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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雨衣 蔡智恒 8135 2018-03-13
放完了年假,學校也開始上課,我跟AmeKo豬年的第一堂課,也該開始。 很巧的是,這天剛好是元宵節。 一改連續好幾天的晴朗氣候,這天清晨的氣溫驟降了六、七度。 下午並有間歇性的雨。 我跟AmeKo開玩笑說,選擇今天開課算是天意。 『AmeKo,今天是元宵節,待會下課後帶你去看煙火? 』 「Man-Zai!蔡桑,A-Ri-Ga-Do。」 『現在是中文時間,不可以講日文。 』 「對不起。因為我太高興了。」AmeKo吐了吐舌頭。 『既然今天是元宵節,我教你一首有關於元宵節的詞,好嗎? 』 「好呀!謝謝。不過別太難哦!我很笨的,呵呵。」 『別學我謙虛。你如果叫笨的話,那我就是低能兒了。 』

「嗯。」AmeKo紅了臉,然後低下了頭。 我當然不會挑太難的詩詞,因為太難的我也不懂。 我猜想當初信傑堅持要我當AmeKo中文老師的最大原因就在此。 因為只要我能欣賞的詩詞,一定不太難懂。 以元宵節而言,我只知道歐陽修的《生查子》。 所以我得教慢一點,不然如果AmeKo學上癮,而喊“encore”,那我就開天窗了。 『《生查子》的發音,念起來很像台語的“生女孩子”。但生查子是詞牌名,與歐陽修生男或生女無關,而歐陽修也不是為了想生女孩才寫這首詞,這樣懂了嗎? 』 「嗯,我懂了。」 『還有,因為“查”念ㄓㄚ,不念ㄔㄚ,與人渣的“渣”同音。因此生查子的意思也不是說“生個像人渣的孩子”。懂嗎? 』

「呵呵——你好像在說廢話哦!」 『咳咳——是嗎?你也看出來了? 』我不好意思地干咳了幾聲。 『所以我說AmeKo真是冰雪聰明。 』 「為什麼“聰明”的前面,要加上“冰雪”呢?聰明跟冰雪有關嗎?」 『你考倒我了。我只知道冰雪聰明是出自杜甫的詩句,大概杜甫覺得跟“水”有關的東西,都會特別聰明吧!因為你的名字叫“雨”,所以一定很聰明。而且也許雨還比冰雪聰明喔! 』 「呵呵——蔡桑是念水利的,也是與水有關,想必更是聰明人。」 嗯,很好。稱讚AmeKo時還不小心誇到自己,可謂一舉兩得。 然後我在紙上寫下這首詞: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咦?這首詞的樣子很像唐詩,它不是詩嗎?」 『這是首宋詞。雖然格式看起來像唐詩,但還是詞。就像你的虎牙讓你看起來像吸血鬼,但你並非吸血鬼的道理是一樣的。 』 「蔡桑,你又取笑我了。」 AmeKo誇張似地露出她的虎牙,並作勢要咬我一口。 即使AmeKo是吸血鬼,她也是最可愛的吸血鬼。 如果這只吸血鬼要吸我的血,我願意嗎? 『是的,我願意。 』不知不覺間,我竟脫口說出“我願意”。 「什麼?你願意什麼?」AmeKo一頭霧水。 『我是說我願意好好地教你這首詞。 』 「呵呵——蔡桑,你心不在——在——」 『心不在焉。焉是代名詞,意思是指“這”。 』 我當然是心在馬不在焉,因為我的心在AmeKo這匹馬身上。

『元宵節是中國民間的節日,街道上會張懸著花燈,因此燈火輝煌,把夜晚照亮如同白晝,既繁華又熱鬧。因為這天是農曆十五月圓時刻,月亮特別明媚照人。趁著月亮剛升上柳梢頭,街道正要開始熱鬧時,兩人相約到街上逛。柳在中國詩詞中,常常是愛情的表徵,因此“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這兩句很含蓄地寫出兩人的情意,以及相約時的愉悅。這是作者追憶去年元宵夜溫馨甜蜜的景象。 』 『誰知道過了一年,兩人大概因為不可抗拒的因素而各分西東。當作者又在元宵夜來到熱鬧的街市,看到月亮依舊明媚照人,燈火仍然滿街輝煌,但是穿梭擁擠的人群中,卻沒有去年相聚的人。作者在街道上看著燦爛奪目的七彩花燈,在熱鬧的氣氛中更覺得孤單和感傷。於是在不知不覺中,眼淚已沾滿並弄濕了衣袖,這個“滿”字把作者的感情表達得淋漓盡致。而且整首詞並沒有說明兩人為何離開,更留給讀者想像的空間和無奈。 』

