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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15、哈桑尋妻

丹尼海格 缪娟 4092 2018-03-13
第二天早上起來,丹尼·海格和慧慧去客運港口買船票。 又是個大晴天,天空高高地懸在藍色的大海上面,波浪被六月的風一點點地簇擁推動,輕撫在淺灰色的山岬上,清真寺的鐘聲縈繞在白色的城市裡。 港口旁邊有一個不大的廣場,有人在賣冰激凌,也有年輕的父母帶著自己的小孩子在散步。兜售膠卷的小商販在賣一次性的照相機,生意很好,因為那裡有一個瞭望遠處島嶼的平台,風景極佳。 兩人站在客運港售票處的門口,打算找一條短一點的隊伍排隊,抬頭髮現告示牌上有通往各地的火車票和飛機票的價格表—飛往里昂的飛機,五百第納爾一張票。 他們手裡的錢用來買船票綽綽有餘,要是買飛機票就還差一些。慧慧在躊躇怎麼辦,好幾個突尼斯人拿著破舊的箱子,帶著一身烤羊肉味兒,大呼小叫地從他們身邊經過去趕船了。

慧慧對丹尼·海格說:“我不想坐船。” “那我們游泳回去?” “我們再賺點錢,爭取買到飛機票。”慧慧說。 丹尼·海格想了想說:“還需要多少錢?” “到里昂的飛機票兩個人加到一起是一千第納爾,我們手裡有不到八百第納爾,要是能再偷到五公斤大海蝦出來賣就夠了。” 丹尼·海格馬上同意了:“走,那咱們再去轉轉去。” 結果這一天沒有昨天的好運氣了,他們在街市上逛到下午,也沒有找到一個可以下手的機會。丹尼·海格和慧慧都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脾性,已經決定坐飛機了,就非弄到錢買到票不可,絕不可能去坐船。 天黑的時候,他們找了個地方吃晚飯。 兩人心照不宣地達成共識,一天沒賺到錢了,不能太浪費了,一人一塊餅、一杯茶,再共享一盤沙拉就對付了,只要能吃飽吃什麼都香。

慧慧一邊吃餅一邊往外面看,只見一輛名貴的車子停在路邊,阿拉伯人從車上下來,為自己的女伴打開車門,兩個人在海邊吹海風看夜景。 她又想起來阿桑跟她說起過的那個意大利女人被自己的情人拋棄了,卻在這裡找到了新的下家,適應得非常好。 她又想起來昨天在餐廳邂逅的兩個妓女。 她對丹尼·海格說:“我有主意了,我們啊,這麼這麼辦。” 丹尼·海格聽了她的建議之後略沉吟道:“行,那咱們就投入大一點,我去買個相機,再弄些繩子,然後找這裡最高級的酒店下手。” 納其夫先生四十七歲,埃及人,個子不高,微微禿頂,但是鬍子很漂亮。他在開羅擁有一家具有相當規模的律師行,自己既是老闆,又是名聲赫赫的大律師。 納其夫先生這次來突尼斯是出公差,要見一個富有的委託人,為其籌備在開羅投資設廠的事宜。這件事情本來他可以託付給自己旗下的律師搞定的,但是他還是親自出馬了,一來是要顯示自己合作的誠意,二來他實在在家裡被困得太久了。

那天早上他要出門的時候,他那又胖又厲害的老婆一邊給他扎領帶一邊說:“我知道你堅持自己去突尼斯是要幹什麼。” 納其夫大笑:“我也知道,去辦公事啊。” 他老婆厚實的手掌拍在納其夫的臉上:“你這張嘴可以在外面撒謊,跟我就不要耍花樣了。” 納其夫揉著自己的臉,賠笑道:“米亞,你說什麼啊?” “我讓巫師算過了,你這次出去,規矩老實的話什麼都好說。要是拈花惹草,會有小災。” “都說辦公事了,什麼拈花惹草。” “你去吧,女兒要生孩子了,我也管不了你,但是你千萬記住,無論什麼事情,你不要捨命。”他老婆將領帶給他扎得緊緊的。 在皇冠假日酒店咖啡廳裡,三下五除二解決完了業務的納其夫先生鬆了松領帶,想:女人啊,疑神疑鬼的就是麻煩,他都跟拇指上拴著草繩的漂亮女人荒唐了兩個晚上了,能有什麼意外?他這一趟出來也挺高興的,生意談成了,玩得也夠高興,但是心裡還是有遺憾。

