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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唐臣 马蒙 5573 2018-03-13
就在起義軍進入長安的時候,田令孜點了五百禁軍簇擁著大唐天子李儇從金光門出宮。而這一行動,沒有通知任何朝中的官員,隨行的僅僅是四位王爺以及八位受寵嬪妃。 或許,李儇不會想到,他剛一踏上離京的征程,盧攜便服毒自盡,成了黃巢入京的第一個悲慘的人物。隨後,義軍先鋒大將柴存率先佔領了長安,金吾大將軍張直方率領文武官員數十人到灞上向黃巢投降,迎接這位名震大江南北的義軍將領入主長安。 而此時此刻,連夜的顛簸已經讓這位年輕的大唐君主第一次經受了流離的痛苦。一想到昔日大明宮的華麗逐漸遠去在身後,望著身邊步履不整的軍兵,他不由得伏在馬背上痛哭流涕。 “皇上,不要難過了。當年安史之亂時,先帝玄宗不也是暫時避難一時麼。咱們先找一個寓所庇護一段時間,再謀收復長安不遲啊。”田令孜騎著一匹高頭青鬃馬,和李儇並行在隊伍的前面。

李儇愁眉不展:“哪裡是庇護的良處呢?” “自然是入往劍南道!那裡恃有蜀地,會很安全的。” “西蜀在萬里之外,還要跋山涉水,這一路不知道會多苦啊!” 田令孜又勸道:“皇上,如今可是要找一個安全的地界,關內距長安太近,不能讓皇上高枕無憂。想那巴蜀膏沃之地,成都乃是富庶之鄉,內有兵谷錢糧不愁,外有劍閣天險無憂,這正是陛下的首選之地。” 李儇沉默不語。從自身安全考慮,他知道田令孜說的全是實話,同時也不是不明白揚一益二的道理。可是他幾乎從來沒有遠離過長安城,這萬里迢迢的入蜀之路,一路會有怎樣的艱辛,他不敢想像。想到這裡,李儇傷感地撫摩著馬鬃。 “皇上,您看前面。”順著田令孜手指方向,李儇見到有一隊人馬遠遠地行來,一騎踏著塵土越來越近——“鄭台文!是他!”李儇驚喜交加地喊出聲來。這個時候,他顧不得天子的尊嚴,忙不迭地下了坐騎,小跑著迎了過去。

離李儇尚有兩百步,馬上之人甩鐙離鞍,奔了過來,等衝到了近前,撲通一聲跪拜在李儇腳下,哭泣道:“皇上,臣……臣鄭畋護駕來遲,罪該萬死啊!” “鄭愛卿,朕,想死你了!”說罷李儇一把抱住鄭畋的頭。 “皇上,您吃苦了!” 這一句話,彷彿一把鋼針插入了李儇的心窩,幾乎是情不自禁地,他脫口吟誦了兩句杜甫的《春望》: “皇上……”此時此景,鄭畋的淚水已經奪眶而出。 李儇嘆道:“長安城破,朕愧對列祖列宗!”鄭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勸李儇道:“皇上您別擔心,京城四周都是咱們的人馬,相信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能收復長安的。”見李儇不語,又道:“此去鳳翔不遠,臣懇請皇上臨幸。” “哦,不……不不……”李儇慌忙搖頭。他雖然仍然在遲疑田令孜的西蜀計劃,但是出逃的驚惶讓他不敢西去鳳翔城。畢竟,鳳翔離長安太近了!

鄭畋見李儇態度如此堅決,不好復請,小心地問:“皇上而今打算去哪裡?” 李儇想了想,他拿不准是否真的會遠去西蜀成都,便先搪塞道:“朕欲往興元暫避。”興元是山南西道的治所,雖然比鳳翔遠,但並不是遙不可及的地方。鄭畋點點頭,放下心來:“如此,臣甘願護送皇上南行。” 聽到這話,李儇的心中一陣溫暖。困境之後,才知道忠臣是什麼樣的,“不必了,有神策軍護送就行了。愛卿乃鎮國安邦之才,需要擔當更重要的任務。” “臣願為皇上肝腦塗地!” “好!朕就命你聯絡諸道節度使,給朕奪回長安!” “蒙皇上如此信任,臣就是萬死也不能報答!” 李儇又拉著鄭畋:“朕走之後,愛卿重任在肩,務必東捍賊鋒,西撫諸藩,糾合鄰道,勉建大勳!朕此去興元道路崎嶇,恐交通不便,倘若遇到大事,卿可便宜從事,可自行決斷,可墨赦除官!”李儇一連斬釘截鐵說出了三個“可”。尤其是最後這“墨赦除官”四個字,可謂一字千鈞,將大唐官吏的任免大權信任地交給了鄭畋。從這一刻起,鄭畋便成了京城四面諸軍行營都統,李儇賦予了他至高無上的權力。

