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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唐臣 马蒙 4724 2018-03-13
天復二年(公元902年)春,一場影響晉汴角逐走勢的戰役在三晉大地上拉開序幕。三月,朱溫部將氏叔琮、侄兒朱友寧兵進河東。李克用部將周德威麾下河東兵士不過數万,幾次出城迎戰慘敗而歸。隨後,晉軍退逃晉陽,汴軍趁勢追殺、長驅直入,晉軍潰不成軍、死傷慘烈。從此很長一段時間裡,李克用都無力再和朱溫角逐。 春去夏來,天氣漸暖。 殺退了李克用,朱溫整齊部隊,二次進兵鳳翔。與此同時在晉陽郊外的獵場,李克用正盤算著如何東山再起。失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崇高的理想,可怕的是失去了從零開始的勇氣。 塞北的天空就像江河源頭的活水一般清澈湛藍,一望無際。仰望這般天空,就讓人回想起塞北的草原,那里美麗得就像一幅畫卷:

只是,那種塞外生活的日子,只適合於志於草原的單于,而他,李克用的心中,是希冀著中原的良田。他要像一個真正的李唐皇族一般尊貴,要做河東的霸主。 忽然間,一行大雁劃過天際,給寧靜的天空增添了幾許動感。李克用端坐在正中鋪著虎皮的木椅上,向身邊的愛子李存勗道:“當年為父被困在塞北之時,曾經在那韃靼人眼皮底下一箭射中雙雁。此前別人都管我叫李國昌的公子,這以後,更多的人都叫我飛虎子。”縱然好漢不提當年勇,可當望見這行飛雁時,他禁不住想告訴兒子,沙陀族的英雄是自己幹出來的,不是世襲的。 “皇帝爺先前夸你可亞為父,呵呵,聽這話,為父著實高興。唉……但願你有朝一日能夠圓為父的夙願……” 李存勗聽罷,起身給父親施禮。隨後跨馬飛馳奔那一行遠離的飛雁,馬踏塵土在地上劃過一道弧線——只見李存勗匍匐馬背,左手搭弓右手抽箭,猛然一個側身,一隻雕翎飛速離弦直入雲霄。伴隨著扑騰四落的羽毛,那行即將飛遠的大雁猛然間四散而去,只有末一隻直生生墜落下來。

端坐上首的李克用本不喜歡兒子這般爭強好勝,可當手下將那隻落雁交到他的眼前時,他也不由得驚嘆萬分。原來,這支箭竟然不偏不倚從飛雁左眼進、右眼出,難怪連一聲慘烈的叫聲都沒有聽到。 看到兒子有如此的騎射本領,李克用壓抑住心中的歡喜,對李存勗道:“為將帥者,自然要勇猛過人,但光有勇無謀也無法成就大事。”說著,又看了一眼年輕英俊的兒子,問道:“為父這次敗給了朱溫,只恨糧草不濟、鎧甲不足、城池不固。人們都稱你李亞子,你要是為三晉統帥,如何破敵?你要是為三晉長官,又如何馭民?” “父王,兒以為,國富不在倉儲,兵強不由眾寡。百姓都是歸附有恩德於他們的首領,驕傲自大的人就是上天都會厭惡。自古以來都是有道明君得天下,無道昏君喪江山。父王可見,鎮國韓建集聚財富不可謂不多也,卻率先以華州降賊;中山王處存所築城池不可謂不堅固,最終也向朱溫俯首稱臣。還有蔡州秦宗權,手下軍隊之眾一度威震中原,然而他殘暴凶狠失去民心,最終只能落到身首異處的下場。霸國無貧主,強將無弱兵。定亂者選武臣,制理者選文吏。父王乃是有為明主,兒願輔佐父王成全河東霸業。”

李克用聞言又驚又喜,他沒有想到年僅十八歲的李存勗竟然能慷慨陳述如此一番春秋大義,心中深感快慰。心想,有此子接班,就是我生時不滅朱溫,死後也可長眠九泉。 正在父子二人閒談之際,部將押著一個人來到近前。 “大王,末將剛才在獵場周圍巡視,見此人神色慌張,想必是朱溫派來的奸細。末將將其搜身,果然搜到了一張父親的畫像。” “哦?把畫像呈上來。”李克用打量著眼前這個被捆綁的奸細:此人面相斯文、個頭矮小,一看就不是塞北之人;但有趣的是,此人竟然穿著晉軍的衣著。李克用不由想發笑,笑朱溫竟然派遣這樣一個人前來充當奸細。 李克用展開那紙畫像——畫上畫著他自己,端坐虎皮椅,威風凜凜,僅有的一隻眼睛在畫中炯炯有神。李克用不免讚歎:這幅畫像可謂形神兼備,乃是佳作。