『歐陽修的這首《生查子》,重點並非在描述元宵夜的燈火和月亮。而是藉著兩年元宵夜的景物相同,但人事已有很大的改變,在今與昔、悲與歡的對比之下,抒發心中的情意和感嘆。這是一首文字淺顯但情感豐富的好詞。 』 我講解完這首詞,叫AmeKo抄寫一遍,再告訴我心得及感想。沒想到AmeKo寫到“淚滿”時,竟真的流下了眼淚! 『AmeKo,你怎麼哭了? 』 「沒什麼,我只是突然覺得很感動而已。」 『這首詞沒有華麗的文字,只有平凡而真誠的感情,的確很感人。 』 「蔡桑,我們待會去的地方,也會“花市燈如晝”嗎?」 『那是當然。人會很多而且非常熱鬧,煙火也很漂亮。 』 「可是九點過後,月亮已不只上了柳梢頭。我們那時再去,會太晚嗎?」

『別擔心,這場煙火盛宴會持續到很晚,所以我們“人約下課後”就行了。 』 「真的嗎?」 『嗯。 』 看來AmeKo的心思,已飛到“花市”了。 『其實唐朝崔護有首詩的意境跟這首詞很像。你要學嗎? 』 看看手錶,還有一些時間,我索性也想跟AmeKo提到“人面桃花”的典故。 「嗯,當然要呀!」 『不過你得答應我別再哭了。 』 「我才沒那麼愛哭,我只是剛好想到一件事才有感觸而已。」 『什麼事? 』 「沒什麼。待會有機會我再告訴你,好嗎?」 AmeKo的語氣,又帶點傷感。我想我還是不要追問好了。 我在紙上又寫下: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首詩也很淺顯,歐陽修是藉著元宵夜來襯托景物依舊,人事已非。崔護則是藉“桃花”,兩者表達的情境很相似。 』 「中國的詩詞真有意思,同樣都是發抒心中相思無奈的感情,有人用“淚滿”表示,有人卻可用“笑春風”來表達。」 『哇! AmeKo,你真的很聰明。所以中文詩詞應以境界為上,而不是只在堆砌一些華麗的字句。像你上次做的六步半詩就很不錯。 』 AmeKo點點頭,然後又拿起筆把這首詩寫了一遍。 這次我學聰明了,仔細地觀察她的反應。 『AmeKo,你寫到“笑春風”時,為何不真的笑呢? 』 「咦?為什麼要笑呢?」 『剛剛你寫到“淚滿”時,就哭了。現在是“笑春風”,當然得笑。 』

「呵呵——你就是會逗我笑。」 AmeKo終於破涕為笑,我也好不容易鬆了一口氣。 「蔡桑,我剛剛並不叫“哭”,不是嗎?」 『你都流眼淚了,怎不叫哭? 』 「你教過我的,有聲有淚謂之哭,無聲有淚謂之泣,有聲無淚謂之號。所以我剛才只能算是“泣”。」 『哈哈哈——AmeKo,你翅膀長硬了喔!竟然開始糾正老師。 』 「不敢不敢。」AmeKo又吐了吐舌頭,接著說:「不過現在輪到我是老師了。」 原來已經八點了,輪到我當個日文學生。 『ITAKURA桑,今天上什麼呢? 』我拿出課本,恭敬地聽候指示。 「今天我們複習一下動詞形式好了,你一直搞不懂這些。」 AmeKo太抬舉我了,因為我搞不懂的東西,豈只是這些。

Ka-Yo-Bi(火曜日,星期二)和Mo-Ku-Yo-Bi(木曜日,星期四),我到現在還會搞混,已經不知道被AmeKo罰寫過幾遍了。 看了看AmeKo的神情,我知道她也是心不在焉。 原來不管是蔡桑或是ITAKURA桑,今天上課都很混。 『ITAKURA桑,我們乾脆別上課了,現在就出去玩? 』 「不可以,上完課再說。你今天不乖哦!」 日本人畢竟是日本人,果然很敬業。 在我被過去式、現在式、未來式又搞得頭昏腦脹時,九點終於到了。 『Man-Zai! AmeKo,我們去看煙火吧! 』 「Hai!走吧!」 AmeKo很興奮地站起身,一付迫不及待的樣子。 真是Ba-Ga(笨蛋),既然那麼想去,又何必堅持要上完課?

