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雙親在他國小畢業典禮那天,不幸出車禍過世了。
當大家都在為分離培養情緒假哭時,我看著導師走到他身邊說了幾句話,他一聽,倉皇不知所措地從會場跑去醫院,我不懂,於是嚮導師問明了原因。
知道後,我開始無法克制地大哭。
一連哭了好幾天,每晚睡覺闔上眼睛時,彷彿都會看見他穿著麻衣、無助地跪在喪禮告別式的角落。我難過得無法入夢。
於是,我鼓起勇氣告訴我爸爸,我不想念私立中學的初中部,想到他讀的、位於八卦山山上的彰化國中,繼續當他的好朋友、照顧他的情緒,以免他變成自閉兒或是學生流氓。
幸運的,我爸爸很高興我珍惜這份友情,於是答應了。
上了國中,依親的他沒有錢吃營養午餐,於是我每天從家裡帶兩份便當給他吃。
他成績不好又貪玩,我便晚上押著他到我家、當他的小家教,教他到不想會也得會為止。
而他就是在這個時候看見我家裡擺放的種種煮製咖啡的器具,那些都是我喜愛喝咖啡的老爸珍藏的寶貝,而他老是好奇地東摸摸西摸摸,我爸也就熱心地傾囊相授,教導他各種咖啡的知識、如何辨別咖啡豆好壞、甚至還跟他一起蹲在院子裡用奶粉罐DIY烘焙生咖啡豆,兩個人像是忘年之交。
到了高中聯考,真是我的一場噩夢。
不曉得是因為太過緊張或是吃壞了肚子,我考到第二天就得了急性腸胃炎,在考場裡幾乎熬不下去,成績當然不好,只得在選填志願時將私立中學當作唯一的選擇。而他,他真的很聰明,他的聯考分數遠遠超過第一志願彰化高中五十分。
我想,應該是說再見的時候。
坦白說,我挺難過的,當時我真希望我爸還有沒教完的咖啡課程,如此我才能在偶而的下課晚上瞧見他的身影。
但到了私立高中報到、新生訓練的第一天,我嚇呆了。
“好久不見,以後請全校第一美女多多指教。”
他穿著白色襯衫、咖啡色長褲,笑嘻嘻地背著藍色布書包,站在校門口等我。
然後深深一鞠躬。
我根本沒辦法反應,只好訕訕地向他揮揮手打招呼就走進教室。
回想起來,我當時根本不明白自己心中的情緒,是一種叫做“喜歡”的東西。
我還單純地以為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
後來我看見他每天放學後都匆匆忙忙騎腳踏車離去,我才知道,原來他為了支付私立學校高昂的學費還就學貸款,每天晚上都到咖啡店打工。
呵,也算是學以致用吧,我爸知道了還很得意他的徒弟終於青出於藍。
我偶而會到那間咖啡店寫作業,老闆跟其它的工讀生都向我誇讚他的手藝是全店第一,客人都很滿意。
“全校第一美女,請問今天想喝點什麼?本店請客。”
他總是笑嘻嘻地穿著白色圍裙,彎腰問我,故意裝紳士。
“隨便。”我想說既然他請客,那就隨便吧。
他每次都端上風味不一樣的咖啡,拿鐵、摩卡、濃縮、哥倫比亞、美景三河、佛羅娜、蘇拉維西,還會貼心地附上一片小蛋糕,單就技術上絕不比阿不思遜色。
雖然我的舌尖沒有特別敏銳,但我總是可以感覺到在每一次不同的口味後、藏在他手藝裡的,那一點點特別的東西。
但我還不知道,那一點點特別的東西,是多麼珍貴。
所以我在高二時交了一個男朋友,高三的學長,高高帥帥,騎紅色FZR打檔車、穿刻意定做的打折褲上學,是所有少女心中的夢想。
“對不起。”我。
“不用對不起,你從未應允過我什麼。”他。
“對不起。”我哭了。
“不用對不起,有些事,一開始就已經決定好了,努力是沒有用的。”
他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
“對不起。”女孩子將臉埋在雙掌裡。
“不用對不起,不過你要明白,有些事,是一萬年也不會改變的。”
他堅定地說:“我永遠都在等你當我的新娘子。”
我想我傷透了他的心。
雖然我還是可以見到他勉強擠出笑容,彎著腰、伸出手,紳士般問我:
“全校第一美女,請問今天想喝點什麼?本店請客。”
然後加上一句:
“請問我還沒有沒機會,如果有,別忘了輕輕敲桌子鼓勵一下我喔。”
然而,我的手從來都吝惜傳達我的情感。
他卻從來不吝惜他的笑容,還有美味的咖啡。
所以老天爺給了他一個機會,也給了我一個啟示。
大學聯考前一個月,他陪著我到郵局劃撥一套音樂CD,當時在中午,來郵局辦事的人很多,他趴在我身邊看著我填寫劃撥單,不知在傻笑個什麼。
突然,有兩個搶匪衝進郵局大叫搶劫不要動,我嚇呆了,他立刻緊緊從背後抱著我。半分鐘過後,我聽見一聲爆竹巨響。還有玻璃碎裂的聲音、人群的尖叫。
“你有沒有怎樣!你有沒有怎樣!有沒有哪裡很痛?”
