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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唱一支驪歌

雪地裡的蝸牛奄列 张小娴 12119 2018-03-13
這天午後,有人撳門鈴,方惠棗跑去開門,一個中年男人站在門外,男人的頭髮有點白,身上穿一件深藍色的呢大衣,看得出十分講究。 “請問李澄在不在?” “你是——” “我是他爸爸。”她看看他的五官和神氣,倒是跟李澄很相似。 “你一定是阿澄的女朋友方小姐吧,是阿澈把這裡的地址告訴我的。” “世伯,你請坐,阿澄出去了。” “是嗎?”他有點兒失望。 “今天早上說是去踢足球,我看也差不多時候回來了。世伯你要喝些什麼?” “有咖啡嗎?” “只有即衝的,我去調一杯。” “謝謝你。” 她把調好的即衝咖啡端出來。 “謝謝你。” “這輛腳踏車好漂亮。”他童心未泯的騎在腳踏車上。

“嗯。” “阿澄很喜歡踢足球的。”他說。 “是的。” “我一點也不懂足球。小時候他常嚷著要我帶他去看球賽,但我經常不在香港。” “世伯你去過很多地方嗎?” “你說得出的地方我都去過了,我剛剛就從芬蘭回來。” “芬蘭是不是很寒冷?” “冷得幾乎失去做人的鬥志。我在洛凡尼米聖誕老人村跟聖誕老人拍了張照片。”他興致勃勃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給她看。 照片中,他和一個約莫二十來歲的中國籍女孩子親暱地站在聖誕老人的鹿車旁邊跟聖誕老人拍了一張照片,照片中的年輕女孩子肯定不是李澄的媽媽,看來倒像是他爸爸的女朋友。 “有機會你也去看看。”他說。 “這麼遙遠的地方,不知道這輩子會不會有機會去。”她笑說。

他看看手錶,說:“我要走了。” “你不等他嗎?” “我約了人。”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門票來,說:“週末晚上有一場球賽,聽說很難買到門票,朋友特地讓出兩張給我,我想和阿澄一起去。我們兩父子從沒試過一起看球賽。他週末晚上有空嗎?” “我看應該可以的。” “那就麻煩你告訴他,開場前二十分鐘,我在球場外面等他。” “我會告訴他的。”她接過他手上那張門票。 他走了不久,李澄就回來了。 “你爸爸剛剛來過。” “他找我有什麼事?”他冷冷的問。 “他有周末那場球賽的門票,叫我交給你,他約你開場前二十分鐘在球場外面等。” “他約我看球賽?”他不太相信。小時候,他常嚷著叫他帶他去看球賽,他總是叫他自己去,現在他竟然說要和他一起去看球賽,如果要補償些什麼,也都已經太遲。

“你會去嗎?” “不去。” “這是本年度最精采的一場球賽嗎?” “是的。” “那你為什麼不去?我看得出他很想你去,他今天等了你很久。” “那他為什麼不等我回來?” “他約了人。” “那就是呀。” “你不是很渴望他陪你看球賽的嗎?去吧。”她不知道他和他爸爸有什麼問題,但她看得出他們彼此都在意對方。 他搖頭。 “答應我吧,好嗎?”她抱著他的胳膊說。 他沒有再拒絕。 “那就算是答應了。”她笑說。 這一天,李澄去看球賽,臨行之前,方惠棗塞了一袋咖啡豆給他。 “這是什麼?” “給你爸爸的,我昨天特地去買的。店裡的人說是最好的,不知道他喜不喜歡這種味道,那天家裡沒有好的咖啡招待他,不好意思嘛。就說是我送給他的,讓我拿點印象分。”她俏皮地說。

“快去!別要他等你。”她催促他快點出門。 今天很寒冷,李澄穿了一件呢短大衣,滿懷希望在球場外面等爸爸。他一直渴望接近爸爸,但是幾乎每一次都弄得很僵,他想,這一次或許不同。 球賽已經開始了,球場外面只剩下他一個人站在刺骨寒風中等他的爸爸。 他是不會來的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總是在他的家人需要他的時候捨棄他們。李澄把那一包咖啡豆扔進垃圾桶裡。 回來的時候,李澄努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那場球賽精采嗎?”她問。 “嗯。”他坐下來掃掃烏德的頭。 “你們談了些什麼?” “請你不要再管我的事!”他向她咆哮。 她一臉錯愕怔忡。 “他根本沒來!你為什麼要我去?你了解些什麼!”