其實,我並不喜歡人潮洶湧的地方,那讓我覺得是在湊熱鬧。 但是若待在家,也許我會邀AmeKo一起看電視。 而元宵節時的電視節目,通常是猜燈謎的那種。 我恐怕還得費神去跟她解釋何謂“燈謎”? 並為謎底提供一套她可以理解的說辭。 萬一碰到我不懂的燈謎時,我這個中文老師的顏面豈不蕩然無存? 所以,還是帶她去看煙火比較保險。 我載著AmeKo沿著濱海公路往土城聖母廟的方向騎去。 濱海公路的兩旁並無住家,感覺非常荒涼。 雖說時序算是入了春天,但農曆正月的天氣仍是寒冷刺骨,尤其是今晚。 當海風從脖子的衣服空隙透進身體時,更是冷得讓牙齒直打顫。 路上並沒有明顯的指標,但只要順著車潮前進的方向便不會迷路。 而夜空中明亮的煙火,更像北極星般,指引著我們。 一路上,AmeKo不斷地跟我談笑著。 『你知道嗎?理論上中國過年要到正月十五元宵節才算過完。 』 「是嗎?那麼元宵節就是快樂的分水嶺了。」 『快樂的分水嶺?你的文法有問題。 』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過年很快樂的話,那麼過了元宵節後就不該快樂了。」 『不該快樂? AmeKo,你說話很玄。 』 「沒什麼,隨便說說而已。」AmeKo又微微一笑。 土城聖母廟的廣場,早已擠滿了人。這時台南市長施治明也剛鞭完春牛。 人潮擁擠的程度,比起歐陽修的北宋時期,一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幸好看煙火是往上看,而不是往前看,因此倒也沒有太多不便。 人潮的嬉鬧聲夾雜煙火沖天時的爆裂聲,到處充滿著歡樂嬉鬧的氣象。 紅的、黃的、綠的、藍的煙火,在黑色的夜空背景下,更顯得璀燦。 「你看,好漂亮哦!」 AmeKo的手遙指著天空四下飛散的七彩煙火。 『嗯,的確很漂亮。 』 我仰望著天空,在視線回到她被煙火映紅的雙頰時,也稱讚了一句漂亮。 「煙火在天空散開後,好像是在下雨哦!」 『嗯,而且是彩色的雨喔! 』 我再度仰起了頭,欣賞夜空中的這場煙火雨。 我不禁懷疑,漂亮的是天上的煙火雨?還是站在我身旁的小雨? 我帶著她四處走走,告訴她廟祀奉的各尊神明。 AmeKo在媽祖聖像前,先用力拍手兩下,然後閉上眼睛低頭祈福。 她祈福的動作是如此虔誠,於是我停下腳步,望著她:『你祈求什麼呢? 』 「我希望明年的元宵節,我還能來這看煙火雨。」 AmeKo張開眼睛,別過頭來,很堅定地告訴我。 走出了廟門,AmeKo嘴裡輕輕哼著歌,我納悶地問她:『AmeKo,許願最好許那種不太可能做得到而你卻又很想達成的願望,這樣叫神明幫助才有道理。容易達成的願望又何必借助神明呢? 』 「我許的這個願望的確很難達成。」 『怎麼會呢?我明年一定還會再帶你來。所以,根本不用求媽祖娘娘。 』 「蔡桑——」AmeKo停下腳步,沉默了一會。 在我快開口詢問前,她接著說:「我下個月就回日本了。」 “砰”的一聲巨響,在毫無預警下,又有一團煙火突然往天空炸開。 AmeKo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靠近我的懷並拉住我的衣角。 我順勢地攬住她的腰,輕拍她的肩膀安撫。 其實我也嚇了一跳,不過令我震驚的,不是突如其來的煙火,而是AmeKo剛剛的話語。 煙火只是炸開了黑色的夜幕,但AmeKo的話語卻炸掉了我所有的喜悅。 我終於知道剛剛AmeKo在抄寫《生查子》時,為什麼會流淚的原因。 