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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唐臣 马蒙 5593 2018-03-13
難得沒有戰事,又逢一個晴天,仰望無際的藍天,彷彿穹隆一般寬廣,沐浴著微微拂過的春風,一種鮮有的暢快充盈全身。王建深深呼吸了一口暫時沒有硝煙的空氣,自言自語道:要是不打仗了,躺在地上看著藍天,會是另一種幸福!可他馬上又嘲笑自己不切實際的念想,畢竟這只是大戰來臨前的片刻輕鬆,他預感就在幾天后,便很可能和黃巢的主力真刀真槍地干上一場。 秦宗權將一支精銳交給了親信王淑,這支精銳的副將正巧是當年在許州大獄救過他的韓建、李簡二人。本來,王建亦可在軍中有一席顯赫的位置,但他一定要回到忠武舊部,回到楊復光麾下任職。見王建執意如此,晉暉、周德權自然相隨。楊復光或許被這幾員舊將的執著所打動,讓王建、晉暉二人依舊帶領各自的舊部。

自打王建回來,張劼興奮得跟個孩子似的,一刻不停地跟在八哥身邊,生怕兩人再分開。張劼從前家住王建鄰村,小時候本也不務正業,打家劫舍什麼事都乾過。一次因偷了一家大戶,被吊在樹上打了個半死。正巧被王建碰上,便將所帶餘錢換了張劼一命。再後來,張劼老父過世,也是王建借錢來幫他替父下葬。從此,張劼對王建感恩戴德,死心塌地跟隨八哥行走江湖。 此時,楊復光將一隊忠武軍精銳和王淑率領的蔡州軍屯在許州西南,等候和南陽守軍的一場惡戰。軍中,四處是整齊的軍帳,士兵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或修繕兵器,或習練身體。王建引著張劼穿梭其間,不時遇到熟悉的舊部給自己打著招呼。不遠處,一個很年輕的士兵背靠木寨席地而坐,正擦拭著軍刀。王建止步於他身前,問:“兵刃還鋒利吧?”

士兵忙站起身來:“回軍侯,殺個把賊寇足夠了!” “善使什麼兵器?” “刀!”士兵將手中的軍刀雙手遞給王建。出手的一瞬間,王建看見他右臂上留有一道深深的砍痕。便伸手摸了摸他已經癒合的傷口,問:“還疼嗎?” 士兵咧嘴一笑:“這算個啥,打仗哪有不傷皮肉的!”王建猛然覺察到什麼,對士兵道:“把衣服解開。”“這……”士兵一面後退一面遮掩,“我不熱!”王建上前一步,猛地扯開士兵的衣襟——頓時,數十個刀疤赫然映入他眼簾。王建一驚:眼前這人十足是個不要命的主!身上有刀疤的士兵不在少數,可這人刀刀傷在胸口上,可見肉搏戰時從來都是迎著上。這畢竟是他的將士,他的弟兄啊!王建有些心疼地問:“你不用盾嗎?”

士兵搖搖頭:“上陣就是殺敵的,有那玩意兒礙手礙腳的。” 一旁的張劼哈哈一笑:“好!是條漢子,和俺老張一個性子!” 王建拍拍士兵的肩膀,轉身向別處走去。剛走出幾步,又轉過身來,看見那個士兵還立在原地目送著他,不由問:“你叫個啥?” “華洪。” “華洪……”王建一邊重複著,一邊點頭,“我記住你了!好好乾!” 王建、張劼繼續前行。繞過一群軍寨,見得一群兵士圍了個層裡層外,層里傳來叫好之聲。王建撥開外層人群,見最裡面有兩個小卒正在擎腕。時令業已開春,乍暖還寒,而這兩人,都解衣系腰、赤膊揮汗。當中一塊石板,兩人南北向蹲跪,互執手腕。北側的漢子,力勝一籌,僵持之後,便得了勝利。見此,王建欣慰喝道:“好氣力!”得勝的漢子站起身來,緊了緊腰間的衣襟,倒也不畏王建:“王軍侯也別站著說話,可敢與我較上一勁?”王建打量漢子一番,見此人身材魁梧,胸口稀疏的汗毛分乍兩側,往上看,唇上一道微須,面孔顯得稚嫩,不過二十歲的娃娃。王建問:“你叫啥,多大年歲?”