“本王問你,這畫可是你畫的?” “是。” “是你何時所作,畫本王乾什麼?” “是小人昨夜所作,作為我家主人一觀。” “哦?”李克用笑問道,“在上源驛的時候,朱全忠離我一桌之隔,難不成現在忘記我的模樣了?” “晉王多有誤會,我家主人非是梁王,乃西蜀瑯琊王是也。” 這倒出乎李克用意料。他沉默少許,道:“西蜀王光圖,許州梟雄也!本王對你家主人很是景仰,卻無緣拜會。不知道怎麼稱呼先生?”說著,吩咐左右為來人鬆綁賜座。 來人謝座:“小人名叫陳之翔,以前為我主人門下掌書記,也是瑯琊王身前一畫師。” “原來是陳先生,剛才多有得罪。不知道先生來我河東有何貴幹啊?” “瑯琊王久聞晉王河東英雄,保家衛國、忠心唐室。只因為此去西蜀相隔萬里、無緣相見,特派小人隻身前來河東,為晉王作畫一幅,帶回成都,讓我主拜會晉王尊容。不想正遇到晉陽兵戈相交,害怕煩勞晉王,小人也就化裝晉軍,能見晉王一面。”

李克用笑了笑,心裡嘲笑王建,連一個正經的使者都不派出,竟然差遣一個畫師偷偷給自己畫像。他不由得想起不久前淮南的楊行密也是派了幾個畫家來畫自己,卻因為他的不滿將這幾個畫師統統殺掉。他又一次展開手中的這紙肖像,雖然畫中的自己不可謂不傳神,但卻讓他隱隱感到些許不悅。他用有些嘲諷的口吻問道:“先生將本王獨眼龍的尊榮帶去給你家主人看了,豈不是讓人笑話本王?”說罷,他緩緩兩下將手中的畫紙撕碎,又道:“請先生再為本王畫像一幅,要是還能看出本王這隻眼睛,”說著,他指了指那隻失明的眼睛道,“先生可就難以活著回成都了!”他又想起上次楊行密派來的幾個畫師,一個為了討好自己將兩眼都畫得炯炯有神,第二個避重就輕地選擇了側面,第三個自作聰明地畫了他用一隻扇子半遮一目。李克用一氣之下,將三個人都殺了頭,尤其是想到最後那個畫師,分明就是誣衊自己附庸風雅。這一次,他之所以沒有對陳之翔發作,是看在這個人至少敢於畫出他的真實面目,當然也因為他對王建多少還是有幾分敬重。

不多時,陳之翔又一幅畫作完成。李克用捧起墨跡未乾的宣紙一看,不由哈哈大笑連聲稱好。畫上的飛虎子在幾個愛子的簇擁下,手中拿著一支箭,微閉一目正在觀箭之曲直。這一幅畫不僅巧妙遮掩了李克用那隻失明的眼睛,而且整幅畫墨跡流暢、形神具備。 “這幅畫本王很喜歡!先生可否為本王臨摹一幅,以供本王收藏。”說罷,李克用爽朗地走下坐椅,“來人!取上等虎皮兩張,勞煩先生轉交你家主人,這是本王一點心意了……” 陳之翔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地,咚咚咚不停地撞擊著胸口。好在他不辱使命,帶著兩張虎皮和那幅晉王的畫像,回西蜀而去。 當晉王李克用正端詳掛在牆上的那張肖像時,王建正在戰場上與將士們一同風餐露宿。 數月之前,宗佶統帥先鋒部隊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利州,很快,戰火便燃燒到了山南。一場不可避免的惡戰即將在這個熾熱的夏日爆發。

北倚秦嶺、南屏巴山。在這樣一個狹長的山坳間屯駐著王宗佶的第一路人馬。而這路人馬的主力便是王宗播率領的三千精銳,他們屯駐在陽平關南百里之處。每當明月高掛在山脊時,點點燈火便會佈滿整個山谷。 “蜀有三關:陽平、江關、白水也!”在這樣一個夜裡,望著白天近在眼前的城關,週庠不由得自言自語感慨:這便是人們所說的蜀之咽喉、漢中門戶了。想當年,諸葛孔明六出祁山,有四次便是出陽平關並沿陳倉古道北伐。這裡的確是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要塞。如果說先前的利州大捷是小試牛刀,那麼能否一舉攻破陽平關乃至其北面的五丁關就成了能否直抵定軍山的關鍵一步。定軍山如得,便可得西縣、直取興元。 然而,事情並非如周庠預料的那樣簡單。陽平關地勢險峻,控制著東北至西南方向的入蜀命脈,北面背靠著巍峨的秦嶺,漢江和鹹河從南面、西面流過——這也是眼下唯一可以攻擊這一城關的兩條道路。按計劃,王宗播和另幾名降將擔當著從南面、西面攻城的重任。然而陽平關易守難攻,先鋒部隊一連七日關閉寨門拒不出戰,就在這樣的僵持局面中,瑯琊王一道命令——以延誤戰機為由斬殺了幾名降將,這其中不乏一些在西川名聲顯赫的大將。