他右前方兩點鐘的方位上坐著一個亞洲女郎,黑色的長發軟軟地披在肩膀上,齊刷刷的劉海兒下面,眼睛那麼大那麼長,鼻樑挺秀,鼻子尖上像懸著一顆水珠,厚嘴唇紅紅的,像顆櫻桃。還有下巴上面那個小渦,男人的手指放在那裡不知道會是什麼感覺。 女郎的年紀不清楚,納其夫趁其不備瞇著眼睛仔細看,她臉上似乎還有些細小的絨毛,膚色像是蜜桃一樣。 只可惜啊,納其夫先生想,只可惜她不是個妓女。 美女跟美女不一樣,有的美女嫵媚性感,有的美女良善正經,兩點鐘方位的這位是後者。納其夫先生嘆氣,真可惜啊,美女在前卻不能一親芳澤,難道他就要帶著這個遺憾回埃及嗎? 什麼叫驚喜?就是本來死了心,忽然又有了希望,美女左手伸出來,捋了一下耳邊的頭髮,納其夫先生一眼看見,她的拇指上戴著草繩。

他於是又回到了十八歲。 納其夫先生走上前用英語問女郎:“哪里人?” 慧慧抬起頭,想一想說:“日本人。” “我去過東京、京都、大阪……” 慧慧捋了一下頭髮,納其夫先生看著她的白耳朵發怔,嘴裡喃喃道:“沒有見過您這麼美麗的小姐。” 慧慧笑一笑,什麼都沒有說。 納其夫先生說:“我就住在樓上。” “那我們上去吧。” 兩人一前一後進屋,慧慧將門虛掩,再一轉身,納其夫先生已經渾身赤裸了,上來就摟她。畢竟沒幹過這種事,慧慧看著男人身體還能長成這樣就先嚇了一跳。他的胳膊襲過來,她極迅速地一低頭躲過去,噔噔噔跑兩步,滿屋子找他的上衣和錢包。 納其夫先生著急了,說些她聽不懂的埃及語。 慧慧被他抓到袍子,狠狠摔了一跤,趕快回頭,只見納其夫先生哈哈笑著把手伸向她的前胸。

眼看著那魔爪就要襲到她胸上了,忽然像電視劇到了時間定格一樣,生生懸住,再也不能向前一厘米,下一秒鐘,那位先生被橫著扔起來,摔在茶几上。 丹尼·海格上來就拍照,閃光燈那叫一個亮。納其夫先生手忙腳亂地想要掩住些什麼,不知道是自己的臉還是別的,丹尼·海格上去把他的手給踹開,丹尼·海格做這些事的時候,慧慧找到了錢包。 埃及律師沒見過這個架勢,嚇得要命,嚇得要命也是社會精英,於是他就用英語、法語、德語和阿拉伯語各說了一遍“請不要傷害我”。 他見慧慧上來,納其夫先生居然加了一句:“阿里嘎到!” 丹尼·海格手裡拿著相機,哈哈笑起來,被逗得夠嗆。 慧慧說:“三千第納爾,還有兩千美金,走吧。” 丹尼·海格把赤身裸體的納其夫先生的兩隻手兩隻腳狠狠捆在一起,在慧慧看來那是一個熊貓頂球的形狀,大功告成,兩人愉快地走了。

走也沒有走多遠,他們就在樓下的大堂要了一間高級套房,坐了另一部電梯,回了自己的房間。 慧慧把房卡塞進去劃了一下,咔的一聲,綠燈一閃,房門打開,一陣夜風夾著花香氣味襲來,慧慧忽然覺得在一路狼狽顛簸之後,很多事情彷彿又回來了。 慧慧洗了澡,仰面躺在床上向上看,這個房間的天棚上畫的是《哈桑尋妻》。裡的這個男人為了找到自己的妻子,歷盡萬水千山,那畫工精細而顏色艷麗,比寺廟裡的壁畫不差分毫。床幔是一種她不認識的絨布,柔軟且沉甸甸的,交織著金色的絲線。她抱著枕頭嗅了嗅味道,裡面早已經滲透了百合花的味道,窗子外面是夜色中的燈塔和大海,浴室里傳出水聲,那是丹尼·海格在淋浴。她摸了摸自己剛剛洗過的濕漉漉的頭髮,這裡不是游擊隊那邊關押她的小屋子,這裡也不是昨天晚上住的那個簡易的小旅館,這裡是昂貴而精緻的五星級酒店,這裡有二十四小時的熱水。