那人一拍胸脯:“俺爹姓李,爹媽早死,有姓有名!這翻了年就二十了。” 一側另一個矮個子搶話道:“俺們都叫他李吒吒。” 王建不由一笑,問道:“那你又叫啥?” 矮個繼續道:“兄弟們都叫我羅蠻子。” 李吒吒朝羅蠻子喝道:“人家軍侯管你我名姓甚用,盡挑沒用的說。”又轉向王建,“軍侯敢否與俺比比力氣?” “好!”王建答應道,接著解下外袍。 “軍侯小心著涼哦!”一側一個老兵關切道。 王建遂挽起袖子,說聲:“這怕啥,想當年武當求藝,冰裡頭都睡過,這屁冷的天氣,不礙的!”一句話說得四周軍兵笑著稱喝。 王建與李吒吒對跪下來,腕上手,羅蠻子喊一聲“走!”李吒吒搶著壓下腕子,王建心里道:“真有點兒虎勁。”於是,單臂較上了力。兩人僵持一陣,王建一個發力,便將李吒吒的右手壓在了石板上。

王建的英勇氣勢贏得了士兵的喝彩,四下一陣嘲笑拋給了李吒吒。羅蠻子打趣道:“吒吒,看你平日囂張,弟兄們也治不了你,今回王軍侯可是替大家教訓你了!”李吒吒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解下腰間的衣衫,披在身上:“你那屁點兒氣力算個甚,又不是你贏了,瞎咋呼什麼!”見圍觀的弟兄都哈哈樂了,又給王建一抱拳:“平日子裡見軍侯殺仗都衝到前面,俺以為不過是舞刀漂亮,今天算是知道了,爺是有真氣力的!”說罷一拍胸脯,“俺李吒吒服了!”王建見是個爽朗的人,看到他的肩頭、肋下也有兩道刀痕,知道這也是個拼命三郎,便問:“你現在軍中任什麼差事?” “一個甚長,什裡面也都是自家從前的弟兄。”說著將那件破了幾個口的衫子胡亂掩在身上。

見此情景,王建想到他們和自己一樣都是窮苦出身,這些年沒少打仗,沒少吃苦,便有些心酸。於是,解下身上的裘皮坎肩,也不顧李吒吒的推阻,硬是披在了這小卒身上,又語重心長道:“過不多久,便要與那朱溫有場惡仗,”又環視四下,見聚在這裡的兵士已經有了百餘人,都聚精會神聽著,“弟兄們一要勤練,二也要顧及自己的寒暖。等收復荊襄、拿回長安,皇帝老爺子虧不了咱們。” 李吒吒聽得熱血沸騰:“爺您放心,俺們都是不怕死的,上了戰場,不給爺丟臉!”四下應和。王建這才帶著張劼接著巡視。 又走出一百步,王建忽然見到一個小校模樣的人朝自己走來。那人離自己約有三十步忽又停了下來,見到王建,先是一驚,接著緊走兩步來到跟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激動地喊了聲:“爹——”

王建一愣,上前扶起這員校官:“快快請起!”這人依舊跪著,還一把抱住王建雙腿哭道:“爹當真認不得兒啦,我是甘三兒啊!甘三兒啊!”說罷抬起頭,已是淚流滿面。 “三兒?”王建頓時驚喜,抱起那人的臉龐,看了又看,“真是我兒宗佶!兩年多不見,都長這麼高了!” 王宗佶喜極而泣:“這兩年多……兒想爹爹……想得好苦!” 張劼見此情景,哈哈大笑:“八哥,鬧了半天王軍校是你的義子啊!敢情你一走,他便領了咱們這支隊伍,要說起來,現在還管著俺老張呢!” “好小子,真沒想到,你都管上你叔叔了!走,跟我回去見你娘。”說著,拉著宗佶便往自己的軍帳走去。張劼原地站著,看見父子重逢的場景,樂得合不上嘴,好長時間,才小跑著攆著王建父子而去。

王建一撩簾巾進入內帳,拉著宗佶引到夫人周氏身前:“宗佶,這便是你娘。”宗佶二話不說,跪倒咚咚咚地給周夫人磕了三個響頭。周氏惑然:“這……” “夫人,這便是我多次提起的,我在江西收養的義子——王宗佶。”說著,又叫過王宗範,“宗範,快來見過你哥哥!” 周氏的臉上浮現出幸福的笑容:“聽你爹提起你好多次了,今兒個咱們才算見過。這往後便是一家子,用不著見外。要是衣服髒了破了啥的,就拿給為娘縫補……”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說得宗佶心裡酸酸的。從打沿途乞討至今,第一次聽到這樣貼心的話,第一次感覺到有家的溫暖。 “八哥——”帳外一聲急促的呼喚,把王建從片刻的溫馨中拉回到緊迫的現實裡。一打簾子,晉暉邁步進來,“監軍找咱們,說有要事相商。”