他驚慌地抓著我的肩膀,將我繞了一圈察看,我趕緊搖搖頭表示我很好。
“嚇死我了。”他鬆了一口氣,我卻看見他的右手袖子上,都是血。
我在醫院急診室外,不斷祈求上天別讓他離開我。
只要他還能對我綻放笑容、為我端上一杯溫暖的咖啡,我願意給我們倆一次機會。
兩個小時過後,掛在急診室門上的紅燈熄了。
我又哭又笑,站在走廊上將滿臉的眼淚揩乾,將電話卡插進話機裡,告訴那個學長我想,分手。
大學聯考後,他因為右手還沒復原、計算答案時慢了半拍,所以沒考上國立的大學,填了台中的東海。
我幫他拿志願卡去登記時,瞞著爸爸,將我的志願卡上第一順位“台大心理”用橡皮擦偷偷擦掉,填上一個像徵機會的數字。
然後,開始了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涯。
但我還是很笨,即使我越來越喜歡他。
四年中,我深深害怕我一旦被他追到了,他就會像其它現實生活裡的許多男生一樣,失去戀愛的熱情,失去當初追求時的活力,忘記在咖啡裡添加那一點點,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
所以我一直沒答應他的追求,眼睜睜看著他跟學妹手牽著手,走在美麗的文理大道上。
我哭了,躲在浴室裡偷偷地哭了好幾天。
我親手揮別珍貴的幸福,絲毫沒想過一次次拒絕他之後,他所嚐到酸苦滋味。
只顧著保存他追求我的快樂時光,卻不敢攜手挑戰不可知的未來。
心如刀割,我才明白我自以為付出甚多,其實我多麼自私。
畢業典禮,他穿著黑色的禮服,神色有些落寞地站在路思義教堂前的寬闊草坪上與同學、學妹合照,我終於鼓起勇氣,哭著向他大聲告白。
東海大學畢業典禮,大草皮。
數百個人圍觀一場鬧劇。
他走了過來,說要跟我合照。
“你去死去死啦!我以後都不要見到你!”我大哭,推開他的照相機。
“應該說這句話的人是我吧!”他突然情緒爆發。
“你怎麼可以丟下我一個人......煮咖啡給我、為我念精誠、陪我唸書、拉著我逃課看電影、為我......為我擋子彈......嗚...都是騙人的!”我把鮮花摔在地上,號啕大哭。
“我的努力一直都沒用!都沒用!我追你那麼久你都不肯跟我在一起,別人一牽你,你就跟人家跑了!我算什麼!上個月你網友說要追你,你竟然說要好好考慮一下?!幹!我比不上一個你從未看過的男人嗎?”他把相機丟在地上憤怒咆哮。
“嗚~~~~”我蹲在地上,氣得大哭大鬧。
他從未見過我這麼胡鬧,氣竟消了一半。
“對不起。”他嘆口氣說。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我咬著嘴唇,看著草地上的小野菊。
“對不起,我真的追不到你。”他轉身,就要走。
就要走。就要走出我的生命。
“不要走!”我大叫。終於下定決心。
他不明白,但停了下來。
“我......我不是不當你的女朋友......我只是要你一直追我!”我紅著眼,大聲說:“我只是很喜歡很喜歡你追我的感覺,我好怕,好怕你跟我在一起以後,就突然不要我了嘛,嗚......”我一直哭,他也一直哭。
圍觀的數百人,也一起哭。
“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你知不知道這年頭,要找到一個真正願意幫我擋子彈的人,有多...有多困難......”我的鼻涕跟眼淚攪和在一起。
“你們才是最登對的,再不走,我要被大家用石頭砸扁了。” 他身旁的小學妹淡淡一笑。
“sorry......”他歉然說,看著小學妹捂著臉跑出人群。
“看這裡。”他看著我哭花的小臉,撿起草地上的照相機對准我。
“走開啦!”我摀著臉,不讓他拍照。
“我搞不懂,一下要我滾,一下子說我走了你會死掉,一下子又叫我走開。”
他笑著,把臉上的眼淚都笑落了。
“我哪有說我會死掉!”我抽抽噎噎地笑了。
“嫁給我!”他大叫。
“不要!”我也大叫。
“至少當我的女朋友吧!我連你的手都沒牽過!”他開心地嘶吼著。
我別過臉,但隱藏不住幸福的笑意。
“答應他吧!”一個穿著畢業服的長發女孩擦著眼淚道。
“答應他吧,讓我在畢業前留下一個難忘的美好回憶吧!”
