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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八章

巨人的隕落 肯·福莱特 12555 2018-03-03
格雷戈里拿定了主意。既然他必須朝自己人開槍,那他寧可射殺一個軍官,也不願去殺普通士兵。 科韋利是俄國境內的一個鐵路樞紐,它原屬波蘭,靠近從前的奧匈帝國邊境。俄國軍隊在城東三十多公里處的斯托霍德河畔集結。整個地區都是一片沼澤地,數百平方公里的泥淖中交織著條條小徑。格雷戈里找到一塊乾燥的地方,下令排裡的戰士們紮營歇息。他們沒有帳篷——亞佐夫少校把帳篷統統賣給了平斯克的一家製衣廠。他說夏天帳篷沒用,等到冬天他們全死了,就更沒必要了。 格雷戈里奇蹟般活了下來。他現在是一名中士,他的朋友伊薩克是個下士。在1914年的大進攻中倖存下來的,現在都成了軍士這種沒有官銜的軍官。格雷戈里所在的營元氣大傷,經過轉移、調動後再次被打得七零八落。他們被派到各個地方,唯獨除了他們的老家。

格雷戈里在過去兩年裡殺了不少人,所用的武器包括步槍、刺刀和手雷,其中大多人都離他很近,他眼睜睜看著對方死去。有的戰友晚上會做噩夢,尤其是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但格雷戈里沒有。他生在野蠻殘忍的農村,失去雙親後在聖彼得堡街頭長大,暴行不會讓他做噩夢。 真正讓他吃驚的倒是軍官們的愚蠢、無情和腐敗。跟統治階級的人行軍打仗,讓他有一種謀反之心。 他必須活著。除了他,不會有任何人照顧卡捷琳娜。 他定期給她寫信,偶爾能收到她的回信,筆跡如小女孩一般整潔,還有不少錯字和劃掉的地方。他每封信都留著,捆成一疊放在他的行李袋裡,如果有段時間沒有信來,他就拿出以前的信重讀一遍。 第一封信裡,她告訴他生了一個男孩,取名弗拉基米爾——列夫的兒子現在十八個月了。格雷戈里真想看看這孩子,腦海中還留著他弟弟小時候的樣子。不知小弗拉基米爾會不會繼承列夫那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微笑。但一定已經長牙,也該走路了,開始咿呀學語。格雷戈里盼著這孩子能學會說“格里沙伯伯”。

他常常回想那天晚上卡捷琳娜爬到他床上的一幕。有時,他會在白日夢裡把事情改頭換面,他並沒把她踢下床鋪,而是把她摟在懷裡,吻著她豐滿的嘴唇,跟她做愛。但他知道,她的心早就屬於他的弟弟。 格雷戈里沒有一點兒列夫的消息,他已經走了兩年,至今音訊皆無。他擔心他是不是在美國遭遇了不測。列夫的脾性讓他經常跟別人發生衝突,儘管他往往能夠化險為夷。他從小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沒人管教,格雷戈里也代替不了父母。格雷戈里後悔自己沒有盡到責任,但當時他自己也是個孩子。 事情最後弄到這步田地,除了格雷戈里,再沒人可以照顧卡捷琳娜和她的孩子了。他打定主意要活下去,不管俄國軍隊多麼混亂,多麼低能,他也要活著回到卡捷琳娜和弗拉基米爾身邊。

這個戰區的指揮官是布魯希洛夫將軍,他是位職業軍人,不像其他將軍那樣只會阿諛奉承。在布魯希洛夫的指揮下,俄軍在六月取得重大勝利,奧地利人被打得狼狽逃竄。一旦作戰命令合情合理,格雷戈里和他的部下就打得勇敢頑強。否則,他們就竭盡全力逃避敵方的火力。格雷戈里已經深諳此道,漸漸便贏得排裡戰友們的擁戴。 七月,俄軍放慢了前進的速度,像以前一樣,是補給匱乏拖了部隊的後腿。不過,近衛軍作為增援部隊已經抵達。這是一支精銳部隊,戰士們個個高大挺拔,軍裝也與其他部隊不同,暗綠色的製服上鑲著金色的穗帶,腳上是嶄新的皮靴。不過,他們的指揮官別佐勃拉佐夫將軍指揮乏術,不過是朝廷的一介侍臣。格雷戈里覺得別佐勃拉佐夫拿不下科韋利,不管他手下的戰士多麼人高馬大。

