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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唐臣 马蒙 4695 2018-03-13
短短十日,八城告破,一封封急報如雪片一般飛入長安。 在田令孜、鄭畋等人的主持下,全國各地郡縣藩鎮紛紛被調集:昭義節度使五千步騎和義成軍枕戈待旦,誓死守衛東都宮殿;汝州、鄧州、潼關緊急防禦;宣武、感化節度使都接到密詔,各備精兵護運錢糧安全運往洛陽…… 可是,朝廷低估了農民起義軍的反抗力量。九月,一紙戰報送往長安,整個大明宮為之震驚:汝州失陷!王仙芝數万之眾經過十餘日合圍,南城告破!汝州刺史王鐐被生擒而去!去往汝州監軍的刑部侍郎劉承雍被殺!此時的大明宮已經亂作一團,面對王仙芝、黃巢咄咄逼人的攻勢,小皇帝李儇把心中的悶氣一股腦兒撒在了宰相王鐸身上:“當初你信誓旦旦保舉宋威為諸道行營招討使,沂州僥倖得勝,他向朕上奏賊頭王仙芝已死。可現在呢?你睜眼看看,申州、光州、廬州、壽州……東都就要陷入賊手了!”

“陛下,宋招討得知草賊大亂中原後,率領大軍尾隨賊軍,一心要大破敵軍以報皇恩。只是……如今他孤軍深入,實乃孤掌難鳴。以臣愚見,陛下不若將陳許、忠武兩路兵馬交與宋招討統領,此番他得陛下信任,必會將功折罪,勇破草軍。” “一派胡言!”李儇拍案呵斥,此時他早已經忘卻了帝王的威嚴和體統,他的額頭微微滲出汗珠,那雙焦急而失望的雙眼急切地尋找著什麼,彷彿宮殿中會有一根救命稻草,只要抓住它,大唐的江山總還能得以喘息。 忽然,一陣強勁的風吹著窗櫺,發出緊促的“啪啦啪啦”的振動聲響。猛地,又一陣狂風,大殿緊掩的大門被撞開,頓時龍案上堆砌的公文被大風吹散,七零八落地散在宮殿有些破舊的地磚上。 鄭畋慌忙蹲下來,拾掇著被吹散的公文和奏摺。

“鄭愛卿……”鄭畋的這一舉動讓他忽然映入了李儇迷茫的眼中——鄭畋是最先擔憂起義軍的大臣,或許他就是小皇帝此刻正在苦苦尋覓的那根救命稻草! 聽到皇上喚自己,鄭畋不由得停了下來,剛拾起一本奏摺的右手定格在了半空中。他抬起了頭,看見了皇帝期待的眼神。 “鄭愛卿,把奏摺放下吧,一會兒讓太監們拾掇。朕,現在想听聽你說話,你看現在這個局面應當怎樣應付?” 鄭畋的嘴微微顫動了兩下,沒有出聲。他一直在等皇上問他這句話,等了好幾個月。他最初給皇上進言剿殺王仙芝的時候,皇上殊不在意,甚至連朝臣們也嗤之以鼻;他想繼續堅持下去,並冒著被斥責的風險舉薦故友晉和——他不怕別人怎麼議論,在他看來,舉賢不避親,他自己問心無愧。誰曾想,晉和丟了官,王仙芝點燃的火星被大明宮的一片歌舞昇平所掩蓋。他憤懣,他懊惱,他甚至暗自乞求這些起義軍把火種燃燒得更猛烈,讓皇上看看,他鄭畋有先見之明,是一心為了朝廷的!可他沒想到,這種乞求竟然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成為現實,而且相比較他的預言有過之而無不及。

“是!陛下。”他把拾起的幾本奏摺整齊地碼放在一旁,給李儇磕了三個頭,右手微微拄著地面,又緩緩站起身來,“陛下請恕臣妄言,沂州一役,朝廷集結七路大軍圍攻草寇;城下一戰,忠武援將大敗尚君長之輩,被殲殺草軍眾達兩千!然而,宋公不思一鼓作氣報效皇恩,不但解散眾道軍兵,而且謊報戰功,這才引得今日局面。自打他沂州奏捷之後賊頭王仙芝愈肆猖狂,屠陷數州,瘡痍千里。宋公妄奏以後,諸道尤不為所服。今擁兵自重,淹留亳州,既無尺寸之功,殊無進討之意。陛下,倘若賊陷揚州,則江南亦非國有矣!事實如此,安能再將陳許、忠武交付與他?” 李儇點點頭,認為鄭畋說的每一句話都在理:“愛卿,可否為朕保舉良將鎮壓草賊?” “臣斗膽,依舊保舉原忠武軍節度副使晉和為行營都統!晉老將軍戎馬半生,戰功顯赫,屢次帶兵出征奏凱,深受陳許將士愛戴。老將軍作戰勇猛,沙場之上身先士卒,一生忠於大唐;如今雖然告老,但有陛下召喚,他定會重整戎裝,領兵報國。”