“對不起——” “你什麼時候才肯放棄佔有一個人!”他覺得他受夠了,她老是想改變他。 她沒話說,她還可以說什麼呢?她從來沒見過他這麼兇,她更從沒察覺自己在佔有他,她希望他快樂,但為什麼會變成他口中的佔有? “我出去走走。”他低聲說,“烏德,我們走吧。”他害怕面對這種困局。 他帶著烏德出去,留下她一個人。 他漫無目的在街上走著,烏德默默地跟在他身後,他聽到一首似曾相識的歌,那是從地窖裡的鋼琴酒廊傳出來的,不久之前,他光顧過那裡一次,剛巧也是聽到琴師彈這首歌。 “烏德,你不能進去的,你在這裡等我。”他吩咐它。 烏德乖乖地蹲在酒廊外面。 李澄獨個兒走下梯級,來到酒廊。今夜的人客很少,他隨便坐在鋼琴前面,那夜看不清楚琴師的容貌,今夜終於看清楚了,叫他錯愕的是,彈琴的人是周雅志。

她就像那天他見到她在街上走過一樣,燙了一頭垂肩的曲發,一襲黑色的長裙包裹著她那纖瘦的身體,開得高高的裙衩下面露出兩條象白瓷碗那樣白的美腿,眉梢眼角多了幾分滄桑,兀自沉醉在悲傷的調子裡。 她抬起頭來,發現了他,跟他一樣錯愕,旋即又低下頭,用十隻手指頭譜出那無奈的調子。彈完了那一曲,她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坐下來,說:“很久不見了。”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上班?” “錢用完了,要賺點錢過活。”她刻意省略了這其中的故事,淡淡的說。 “你為什麼一個人來?阿棗呢?” “她在家裡。” “你們結婚了?” “還沒有。” “是的,你也不像會結婚的人。” 她叫了一杯薄荷酒,說: “我一直很奇怪你們會走在一起。”

他沒搭腔,他不知道她所謂奇怪是指哪一部分。 她呷著薄荷酒說:“有一種女人,一旦愛上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就是她的世界,她馀生唯一的盼望就是跟他相依為命,過著幸福的生活,彷彿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阿棗就是這種女人,你卻是個害怕承諾的人。當一個女人太接近你,就會受到你的打擊。” “你好像在解剖我。” “因為我們是同類。” 他望著她,她離開他的時候,他著實傷心了一段日子,除了因為被她背叛了,也同時因為他失去了一個了解他而又願意放任他的女人。 “不過你好像有點改變了。”她說。 “嗯?”他微微怔了一下。 “你眼裡竟然有點溫馴,好像被一個女人照顧得很好似的,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他尷尬地笑了一笑,對男人來說,溫馴不是一個好的形容詞,她讓他覺得他是一頭被人豢養的野獸,已經逐漸失去在野外求生的本能。

李澄從酒廊回來,看到方惠棗躺在床上,她蜷縮著身體,把頭埋在枕頭里,他幾乎看不到她的臉。她沒有睡著,只是這個時候,如果不閉上眼睛假裝睡覺,也就沒有別的好說。有時候,晚上難過,倒是希望真的會睡著,到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就可以放下一些倔強和固執,當作沒事發生一樣。 他躺在她身邊,一隻手輕輕抱住她的胳膊,是試探,也是投降。她沒有推開他,當他的手觸到她的胳膊時,她整個人好像掉進一窩酸梅湯裡,好酸,酸裡面又有甜。她轉過身去,嗅到他呼吸裡的酒的氣味。 “你喝了酒嗎?” 他沒說話,只是抱得她更緊一些。 她把頭埋在他胸膛裡,當女人知道男人為她而喝酒,心裡總是有點憐惜,也有點自責,也許還有一點自豪。 不下雨的日子,方惠棗會騎著她的腳踏車上班,穿過大街小巷,穿過早晨的微光與黃昏的夕陽。她騎著的,是她的愛情,就像小仙女騎著魔術掃帚一樣,彷彿是會飛上雲端的。