“走!”王建從夫人手中接過一件禦寒的風衣,便隨著晉暉快步朝楊復光的大帳走去。 “監軍說是何事?” “沒說。不過我估計和攻南陽有關。” “王淑壓著蔡州軍十天不出兵,單靠咱們這半只殘軍去了南陽也是送死!” “所以我想監軍大概是憂慮蔡州軍的情勢。” 兩人說著來到楊復光的中軍大帳。 “參見監軍!” “光遠、光圖,快快請坐。”楊復光顯得很是熱情。 楊復光站起身來,向左右揮揮手,幾個隨從退下帳去,只將三個人留在了大帳。楊復光也坐了下來,故作一聲嘆息,顰眉不語。 晉暉與王建交換了一下眼神,晉暉道:“監軍有什麼話儘管吩咐,我二人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復光低眉點點頭,回憶道:“週將軍在許州兵變後,我本不願再回去。可三月三日,黃巢遣大將朱溫攻我鄧州,趙戒被生擒而去。我帶領殘軍敗將死裡逃生,無奈只能依附許州。兩個月過去,鄧州之敗仍歷歷在目。鄧州不下,長安不得進,舊仇不能報,我楊復光顏面何存?好在近日幸得蔡州精兵援助,歷殺數戰,尚有近萬兵卒,諸將枕戈待旦,下南陽、收鄧州只在朝夕,可……可如果這個時候功虧一簣,我豈能甘心啊!”