“這個晉和就是那個你領來見朕的身材魁梧的老將軍?” “正是。” 李儇皺眉沉思:他絲毫不懷疑鄭畋的一片赤誠,也相信他保舉的這個老將確實有著過人之處;可他一想起上次見到的晉和那般凶相心中又有些退縮。讓這樣一個和田令孜有著過節的人代宋威出任行營都統是很不現實的一件事情。或許,這樣一個老將留在長安興許會讓他踏實一點兒,至少到了萬不得已,長安城外還有最後一道防線,而且這也能多少順了鄭畋的心思。想到這裡,他對鄭畋說道:“朕知道晉和是個人才,你傳朕旨意,讓他到長安來。待朕見過他以後,自會委以重任。至於替換宋威,你看李琢、張自勉二人如何?” 鄭畋一愣:李琢、張自勉二人是他數月前向皇帝舉薦的將領,他沒有想到皇上每日嬉戲遊玩,竟然還能清楚地記得這兩人的名字。雖然沒能如願讓晉和領兵,但至少有兩點跡像是令人欣喜的:其一,宋威下台,會使皇帝不再完全信任王鐸,由此也會對田令孜所言有所懷疑,這將是從宦官手中奪權的一個契機;其二,皇上願意召見晉和,這多少令他寬心。此前數月間,他一直為故友的罷黜貶官而自責。

離開皇宮,鄭畋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匆匆趕回自己的府邸。 “老爺,今兒什麼事讓您這麼高興?”一進門,夫人替鄭畋寬下官服。這婦人已經年近半百,兩鬢微微夾雜著幾根白髮。嫁作鄭畋妻,幾十年宦海沉浮,歲月帶走了青春,如今貌美不再,但那大家閨秀的氣質始終如一地浸潤在她的舉手投足間,那種端莊既親和又令人敬重。 鄭畋笑道:“你怎知我高興?” 夫人呵呵一樂:“老爺,您心裡邊想的啥事,都寫在您臉上呢。旁的人看不出,為妻的還看不出麼?” “唉……”鄭畋長長感嘆道,“知我者,夫人也!呵呵,今天朝會上,皇上答應召晉公回京面聖……自打他走後,我心裡一直不是滋味,若不是我那麼冒失,他也不會早早解甲歸田,弄得英雄無用武之地呢!管家——去把孟將軍請來……”鄭畋揚起聲音衝門外呼喚著。

不多時,孟圖緊身胡服、腰繫挎帶、足蹬薄底靴跨進院落:“恩相喚我?” “有一件要緊的事情想勞煩將軍辛苦一趟。” “任憑恩相差遣!” 鄭畋便把今日朝會上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末了便請孟圖前往許州一趟,去請晉和回京。 孟圖道:“恩相差遣,我老孟自當奉命。只是……我對許州一帶道路生疏,也沒有去過晉公的老宅,怕路上耽擱時間多了,誤了時候。” “這你不用擔心,會有一人與你同行。此人喚作張虔裕,本是個秀才。他從前便在許州追隨晉公,那年他陪同晉光遠來到我府上,我見他雖係武夫,但卻喜好文墨,而且悟性不錯,便舉薦他到刑部李尚書門下做些文案。他跟隨晉公多年,熟諳許州道路,也知道晉公的故里。明天我便與李尚書說說,想來他也不會強留此人。”

“如此甚好!” 擱下孟圖、張虔裕二人前往許州的經過不提,此刻的江西,一場鏖戰的硝煙剛剛散去。 沂州一役,忠武軍大敗柴存,一戰揚名天下。宋威不僅上奏皇上,謊稱王仙芝已死,而且下令解散諸道。就在忠武軍返回許州的途中,卻接到監軍楊復光的號令,讓王建整頓軍馬,與他親率的另一支隊伍會合之後轉戰江西,征討王仙芝屬下的一員大將——徐唐莒。在江西,忠武驍將一鼓作氣,攜沂州餘威以摧枯拉朽之勢一舉掃平洪州,生擒徐唐莒。 大戰之後,喧鬧不再,但幾日寧靜之後,凝固的空氣也漸漸融化。當地的買賣人、往來的客商又在市井上激蕩起與往日繁華有幾分相似的假象。難得有一個好的天氣,軍中也無戰事,晉暉久居行伍感到有些壓抑,便邀約著王建往附近州城裡散散心。王建關照李師泰好好養傷,自己隨同晉暉來到街市。

儘管不遠處還在戰火之中,但這個小城倒有著幾分繁華,趕上天氣不錯,街市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南城街道上市廛櫛比,不時有賣藝雜耍的,吆喝叫賣的。王建笑著說:“早年我爹是做餅的,每天早出晚歸在鄉里做小買賣,有時候也趕著過集的茬儿,來城裡換幾個月錢。那會兒家裡那叫一個窮啊!我自己要想吃上爹烙的肉餅那可是一件頂難的事情。從那時候起,我就最愛吃餅,愛吃我爹烙的。後來老人家過世了,我要再想吃,就只能在街市上買,才發現這旁人烙的餅可真不是個滋味,後悔年輕的時候只知道舞槍弄棒不務正業,倒沒有學到這個本領。” 晉暉笑道:“八哥走南闖北,結識了眾多江湖上的英雄好漢,還跟老神仙學到那些真本事。倘若真個只做個餅師,你我倒沒有今日並肩作戰的緣分了。”說到此處,晉暉想起迷茫的前途,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唉,只是,這樣一仗一仗拼下去,不知道哪是個頭呢……”

