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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雨衣 蔡智恒 5924 2018-03-13
平成7年的3月9日,星期四。天氣開始回暖。 這是AmeKo在台灣的最後一天。 台南並沒有下雨。 即使是多雨的桃園,也依然是晴朗的好天氣。 在好來塢KTV的原班人馬,再度聚集在中正機場的大廳中。 我和信傑幫AmeKo托運行李,而AmeKo則和其他三位女孩子輕鬆地談笑著。 氣氛並沒有想像中的依依不捨。 托運完AmeKo的行李後,信傑以手勢提醒她該準備登機了。 AmeKo輕輕地點點頭,背起她的紅色背包。 四個女孩子的笑聲直到此時才算停止。 在好來塢KTV 差點要撞牆的虞姬,也同時流下了眼淚。 AmeKo倒是沒哭,她安慰似地拍拍虞姬的肩膀,然後朝我和信傑的方向走來。 「AmeKo,祝你一路順風。回日本後記得常跟我聯絡!」

信傑握著AmeKo的手,跟她告別。 AmeKo則仍然微笑地點頭。 輪到我了,我該說什麼呢? 手心已開始冒汗,怎好意思跟她握手? 而我的喉間突然有股苦澀的味道,一句話也擠不出來。 「蔡桑,多謝你專程來送我。A-Ri-Ga-Do。」 AmeKo突然變得拘謹,而且那個許久未見的90度鞠躬禮又出現了。 『哪哪,這是應該的。 』 AmeKo對其他送行的人總是微笑著,為什麼面對我時卻這麼嚴肅? 「蔡桑,這半年以來,承蒙你多多照顧。A-Ri-Ga-Do。」 『彼此彼此,你也照顧我很多。 』 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我同樣都因為受到她的影響,而客氣了起來。 「蔡桑,以後請多多加油,早點畢業哦!」

AmeKo看到我局促不安的模樣,忍不住便笑了出來,並再度露出那兩顆可愛的虎牙。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想這將會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的虎牙。 但我也發覺到,今天AmeKo對別人的微笑,一直沒露出虎牙。 而她的笑容,彷彿有浮力的作用,讓我緊張沉重的心情,頓時輕鬆不少。 『AmeKo,我堅持我的朋友應該叫我智弘。而親密的朋友更應該叫我阿智。 』 這半年多來,她一直叫我“蔡桑”,就像我始終叫她“AmeKo”一樣。 我希望在她臨走前,能聽到她叫我一聲“阿智”。 即使只是“智弘”也行。 「我也堅持我的朋友應該叫我雨子。而親密的朋友更應該叫我小雨。」 我想,AmeKo終於了解“堅持”的意義了。

『小雨——一路順風,take care。 』 「阿——阿——阿智。」AmeKo紅著臉,輕聲地叫著。 這讓我聯想到第一次叫“AmeKo”時,也是阿了半天。 『“阿”是語首助詞,無意義。一般台灣人喜歡用阿什麼的來稱呼人,跟古代日本人有異曲同工之妙。但你最好別叫信傑為阿信,這樣會跟田中裕子主演的【阿信】搞混。 』 我真是有病,都什麼時候了,還跟AmeKo上起課來。 「呵呵——謝謝老師的教導。」 『小雨,今天是星期四,算是最後一堂課,來個期末考試吧! 』 「Hai!沒問題。但我也要考你。」 『“青山不改”的下一句是什麼? 』 「“綠水長流”,對嗎?蔡老師。」 『很好。小雨,你的中文學分已經正式拿到,恭喜你了。 』

「阿智,既然你說恭喜,那我問你“恭喜”的日文怎麼說?」 『O-Me-De-Do-Go-Zai-Mas,對嗎? ITAKURA老師。 』 「I-Des-Yo!阿智,你的日文學分也已經Pa-Su了。」 這不應該是送別的氣氛。 我突然憶起李白的那首五律:“送友人”。 其中有兩句:“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沒想到1200多年前李白寫的關於送別氣氛的詩,如今讀來卻依然令人動容。 不過“落日”兩字,倒是對小雨的祖國有著小小的不敬。 「那麼——阿智,我走了。請多多保重,Sa-Yo-Na-Ra。」 “浮雲”畢竟得四處飄零,而“落日”再怎麼不捨,也終究有西沉的時候。 『小雨,你也多保重。 Sa-Yo-Na-Ra。 』

