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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2.

天空晴朗晴朗 周嘉宁 4861 2018-03-13
2. 從那天起三三就成了阿童木的“女朋友”。當然這是留級生叫出來的。他不敢在阿童木在的時候叫,但是只要阿童木前腳走出教室,或者體育課的時候跑去體育室借球了,反正只要阿童木跑開一秒鐘,他就立刻翻著白眼怪聲怪氣地叫起來:“不要臉,許嘉靚愛男生,許嘉靚做阿童木的女朋友!”於是那幾個跟班的男生都會尖叫跺腳,用鐵皮鉛筆盒敲著桌子,興奮地吐著唾沫星子。女生們雖然都埋頭繼續做著作業或者聊天,但是三三分明看到吳曉芸與邢可可她們隔著幾排桌子交換著揶揄的眼神,然後又肆無忌憚地回過頭來看著三三的表情。她還能夠有什麼表情呢?她的臉漲得通紅,簡直想要藏到書包裡去。可是她從來不爭辯,因為她本來就害怕引人矚目。她害怕如果她站起來跟該死的留級生爭辯的話,那麼所有人的目光都會集中在她身上。吳曉芸會打量她參差不齊的劉海。邢可可會因為她那根皺得跟鹹菜一樣吃早飯時還浸到牛奶的紅領巾而捂著嘴偷偷笑。還有她的可笑的細骨伶仃的手臂,關節上髒髒的皺巴巴的皮膚,她又穿了一條已經短得露出腳踝的褲子。不斷地長高總是令她感到無可奈何,所以她只能像顆小釘子一樣被自己釘在座位上面,就好像躲避老師上課點名發言一樣把腦袋垂在一本小說書裡面。而高潮往往就是留級生突然跳起來大聲說:“昨天放學後他們倆在小花園後面親嘴呢!”頓時整個教室都會炸開鍋來,男生們用手拍打著嘴巴發出古怪的聲音,女生們笑得前仰後合彼此竊竊私語。直到上課鈴聲打響或者阿童木突然走進教室,留級生才重新像攤爛泥一樣癱回他那個垃圾桶一樣的課桌前面,橫斜在一把瘸腿椅子上,從鉛筆盒裡面拿起一根別針重新開始挑牙齒。三三恨他。她簡直希望他死掉。

“男生們都是因為喜歡你所以才會欺負你。”阿童木有一天這樣跟三三說。 當然三三不可能相信他的屁話。那時候每個暑假有線電視台都會每天連放兩集香港電視連續劇,爸爸也會在周末帶兩盤從單位裡租回來的錄像帶。男生們都崇拜穿黑色風衣很會玩牌的周潤發,而三三則喜歡那個力士香皂廣告裡面的張曼玉。那年萬航渡路的老房子裡掛的就是張曼玉的挂歷。她穿著黑色小禮服,嘴唇微張。能夠有她一根小指頭的美麗就好啦。三三知道自己不會成為張曼玉的。漂亮是一個跟她沒有關係的形容詞。但是她也不是那種唧唧歪歪的小妞,那些爛事她從來都沒有跟阿童木講過。留級生簡直就是一隻豬玀,當她跟阿童木走在一起的時候他根本就只敢靠牆走。有幾次在走廊裡面遇見,他都是遠遠地掉頭就跑,做了虧心事似的。她壓根看不起他,巴不得他有一天把別針吞進肚子裡死掉。