「希望媽祖娘娘保佑。」AmeKo在我懷抬起頭望著我,輕聲地說著。 『嗯——我也希望媽祖娘娘能幫助我完成心願。 』 「你祈求的是什麼呢?」 『我不能說。因為願望說出來後就不容易達成了。 』 「那你剛剛還問我?」 『我以為你求的是希望日本繼續富強啊! 』 AmeKo愣了一下,笑著說:「你好狡猾。」 趁著這陣嬉鬧,我們技巧性地輕輕掙脫彼此的擁抱。 也順勢避開了即將分離的問題。 『我買個燈籠送你吧! 』 「我怎好意思讓你破費?」 『不簡單哦!連“破費”也會講了,看來我真是教導有方。 』 「呵呵,蔡桑本來就是個好老師呀!」 既然分別在即,我希望送AmeKo一樣東西,並奢望她在以後的每個元宵節,偶爾會想念起我。 我在廟旁的攤販,買了一個紅色的豬型燈籠。 今年是豬年,紅色的豬看起來很可愛,雖然大部分的燈籠照型是蠟筆小新。 「蔡桑,謝謝,A-Ri-Ga-Do,thank you。」 『不客氣,就當做是我孝敬板倉老師的“束脩”吧! 』 AmeKo抱著那個紅豬燈籠,很高興地笑著。 『可惜今年不是虎年。 』我望著AmeKo的虎牙。 「我像老虎嗎?」 『你的牙齒像老虎,個性像豬。 』 「那你呢?」 『我跟你相反,個性像老虎,牙齒像豬。 』 「呵呵——你真愛開玩笑。」 晚會的最高潮,大概就是山鈦公司所施放的高空煙火。 山鈦公司在前兩屆國際煙火大賽都得冠軍,他們的高空煙火特別燦爛漂亮。 同時又有旋轉煙火在空中自由流竄,宛如千百條七彩飛蛇凌空亂舞。 在最後一絲光亮被黑暗吞噬時,我看了一下手錶:『AmeKo,該回去了。 』 「嗯。今晚過得好快,就像煙火一樣。漂亮的東西,總是短暫。」 AmeKo嘆了一口氣,又接著說:「Sakura(櫻花)也是,只要風一吹,雨一淋,便毫不戀棧地四下落盡。」 離開了喧鬧繽紛的聖母廟,回程的路上,我們同時保持沉默。 天空開始飄些雨絲。很小,像練過輕功的蚊子。 雨絲輕觸臉頰,積少成多,聚成雨珠後以淚水速度順著臉龐滑下。 當第一滴雨水流過嘴角時,我想是該穿上雨衣的時候了。 『AmeKo,我們穿雨衣吧! 』 「沒關係。這雨很小,淋在臉上很舒服。」AmeKo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聽到她的笑聲中夾雜著細微的抖音。 『AmeKo,你會冷嗎? 』 「嗯。有一點。」 『還是穿雨衣吧! 』 AmeKo並沒有回答,我想她大概是怕我又從聲音中感覺到她的寒意。 我把車子停在路旁,轉過頭去跟她說:『AmeKo,我堅持要穿雨衣。 』 「蔡桑,你又說“堅持”了。」 『是的。我堅持。 』 「你難道忘了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故事?」 『因為我沒忘,所以我堅持。 』 「你應該已經知道這對我的意義,那你還——」 『是的,我當然知道。雨姬,穿上雨衣吧! 』 AmeKo聽到“雨姬”時,愣了一會,然後輕聲說:「我是雨子,不是雨姬。」 『不,你是雨姬。而且我也決定取個日本名字,叫加藤智。 』 我穿上了雨衣,掀開背後,示意AmeKo鑽入。 AmeKo猶豫了很久,終於鑽入我背後,並將雙手放入我外套的口袋。 沒多久,雨勢加大,打在臉上的感覺,已經有點疼痛。 雖然身體冰冷,但我卻覺得很溫暖。 幸好是沿著海邊騎車,不然我得小心不要將機車摔落懸崖。 回到市區,我還故意在成大附近繞了三圈,然後再騎到AmeKo家樓下。 『晚安。星期四晚上見。 』 「嗯。