小雨輕輕嗯了一聲,轉身走向登機門。 她轉身的那一瞬間,就像有一道雷電,直接擊中我心窩。 雷電不是應該在下雨前出現?為何在小雨即將要離開時,我才感受到呢? 我不想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登機門,所以我也很快地轉過身去。 「阿智!——阿智!——Ma-De-Ku-Da-Sai(請等一等)!」 身後突然傳來小雨急促的叫喚聲,她並朝著我跑來。 『小雨,怎麼了?忘記帶什麼東西嗎? 』 我不解地望著她,並希望她真的忘了帶某樣東西。 我甚至希望她忘了帶的東西,足以讓她搭不上這班飛機。 小雨搖搖頭,當她接觸到我的目光時,卻把頭低了下去。 然後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起勇氣般地說出:「阿智,我送你一樣東西。」

小雨很快地從她的紅色背包,拿出一件包裝好的禮物。 「阿智,請笑納,Do-Zo。」 我接過了這件禮物,掂了掂重量,大概是衣服之類的東西吧! 『小雨,現在送“束脩”不會太晚嗎? 』 我故作輕鬆地開個玩笑,但小雨並沒有回答我。 我發覺她眼角有著若隱若現的淚滴。 在淚滴還來不及滑落至臉頰前,小雨轉身迅速地跑進了登機門,然後又回頭跟我揮手道別。 「阿智!——Sa-Yo-Na-Ra!——Sa-Yo-Na-Ra!——」 『Sa——』Sa一出口,我發覺我根本無法說出Yo-Na-Ra。 小雨的“Sa-Yo-Na-Ra!”聲音,在空蕩蕩的中正機場大廳中迴響著—— 我回到家,打開這件禮物一看,才知道是陪伴著小雨成長多年的那件紫紅色雨衣。

雨衣的釦子上,別了那個明治神宮的平安符。 平成7年的5月13日,母親節的前一天。 灰暗已久的台南天空,終於下起了雨。 這是AmeKo離開台灣後的第一場雨。 大坂現在也在下雨嗎?我很想知道。 更想知道她過得好嗎? 是否也同樣會想起遠在台南的我呢? 打起雨傘,走到東寧路的那家丹比餅店。 雨下得真大,即使打了傘,左肩仍然被雨濕透。 媽媽喜歡吃芋頭,所以我挑個芋頭口味的蛋糕。 好久沒回家了,正好趁此機會跟家人團聚一下。 提著蛋糕,踩著滿地積水,慢慢走回去。 咦?信箱竟然多出一封被雨水濺濕的信。 我太粗心了,剛剛出門時,怎麼沒注意到呢? 我從積了一些雨水的信箱,拿出這封來自大坂的信。

歪歪斜斜的字跡,一看就知道是AmeKo寄來的。 雨子寫的信,看來一定得淋些雨才會名符其實。 收起了傘,握著AmeKo寄來的信,直奔上樓。 卻把芋頭蛋糕遺忘在樓下。 在震天價響的雨聲中,我小心翼翼地拆開了這封信—— 蔡桑敬啟 今晚大坂下起了雨,下得好像是我們在台南共穿雨衣的那場雨。 是你堅持的那一次。 我不禁又想到了你,O-Gan-Ki-De-Su-Ka?你好嗎? 回到日本,已經快兩個月了。 其實早就想寫封信給你,尤其是四月初,那時大坂的櫻花正落落大方地綻放。 但我總是提不起筆,常常寫到一半就無法繼續。 大概是少了點氣氛吧! 或者應該說是少了點勇氣。 直到今晚,大坂的夜空下起了這場我回到日本後的第一場雨。

我突然想到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那時你手忙腳亂的樣子,我現在仍然覺得很好笑。 蔡桑,行鞠躬禮時,膝蓋是不能彎的。懂嗎?我可愛的乖學生。 如果膝蓋彎曲,就會像你教我的那句中文成語:“卑躬屈膝”。 這句成語用得對嗎?我親愛的好老師。 原來只要是雨,在日本或是在台灣,都會讓人的思念更加清晰。 你收到信時,台南的天空會不會也下起雨? 而你,會不會也同樣想念起我這個笨日本女孩呢? 如果台南也下雨,那麼我送給你的雨衣,你穿上了嗎? 還有,你一定要記得把明治神宮的平安符綁在書包上哦! 我好懷念那段在你書桌旁的日子。 那時我既是你的老師,又是你的學生,在角色轉換間,想必鬧了不少笑話吧!