李澄的爸爸後來打過一通電話來,是李澄接的。 “對不起,那天我忘記了。”他說。 “不要緊,我那天也沒有去。”李澄說。 李澄又去過那家鋼琴酒廊兩次,周雅志會跟他聊天或者什麼也不說,兩個人想的事情也許不一樣,她想的是前塵往事,他想的是現在和將來。他一向喜歡聽她彈琴,她進步了很多,從指間悠悠流出來的感情是跟從前不同的,他不知道她經歷了些什麼,但是這一切都變成了神采;而他自己,近來好像枯乾了,那本長篇寫得好慢好慢,他真害怕太安穩的愛情和太安穩的生活會使他忘記了怎樣創作,正如她說,他變得溫馴了。 是的,他從來就沒試過愛一個女人愛得那麼久,從來不是他受不了對方,就是對方受不了他。 每次來這裡,他都是帶著烏德一起來的,它會乖乖在外面等他,這樣的話,阿棗不會問他去了哪裡,她會以為他和烏德去散步。

他不會在酒廊裡逗留太久,阿棗會擔心他的,他不想她擔心。他是愛她的,然而,也只有愛,能夠將世界變成斗室,連空氣也變得稀薄。 今天是方惠棗的生日,上完最後一課,她匆匆趕回家。家裡的燈亮著,李澄出去了,她以為他想給她一點驚喜,他從來就是一個隨興之所至的人。 天色已晚,他還沒有回來,他竟然忘記了她的生日,她曾經提醒過他的。 她騎著腳踏車到球場找他,他果然正在那裡跟大夥兒踢足球。 他看到了她,帶著溫暖的笑容跑到她跟前,問她:“你找我有事嗎?” “今天是我的生日。”她說。他這才猛然想起來,看到她生氣的樣子,他連忙說:“我們現在就去吃飯慶祝。” “不用了。”她騎上腳踏車,拼命往前衝,不聽他解釋。她是愛他的,但他總是那麼不在乎。 “阿棗!”他在後面追她。 她沒有停下來,她什麼也不要聽。他拼命追上去,用手拉著腳踏車的車尾,企圖使她停下來,誰知道這樣一拉,本來往前衝的她,突然失去了平衡,整個人和腳踏車一起滾在地上,翻了兩個筋斗,手掌和膝蓋都擦傷了。 他連忙扶起她,緊張地問:“你有沒有事?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你看你做了些什麼!”她向他怒吼。 他看到她的裙子擦破了,膝蓋不停淌著鮮血,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他連忙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手絹替她抹去膝蓋上的鮮血。 “對不起。”他內疚地說。 “你看你做了些什麼!”她扶起地上的腳踏車,她說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他送給她的腳踏車。那輛腳踏車剛好跌在跑道旁邊的石礅上,後輪擋泥板給刮上了一道深深的疤痕,她連忙用裙子去擦那道疤痕,可惜已經沒用了。 “你痛不痛?”他關心的是她。 “你別理我!”她騎上腳踏車,愈走愈遠,把他丟在後面。 他無可奈何地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昏黃的燈下。 方惠棗脫下裙子,坐在浴缸邊緣洗傷口。這一襲白色的裙子是她新買的,特地在今天穿上,現在,裙子磨破了,不能再穿,她心痛裙子,心痛膝蓋,心痛那輛腳踏車,更心痛他心裡沒有她。 她努力替他找藉口,他從來就是這樣一個人,她不是不知道的。他忘記重要的日子,他好像什麼都不在乎,他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那個世界是她不能進入的。他喜歡隨興之所至,她有時候根本不知道他心裡想什麼;但是,這些重要嗎?最重要是他愛她,她知道他是愛她的,否則像他這樣一個人,不可能跟她生活,他說過他正在一點一點的失去自己,單憑這一點,她就無法再怪責他。 她聽到李澄回來的聲音,聽到他的腳步聲,她已經心軟。 “痛不痛?”他走進浴室看她。 “如果說不痛,那是騙你的。” “緊要么?”他蹲下來,看她膝蓋上的傷口。 他像個犯了錯事的孩子,他不是有意傷害她的。她把手軟軟的支在他的肩膊上。 “生日快樂。”他跟她說,“我買了消毒藥水和紗布。” “這就是我的生日禮物嗎?”她把一條腿擱在他的大腿上,讓他替她洗傷口。 “喜歡嗎?” “喜歡得不得了。”她作勢要踢他。 他捉住她的腿,替她綁上紗布,抱起她的腳掌,抵住自己那張溫熱的臉。 “你還是危險程度的愛著我嗎?”她問他。 “嗯。” 這一天晚上,李澄獨個兒來到酒廊,周雅志正在全神貫注地彈琴。她看到了他,朝他看了一眼,然後又專注在黑白的琴鍵上。 