王建開導道:“咱們這才打了幾仗?你我雖然殺了幾個賊頭子,但這點兒戰功還不足以封侯呢。來日方長,如果有機會與那尚君長戰個三百回合,我不信贏不了他!到那個時候,你我有個一官半職,吃香的喝辣的,還不隨心所欲?” 兩人正說著,忽然聽得前邊一大群人轟然喝彩。走上前去,撥開人群,見到是一個半大的孩子正在打把勢賣藝。看那孩子也就不過十五六歲的光景,卻手使一根狼牙槊,單手擎著,舞得倒是威風有餘。 王建道:“這把單槊練得還頗與刀法有些相似,剛才那招泰山壓頂還真有那麼點兒意思。”晉暉笑了:“八哥對刀法精通,可對這般兵器卻不了解。這單槊的套路本也就是從刀法演變而來,無非也就是劈、蓋、截、攔、挑、撩、雲、帶,然而說起這兵器本身,又兼有矛和棒的妙處,常言道:矛長丈八謂之槊。這小孩兒半大的年齡,雖說練法稚嫩,能平地裡轉動這般武藝,也是頗不容易了。”

王建拍拍晉暉的胳膊:“好傢伙,你這說起兵器譜來真是一套一套的啊,讓我又長了見識了。走,今天我做東,咱哥倆到前面喝兩盅去。”兩人說著,撥開人群,信步來到一家酒館,挑裡面一個僻靜的地方坐下。時間不長,酒菜齊備,兩杯下肚,晉暉很快忘卻了幾日來的不快。 正當兩個人喝得興頭上,忽聽得店外有人爭吵,又過了不多時,聞見聲勢大了。王建稀罕個明白,便將跑堂的小二叫過來打聽。小二將白布手巾往肩頭一搭,賠笑道:“幾個花子要點兒吃食,門口幾位爺不肯,便要爭吵。不想來了個練家的小子,竟幫著幾個花子說話。都是些沒趣的事兒,不知道也罷,省得攪了二位爺的興致。” 晉暉聽過沒有大的稀罕,便欲打發小二離去,不料王建雙眉一皺:“怎就是沒趣的事兒?花子都是窮苦的出身,眼下這裡戰亂,能接濟個把人也算是做了善事。”說罷起身,徑自往門口走去,晉暉臉上露出一分尷尬,只得起身隨行。 到了門口,王建一眼就望見了方才使槊的小子,一旁有幾個穿著破爛的孩子,看年紀都在十歲上下。兩邊已經止住了爭吵,那小子用身上的一捧銅錢找街邊的餅師換了兩袋子素餅,一面分食給幾個花子,一面朝店裡嚷道:“仗著有錢勢,也別太欺負窮人!”一句話,說得王建心中一亮,暗挑大指,心說:這小子不光身上有兩下子功夫,還有些行俠仗義呢。便向門外招手,示意讓那孩子過來。 那孩子將槊拖在一手,邁著大步進了店內,也不怯生地衝王建嚷了一聲:“你找我?” 王建點頭道:“找你喝兩盅酒,可敢么?” 小子一撇嘴:“又不是毒酒,有什麼不敢的?” 三人坐了下來。王建叫小二添酒,又添了兩個醬肘子。那小子也不客氣,拿起一個就送到嘴邊,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一旁的晉暉放下筷子,問小孩道:“你姓什麼?”小子撕了一大口肉,囫圇地從嘴裡擠出三個字:“不知道。” 晉暉驚道:“你連你爹姓什麼都不知道?” “俺沒爹……俺爹他早死了。” “那你叫什麼名字?” “俺娘叫我三兒,”說著放下了手中的肘子,抽搐兩下鼻子,“前年娘過世了。俺娘姓甘,隔壁鄰居也就叫我甘三兒。”說著將盤子裡的食物吃了個乾淨。 王建嘆道:“倒是個苦孩子……你的武功跟誰學的?” 甘三兒舔舔嘴邊的醬:“沒吃飽。” 王建一笑:“這有何難?”於是向堂前喚聲:“再切一斤醬牛肉!” 甘三兒糊滿了泥的臉蛋上浮出笑容:“你對俺還真不賴。俺這槊隨一個老花子學的,他說,學會這個,也不至於每頓討著吃了。可惜老花子半年前也死了。”說到這裡,桌上很是沉默了片刻。 過了一會兒,王建打破了沉默:“要不,乾脆你隨我們去打仗吧。你這兩下子在兩軍前面也還好使呢。” 甘三兒頓時來了精神:“要能參軍打仗當然好了!至少不愁沒有飯吃,也不用挨凍。就是幾次去投兵,人家都嫌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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