命令是由亞佐夫少校在黎明時分傳達下來的。他個頭高大,身形笨重,軍服緊繃在身上,兩眼像往常一樣因早起而充滿血絲。少校身後跟著基里洛夫中尉,他把中士們召集起來,亞佐夫命令他們涉水過河,沿小路穿過沼澤向西行進。奧地利人在沼澤地里布設了陣地,但由於地面泥濘,並未挖掘戰壕。 格雷戈里感覺到一場災難正在醞釀之中。奧地利人必定設下埋伏,躲在預先選好的藏身處伺機而動。俄國人只能集結在條條小路上,泥地又讓他們無法快速移動,一場屠殺在等著他們。 此外,他們的彈藥已所剩無幾。 格雷戈里說:“殿下,需要給我們發放彈藥。” 亞佐夫雖然身形肥碩,但出手奇快,冷不防一拳朝格雷戈里的面門砸了下來。格雷戈里只覺嘴巴一陣火辣辣的刺痛,身子向後一仰倒在了地上。 “現在你能閉嘴了吧,”亞佐夫說,“需不需要,你的長官說了算。”他又轉向其他人:“列隊,聽號令前進。”

格雷戈里站了起來,嘴裡都是血腥味。他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發現丟了一顆門牙。他暗暗罵自己粗心,當時站得離軍官太近,哪怕稍微惹著他們,軍官們就會發火,拳腳相加,而他早該意識到這一點。今天算是幸運,要是亞佐夫正好握著手槍的話,格雷戈里的臉上就會挨上一槍托。 他把手下集合起來,大家歪歪扭扭列成一隊。他心裡盤算著怎麼尾隨在後,讓別人去打頭陣,但讓他失望的是,亞佐夫偏偏最先派出他的排,讓他們加入了先頭部隊。 他必須另作打算。 他開始涉水過河,排裡的三十五名戰士跟隨著他。河水很冷,不過天氣晴朗而溫暖,戰士們也就不特別在意兩腳浸濕,一個個淌著河水前行。格雷戈里走得很慢,手下的人也學著他的樣子,跟在後面看他如何行事。

斯托霍德河又寬又淺,他們到達對岸時僅打濕了小腿。心急的人一個個超過了他們,讓格雷戈里鬆了一口氣。 一旦走上沼澤地上的狹窄小路,格雷戈里的排就不得不跟其他人以同樣的速度前進,讓他無法實施拖後的計劃。他開始著急了。奧地利人開火時,他可不想自己的人剛好在裡面。 他們大概又走了一公里左右,小路又開始變窄,隊伍慢了下來,並成了一列。格雷戈里覺得機會來了。他佯裝無法忍受拖拖拉拉的速度,離開小路走上水汪汪的泥地。其他人立刻跟上他。後面的部隊隨即填補了小隊留出的空當。 這裡的水深及胸部,泥巴黏糊糊的,走起來十分緩慢,這正合了格雷戈里的心思,他的排落在了後面。 基里洛夫中尉察覺情況不對,大聲呵斥:“你們那邊的!回到路上去!”

格雷戈里回頭喊道:“是,閣下。”但他帶著部下往更遠的地方走去,裝作尋找乾地的樣子。 中尉罵了一句,不再理會他們。 格雷戈里跟軍官一樣仔細察看著前面的地形,儘管他的目的全然不同。軍官們在搜尋奧地利部隊的影子,他則急於要找一塊能藏身的地方。 他不停向前邁進,同時有好幾百人超過了他。他心裡暗想,近衛軍自高自傲,就讓他們衝鋒陷陣,殺敵立功好了。 上午十點左右,他聽到第一聲槍響從頭頂呼嘯而過。前鋒部隊與敵方正式交火。時機已到,他該躲起來了。 格雷戈里靠近一片較為乾燥、稍稍凸起的地面。亞佐夫少校隊伍裡的其他士兵遠遠跑到了前面,看不見了。格雷戈里登上凸地,大聲喊著:“隱蔽!左前方就有敵人埋伏!”