鄭畋慌忙拜倒:“皇上,臣就是粉身碎骨也難報皇上的信任!皇上請放心,但有我鄭畋一口氣在,皇上就能回到長安!”這種悲壯感人的場景,就是田令孜看見了也不無感慨。 君臣洒淚分別之後。李儇繼續南行,前往興元;而鄭畋則西往鳳翔城以圖聯絡諸道。 且說,這鳳翔府地處關中平原西部,東連長安,南去興元。上古時期,炎帝誕生於此,夏朝稱之為雍川,西周起都於此,秦朝發祥於斯,至唐以來設改鳳翔,自古此處乃是樞紐之所。鳳翔雖然算不上是軍事要塞,然而回到鳳翔的鄭畋卻由衷地感到,這裡即將成為反攻長安的核心。並非鳳翔自身有這個責任,而是鄭畋賦予了它這種使命。 五更天,鳳翔城上空的天黑黑的沒有一絲明光的跡象,濃濃的雲霧既見不到星辰更看不到明月。一陣獵獵的寒風推開了書房的朱漆木窗,吹滅了案上的燭燈。鄭畋不由得咂了一下嘴。燭燈撲滅,一滴墨跡灑在了宣紙上,浸染了一列蠅頭小楷。

“春桃,掌燈!”鄭畋趁此機會揉揉乾燥的眼角,站起身來,只覺得有些頭重腳輕。一個嬌弱的身影,手掌一根明燭繞過屏風步入書房。 “快,點上。我急著趕寫書信。”鄭畋復又坐下,閉上眼睛靠在木椅上。此時方才覺得有些許寒意。正欲叫侍女春桃帶件皮襖過來,卻感到肩頭披過一件風衣,耳旁傳來熟悉的聲音:“老爺,您這是第三宿了。這麼熬下去,身體怎麼吃得消啊!” “哎呀,夫人,你怎麼來啦?”鄭畋一面埋怨,心裡卻是暖意融融。 鄭夫人藉著燭光,看著自己的丈夫——昔日的當朝宰相,而今掌管鳳翔軍政大權的節度使——雖然未過花甲,卻是兩鬢斑白,額頭間佈滿了皺紋。夫人不由得一陣心酸:“老爺,您還是先歇息一個時辰吧。這聯絡諸道的信折,一兩日也寫不完啊!”

“今天就要把寫給河中、朔方、涇原的信折發送出去。還有幾個字了,夫人先休息吧。”說完鄭畋不再言語,從鎮紙下面抽出一張新的宣紙,將方才墨染的一折又謄抄一遍…… 天方放明,鄭畋急忙叫過五個心腹,將徹夜趕寫的信折交給各人,再三囑咐。又傳令城中別駕、長史、錄事參軍事、軍校、將佐等到殿堂議事。辰時三刻,眾人到齊,鄭畋穩坐案後,慷慨激昂道:“本使業已通報八州,舉兵收復長安。今日召集眾位,商議舉兵日期。” 鳳翔尹上前一步道:“大人,此時舉兵,是否時日尚早啊?” “早?聖上流離顛沛,百姓水火之中。此時不圖早日舉兵,方待何時?” “司馬雖然通信八州,然而回應者寥寥無幾!如今黃賊登基,四方稱臣,難辨敵我。我看,咱們鳳翔不如暫且屈辱一時,待到各州起兵,再追隨不遲……”

“你是要我鄭畋給賊稱臣嗎?”鄭畋怒得拍案而起,佈滿血絲的眼睛狠狠地盯著府尹。 “司馬息怒,下官……只是提個建議……” “混賬!”鄭畋怒道,“你我身為唐臣,豈可……”話音到此,突覺得眼前一片漆黑,氣悶填膺,遂昏厥僕地…… “大人!大人!”一旁的副將王啟則、孟圖趕緊上前扶起主子,大堂之上亂作一團,喚醫護的、攙擁鄭畋的、私下議論的…… 過了一會兒,鄭畋被兩個副將抬扶到後宅。正當堂上一時缺了主心骨之刻,一個報事衝進門來,高聲一個“報——”單腿著地跪報:“報諸位大人,黃巢使臣到!”這一聲倒一下子將幾十個人壓得沒了聲音,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拿不定個主意。 監軍彭敬柔皺皺眉頭,高聲道:“有請!”隨後徑自出迎,將佐官吏只得隨行身後。