可是跟阿童木鬼混在一起卻成了一種巨大的不自覺。對於一個孩子來說,發過的誓算什麼呢?她喜歡在放學後跟他流連在萬航渡路上形形色色的地攤前。阿童木總是偷一些酸梅粉或者橡皮塞在她的口袋裡面。她曾經有過用之不竭的橡皮,草莓形狀水果味的,印著恐龍丹佛頭像的,更不用說巴掌大小的貼紙,美少女戰士和聖鬥士星矢的。又有多少個傍晚她是在嚴家宅那個潮濕的老虎窗裡面度過的。他們倆坐在阿童木和他爸爸合用的大床上,用一台小霸王學習機盯著十四英寸彩電的屏幕打遊戲。直到現在,三三還記得怎樣用上、下、左、右和A、B鍵作弊出“魂斗羅”的三十條命來。她總是操縱那個藍色小人,跟在阿童木的綠色小人後面多少顯得有點踉踉蹌蹌,就像只拖油瓶,隨時隨地跌倒,被打死,或者開槍的時候根本沒有方向。其實她更喜歡玩的是“超級瑪麗”和“冒險島”,但是阿童木只玩“魂斗羅”。到後來他就對三三不管不顧了,獨自操縱小人奮勇衝關,槍林彈雨裡面把所有的老傢伙都打爆。在嚴家宅廝混過去的傍晚總好像使時間失去了流線感似的。三三喜歡在那些狹窄的樓梯上爬上爬下。她清楚地記得通向老虎窗的樓梯先要走十五格,再走十格,最後再爬六格。那最後的六格必須完全踮起腳尖側過身子才能爬得上去,動不動還會擦一身的蜘蛛網。但是後來三三閉著眼睛都可以跟阿童木在這裡上竄下跳,就連隔壁的阿婆都知道她是“老虎窗裡小囡的女同學,放學後一直來白相”。只有在這裡,她暫時忘記了那些寫不完的作業,忘記了爸爸規定她寫的日記和那些毛筆字,忘記了第二天黑板上又有可能出現她的名字,原因是“不守紀律”。他們倆湊在電視機前面看《非凡的公主希瑞》。媽媽從來都不准三三湊得離電視機那麼近,也不准她躺在沙發上看書,吃飯的時候要用手捧著碗,不准發出聲音。可是在嚴家宅她就完全像是被放飛的鳥,沒有那麼多的規矩。她跟這裡的小孩渾然一體,像他們一樣在弄堂裡瘋跑,跟男孩子在工地上的泥沙堆裡面造房子挖隧道,往往想到要回家的時候天都已經快黑了。

那一定是三三最最令爸爸媽媽失望的一段日子。有一天媽媽洗沙發套子的時候從沙發墊子底下搜出一本後面全都是空白的家長聯繫手冊來,而前面僅有的寫過字的地方,除了班主任用紅筆寫的觸目驚心的“和差生聯繫密切,請家長配合管教”外,後面理應讓他們簽名的地方竟然全部是阿童木的爸爸幫忙籤的名。媽媽一把把正在寫作業的三三拉了起來,把大門打開。因為用力過猛,那個該死的生了鏽的插銷竟然怎麼也拔不下來,於是她把本子死命地往三三的臉上抽,一邊尖聲咒罵著:“你去做別人家的小孩啊!你去跟你那個嚴家宅的小赤佬一起住閣樓去。你去啊去啊!叫你鬼混,你今天就給我滾出去,滾到嚴家宅去,叫他爸爸養你去!”三三的手臂被媽媽拽得生疼,所以只能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她相信有一天媽媽真的會把她趕出門去,但是她很難告訴他們為什麼她要跟阿童木混在一起,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所以她只能任由媽媽把本子劈頭蓋臉地扔在她頭上,然後蹲在地上繼續哭,哭到手指全部都發麻,全身脫力脫水,鼻子和眼眶都麻木著彷彿失去了知覺。而蹲在地上太久了,在站起來的時候不禁眼冒金星,兩隻腳都麻了根本不能動彈。媽媽已經不在了。她在安靜到令人窒息的屋子裡面望著白紗窗,外面鬱鬱蔥蔥的梧桐樹葉,天井牆壁上爬著的爬山虎,一蓬蓬茂密的薔薇花藤和幾隻停在圍牆上面的麻雀,感到絕望極了。