天地間還有一種灰色,她和李澄分開了又重逢。 那個時候,她愛上另一個男人,她以為自己做對了,她和那個男人在歐洲好幾個國家生活了一年,最後一站,她帶他回去不來梅。 一天晚上,她和他在廣場上散步,他在她耳邊輕聲說:“我愛你”,她突然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如果他一直不說“我愛你”,她會以為自己是愛他的,可是他一旦說了,她才知道自己不愛他。 第二天,她就撇下他,一個人回來香港。 她沒想過要回到李澄身邊,偏偏卻又碰到他,她故意省略了離別之後的故事,因為那是一個錯誤的背叛。 再見到李澄,她比從前更懷念他,但他已經是別人的了。她是個挺愛面子的女人,她不會回頭,況且她沒把握他會回到她身邊,她看得出他改變了,如果不是深深地愛著一個女人,他不會改變得那麼厲害。 烏德來找李澄,方惠棗打開門讓它進來,她蹲下來跟它說:“阿澄出去了,不如今天晚上我陪你散步。” 她帶著烏德到街上散步,烏德蹲在酒廊外面,怎樣也不肯再走。 “不要賴在這裡。”她拉它走。 它還是不願走,好像在守候一個人似的。 她一直沒留意她家附近有這麼一家鋼琴酒廊,在好奇心驅使下,她沿著梯級走下去,赫然看到李澄和周雅志,他們兩個坐在櫃檯的高腳凳上聊天,她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晚上常帶烏德出來散步,原來是來這裡。 周雅誌已經看到她了。 “阿棗,很久不見了。”她微笑說。 李澄看到了她,有點窘。 “我帶烏德出來散步,它賴在外面不肯走,我覺得奇怪,所以進來看看。”她不想李澄誤會她跟踪他。 “坐吧。”他讓她坐在他和周雅誌中間。 “你要喝點什麼?我來請客。”周雅志說。 “白酒就好了。”她說。 “你爸爸媽媽好嗎?”周雅志問她。 “他們很好,你有心了。” “阿棗有沒有告訴你,我中二那年曾經離家出走,她收留了我一個月?”周雅志跟李澄說。 “是嗎?” “嗯。”方惠棗點頭。 “阿棗的爸爸媽媽很疼我呢,我幾乎捨不得走。那時幸虧有她收留我,要不然我可能要睡在公園裡。” “那時候我好佩服你呢!”方惠棗說,“我從來不敢離家出走,我是個沒有膽量的人。” “阿棗的爸爸每天早上都要我們起來去跑步,這個我可捱不住。” “是的,我也捱不住。” 方惠棗笑著說。她想起她和周雅誌曾經是那麼要好的,為什麼今天會變成這樣? “我要失陪了。”周雅志回到鋼琴前面,重複彈著那一支又一支熟悉的老調。李澄已經是別人的了,只有她彈的歌還是她的。 回家的路上,李澄什麼也沒說,他不想解釋,解釋是愚蠢的,如果阿棗信任他,他根本不需要解釋。她好想听聽他的解釋,但她知道他沒這個打算,她要學習接受他是一個不喜歡解釋的人。 但她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問他:“你還喜歡她嗎?” “別瘋了。”他說。他還是沒法改變她。 烏德走在他們中間,他們兩個卻愈走愈開。 方惠棗和幾位老師這天帶著一群中五班的學生到長洲露營,這群學生在露營之後就要離開學校了。 自從跟李澄一起之後,她從沒離開過他一天,這次要離開三天兩夜,是最長的一次別離,她心裡總是牽掛著他。 第二天晚上的活動是帶學生到沙灘上看星,在營地出發之前,她打了一通電話給李澄,他的聲音有點虛弱。 “你是不是不舒服?”她緊張地問他。 “胃有點痛。” “有沒有吃藥?” “不用擔心,我會照顧自己。你不是要出去嗎?” “是的,去看星。” “別讓學生們等你。”他倒過來哄她。 “嗯。” 天空沒有星,阿棗那一邊大概也看不到星。她離開了兩天,他反而覺得自由。女人永遠不能明白男人追求自由的心,即使他多麼愛一個女人,天天對著她,還是會疲倦得睜不開眼睛,看不到她的優點的。 這個時候有人撳門鈴,李澄起來開門,周雅志一隻手支著門框,另一隻手勾著皮包搭在肩上,斜斜的站在門外,有點微醉,大概是喝了酒。 “我剛剛在樓下經過,可以藉你的浴室用嗎?” “當然可以。” “阿棗呢?” “她帶了學生去露營。浴室在那邊。” 周雅志走進浴室,洗臉盆的旁邊,放著兩把牙刷,兩個漱口杯,一個電動須刨,還有一瓶瓶排列整齊的護膚品,在在都是李澄和方惠棗共同生活的痕跡,她忽然有點妒忌起他們來。