在四個侍從簇擁下,一個留著小鬍子的矮個子出現在了鳳翔官吏眼前。矮個子用斜眼掃視了下這一幫人,道聲:“哪個是鳳翔使鄭大人?”話語出聲,使官的嘴似乎並沒有動,只是那一撮小鬍子微微顫抖了一下。 彭敬柔又習慣性地皺皺眉頭,拱手道聲:“鄭大人身患風痺,病臥高榻,不能遠迎。在下唐鳳翔監軍彭敬柔,拜會使官。” 來使斜著眼將彭敬柔上下乜了一遍,道:“恕在下不拐彎抹角了。如今長安易主,唐朝滅敗,你家主人亡命天涯生死不卜。自古天下有德者居之,我大齊皇帝自起兵以來,天下擁戴百姓臣服。天下歸順我大齊者十有七八,別說你小小鳳翔,就是那威震江東的秦宗權也都俯首稱臣。我家丞相差我前來,問候鄭大人,如果願意為我大齊臣子,你我今後也是同殿稱臣,這話自然好說;倘若一意孤行,哼哼,到時天兵降臨,這個中輕重,掂量掂量吧。”

突然,只聽見“噌”一聲,孟圖將腰間的利劍抽出,怒斥道:“賊人,唐將豈可降草寇?”正氣凜然,讓人聞之生畏。 彭敬柔呵斥道:“住手!你乃區區七品侍從,此處安有你講話的地兒,還不退下!”一面向王啟則使了個眼色,王啟則會意地拉著孟圖離開。這方未走,彭敬柔會同幾個府尹、別駕慌忙向來使賠禮。 使官倒是“大度”,說聲:“罷了,”又道,“赦書在此,鄭大人可否出來署個名姓,在下也好回去交差。” 彭敬柔看看左右,回道:“使官稍候,待我等小議片刻。”說罷不等旁人發話,退出大堂。一個幕僚趕緊追了出來,附在彭敬柔耳旁嘀咕了幾句。 彭敬柔搖搖頭:“如今鄭大人未醒人事,我怎可代勞投賊?” 幕僚道:“現在是敵強我弱。天下歸心不一,我鳳翔勢單力孤,如若拒他黃巢,豈不以卵擊石?大丈夫能屈能伸,姑且暫居人下,也算是蒙過一時,待四處勤王之師一到,你我再反戈一擊,此乃上策啊。至於鄭大人,累受皇恩,如今簽署投誠,這面子上自然是過不去。趁現在鄭大人不在現場,你我姑且代署一名,既解了眼下燃眉之急,天下也不會恥笑鄭大人的懦弱!”彭敬柔眉頭鎖得緊緊的,半晌才道:“倘若百年之後是個罵名,我願為鄭大人背負!”說罷又是徑自回報來使。喚來筆墨,在赦書之上署下了鳳翔數州縣歸附云云,末了,將自己的名字落於紙端。