她真的在慢慢變壞麼? 對,她已經是他的幫兇了。 現在她是阿童木的“女朋友”,班級裡唯一一個成天跟男生鬼混的女生。其實除了沙發墊子下藏了家長聯繫手冊,衣櫥舊書包的口袋裡面還藏了一本過期的成績單,更不用說那些沒有考到九十分的試卷。她把試卷折疊得整整齊齊,塞在學校花壇的花盆底下。那是一盆月季花,正開著碗口大的粉紅色花朵。她的書包裡面藏著阿童木偷來的簡直用不完的橡皮和活動鉛筆。為了掩蓋那些在嚴家宅度過的時光,她成天對著爸爸媽媽撒謊。可是這些謊未免也太拙劣。三三在萬航渡路的家就在學校隔壁,所以全校上下從廚房裡打飯的阿姨到校長都知道,哦,這就是那個住在隔壁的女生。同學們放學後都會指著她家那扇被梧桐樹遮蔽住一半的鐵門對他們的家長說:“我們有個女同學住在這裡。要是我們也住得那麼近就好了,早晨可以多睡半小時呢。”三三倒是想跟他們換,她厭煩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她住在哪裡。男生們用粉筆頭在她家鐵門上塗寫下流的話,她總是得慌裡慌張地趁爸爸媽媽下班前把它們全部抹掉。老師要家訪的話只要順路拐一拐就可以了。而阿童木甚至可以藉著那棵巨大到該死的梧桐樹隨隨便便就爬上她家的牆頭,再砰的一聲跳到天井裡。他連二樓的教室都敢往下跳,這點高度對他來說根本就不在話下。爸爸養在天井裡面的好幾盆花都被他弄爛過,三三不得不撒謊說是被風吹倒的。

“借我三塊錢好麼?”那天阿童木匆匆忙忙地敲她的玻璃窗。 “我沒有那麼多錢。”三三拔開插銷讓他進來,其實就算她不拔插銷他也有辦法進來。 “我偷了隔壁地攤上那個老太婆一把塑料手槍被她抓著了。她認定那一盒酸梅粉也是我偷的,其實我看到是留級生和五年級那幫混蛋拿的。她說不把錢賠給她她就去叫警察來抓我。這事要是被我爸知道我就死了。他昨天搓麻將才輸了錢。” “我就這點了。”三三從鉛筆盒裡摸出兩個五分和兩個兩分的硬幣遞給他。 “我死了。”阿童木苦惱地坐在地上用手指使勁抓著頭皮。 三三卻只是擔心著媽媽快下班回家了。如果被她看到阿童木竟然在家裡她一定又會發瘋的,她痛恨嚴家宅的野孩子,所以三三趕緊去天井裡面把那盆被阿童木碰歪了的文竹擺擺正,企圖消滅一切他曾經來過的痕跡。但是這時候她絕望地聽到公用廚房裡面傳來巨大的響聲。等到她衝出去看的時候,在那裡用水泥和碎大理石糊起來的地板上面,她的一隻最最寶貝的藍色瓷豬儲蓄罐已經被砸得粉粉碎,一大堆零碎的硬幣在西斜的太陽底下閃著耀眼的光芒。阿童木居然把她僅有的一隻瓷豬儲蓄罐摔得粉粉碎。三三覺得身體都軟了,都碎掉了。但是三三來不及生氣了,她呆呆地看著阿童木把地上的硬幣不斷裝進口袋裡面。那些硬幣真多啊,他的兩個口袋全部都鼓起來了,彎腰的時候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她也趴在地上跟他一起拾,把那些蹦跳著卡在縫隙裡面的硬幣全部都找出來,又拿了報紙把那些碎瓷片全部都包起來。她害怕媽媽就要回來了,她得把這個該死的殘局趕快收拾掉,所以根本就來不及心疼那隻藍色的抹著腮紅的小豬,就已經把碎片全部都扔進了垃圾桶裡面。她沒有哭,連委屈都來不及了。大理石的縫隙裡粘了好多碎瓷灰,她拿著小畚箕,後來乾脆蹲在地上用手指把那些白色的瓷灰都聚攏起來。而阿童木也不幫忙,他蹲在另外一個角落裡面數著口袋裡面的硬幣。那些硬幣都是一分錢兩分錢的,最大的面值也不過是五分的,都是爸爸平時口袋裡面漏出來的,就扔進三三的小豬裡面。她這輩子都沒有想過要把這隻小豬給敲碎。