慧慧埋在被子裡,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她看見自己從那輛火車上下來,拎著行李,回到一個熟悉的房間。 一樣的豪華而溫存。 那個男人在她身邊,輕輕撫摸她的後背。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睜開眼睛,水聲沒有了,床頭燈奶黃色的光暈打在白色的枕頭上,她仍然趴著,但是嗅到了他的薄荷味道,他也在這張床上,就在她的旁邊。 她轉過身去,背朝著他,輕輕地問:“咱們兩人又偷又騙,算是歹徒了吧?” 他說:“就算咱們是歹徒,也是經典的歹徒,《雌雄大盜》裡的邦妮和克萊德。” 慧慧說:“有件事情我想不明白。” “什麼事情?” “你為什麼要拍那個人的照片?你認識他嗎?我們是去搶錢,又不是要勒索,你照相干什麼?”

身後的丹尼·海格沒回答,過了半天方說:“說得對啊,不過電影裡都是那麼演的,可能我下意識地想要有點戲劇性和儀式感。” “噢噢,你說什麼?那個詞是什麼?”她豎著耳朵聽。 “Ceremonieux(儀式)。”他說。 她笑起來:“明白了。” 舒服的溫度和怡人的氣味讓人像飲了酒一般有些醉意,慧慧笑著笑著就止不住了,捂著嘴巴,咯咯的,沒完沒了。 丹尼·海格在後面問:“什麼東西這麼好笑?” “我多傻啊。”慧慧說。 “又怎麼了?” “你看,我們賣蝦才賺了那麼一點錢,但你隨便找個地方打個長途電話去法國,讓他們弄點錢來,我們不就坐飛機回去了嗎?還用得著我在手指上拴著繩子扮妓女?還用得著你又揍人又照相地忙一大通?”慧慧說著說著,從床上半坐起來,回身看著他,眼睛唇邊都是笑,嗔怪道,“好啊,我傻就算了,你怎麼也沒想起來啊?咱倆還鋌而走險。”

丹尼·海格沒有笑,躺在床上,伸手撫摸她的頭髮:“我想起來了,賣出第一斤海蝦的時候我就想起來了,只不過,”他的手沿著她的頭髮滑到手臂上,輕輕地撫摸著,“只不過,我想要多跟你待一會兒,我想知道,我們還能做什麼。” 她看著他,看著他的頭髮和藍眼睛,看著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和下頜,覺得自己的心輕飄飄的,有點膨脹,有點糊塗。這裡不是法國,這裡沒有他的財富和情人們,這裡也沒有他跟她的過往,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只在此時。 她的笑容漸漸收斂,慢慢傾身下去,親吻他的嘴唇,一點一點地品嚐、體會。那是她曾經多麼熟悉的味道和触感,那是她無數次午夜夢迴時想念的內容和哭泣的理由,那是她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情人。 從來,從來沒有別人。 丹尼抱著她的肩膀,稍稍一翻身,把她壓在下面,藉著燈光,仔細地看著她,用手撫摸她的額頭、眼瞼、臉頰、耳垂,最後按在她的下巴上的小渦上,說:“博斯普魯斯海峽。” 她笑起來。 他也笑起來。 笑是笑,過往忽然浮起來,心裡那麼酸。 丹尼把她右耳邊的頭髮稍稍向後按,她躲了一下,他說:“請讓我看看。” 慧慧沒有再閃躲,他撥開那兒的幾縷髮絲,然後看見那長長的一道暗紅色的傷口。 他的手指撫過那道傷口,眼裡漸漸凝結了淚水,慢慢地、慢慢地對她說:“都怪我,真抱歉。” 他是應該說抱歉的,他早就應該說抱歉的。 這一句抱歉遲到了三年,可還是由丹尼·海格說出來了。 她以為一輩子也不會聽到。 但他還是說出來了。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幾年來如同巨石一樣一直壓在心頭的委屈和難受漸漸化成一股飛煙飄走,她如今再回頭看,只記得自己年少時跟著他的美好時光。她的手在後面摟住他的身體,她看著他的眼睛,她看著他已經盈滿淚水的藍眼睛搖了搖頭,只是自己的喉嚨也哽住,什麼都說不出來。 “慧慧,我們重新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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