看到鳳翔歸降,矮個子赦使心頭的石頭落地,笑著拉住彭敬柔:“彭監軍,你我今後也就是一家人了。鳳翔州縣吏官,一併如初。煩勞轉告鄭大人,倘若鄭大人願意,可以求得更大的功名。”彭敬柔憋著口氣,點點頭,臉上的賠笑讓肌肉很是難過。索性招呼大宴,將前堂之事交給旁人,自己踱步歸去。 且說這大宴之上,既無節度使、又無監軍,幾個文官陪著來使推杯換盞,武將無不低頭不語。許多將吏手扶腰懸刀劍,大有起而攻擊之意,然而沒有將令,誰也不敢開這個頭。鳳翔尹招呼來了許多歌伎,廳堂之上,樂舞昇平,一番和睦太平的景象。王啟則聽到這般舞樂,想到氣絕堂上的主子,想到自己身為武將卻不能殺敵立功,不由得淚落杯盤。一旁的孟圖見此情形,也顧自抹淚,其餘軍士無不為其感染,四下抽泣聲一片。齊使不由驚愕,不悅道:“難道歸附我大齊,非爾等所願?”一言令四下文臣張口難對。那個謀士起身道:“使官莫怪。座下軍吏多與我家鄭大人情深意長,眼下大人風痺不能出席,眾將以為悲憫,故而哭泣。”聽罷這般解圍的話,王啟則感覺自己失態,忙抹去淚痕,立言道:“啟則不勝酒力,不陪各位了!”說罷按劍離去,孟圖隨後跟出。身後又是那個幕僚打著圓場:“武夫多無禮儀,使官莫怪。”“哦,軍人性情,常事常事。”遂又飲酒。 王啟則悶悶不樂地出了宴場,見孟圖跟來,便怒道:“倘若恩相知道今日之事,你我臉面何存?”孟圖點頭稱是:“不如你我去探望恩相,以求計謀。”說罷兩人直往府第,拜見鄭畋。休整一日餘,鄭畋倒也清醒了下來,此時見到兩個心腹愛將前來探病,心情也好多了,但見到兩人都有淚痕,便問緣故。王啟則便將事情和盤托出。 鄭畋聞罷,驚從榻上起,憤言道:“要我背唐降賊,除非我死!”說完,他看看王啟則,又看看孟圖,問道:“你二人跟隨我多年,我待你等如何?” “恩重如山!啟則死也難報!” 孟圖也道:“我與啟則,本乞討為生,蒙大人提拔,這才能隨軍征討龐勳建立功勳。孟圖就是死一萬次,也報答不了大人的知遇之恩啊!” “好,”鄭畋抖動一下花白的鬍鬚,“我要你二人殺來使,與鳳翔、與我大唐同生死,可願意?” 兩人同聲答到:“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好!……”鄭畋話方出口,但聞推門之聲,轉眼間,監軍彭敬柔已來到內室:“鄭公!敬柔愧對鄭公,愧對鳳翔百姓……”話音未落,彭敬柔已經跪倒在地。 “監軍這是何故?”鄭畋驚問道。彭敬柔一臉苦相,眉頭縮成一個疙瘩:“我糊塗啊!我本想替鄭公尋個萬全之策,便簽下了這背棄大唐祖宗的臣約啊!剛才我顧自街上巡視,方得知百姓恨我等之深!我就忘卻了,這天下到底還是大唐的,民心到底歸不了他黃巢啊!” “監軍啊,大唐遭此不幸,我們做臣子的當竭盡生死以圖興復,只要我鳳翔上下團結一心,黃賊能奈我何?如若我等西結天雄,東聯鄧、許,北約河中,眾志成城,黃賊坐在長安,猶如魚鱉進甕。如若再收復沙陀之兵為我所用,何愁長安不得興復?”一席話說得在場之人熱血沸騰,王啟則按捺不住道:“大人您就吩咐吧,要我等怎麼做?” 鄭畋壓低聲音將自己的計劃說了一遍。眾人連連點頭。接著,鄭畋又吩咐人備下水酒,帶頭刺破手指,血滴杯中,眾人一一仿效,立誓雲:如若背盟,天誅地滅。 次日巳時,鄭畋擺下席宴,為黃巢的使臣餞行。使臣見到鄭畋業已默許了赦令,便放寬了心。 就在前一日,這裡還被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如今卻是箜篌聲起,眾人推杯換盞,宛若一家人。矮個子使臣大概得意於輕而易舉地完成了使命,回到長安就可以等待“大齊皇帝”的恩賞,於是不由得多喝了幾杯。此刻他或許沒有想到,一旁作陪的鄭畋,正咬牙切齒地註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使臣喝到興頭上,搖搖晃晃站起身來,端起酒碗衝鄭畋走了過來。鄭畋見時機已到,突然間左手猛地一拍桌子,順手將右手中的一碗酒潑到那人的身上。 王啟則早已等候在一旁,見主人發出信號,機警地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不等那矮個子回過神來,一劍直刺對方咽喉,剎那間結果了這個人的性命。 一下子,屋內驚慌聲不斷,人們一時愣住,誰也不敢輕易地離開自己的位置。隨黃巢赦使而來的幾個隨行侍衛萬萬沒有料到會發生這一幕,慌忙放下酒杯,各自拔劍取刀。彭敬柔早有準備,一聲“來人”,埋伏的孟圖帶領二十個親信一擁而上殺入帳中,乾淨利落地幾刀將幾個侍衛劈倒在地。 “監軍,你闖下大禍了!你殺了大齊皇帝的赦使,咱們鳳翔大禍臨頭了!”說話的是先前主張投降的鳳翔尹。 鄭畋早已經看不慣這個貪生怕死的狗官,他給王啟則使了個眼色,啟則悄悄繞到府尹身後,只聽得“噗”的一聲,一劍刺穿府尹的背部。這下子,誰也不敢高聲言語,都低下頭,一面小聲議論,一面偷眼看著鄭畋。王啟則將劍抽出,府尹應聲倒地,接著,連步帶著甲葉子嘩嘩作響,來到鄭畋面前,恭恭敬敬地用雙手將帶血的寶劍遞了上去:“末將向大人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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