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她問李澄:“我可以在這裡睡一會嗎?我很累。”她一邊說一邊脫下高跟鞋,在沙發上躺下來。 “沒問題。” “可以把燈關掉嗎?燈亮著的話,我沒法睡。” “哦。”他把廳裡的燈關掉,走進書房裡繼續工作。 她抱著胳膊,蜷縮在沙發上。今天晚上,她寂寞得很緊要,不想一個人回家去,在這個漆黑而陌生的小天地裡,有腳踏車,有繪在牆上的聖誕樹,有人的味道,她竟然找到一種溫暖的感覺。 她突然覺得她有權在寂寞的時候去找舊情人暫時照顧自己,這是女人的特權。 長洲的天空今夜沒有星,大家在沙灘上點起了火,圍著爐火跳舞。方惠棗看看手錶,現在回去還來得及,她打聽了最後一班從香港開往長洲的渡輪的時間,跟同事交代了幾句,說家裡有點急事,得立刻回去看看,並答應今天晚上無論如何會趕回來。昨天離家的時候,她把家裡的胃藥帶走了,卻沒想到需要藥的是李澄,他是個不會照顧自己的人,寧願捱痛也不會去買藥,她急著把藥帶回去給他,她要回去看看他。 渡輪上的乘客很少,蒼白的燈光下,各有各的心事,不經不覺,她和李澄已經一起兩年七個月了,他在夜校門外的石榴樹下扳著枯枝椏等她的那一幕,彷彿還是昨天。離開史明生之後,她曾經以為她這一輩子不會遇到一個更好的男人,史明生跟她分手時不是說過人生有很多可能嗎?遇上李澄,正是人生最美麗的一種可能。 渡輪泊岸,她匆匆趕回家。客廳裡一片漆黑,她扳下燈掣,看到一個長發的女人蜷縮在沙發上,面對著沙發的拱背睡著。 李澄聽到開門的聲音,從書房走出來。 “你為什麼會回來?”他問她。 周雅志被吵醒,轉過身來睜開眼睛,看到方惠棗。 “阿棗!”她坐起身來,一邊穿上高跟鞋一邊向她解釋,“剛才上來借你們的浴室用,因為太累,所以在這裡睡著了。” 她站起來,拿起皮包跟他們說:“再見。” 周雅志走了,方惠棗和李澄面對面站著,她想听他的解釋,但他什麼也沒說,她從皮包裡掏出那一包胃藥,放在桌上,說:“我帶了胃藥回來給你。” “已經好多了。”他說。 “我要趕搭最後一班渡輪迴去。”她轉身就走。 在計程車上,她不停為他找藉口。如果他們兩個有做過些什麼事,不可能一個躺在沙發上,一個在書房裡,也許周雅志說的是實話,但這一次已經是她第二次碰到他們兩個單獨一起了。周雅志對他馀情未了,那麼他呢?李澄看了看桌上那一包胃藥,匆匆追出去。 車子到了碼頭,最後一班渡輪要開出了,方惠棗飛奔進碼頭,水手剛好要拉上跳板,看見了她,又放下跳板讓她上船。 渡輪上的乘客很少,在蒼白的燈光下,各有各的心事,方惠棗哭了,她曾經以為她把兩年零七個月的時光都擲在最美好的所在,他卻傷了她的心。 李澄趕到碼頭,碼頭的大門已經關上,最後一班渡輪剛剛開走。他頹然倚在碼頭旁邊的欄杆上。他不會告訴她,他曾經來過碼頭。如果愛情是一場追逐,他實在有點吃力了。 渡輪離開長洲碼頭,露營結束了,學生們都捨不得走,方惠棗卻不知道應不應該回家。她可以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嗎?她害怕自己辦不到。 她還是回來了,李澄正在和烏德玩耍。 “你回來啦?” “嗯。” 烏德向著她搖尾巴。 “你吃了飯沒有?”他問。 她突然對他這副好像沒事發生過的神情好失望。 “你沒有話要跟我說嗎?”她問。 他望瞭望她,又低下頭來掃掃烏德身上的毛,似乎不打算說些什麼。 “你是不是又和她來往了?” 他還是沒有望她,只望著烏德。 “你為什麼不望我?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你的要求已經超過我所能夠付出的。”他冷漠地說。 她深深受到打擊,反過來問他: “難道我沒有付出的嗎?你好自私。” “為什麼你不能夠無條件地愛一個人?”他抬頭問她。 “你說得對,愛是有條件的,起碼你要讓我接近你。現在我連接近你都不可以,有時候我不知道你心裡頭想些什麼。” “如果我們從沒開始,也許還有無限的可能,但是開始了,才知道沒可能。”他沮喪地說。 “你是不是想我走?”她顫抖著問他。因為害怕他首先開口,所以她首先開口。 