蔡桑,我們一起上課的那個書桌,現在你做何用途呢? 聽謝桑說,你們最近都用它來打麻將,我想說的是:你有蠃錢嗎? 我也忘不了在機場分別時的“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當然更忘不了元宵節那天,你教我的那首詞:「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蔡桑,明年元宵節時,我們還能一起去看滿天的煙火雨嗎? 你能不能幫我再次去求媽祖娘娘呢? 現在已是春末夏初的五月,櫻花也已落盡。 六月底我即將成為東京石原桑的新娘。 我們日本女孩子相信六月新娘是最幸福的,我也不例外。 所以過了六月,我就改名叫石原雨子,而不再是板倉雨子。 但我堅持,你仍然應該叫我小雨。 當然,你也可以叫我雨姬,只要你仍是加藤智的話。 你會來日本為我祝福嗎?雖然我很希望你來,但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你說是嗎? 我很想帶你去看看我的家鄉,順便去加藤和雨姬殉情的懸崖。 但我們畢竟只是師生關係,所以即使我們真的到了那個懸崖,我們也沒有理由一起跳下去。對嗎? 所以你不來也好。 連綿細雨有終時。細雨再怎麼連綿,也還是會有雨停的時候。不是嗎? 我好像又回到在陽台上聽雨聲的那個夜晚。 你聽到雨聲了嗎? 蔡桑,你一定很好奇為什麼我會送你那件雨衣,是吧? 其實在2月27那天,好來塢KTV外的雨勢滂沱,那時我就想送你了。 可是還是讓你冒著大雨跑回家。 你走後,我一個人不禁重複吟唱著“大坂季雨”的最後幾句:「讓他在雨中歸去,是我的錯。雨啊!請把那個人送還給我吧。啊!大坂季雨——」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在我家鄉的浪漫傳說嗎? 我那時只告訴你,男孩若要向女孩表達愛意時,可以在下雨天裡,邀女孩共穿一件雨衣。 但我卻一直沒有告訴你,當她接受他的愛意或要向他表達愛意時,則會送他一件她穿過的雨衣。 所以,請你務必好好保存這件雨衣。 A-Ri-Ga-Do-Go-Zai-Ma-Su。 那麼,加藤智,阿智A-Na-Da,Sa-Yo-Na-Ra了! 板倉雨子 平成7年5月6日 信紙已被濕透,是大坂的雨造成的?還是台南的雨? 或是AmeKo的淚水呢? 窗外的雨已經轉小,打開窗戶,雨滴輕觸樹葉,彷彿為剛剛粗暴的行為道歉。 而模糊在書桌上的那一灘水,不知何時,竟已模糊在我的眼睛。 為了讓願望實現,我始終沒有告訴AmeKo,平成7年的元宵夜我在土城聖母廟許的願望。其實我跟她一樣,對於許願的技巧,都很笨拙。 我也是祈求媽祖保佑,希望明年元宵節,還能讓我和AmeKo一起來看煙火雨。不過我比較貪心,連後年的元宵節,也先預了約。只可惜平成8年的元宵夜,我變成獨自逛花市的歐陽修。後來每年的元宵節,我都會躲在家裡看電視猜燈謎。 屈指一算,今年已經是平成11年了。 這幾年的改變是很大的,信傑畢業後繼續念博士班,仍然單身。 陳盈彰當兵時結了婚,新娘是他的台南女友,結婚6個月後孩子就出生了。 虞姬的婚期在今年7月,如果6月的新娘最幸福,那7月呢? 虞姬的男友偷偷告訴我,7月的新郎可能最可憐。 我想也是。 井上在前年回去日本,而和田跟她的香港男友則仍然耗著。 因為她男友的母親堅決反對兒子跟日本人在一起。 至於我,則開始喜歡雨天。 尤其是那種連綿一兩星期的梅雨季節。 我總會將雨聲聯想到AmeKo的歌聲。 我特地買了張美空雲雀的精選CD,只為了聽“大坂季雨”。 每次聽到“大坂季雨”,就會回憶起和AmeKo在陽台聽雨時的溫馨。 偶爾我也會跟著哼:「Yu-Me-Mo-Nu-Re-Ma-Su,A——Osaka Si-Gu-Re——」 (夢也會淋濕的。啊!大坂季雨) 收到AmeKo那封信後的三個月,也是一個像今天這般雷陣雨的夏日午後,我曾拿出這件紫紅色的雨衣準備穿上。 卻不小心抖落了一封尚未寄出的信。 信在空中輕輕飛舞著,像被雨打落的櫻花瓣。 信尾的日期是平成7年6月23日,那是AmeKo結婚的日子。 