“超過三塊了!”阿童木突然興高采烈地說,“剩下的你拿去吧,我夠賠人家錢了。” “我不要了。”三三繼續趴在地上攏那些總也攏不干淨的灰。 “你拿去吧,我沒有用。”阿童木把那些剩下的硬幣往三三手上塞。 “跟你說了我不要了!”三三突然大聲叫著用力一推搡,那小堆的硬幣就全部都撒在了地上,再次滾得到處都是。 他們倆都呆住了,然後三三極小聲極小聲地哭了起來,狠狠地憋著腮幫子,鼻子使勁發紅。 “不用擔心,有我呢,我會還給你的。等我有錢了我會給你買個新的儲蓄罐。”阿童木拍拍她的頭。 那時候她已經長得比他高半個頭了,但是他像個大人那樣伸手揉揉她的頭髮。她本能地往後躲,內心裡充滿了厭惡和委屈。她從此以後就是一個沒有儲蓄罐的女孩了。等阿童木揣著滿兜兜的硬幣奔出去以後,她趴到碗櫃的底下去撈那些撒出來的硬幣。她把硬幣都圍攏在裙子裡面。外面的太陽真好。對過陽台上面隔壁班級的小姑娘正在朗朗地念著英文課文。她膝蓋和衣服上都粘了灰,有一兩隻小蟑螂匆促地從她鼻子底下爬過去了。三三絕望地想,他們是一伙的,他們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蚱蜢,她知道她根本就是跑不掉的。大人們不會聽她解釋,他們從來都沒有這樣的耐心,他們根本不知道那些強加於她頭上的希望和失望只會把她越推越遠。

從此以後她就真的是阿童木的幫兇了。她的心就好像儲蓄罐一樣碎掉了。 “我們是朋友嗎?”阿童木問她。 “不知道。”她只會咽一口唾沫,卻根本不知道怎麼回答。 “那麼你會背叛我麼?” 三三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她知道他所做過的所有爛事。她知道吳曉芸課桌裡面的那泡尿就是他撒的,因為有一次她告發了阿童木測驗作弊害他被爸爸用沾了水的皮帶抽了一頓,整整一天屁股都不能沾凳子。那次阿童木憋了一上午的尿,結果吳曉芸課桌裡面幾乎所有的書和試卷都被浸泡在他臭烘烘的尿裡。她為此哭了整個下午。當然還遠遠不止這些。 “你會去告訴老師麼?”阿童木總是突然很凶狠地問。 她想如果她稍微有些猶豫的話他的拳頭甚至都會揮到她的鼻子上來,但是她當然沒有猶豫,她心裡還有些隱約的驕傲。這種驕傲和害怕以及那種隱秘的快樂感混合在一起,常常叫她辨不清楚方向。雖然害怕和委屈,但是她也沉迷於那些在嚴家宅里度過的傍晚不是麼?她喜歡飛奔著彎腰穿過那些花壇裡面的薔薇和芭蕉,跟阿童木一起趴在泥沙堆裡等待傍晚到來,在路燈亮起來的時候聽那些棚戶房子里傳出來的評彈曲調。她害怕別人的矚目,但是跟阿童木走在一起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會朝她多看幾眼。她在廁所裡聽到低年級的女生小聲議論她,她的名字總是跟阿童木綁在一起。她內心充滿了迷惘,永遠感到空落落的。心好像盛不滿東西,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不知道自己要長成什麼樣,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永遠令大人們感到那麼那麼地失望。

“不會,不會背叛你。”三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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