一個拿著籃球,畢業服亂穿的男生大叫。
“答應他吧!” “答應他吧!”
“答應他吧!” “答應他吧!”
他拿著相機,賊兮兮地等待他盼望已久的瞬間。
我擦掉眼淚,說出他期待十四年的咒語。
“女朋友就女朋友。”
“喀擦!”
往後的四年間,他當完兵、在新竹找到一份工作,我則在一間出版社上班,擔任小小的美術編輯。我們之間,也再度經歷了上千杯的咖啡。
一個週末,他開著剛剛分期付款買下的新車,興高采烈載我到竹東的關霧渡假,還讓根本沒有駕照的我偷偷開了一小段路,想想真是驚險。
“小咪,你喜歡喝我煮的咖啡嗎?”在民宿吃晚飯時,他突然很認真地問我。
“當然喜歡啊,雖然我每次都說隨便,但只有是你為我煮的我才會這麼回答,嘻,其實我寧願喝白開水也不願嘗別人煮的咖啡一口,我爸爸還會因為你吃醋呢。”我點點頭回答。
他笑了,笑的很開心。
自從大學畢業典禮那天以後,就屬那個時刻的笑容最燦爛了。
“你煮的咖啡太好喝啦,萬一我以後喝不到這麼好喝的咖啡該怎麼辦?”
我學著周星馳電影“食神”裡的經典對白。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教你一個辦法。”他正經八百地卻又說著搞笑的內容:“你就開一間咖啡店,整天瞎煮一堆亂七八糟的咖啡,取名叫老闆娘特調,然後每次煮的內容都不一樣,唯一相同的地方,大概就是難喝的要死吧?接著規定這種爛咖啡每日只供應兩杯,一杯給自己、一杯得請老闆娘,如果點了老闆娘特調的話,就可以跟世界第一美女聊聊、聊一杯咖啡的時間。”
“好無聊喔,這樣有誰會點這種咖啡?豈不是砸了自己的店招牌!”我大笑。
“一點都不無聊。如果有一個人,每天風雨無阻,就算走路碰上下雪、就算開車遇到龍捲風、就算大地震將他前面的路裂成好幾條縫,他都會克服萬難,敲敲你的門,一臉靦腆地向你說:老闆娘特調,兩份。”
他越說越認真,認真到,我的鼻子都酸了起來。
“那麼,他就是你的下一任真命天子,當你遇見這樣的一個人,你千萬要珍惜他、別讓他輕易溜走,因為這樣的人,是帶著我託付的使命,帶著我的眷戀。”
他笑了。
我卻哭了。然後一直用力捶他罵他,叫他不要亂說話,害得我好好的假期卻無端哭累了眼睛。
那天晚上,山上飄著細細小雨,他站在門口邀我夜遊。
出門前,我看了看日曆,四月一號。
“我警告你,在愚人節求婚的話我會很生氣。”
我用力敲了他的頭。即使我已經拒絕了他一百次的求婚。
他神秘地笑著,撐開雨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