信的內容我不太記得了,我甚至忘了我有沒有寫出“祝你幸福”這類言不由衷卻大方得體的話。 我只記得我署名:加藤智。 信寫完後,雨也停了。 於是我便沒有寄信的理由,或者像AmeKo所說的寄信的勇氣。 就把信放入雨衣的口袋裡。 平成8年的4月底,信傑要到京都大學叁加一個學術研討會,他說他會順便去大坂找AmeKo。 我把那封未寄出的信封緘,收信人寫上:雨姬。 然後拜託他把這封信,帶到加藤和雨姬殉情的那個懸崖,拋到懸崖下。 信傑說那時剛好是落櫻時節,信件伴隨著櫻花瓣,無聲地飄到懸崖底。 就像他身旁AmeKo的沉默一樣。 只不過AmeKo在信拋出後,便轉過頭去。 信傑並不知道加藤和雨姬的故事,當然更不知道AmeKo家鄉的傳統。 因為AmeKo只告訴他懸崖下有一對殉情男女的墳墓,還有一間小神社。 不過她並沒有帶信傑到懸崖下面。 聽他說她那時堅持要單獨到懸崖下面,過了很久,才又回到懸崖上。 我一直希望這封信能飄落到加藤和雨姬的墳墓前,雖然這機會微乎其微。 不知道為什麼,我始終堅持不穿雨衣。 因為我總覺得雨衣一定要跟AmeKo一起穿。 為了這種堅持,我常常是“每當下雨日,便是感冒時”。 既然不穿這件紫紅色雨衣,我乾脆就把它鎖在檔案櫃。 按下收音機的PLAY鍵,又響起五輪真弓“戀人Yo”的旋律—— 戀人啊再見了 雖然四季轉移 那一日的兩人今宵的流星 全都發光消失了像無情的夢 彷彿被歌聲催眠般,我掏出鑰匙,打開檔案櫃,又看到了這件紫紅色的雨衣。 我輕輕地撫摸著,依稀看到了AmeKo微笑時露出的虎牙。 還有她臉上的雨。 也聽到了土城聖母廟震耳欲聾的煙火爆裂聲。 於是AmeKo清亮細嫩的話語,又不斷重複地在我耳邊響起—— 「Hai!Wa-Da-Si-Wa ITAKURA AmeKo Des,Ha-Zi-Me-Ma-Si-Te,Do-Zo,Yo-Ro-Si-Ku。」 「對不起,我是板倉雨子。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蔡桑,大丈夫比的是志氣和心胸,與身高無關哦!像豐臣秀吉就很矮。」 「Hai!Wa-Da-Si-Wa 小雨Des,Ha-Zi-Me-Ma-Si-Te,Do-Zo,Yo-Ro-Si-Ku。」 「Mo-Mo-Ta-Ro 桑,Mo-Mo-Ta-Ro 桑——」 「很有效哦!等我回國時,我送給你。它一定能保佑你早日順利畢業。」 「而且我叫雨子呀!不喜歡雨天的話,豈不有損威名?」 「雨是沒有國界的,大坂的雨跟台南的雨同樣都令人神清氣爽。你覺得呢?」 「Dai-Te-Ku-Da-Sai,A——Osaka Si-Gu-Re(請擁抱我吧。啊!大坂季雨)」 「大坂很好玩哦!下次我帶你叁觀豐臣秀吉建的大坂城,再到四天王寺去逛,那是日本最古老的官寺。然後我們還可以去吃全日本最大的章魚丸子——」 「大坂歸期未可知,連綿細雨有終時。何年同此纏綿夜,共話陽台舉步遲。」 「我們家鄉的男孩子若要向女孩子表達愛意,又不太敢直接表達時,可以選擇在一個下雨天,邀女孩共穿一件雨衣。」 「煙火在天空散開後,好像是在下雨哦!」 「我希望明年的元宵節,我還能來這看煙火雨。」 「這沒什麼。在日本,女孩子今天做巧克力是很平常的事。」 「Ko-I-Bi-Do-Yo——Sa-Yo-Na-Ra——」 「阿智!——阿智!——Ma-De-Ku-Da-Sai(請等一等)!」 「阿智!——Sa-Yo-Na-Ra!——Sa-Yo-Na-Ra!——」 雨,總是會停的。 推開系館後門,天色早已暗了。 遍地都是殘綠碎紅,見證了剛才那一陣驟雨的猛烈。 而雨後的空氣總是讓人感覺格外清新,就像AmeKo給我的感覺一樣。 伸出手掌,試著感受雨滴輕觸的溫柔。 良久良久,手掌依然乾燥。 雨,終於還是停了。 但我心的雨,卻始終不曾停歇。 『AmeKo——不——小雨,我們去雨中散步吧! 』 我在心自言自語著,終於穿上了這件雨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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