王建聽出楊復光確是對王淑按兵不動心生抱怨,卻故意道:“監軍只消一聲令下,我王建手擎赫雷刀願為先鋒,如何說是功虧一簣?” “要攻南陽,沒有蔡州精銳不行!蔡州主將乃是王淑,他不發令,我豈可號令三軍?” “他因何不發令?”晉暉問。 “非是一心!” 晉暉冷笑一聲:“王淑乃是鼠輩,秦公素有野心,明著援許州精兵,只怕他惦記著讓王淑將這一隊人馬拉回蔡州呢!” 王建將拳頭攥得嘎吱作響:“監軍一心收復南陽、鄧州,這並不難。我也看出王淑與咱們不是一心,這個人早晚要除掉。” 晉暉道:“監軍索性一句話,我提刀割了他人頭獻於麾下!” 復光道:“倘若能使其發兵,便是上策。至於擒殺,那倒未必,何況他身邊韓、李二將,我看非是等閒之輩,皆被王淑委以重任,他二人豈可聽任我等差遣。” “韓佐時、李大郎都曾是救過我的恩人。我估計他們不會和王淑全然一心。”王建稍稍想了想,壓低嗓門對複光道,“我看不如快刀斬亂麻,如此這般……做得乾淨了,他二人自然無話可說。” “好!”楊復光精神為之一振,“就依光圖所言,明早卯時擊鼓點兵,辰時升帳,一切按計行事。”說著,又叮囑王建一番,“切記謹慎!” “監軍放心,王建但辱使命,提頭來見!” 急促的軍鼓聲劃破了寧靜的夜。伴隨著有節奏的鼓點,軍帳的將士在黑夜中熟練地穿衣、集結。鼓聲驚醒了沉睡的烏鴉和歸巢的夜梟,也催得人心緊張起來。聲音在廣闊的山野中四散開去,一直傳到東方遙遠的地平線—— 一直到三軍將士集結完畢,東邊的天際才現出一抹淡青色的柔弱光亮。 王淑忐忑地趕往中軍大帳。其實,他本就有些畏忌朱溫的鋒芒,加上一路之上,雖然闖關無數,然而部將也折損千餘,想到臨行之前秦宗權的囑託,他只有選擇按兵不發。楊復光清晨擊鼓聚將,讓他甚加不安,心咚咚直跳,不知道等待他的會是什麼。 一進大帳,便見楊復光盔甲整齊地立於當中,兩側是王建、晉暉、李師泰等二十多名忠武軍的中、高級將領。 “王將軍請上座!”楊復光對王淑抱拳行禮。 “楊監軍請!”王淑的聲音顯得有些顫抖,遂與楊復光並排坐在大帳當中。 “不知楊監軍清晨掃鼓,所為何事?” “實不相瞞,只為南陽一戰部署。”楊復光開門見山,“王將軍與楊某會兵屯駐南陽城東已逾十日,已到攻城之秋,但求一戰得勝,乘勝追擊收復鄧州。” 王淑心想,楊復光果然是催促自己發兵的。他咬咬嘴唇,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容:“楊監軍不必著急嘛,但坐時日,再作打算……”不等他說完,王宗佶猛然插話道:“如此等下去,如等死何異?” 王淑見宗佶站列在末席,心生藐視,一拍公案呵斥道:“你是何人,大帳之內豈有你說話的份?” 王建連忙道:“此乃我犬子,恕管教不嚴,衝撞將軍。”轉身呵斥宗佶,“哪裡有你說話的份?還不住口!”宗佶怒視王建一眼,徑自來到王淑面前:“十軍將士整裝待發,你身為主將按兵不動、貽誤軍機,豈配統帥三軍?”說罷,舉拳便向王淑。 王建見時機已到,向張劼使了個眼色,張劼一面怒斥宗佶無禮,一面也衝到兩人近前,王淑見有了救兵,連忙喊道:“張劼將軍,與我將這人拿下。”張劼也不出聲,上前一把扭住王淑的雙手,將主將的頭摁在了桌案之上。帳內王淑的親隨沒有想到變故會這麼快,一時間誰也沒有了主意,而王淑一面呵斥王建一面向帳外呼喊來人。 聽到呼喊聲,埋伏在帳外的李師泰帶領五十個弟兄一擁而進,不等帳內反應過來,一把把雪亮的鋼刀便架在了王淑二十個親隨的肩頭。李師泰親自上前,將王淑結結實實地捆綁起來。王淑呼喊斥責:“楊復光,你個閹驢!你以為串通王建便可奪我兵權麼,我蔡州奉國軍將士豈可任人宰割!”話音方畢,只見晉暉帶人進入中軍,向王淑施禮道:“末將晉暉,代奉國軍將士,肯請將軍發兵!” 王淑頓時冷汗直冒,他恍然明白,自己隨行的衛隊早已被晉暉擒拿倒戈。 眼前的一切快得讓韓建、李簡都沒有回過神來。韓建剛想張口,就見張劼舉刀將王淑的人頭割下。頓時,鮮血噴出,數秒不絕,直濺得張劼、李師泰渾身染紅。王淑的人頭在地下滾了兩圈,停在了韓建的腳下。韓建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眼前的一幕讓他不敢再有半分說辭。 見王淑已死,楊復光長出一口氣,這才居中面南而立,高聲宣布:“王淑統領蔡州援軍,畏懼不行,貽誤戰機,難為三軍錶率!近日商議軍機,竟有降敵之語,此種言行,實為叛逆,我楊復光上懷天子之望,下負將士之託,今日誅此叛臣,以令三軍!如若今後有言退兵降賊者,與王淑同!” 王建、晉暉帶領眾許州籍弟兄跪倒表率:“我等願聽監軍調遣,萬死不辭!” 韓建和李簡相互對視一番,只能隨同跪了下來:“末將也願聽監軍調遣。” “好!”楊復光一手扶劍一手扶在桌案上尚未凝固的鮮血中,“眾位將軍都是久經沙場的忠臣、能將!楊某人無能,難以調度三軍。今日將所餘兵馬分理,交由各位將軍節度統領,倘若諸位心中有我大唐,顧念天下蒼生,便隨我殺入長安,做個勤王護駕的功臣!” “唯命是從!討敵立功——唯命是從!討敵立功——”帳內帳外齊聲呼喊。 經過一場內訌,楊復光終於奪取了兵權,他將精銳的八千兵馬分屬給八員都頭統帥。前忠武大將鹿晏弘和張造當仁不讓成為八都之一;起家蔡州、將門出身的韓建也順理成章接管了王淑的親兵;此外,王建、晉暉、李師泰等人也得到提拔。唯一讓人感到意外的是,王淑的副將李簡竟不在八都之列,而是列於王建麾下任職。 離開鄭畋後,大唐的禁軍衛隊護衛天子繼續朝著興元府的方向緩緩行進。 “軍容,已經走了一天一夜,朕腹中飢餓,連這馬也沒精打采的……”李儇趴在馬背上,顯得有氣無力。從大唐帝國的天子,猛然逃亡出他的國都,李儇心中多少有些怨憤乃至厭惡田令孜——這個在他童年大權獨攬的宦官。他不想繼續稱呼這個人為“阿父”,此時此刻,他忽然異常想念鄭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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