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五章爸爸的情人
車子從香港往廣州駛去。昨天下過一場大雨,一路上有些顛簸。秦子魯蜷縮在車廂裡,連日來忙著新唱片的宣傳工作,他這兩天只睡了幾個小時,現在還得趕去廣州出席一個簽名會。
他撥了柯純的電話號碼。電話鈴聲響起,那邊沒人接。他等了很久,眼睛都累得睜不開了,朦朦朧朧之間,聽到柯純的聲音。他聽到她在電話那一頭叫了好幾聲,他很想回答,但是身體已經不聽使喚了,他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有人輕輕拍拍他的肩膀。他張開眼睛,看見他的助手。
“我睡著了嗎?”
“過了羅湖不久,你便呼呼大睡,電話還放在耳邊呢!”助手說。
他這才知道,柯純的聲音並不是夢中出現。他想再撥一通電話給她,可是,時間已經不容許了,簽名會場外面,一大群歌迷在等他。他理理頭髮,抖擻精神走下車。
簽名會結束之後,他們匆匆回程。天黑了,司機開得比較慢。他調底車窗,外面有點冷,他打了個寒顫,把窗子關上,打了一通電話給柯純。
“今天下午的時候,是你打過來嗎?”柯純在那一頭問。
“嗯。”
“那你為什麼不說話?”
“等你接電話的時候,我睡著了。”
“對不起,我剛剛離開了座位,聽到鈴聲才跑回去接電話,卻沒有人回答。你在哪裡?”
“正在廣州坐車回來。我們待會見面好嗎?”
“嗯,我在家裡等你。”
“你看什麼?你開車的時候應該看著前面而不是看著我啊!”她在他的車上微笑著說。
“知道了。”他轉過頭去,專心開車。
在娛樂圈,他有機會見到許多漂亮的女孩子。但是,柯純就是不一樣,她有一種屬於靈魂的東西。她的童年和少年的故事裡,也有他的故事。他的故事裡,同樣有她。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這樣的人。
“你瘦了。”她說。
“你找到工作了嗎?”
“上次在電話裡不是告訴你嗎?榮寶介紹我去一家電訊公司工作,上班都快一個月了。”
“喔,對不起。”
她有點沮喪,“沒關係,反正我們很久沒見面了。”
“你以前沒這麼小器的。”
“你是說多久以前?”
“小時候。”
“我一向也很小器的!你不記得我連搬家也不告訴你嗎?”
“你記不記得我們以前做過的事?”他把車停在路邊,說。
“我們一起做過很多壞事,你是說哪一件?”
“你當時像一條殭屍!”他咯咯地笑。
“你也好不了多少!竟然在重要關頭跑去刷牙!”她說。
就在那一瞬間,他俯下身在她的唇上深深吻下去。
“你從沒吻過別人嗎?”他問。
“誰說的?”
她不肯承認,這些年來,她只吻過他一個人。許多年後的今天,她竟然還是像殭屍一樣,她真痛恨自己。下一次,她決不會這樣。當她朝他看的時候,他坐在駕駛座上,合上了眼睛。她以為他在陶醉,可是,過了很久,她終於發現他睡著了。他竟然就這樣睡著了。她憐惜地撫撫他的臉,他實在是太倦了,她不忍心叫醒他。
她就這樣在車廂裡待著,不知不覺已經天亮了。朦朦朧朧的時候,有人在她頭上吻了一下,她張開疲倦的眼睛看見他,他抱歉地微笑。
“我要去電台,先送你上班吧。”
“我自己坐車好了,你趕快回去吧!”她匆匆走下車跟他揮手道別。
“我今天會有時間,吃晚飯好嗎?”他說。
她點了點頭。
那個晚上,她在小餐館裡等了很久,他的電話沒人接聽。餐廳打烊前,她隨便點了一個雜菜湯,喝進肚子裡的卻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她從小餐館出來的時候,看到狼狽地趕來的他。她本來還擔心他有意外,看到他好端端的時候,卻反而生氣。
“不需要告訴我理由了!你是大紅人,我只是個平凡的小白領。我的時間太多,你的時間太少了。”
“我忘了黃昏的時候還有工作要做!”