謝謝你帶我去看煙火併送我燈籠。」 『不客氣。 』我揮了揮手,準備離去。 「蔡桑——」在機車的引擎聲中,我隱約聽到AmeKo的聲音。 『你叫我嗎?我應該改姓加藤了吧! 』我調轉車頭,又回到她身旁。 AmeKo紅著臉笑了一下,撥了撥被雨淋濕的頭髮:「你——你等我一下,我也送樣東西給你。」 AmeKo很快地跑上樓去,等她下樓時,手多了一件包裝好的東西。 『可以拆開嗎? 』 AmeKo點點頭。我拆開紅色的包裝紙,發現那是一塊手掌大的巧克力。 巧克力的造型像一隻小豬,上面還用你油寫上“小雨”兩字。 『哇!這隻豬做得很可愛喔! 』 「呵呵,謝謝。」 『真巧,我送你一隻豬,你也送我一隻豬。 』 「這是我自己做的,你回去嚐嚐看。」 『你好厲害,竟然會自己做巧克力。 』 「這沒什麼。在日本,女孩子今天做巧克力是很平常的事。」 『為什麼?難道日本女孩在元宵節特別無聊嗎? 』 AmeKo看了看我,然後笑一笑,好像是我問了一個蠢問題。 既然是蠢問題,最好還是不要知道答案,不然會讓我覺得更蠢。 回到住處,耳畔彷彿還殘存著剛剛對高空煙火爆炸聲的記憶,嗡嗡作響。 看看行事歷,明天是2月15日星期三。 第一節有“碎形與混沌”課,得早起。 今晚跟AmeKo在一起很愉快,我想緊緊抓住這種感覺,在日記本留下永久的回憶。 我花了半個小時,終於找到隱藏在一堆舊報紙和雜誌中的日記本。 打開日記本,不禁有點慚愧,上次認真寫日記已是1994年9月10日的事了。 那是我第一次遇見AmeKo的日子。 日記上面寫著: 1994年,9月10日,星期六。天氣:下午陰晚上雨,早上有風。 今天是信傑生日,下午他打電話來叫我去叁加聚會,還叫我帶禮物。該送什麼呢?信傑這傢伙缺的大概就只有女人吧!哈哈。胡亂在書局挑了本書,連包裝紙我也懶得買,所以書就只被一張紙包著,上面還附贈一條橡皮筋。 幫信傑慶生的人,除了陳盈彰、虞姬、我外,還有陳的台南女友,虞姬的可憐男友。以及一個我從來沒看過的女孩。她看來很羞澀,總是坐在角落。也不插話,好像只是個旁觀者。我其實很想知道她是誰,但又不好意思直接問她,直到信傑幫我們互相介紹。 不介紹則已,一介紹則嚇煞我也。原來她是日本人! 第一次聽她說話,就是一口的番文,害我有點發窘。 尤其她總是邊說話邊鞠躬,好像在拉票的候選人。 我只能怪我生長在禮儀之邦,不得不遵守“來而無往非禮也”的古訓。 但是今天鞠了那麼多躬,明天起床後會不會腰酸背痛呢? 今天是我認識第一個日本人的日子,誌之。 我看完了9/10的日記,又回憶起第一次遇見AmeKo的糗樣,忍不住笑了起來。 之後寫的東西很雜亂,也很懶,有時一個星期內發生的事只寫下:『嗯——沒事發生。即使有,我也不記得。無法讓我記得的事,一定不重要。 』 我又笑了一會,才准備寫下今天的日記。 先將1995年換算為平成7年,然後在Date欄填上2月14日。 咦?這日子好熟悉。 這不是——? 我終於知道AmeKo笑我蠢的原因了。 因為今天不僅是農曆正月十五中國元宵節,也是國歷二月十四西洋情人節。 我在日記本的天氣欄,填上“雨”。 並在日記的開頭寫道:『平成7年的2月14日,土城聖母廟的夜空下著滿天的煙火雨——』 AmeKo要回日本的事,很快就被虞姬知道。 「AmeKo為什麼要回日本呢?」虞姬求助似地問我。 『You ask me,I ask who。 』 「你說什麼?」 『你問我,我問誰? 』我雙手一攤。 1895年日本人佔據台灣,50年後,1945年日本人離開台灣。 