他沒有答她。 “那好吧。”她拿出一個皮箱,把自己的東西通通扔進去。烏德站在她腳邊,用頭抵住她的腳背,彷彿是想她留下來,她把腳移開,她需要的不是它的挽留,而是屋裡那個男人,但是他連一句話都不肯說。 “其他東西我改天來拿。”她提著皮箱走出去。烏德追了出去,又獨個兒回來。 她走了,他痛恨自己的自私,但他無法為她改變。 周雅志正在浴室裡洗澡,有人撳門鈴,她跑出去看看是誰,方惠棗站在門外。 “我以前曾經收留你,你現在可以收留我嗎?” 她打開門讓她進來。 “你跟李澄吵架了?” 方惠棗把行李箱放下,回答說:“是的。” 這所房子麵積很小,陳設也很簡陋,只有一張單人床。 “你跟李澄吵架,為什麼會跑來我這裡?” “因為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而且,我來這裡可以監視你。” “監視我?” “看看你有沒有去找他。” 周雅志不禁笑了起來,說:“你跟李澄一起太久了,竟也學了他的怪脾氣,隨你喜歡吧,反正我這幾天放假,不過我的床太小了,兩個人睡在一起會很擠迫。” “我睡在這裡。”她打開行李箱,拿出一個睡袋鋪在地板上。 “晚安。”她鑽進睡袋裡。 夜深了,兩個人都還沒睡著。 “我們以前為什麼會那麼談得來?”方惠棗問周雅志。 “因為我們沒有先後愛上同一個男人。” “是你首先放棄他的。” “我現在也沒要回他。” 第二天,方惠棗很早就起來,她根本沒怎麼睡過。她坐在地上看書,看的是她臨走時帶在身邊的李澄的漫畫集。到了下午,周雅志還沒起床,方惠棗走到她床邊,發現她的臉色很蒼白,身體不停的發抖。 “你沒事吧?”她摸摸她的額頭,她的額頭很燙。 “你在發熱,你家裡有退燒藥嗎?” 周雅志搖頭。 “我出去買,你的鑰匙放在哪裡?” “掛在門後面。” 方惠棗到街上買了一排退燒藥,又到菜市場買了一小包白米、一塊瘦豬肉和兩個皮蛋。 她餵周雅志吃了藥,替她蓋好被子,又用毛巾替她抹去臉上的汗。 “你不用上班嗎?”周雅志問她。 “學校已經開始放署假。” “哦,是嗎?”她昏昏沉沉地睡著了,直到晚上才起來。 “你好了點沒有?” “好多了,謝謝你。” “很香,是什麼東西?” “我煲了粥,你不舒服,吃粥比較好。”方惠棗用勺子舀了一碗粥給周雅志。 周雅志坐下來吃粥,她整天沒吃過東西,所以胃口特別好。 “這碗粥很好吃。”周雅志說。 “謝謝你。” “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 “因為你生病。” “你很會照顧別人。” “這是缺點來的,他覺得我令他失去自由。” “阿澄是個長不大的男人,跟這種男人一起是不會有你追尋的那種結果的。” “我追尋的是哪一種?”她愣了一下。 “就是跟一個男人戀愛,然後和他結婚生孩子。我真的無法想像阿澄會做爸爸!”她忍不住笑起來。 “你們曾經討論過結婚嗎?”她心裡有點妒忌。 “我們一起的時候,從沒提過'結婚'這兩個字。” “那個男人呢?你跟他分手了麼?” “嗯。” “為什麼?” “因為他跟我說了'我愛你'。” “那有什麼問題?” “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原來我是不愛他的。這三個字本來應該很動人,想不到竟是一個測驗。” “我們一生又能聽到多少次'我愛你'?” “的確不多。”她的頭有點痛,用手支著頭。 “你去休息一下吧,讓我來洗碗。” “你用不著對我這麼好。” “或者我想感動你。”她苦笑了一下說。 “感動我?”“希望你不會把阿澄搶回去。” “你知道我可是鐵石心腸的。” “我知道。” “你太小覷我了,是我不要他的,我為什麼又要把他搶回來?” “你也太小覷阿澄了。他是很好的,如果有來生,我還是希望跟他一起。” 午夜裡,周雅志聽到一陣陣低聲的啜泣,她走到方惠棗身邊,蹲下來問她:“你沒事吧?”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愛會變成這樣?我很想念他。”她在睡袋裡飲泣。 “既然想念他,那就回去吧。” “我根本不懂用他的方法去愛他。” 到了第五天晚上,周雅志換過衣服準備上班。 “你去哪裡?”方惠棗問她。 “我去上班,我這份工作是沒有署假的,你是不是也要跟我一起去,監視著我?” “我在這裡等你回來好了。” “你有見過我那個黑色的髮夾嗎?”周雅志翻開被子找那個髮夾。 這個時候,有人撳門鈴,周雅志走去開門,她好像早就知道是誰。 “你來了就好。”她打開門讓李澄進來。 方惠棗看到是李澄,既是甜也是苦;甜是因為他來接她,苦是因為他未免來得太晚了,她天天在想念他。 “請你快點帶她走,我不習慣跟別人一起住。”周雅志跟李澄說。 “你不收留我,我可以去別的地方。”方惠棗蹲在地上把睡袋摺迭起來。 “讓我來。”李澄接過她手上的行李箱。 “不用了。” “快走!快走!我受不住你天天半夜在哭。”周雅志說。 她知道周雅志是故意說給李澄聽的。 臨走的時候,她回頭跟周雅志說:“你的髮夾在浴室裡。” “好了,我知道了,再見。”周雅志把門關上。 她想,她一定是瘋了。 她仍然是愛著李澄的,但是她竟然通知李澄來這裡帶方惠棗走,她被方惠棗感動了麼? 不,當然不是,她這樣做是為了自己,她要證明自己已經不愛李澄。 方惠棗拿著行李箱走在前頭,李澄走上去把她手上的行李箱搶過來,拉著她的手。 “對不起。”他跟她說。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我太任性了。” “任性的是我。”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已經五天沒見過他了。 “你愛我麼?”她問。 “不是說過女人不要問這個問題麼?” “我認輸了,我想知道。” “不是說過已經到了危險程度嗎?” “我想知道現在危險到什麼程度?” “已經無法一個人過日子。” 她用雙手托著他的臉,深深地吻了他一下,說:“我也是。” 只是,愛情把兩個人放在一起,讓他們愛得那麼深,不過是把生活的矛盾暫時拖延著。 這一年的冬天好像來得特別早,才十二月初,已經很寒冷。這一天,方惠棗下班後騎著腳踏車回家,風大了,她就騎得特別吃力。經過公園的時候,她剛好遇到住在樓上那位老太太,老太太一個人從公園走出來。 方惠棗跟她點點頭。 “方小姐,剛剛下班嗎?”老太太和藹地說。她一向也很嚴肅古怪,這些年來,方惠棗都不太敢和她說話,但是老太太今天的興致好像特別好,臉上還露出往常難得一見的笑容。 “你這輛腳踏車很漂亮。”老太太說。 “謝謝你。” “可以讓我試試嗎?” 方惠棗微微怔了一下,老太太這把年紀,還能騎腳踏車嗎?但是看到老太太興致勃勃的樣子,她也不好意思說不。 “好的。”她走下車。 老太太顫巍巍地騎上腳踏車,方惠棗連忙扶著腳踏車,但是老太太一旦坐穩了,就矯健地蹬了兩個圈,臉上露出一副俏皮的神情。 “好厲害!”方惠棗為她鼓掌。 老太太從腳踏車上走下來說:“我年輕的時候常常騎腳踏車。” “怪不得你的身手這樣好。” “你和阿澄很登對。”老太太說。 “其實我們很多地方都不相似。” “愛一個跟自己相似的人不算偉大,愛一個跟自己不相似的人,才是偉大。”老太太說。 那天深夜,她和李澄在睡夢中聽到一陣陣救護車的警號聲,持續了好幾分鐘。 第二天晚上,她和李澄從外面回來,在大廈大堂碰到老先生一個人,他的樣子十分憔悴。 “老太太呢?”她問。 “她昨天晚上去了。”老先生難過地說,“是哮喘,老毛病來的。救護車把她送去醫院,醫生搶救了十多分鐘,還是救不回來。” 夜裡,方惠棗無法入睡。 “她昨天還是好端端的,雖然跟平常的她不同,但是很可愛——” “也許她自己也有預感吧。” “如果有那麼一天,你希望我和你兩個人,哪一個先走一步?” “不是由我和你來決定的。” “我希望你比我早死——” “為什麼?你很討厭我嗎?” “脾氣古怪的那一個早死,會比較幸福。老太太比老先生早死是幸福的,因為老先生什麼都遷就她,如果老先生先死,剩下她一個人,她就很可憐了。” “說的也是,那麼我一定要死得比你早。”李澄說。 “當然了,你這麼古怪,如果我死了,剩下你一個人,你會很苦的。”她深深地看著他,她是捨不得他死的,但更捨不得丟下他一個人在世上。 這天黃昏,方惠棗在家裡接到爸爸打來的電話。 “阿棗,我就在樓下的茶室,你能下來一下嗎?”爸爸在電話那一頭說。 “我現在就來。” 她匆匆來到茶室,爸爸正在那裡等她。 “爸爸,是不是有什麼事?” “我在附近經過,所以來看看你。” “對不起,我很久沒有回去看你和媽媽了。”她內疚地說。 “我們很好,不用擔心。我們的移民申請已經批准了,遲些就過去加拿大,你真的不打算跟我們一起去嗎?” “我喜歡這裡。” “我每天也有看他的漫畫。” “喔?”她有點兒驚訝。 “看他的漫畫,可以知道你們的生活。”爸爸笑說。 “爸爸——” “我很開心你可以找到自己喜歡的人,而且我知道他是忠的。” “爸爸,你怎麼知道他是忠的?”她笑了起來。 “看他的漫畫就知道,他的心地很善良。好了,我要回去了,你媽媽等我吃飯。” “我送你去車站。”方惠棗陪著爸爸在公共汽車站等車,這天很寒冷,她知道爸爸是專程來看她的。車站的風很大,她把身上那條棗紅色的羊毛圍巾除下來,掛在爸爸的脖子上。 “不用了。”爸爸說。 “不,這里風大。”她用圍巾把爸爸的脖子捲起來,這一刻,她才發現爸爸老了,他有一半的頭髮已經花白,本來就是小個子的他,現在彷彿更縮小了一點。歲月往往把人的身體變小,又把遺憾變大。離家那麼久,爸爸已經老了,她覺得自己很不孝。 “爸爸,對不起——”她哽咽。 “活得好就是對父母最好的回報。”爸爸拍拍她的肩膀說。 “車來了。”爸爸說。 “爸爸,小心。” 她目送爸爸上車,爸爸在車廂裡跟她揮手道別。 車開走了,她呆呆站在那裡。 “你站在這里幹什麼?”李澄忽然站在她身後,嚇了她一跳。 “爸爸來看我,我剛剛送他上車。” 他看到她眼睛紅紅的,問她:“你沒事吧?” “我覺得自己很對不起爸爸,是不是天下間的女兒都是這樣的?永遠把最好的留給愛情。” “大概是吧。” “他們要移民去加拿大跟我哥哥一起生活。” “是嗎?” “這麼多年來,你從沒跟我的家人見面。”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她應該抱怨。 “你知道我害怕這種場面的。”他拉著她的手。 “你不是害怕這種場面,你是害怕承諾。”她甩開他,一個人跑過馬路。 他茫然站在路上,也許她說得對,他害怕在她父母面前保證自己會讓他們的女兒幸福,這是一個沉重的擔子,他是擔不起的。 這天黃昏,他撇下球場上的朋友跑回來,是因為天氣這麼冷,他想起她,覺得自己應該回來陪她,她的抱怨卻使他覺得自己的努力是徒然的。 今天很冷,餐廳裡坐著幾個客人,阿佑在喝葡萄酒,肚裡有一點酒,身體和暖得多,他已經很久沒見過桃雪露了,也許,她終於找到了幸福,不會再回來。 李澈推門進來,她穿著一件呢大衣,頭上戴著一頂酒紅色呢帽。 “外面很冷。”她脫下帽子坐下來說。 “要不要喝點葡萄酒?喝了酒,身體會暖一些。” “嗯,一點點就好了,我還要溫習。” “溫習?” “我明天就要到英國參加第二輪的專業考試,還會留在那邊的醫院裡跟一些有經驗的醫生學習一段時間。今天溫書溫得很悶,所以出來走走。”其實她想在離開香港之前見見他。 “有信心嗎?” “嗯。我已經習慣了考試。” “你吃了東西沒有?” “還沒有。” “你等我一下。” 阿佑弄了一客奄列出來給她。 “是蝸牛奄列麼?”她問。 “是牛腦奄列,可以補腦的。” “真的嗎?那麼我要多吃一點。” 她把那一客牛腦奄列吃光,吃的是他的心意。 “祝你考試成功。”他說。 “謝謝你。”她凝望著他,他的一聲鼓勵好像比一切更有力量。 “我要回去了。”她站起來告辭。 他送她到門外。 “再見。”她依依不捨地說。 “再見。” 他回到餐廳,發現李澈把帽子遺留在椅子上,他連忙拿起帽子追出去。 “阿澈!” “什麼事?”她在寒風中回頭。 他走上來,把帽子交給她。 “謝謝你。”她戴上帽子,鼓起勇氣問他,“我回來的時候,你還會在這裡嗎?” “當然會在這裡。如果你考試成功的話,想要什麼禮物也可以。” “真的?” “嗯。” “我想你陪我一晚。”他點頭。 她站在他跟前,燦爛地笑。她第一次感覺到他是有一點點兒喜歡她的,那是因為他們將要別離的緣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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