她一邊走一邊氣沖衝的說:“算了吧!秦子魯!我們沒可能的!根本連開始的機會都沒有。”
她眼裡盈滿了淚水。她本來多麼期待這個晚上?她發誓今天晚上被吻的時候不會再像殭屍。
“請你不要再找我了!”她說,“我不是你的歌迷,只要見到你就會發瘋,等多久也甘心情願!我也有我的生活!我也有我的尊嚴!”
“你幹嗎發這麼大的脾氣?”
“難道我應該逆來順受嗎?我才不希罕你!”她激動地說:“如果你真心喜歡一個人,起碼你應該重視她!”
她跳上一輛計程車走了。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如此憤怒,也許,她實在是希罕他的愛,愈是希罕,愈怕自己露底。
他垂頭喪氣地爬上車,漫無目的地在街上繞圈。最後,他來到一幢公寓外面,天知道為什麼許多年後他會回來這個地方。
那一年,爸爸抱著一缸金魚離家出走。爸爸出走的那天晚上,柯純在他房間裡。他們吃糖炒栗子,偷偷抽煙、第一次接吻。他以為爸爸會回來的,但他沒有。
秦振孫跟一個大學二年級的女生同居,兩個人住在大學附近一幢租來的公寓裡。那個女大學生才二十歲,洋名安妮,年紀比秦振孫小了一大截,幾乎可以當他的女兒。
柯純搬走之後,他一個人寂寞得很。從某天開始,他每天都跑到秦振孫跟安妮同居的公寓來。安妮每天走路回去大學,他悄悄跟在她後面。萬一那天她跟秦振孫一起外出,他便會放棄。他想知道爸爸為了一個怎樣的女人而離開他們。他甚至想過,要是發現她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比如說她還有別的男友;那麼,他肯定會向秦振孫揭發她。
安妮很年輕,她蓄著一頭長直發,有一雙長腿,愛穿短裙喝花花布鞋,常常拿著一個鮮黃色的書包。她走路的時候,會自顧自的微笑,好像在想事情,一副很傻氣的樣子,完全不是他想像中的那種狐狸精。
他就這樣跟踪了她一個多月。那個早上,他一如往常地跟在她後面,來到一個拐彎處,她忽然跳出來,站在他面前,把他嚇了一跳。
“你已經跟踪了我很久,你是誰?為什麼跟踪我?”
他嚇得掉頭夾尾跑了。
隔天,他又再跟踪她上學。這一次,他故意落後一點,不讓她發現。可是,他畢竟還不是她的對手,在一家速食店外面,他被她逮著。
“你是不是喜歡我?”她朝他促狹地微笑。
他羞得滿臉通紅。那一刻,他發覺她很像一個人。她像柯純,喜歡捉弄他。
“你吃了早餐沒有?”她問。
他搖搖頭。
“來吧!我請你。”
她買了牛奶和雞蛋三明治給他,自己要了咖啡和一個栗子麵包。她把黃色書包放在旁邊的椅子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咖啡,看了又看他。他別過臉去,避開她的目光。
“原來你長得很好看,有點像女孩子呢!”她說。
他知道,也許因為如此,她才不介意被他跟踪。
“你為什麼跟踪我?”
他低下頭沒回答。
“你不打算告訴我嗎?”
他沒回答。
“那算了吧!”
“你上幾年級?”她問。
他沒回答,只顧低著頭吃三明治。
她沒生氣,咬了一口麵包,說:“你這個年紀只能當我的小弟弟。而且,我已經有男朋友。”
“你喜歡他嗎?”他抬起頭問她。
“不喜歡又怎會跟他一起?”
“你喜歡他什麼?”
她天真地笑了:“喔,你真是人細鬼大。”她啜了一口咖啡,說:“他很可愛!”
他從沒聽別人說過他爸爸可愛。秦振孫在家裡一向說話不多,也沒有什麼幽默感。
“你將來便會明白,當你喜歡一個人,就會覺得他可愛。他的一切,包括他睡覺的樣子,都只能夠用可愛來形容。”
“你們一起睡覺?”他有點生氣。
她尷尬地笑了笑,說:“你妒忌嗎?將來,你也會遇到喜歡的女孩子,你會想跟她睡,而且覺得她的一切都很可愛。”
他望著她,他竟然不恨這個搶走他爸爸的女人,他本來是應該恨她的。
“你為什麼跟踪喔?”她忽然問。
他愣了愣,以為她早已經放棄了,沒想到她繞個圈再問一遍。
他就是不回答。
她笑了:“那我就認定你是喜歡我了!”