前面並沒有敵軍埋伏,他的手下人對此十分清楚,但他們全都臥倒在地,藏在灌木叢和大樹後面隱蔽起來,舉槍對準土坡下邊。格雷戈里試探著朝五百米開外的一片草叢射出一發子彈,萬一不走運,或許真有奧地利人藏在那兒。但那邊並沒有還擊。 他們只要一直待在這兒就不會有事,格雷戈里覺得很滿意。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事情總會有個了結。很有可能幾小時後俄軍抬著傷員一路後撤,被敵軍追趕著趟過沼澤地——這時,格雷戈里的排就跟上他們一道撤退。相反,如果一直到晚上都很平靜,那就意味著俄軍大獲全勝,到時候他就帶著自己的隊伍趕上去,加入慶祝的行列。 不過,讓大家一直就這麼趴在地上,一連幾個小時盯著前方,假裝遭遇奧地利人的埋伏也不是辦法。他們總要吃吃喝喝,甚至還要抽煙玩牌,打盹小憩,這就裝不下去了。

他們還沒來得及歇上一會兒,基里洛夫中尉就出現在格雷戈里右側幾百米的水塘對面。格雷戈里暗暗罵了一句:這下要露餡兒了。 “你們在那兒乾什麼?”基里洛夫喊道。 “當心,閣下!”格雷戈里朝他喊道。 伊薩克往天上放了一槍,格雷戈里馬上縮了一下。基里洛夫也連忙貓腰躲閃,隨後便沿著原路退了回去。 伊薩克呵呵笑了幾聲:“這招儿,每回都靈。” 格雷戈里不像他那麼自信。基里洛夫看上去很惱火,似乎意識到被人矇騙,只是沒有抓到把柄,不好發作。 格雷戈里聽著頭頂迴盪的砲火轟鳴和遠處的嘶喊聲。他估摸戰場有兩公里左右的距離,聲音也沒有朝任何方向轉移的跡象。 太陽越升越高,曬乾了他身上的濕衣服。他覺得有些餓,便從乾糧盒裡掏出一塊硬麵餅啃了起來,被亞佐夫打掉的牙齒那兒依然陣陣作痛。