一想到當初費盡周折才收復這些人,如今他們沒有戰死沙場竟然被主公疆場祭旗,週庠不覺備感遺憾。雖說先頭部隊確有貽誤戰機之嫌,可是如果強攻則很可能付出慘痛的代價。他們有罪,但罪不至死。主公這樣做無非想警示將士不可怯敵,但似乎有些矯枉過正。 “大人,王宗播將軍求見。” “哦,快快有請。”話音剛落,便見宗播腳綁高統圓頭靴,緊束胡衫快步走來。兩人帳外相互見禮,週庠便把宗播讓到帳內。週庠繞到案台後面,展開桌上的一張泛黃的羊皮地圖。宗播將大帳簾子拉上,轉過身來忽然跪倒在周庠面前:“博雅先生,請救許存一命!”週庠一愣,王宗播怎麼忽然自報本名“許存”?可他馬上反應過來,宗播之來一定與那些大將被斬之事有關。

“將軍有話請起來說,若能助你,周某定然不會推辭。” “先生,我深夜前來打擾,想必您也能猜出幾分。我等七日不出戰,幾員大將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我也是降將,只怕朝不保夕……”說著,他嘆了一口氣,“唉,不是我對主公不忠,實在是陽平關異常險峻,硬碰硬攻城和送死毫無兩樣……我今天來,是求先生給我指一條活路……” “唉,這事也怪我。陽平關西路、南路兩路攻城都無計可施。眼下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到繞過這兩路的其他辦法……哦,將軍,我想以您的威名遠來投奔主公,主公不會像對待別人那樣對您的……”話雖然這麼說,但周庠也為王建近來對下屬的猜忌感到不踏實。 “先生,我來西川時間不長,但知道先生您是大智慧、明事理的人。現在主公一面重用將士,卻一面想方設法箝制。主公將東川大兵交給王宗滌,卻不讓他來陽平關破敵;主公讓我領精銳為先鋒,卻讓徐延瓊、徐延圭二人為左右偏將。唉,這二人是主公愛妾的兄弟,從來沒有領兵打仗的經驗。你說,主公是讓他們來監視我,還是為戰後爭功……先生,我信得過您,以肺腑相告,還望指點迷津。”

“將軍聽我一言,主公宏圖大志、重用賢才,早晚必成王業!然而,為君者大多能共患難、難同富貴。將軍若想於亂世建功立業、太平時保全性命,須謹記兩點。” “願聞其詳!”宗播湊近週庠,眼中充滿了期待。 “孔子曾經說過,'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可天底下能做到這兩點的人幾乎寥寥,將軍可以此借鑒。逢戰時,務必身體力行、衝鋒在前、視死如歸,只有這樣才能表白一個武將的忠誠。” “這是自然,沙場生死兩重天,每次我沖在最前面時都沒想過要活著回來。” “不過,”週庠話鋒一轉,“能否做到第二點便關係著將軍在太平盛世安身立命之所在了。比如現在,主公將延瓊、延圭二位將軍調到您麾下聽令,意圖十分明顯。若是將軍戰功卓越,論功行賞時風頭蓋過兩位少將軍,那隻怕難以長久自保……” “這……” “戰功是將軍所立,但將軍如果捨得讓出戰功那便可以永葆太平!” 宗播掂量著博雅先生的話語,恍然大悟:“許存謝先生救命之恩!” 就在宗播道謝的剎那,週庠的眼角敏銳地掃過地圖上一條河流。 “有了!”週庠驚喜道,他按捺不住激動,不住地用手指摩擦著地圖上繪著的那條不知名的小河,心中暗道:“這條河發源於子龍山、匯於漢江。順著它必定能尋找到一條繞過陽平關的小道。儘管陽平關一方面依仗子龍山之險,但這山中的河流既然能夠繞過陽平關,人也必然能夠繞行!” 宗播見周庠有了破敵之計,忙問:“先生有何良策?” 週庠眼中剛閃過的一絲希望,此刻又黯淡下去。他喃喃道:“倒是有辦法繞過陽平關,但……此著棋太冒險了……” “主公急欲趕往鳳翔,要是落在了朱公之後,則天子危矣!如今咱們屯兵陽平關裹足不前,倘若真有破關良策,縱然九死一生,我也決不退縮。” 週庠欽佩地點點頭,將宗播讓到近前,指著圖上那條小河道:“我打算明日差人打探,不出意外,順著這條河走山路應該能夠通到五丁關。如果這樣,只要遣一支敢死之師經此路圍攻五丁關,定然會讓敵營震驚。那時候陽平關便成三面夾擊之勢,一鼓作氣便可破城!” “妙計!我願帶兵前往。” “山勢險峻,沿途摩崖。只怕道路上會折兵大半。此計雖好,但異常凶險,光將軍一人之力,恐怕不夠。”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天子危在旦夕,宗播何畏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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