍一遍在腦海裡默念……

直到有一天,當他的主公來探視他時,他心中繃緊的弦終於可以鬆弛一二。他依舊緊閉雙目,只有嘴唇微微動了動,但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一句話。他感到,一隻溫暖而有力的大手關切地搭在了他的手臂上。他長時間地調整著呼吸,緩緩張開了一隻眼。厚厚的眼瞼垂在眼前,又費了好大勁才睜開了另一隻眼。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前,模糊間能從那四方大臉辨認出王建。 “主……公……”他已經許久沒有說話了,聲音中擠出一分沙啞。這聲久違的“主公”讓王建的心暖得快要融化。自晉封蜀王后,他告別那個平定西川時熟悉的稱呼已經很久了。 “天子蒙難……天下即將譁變……”王建沒料到張琳第二句話就直指當前最為嚴峻的政局。他點點頭,示意張琳這一切他都盡知。他用手安撫著這位陪伴他十六年,功勳蓋世的節度副使,讓他靜養不要再說話。王建感慨道,倘若沒有這一位能臣,遠至邛州、近到成都,不會在短時間內擺脫戰爭的陰霾。更重要的是,這位治水能人的一番慷慨陳詞讓他第一次明晰了守天下、待子民的根本。 張琳卻搖頭,執意道:“我有話說……我一直在等主公來……” 王建只覺得鼻子根酸酸的,重重地點了幾下頭:“你說吧,我聽著。” “我想知道,梁王弒君,主公如何打算?” “我已率三川將吏百姓為皇上守孝,也派出親信尋訪皇上可能遺落在民間的骨肉。” “朱溫尚控幼帝,天下目前還姓李。主公,您守孝先帝為忠、尋訪皇脈為義,忠義兩全卻不能號令天下效仿……若一日,梁王,他篡位稱帝,您何以應對?”張琳一語中的,說出了王建雖然能夠感覺到但卻不敢去想的一種可能。如今的幼帝儼然為朱溫的傀儡,朱溫篡奪皇位只是時間上的問題。況且,這兩個月,他殺大臣、弒何太后,已經在為他膨脹的野心做準備。如果朱溫將近三百年大唐取而代之,偏安一隅的王蜀政權又當何去何從呢?自然,王建不可能向朱溫俯首稱臣。朱溫是反賊,從了黃巢起家的降將,而今是弒君謀權的奸賊!而他自己,打從軍第一天起就效忠皇室鎮壓叛軍,此後兩次救先帝僖宗於危難之中,數次得到先帝昭宗的密詔、手書,是兩朝天子最為信任的忠臣。倘若朱溫這種人都能夠當皇帝,他王建怎就不能稱帝?可是,如果他也稱帝,那他和篡權的朱溫還有什麼兩樣?他還有什麼資格來標榜對李唐的赤誠呢? 王建內心矛盾著。他沒有說出心中的憂鬱,只是以一個臣子最得體的方式應對道:“朱溫倘若篡位,我將號集天下征討之。如能尋訪到龍脈,我願意重振唐室……” “您該登基稱帝……”張琳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喊出了這樣一句話。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反复深呼吸了好多次,才算緩過勁來,“民不可一日無君……李唐衰亡,乃歷史必然,無可阻擋矣!縱然朱溫篡逆,中原百姓無可選擇,自認朱溫為君。而孰人為三川百姓之君?……主公想號集天下,可亂世之秋,天下諸侯各懷心事。弱者,必屈從朱溫為臣;強者,必自立以為帝……” 兩人陷入了沉默。王建不斷咀嚼著張琳的話。儘管其中的道理,他一時並不能完全領悟,但至少張琳的大膽之言和他內心深處的一些想法不謀而合。張琳見王建認真思考著自己的話,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自知,自己大限將至,用乾癟的手指緊緊抓住王建的手,擠出最後幾分力氣,一字一句道:“主公已過花甲,不宜再用兵……守城三川,五世以後,憑實力可問鼎中原……告誡二公子,讓他善待百姓,江山……民為本……”張琳的嘴唇還在顫抖,但已經說不出話來。王建明白張琳是在用最後的氣力給自己忠告,難過之至。他只是含著淚一個勁兒地點頭,卻無力去品味張琳這臨終前的言語。 張琳不再出聲了,他扣住王建手背的指甲也慢慢鬆開。 屋內傳來張琳兒子和家人的哭泣,很快這種哭泣隨著壓抑的空氣蔓延成了悲慟的號叫。 王建沉重地站起身來,魂不守捨地走出了張琳的寢室。又一個陪伴自己多年的老臣去了。一夜之間,王建顯得更加蒼老,鬍鬚又白了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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