他眨了眨眼,不置可否。
“你要吃栗子麵包嗎?這裡的栗子麵包很好吃的。”她說。
他搖搖頭。
“你不愛吃栗子的嗎?”
他明明愛吃,卻聳聳肩,一副不愛吃的樣子。
“我喜歡吃栗子,尤其是冬天的糖炒栗子,這附近就有一檔。”她說。
從速食店出來,她掃了掃他的頭,用一種大人的眼光看他,說:“等你長大了,再來找我吧!”
然後,她跟他揮揮手,跑到對面人行道。他看見她輕快的身影消失在落葉紛飛的長街上。他就是這樣成了媽媽的叛徒,沒法恨這個第三者。
那天以後,他沒有再去跟踪安妮。
兩年後再見到她時,她已經大學畢業,他也上了中學,而且比兩年前長高了許多。
那天,爸爸約了他吃晚飯。這種約會,大概是三、四個月才會有一次,父子倆也沒有什麼好說的,都是爸爸問問他的近況。那一天,安妮在後來出現。她是下班後趕來的。當時秦振孫覺得是時候讓他們兩個人見面了。他希望兒子喜歡安妮,他打算跟安妮結婚。
安妮驚訝地認出他來,她並沒有揭發他,裝著是第一次見面那樣。她成熟了,穿著一套上班的洋裝,理了個清爽的短髮,她的話說得很少,偶爾朝他笑笑。她好像是生他的氣,可是,顧盼之間,她也好像想他喜歡她。她的笑容令他迷惑。
那個晚上,她點了一道栗子佈丁。吃布丁的時候,她問他:“你喜歡吃栗子嗎?”
“他喜歡的。”秦振孫說。
“喔!”她咬著叉子,朝他微笑,彷彿揭穿了他當年的謊言。
他低著頭,整個晚上都沒說話。他壓根兒覺得她跟自己的爸爸並不相稱。她太年輕了。
安妮終究沒有成為他的繼母,她後來跟秦振孫分手了。也許,她不再覺得他可愛吧。她離開了那幢公寓,只剩下一個老男人,回味著他這一生最刺激的一段愛情。秦振孫發現,他從來沒有愛過他以前的太太,而他愛的那個,卻已經長大,拍翅飛走了。
這段往事,秦子魯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直到許多年後的一天。他從香港出發去東京,想要逃離工作的壓力和不愉快。在機場,他碰到她。
她還沒結婚,外表比實際年齡年輕,當時正準備到美國公幹。他們在候機大堂的Starbucks遇上,彼此點過頭,她首先說:“你出唱片了。”
“是的。”他靦點地說。
“那時你還是個小孩子。”然後,她說:“那時你一定很恨我吧。”
他反過來問她:“後來見到我時,你有一點兒內疚嗎?”
她仰頭笑了:“我從不後悔我做的事。”
道別的時候,她笑笑說:“真是不可思議啊!我差點兒成了你媽媽。”
他朝她微笑。他甚至想要感謝她,她是他孤寂的少年時代裡一隻偶爾從窗外飛進來的黃色小鳥,讓他得以窺見窗外的另一個世界,讓他對女孩和將來有了憧憬,不再陷入性別的疑惑之中。他終於能夠確定,他是喜歡女人的。
秦振孫兩年前已從這棟公寓搬走了。可是,這個夜裡,秦子魯不知怎地重返舊地,重訪當時年少的日子。他喜歡柯純嗎?她說得沒錯,假使他真心喜歡一個人,他起碼應該重視她。只是,她不會明白,他內心有一種荒涼。他不想被承諾或者被一個人束縛,然後像他爸爸那樣,直到半輩子之後才發現自己愛的是另一個人。
他弄不清楚,他對柯純的感情,是出於懷舊,還是一種投射?當年的安妮,有點像他認識的柯純;而今天長大了的柯純,又有點像當年的安妮,那個為愛情而鄙視世俗與道德的安妮。
他發動車子的引擎,高速離開了年少的那段回憶。也許,他實在太自私了,他哪有時間去付出?他撥通了柯純的電話號碼,卻又把電話關掉。
車子駛過拐彎處的時候,他嗅到了糖炒栗子的味道。一個小販在清冷的長街上賣糖炒栗子。他想起安妮,想起柯純,想起栗子香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