又過了50年,AmeKo也要在1995年離開台灣。 歷史似乎特別偏愛50這個數字。 為了幫AmeKo餞行,信杰和我,還有虞姬,以及和田直美與井上麗奈,一起到東寧路的“好來塢KTV”。 陳盈彰並沒有來,他回台北看他的台北女友。 AmeKo是個很害羞的女孩,好像覺得麥克風有電,不肯拿著麥克風唱歌。 和田和井上則是活潑得很,又唱又跳又拍手。 旁若無人般,恣意地笑鬧著。就像去年耶誕夜的聚會時一樣。 後來虞姬也加入了她們的瘋狂。 而AmeKo總是微笑地看著螢幕,偶爾動了動嘴唇。 我很想幫AmeKo點一首只有她會唱的歌。 想來想去,我點了江蕙的“酒後的心聲”。 那是AmeKo教我唱“桃太郎”時,我回教她的第一首歌。 『AmeKo,今天你是主角。唱吧! 』 我將麥克風遞給她,並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笑容。 AmeKo怯生生地接過麥克風,在信杰和另外三個女孩的訝異眼光中,開始獨唱了起來。 AmeKo的歌聲很甜美,有點像是松田聖子,幸好個性不像。雖然咬字並不十分清楚,但已經可以唬人了。尤其是唱到那句:“凝心不怕酒厚,熊熊一嘴飲乎幹,尚好醉死麥擱活——” 真是地道啊!我忍不住喝了聲採。 AmeKo果然天資聰穎,學得真快,當然我這個做老師的也功不可沒。 不會唱台語歌的虞姬,竟然羞憤地想撞牆。 這也難怪,哪個台灣人能忍受日本人唱自己不會唱的台語歌? 我和信傑象徵性地拉了拉她的肩膀,倒不是關心她的生命,只是不希望待會還得賠錢去修理包廂內的牆壁。 AmeKo唱完後,面對如雷的掌聲,靦腆地笑了笑。 之後她再也沒有推拖的理由,於是跟著那些女孩們一起合唱著流行歌曲。 但她總是靜靜地坐著唱,不曾喧鬧。 在KTV內跟女孩搶麥克風,就像試著奪下瘋狗口中的骨頭一樣,都有生命的危險。 所以我跟信傑無辜地坐著。 但更無辜的,是我們的耳朵。 在我的耳朵快要陣亡之前,我把歌本給了AmeKo。 『AmeKo,你還沒點過歌。你點一首,我幫你插播。 』 AmeKo雖然搖搖手,但我還是擺起老師的架子,命令她點一首。 她翻了翻歌本,然後告訴我一個號碼。 沒多久,出現了一首叫“戀人Yo”的日文歌。 在大家的錯愕聲中,AmeKo拿起了麥克風。 她彷彿很喜歡這首歌,於是站了起來,專注地看著電視螢幕。 「Ka-Ra-Ba-Ti-Ru,Yu-Gu-Re-Ha——(枯葉飄散的黃昏)」 咦?這旋律好熟。這是我買的那卷日文歌錄音帶五輪真弓的歌。 有別於唱“酒後的心聲”的小心翼翼,AmeKo用母語唱歌時顯得很自然。 而原唱者五輪真弓低沉的女性嗓音,讓AmeKo清亮的聲音來詮釋,倒是別有另一番風味。 AmeKo認真地唱著,我幾乎忘了她剛開始進入包廂時的羞澀。 而當她唱到“Ko-I-Bi-Do-Yo——Sa-Yo-Na-Ra——”時,她的視線從螢幕慢慢地轉移到我的身上。 昏暗的包廂內,AmeKo的眼神顯得特別明亮。 也許是我太敏感吧!我好像看到她的眼睛泛著淚光。 其實,AmeKo忘了一件事。 她只知道我是個高明的中文老師,卻忘了我同時也是個聰明的日文學生。 那句話的中文意思,就是:“戀人啊!再見了”。 這天是平成7年的2月27日,台南的天空下了整天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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