霧氣被陽光驅散,他看見德軍的飛機從低空飛過,高度只有不到兩千米。聽聲音他們是在用機槍掃射地面部隊。那些擠在窄路上,一個個在泥潭中跋涉的近衛軍想必早已成了輕易下手的目標。格雷戈里十分慶幸自己的人逃脫出來,沒跟他們在一起。 下午三點左右,戰場的喧囂聽上去更近了。俄軍敗下陣來,開始撤退。他做好準備,隨時讓手下的人加入後撤的隊伍。眼下時機還不成熟,他不能讓人看出破綻。後撤就跟前進一樣,必須穩住陣腳,不能急。 接著,他便看見零星有人從左右兩邊撤了下來,一個個趟過沼澤趕往河岸。有些人明顯帶著傷。撤退已經開始,只是大部隊並未全部回撤。 不遠處傳來一聲馬的嘶鳴。有馬就有軍官,格雷戈里立刻朝假想的奧地利人那邊開了一槍。他手下的人也紛紛效仿,一時間槍聲大作。隨後,他便看見亞佐夫少校騎著那匹灰色的獵馬濺著泥水穿過沼澤。亞佐夫正朝一小撮後撤的士兵喊叫著,讓他們回到前進的隊伍中去。士兵們跟他爭辯起來,最後他掏出了手槍,那是一把納甘左輪手槍——格雷戈里不由得聯想到列夫那把手槍也是同樣型號——指著那些士兵,他們只得勉強掉頭原路返回。 亞佐夫把槍插回皮套,策馬朝格雷戈里這邊來了:“你們這幫傻瓜,待在這兒乾什麼?” 格雷戈里仍躺在地上,但他翻轉身子,給步槍重新裝彈,“咔嗒”一聲把最後的五發子彈推進槍膛,整個動作顯得急急火火。 “前面那片樹叢裡有敵人埋伏,”他說,“您最好下馬,長官,他們能看見。” 亞佐夫依然待在馬上:“那你們是在幹什麼?躲著他們?” “基里洛夫中尉閣下要我們把敵人引出來。我剛派人從側面偵察他們,我們在這兒火力掩護。” 亞佐夫並不愚蠢:“他們怎麼沒還擊呢?” “我們壓住了他們。” 他搖了搖頭:“就算一開始真有人在那兒的話,現在也已經撤了。” “我看不是,長官。他們剛才還朝這邊猛烈開火。” “那邊沒有人。”亞佐夫抬高了嗓門,“快停火!聽從命令,停火。” 格雷戈里的排停止了射擊,全都望著少校。 “聽我的命令,往前衝!”說著,他拔出手槍。 格雷戈里不知該怎麼辦。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眼前的戰鬥無疑已變成一場災難。他好歹已經躲了一天,絕不打算在一切無疑即將結束的時候再去拿生命冒險。不過,跟軍官發生衝突也絕沒有好下場。 就在這時,一隊士兵“呼啦啦”從格雷戈里佯裝敵人埋伏的那片草叢裡衝了出來,讓他一下子愣住了。不過,他仔細一看,就發現那些根本不是什麼奧地利士兵,而是潰逃的俄國人。 不過,亞佐夫絲毫沒有動搖。 “這些都是懦弱的逃兵!”他尖聲叫著,“朝他們開槍!”他隨即朝迎面跑來的俄國兵射擊。 格雷戈里的手下一時都糊塗了。軍官們時常恫嚇要槍斃那些不願上戰場的士兵,但格雷戈里的這幫弟兄從來沒有被人命令朝自己人開槍。他們一個個瞧著他,等候指令。 亞佐夫用槍指著格雷戈里。 “往前衝!”他大叫著,“打死那些叛徒!” 格雷戈里拿定了主意。他大聲喊道:“上啊!”然後爬起來,轉身背對著湧上來的俄國兵,左右看了看,同時端起步槍,“大家聽見少校說什麼了吧!”他揮舞著步槍,掉轉槍口對準了亞佐夫。 既然他必須朝自己人開槍,那他寧可射殺一個軍官,也不願去殺普通士兵。 亞佐夫愣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盯著他,下一個瞬間,格雷戈里便扣動了扳機。 他的第一槍射中了亞佐夫的馬,它跌跌撞撞搖晃了幾下,也讓格雷戈里逃過一劫——亞佐夫朝他開槍,但坐騎猛地一晃,子彈飛到了別處。格雷戈里機械地拉動槍栓,又射出一發子彈。 這一槍又沒打中。格雷戈里罵了一句。現在他真正處於危險之中,不過他的對手也一樣。 亞佐夫在馬背上掙扎著坐穩,根本無法瞄準。格雷戈里的槍口隨著他的抖動,射出第三發子彈,打中了亞佐夫的前胸。他盯著少校慢慢跌下馬背,看見那沉重的身子摔倒在爛泥坑里,讓他心頭掠過一絲陰森森的快意。 戰馬搖搖晃晃走了幾步,接著後腿一軟,像條狗那樣蹲坐在地上。 格雷戈里朝亞佐夫走過去。少校仰面躺著,兩眼望天,動彈不得,卻還沒有死,右胸口流著血。格雷戈里四下看了看。撤退的士兵離得太遠,看不清這裡發生了什麼。他自己排裡的人完全可以信賴,因為他一次次救過他們的性命。他把槍筒抵在亞佐夫的前額上。 “這算是為所有被你殺害的俄國人報仇,你這條該死的惡狗,”說著,他咧開嘴,露出殘缺的牙齒,“也為我這顆門牙。”他又補了一句,然後扣動了扳機。 少校身子一軟,停止了呼吸。 格雷戈里看了看他的手下。 “少校不幸被敵人擊中喪生,”他說,“撤退!” 大家歡呼了一聲,拔腿跑了起來。 格雷戈里朝那匹馬走過去。它掙扎著要站起來,但格雷戈里看見它的一條腿已經斷了。他把步槍對準它的耳朵,射出最後一發子彈。那馬側身倒下,再無聲息。 格雷戈里覺得這匹馬實在可憐,但他對亞佐夫少校一點兒也不覺得惋惜。 他跟上自己手下的戰士,一起向後撤退。 勃魯西洛夫攻勢漸漸放緩,直至停滯後,格雷戈里被調防到首都——現在更名為彼得格勒,因為“聖彼得堡”這個名字聽上去太德國化了。看來,沙皇的家眷和他的大臣們需要驍勇善戰的部隊來保護,以防憤怒的民眾群起造反。格雷戈里那個營的餘部與第一機槍編成團的精銳合併,他便搬進了他們在維堡區薩姆索涅夫斯基大街上的營地。這是一片工人住宅區,到處是工廠和破舊的窩棚。為了籠絡人心,第一機槍團的吃住都很不錯,好讓他們心甘情願地維護那人人痛恨的製度。 他很高興自己活著回來,但一想到要跟卡捷琳娜見面就憂心忡忡。他渴望看到她的樣子,聽見她的聲音,抱一抱她的孩子——他自己的侄兒。但對她抱有的那種慾望讓他焦慮不安。她是他的妻子,但這不過是一個權宜之計,現實情況是她選擇了列夫,她的孩子也是列夫的兒子。格雷戈里沒有權力去愛她。 他甚至琢磨著要不要把自己回來的消息告訴她。在這座擁有兩百萬人的大城市裡,他們完全有可能永遠碰不著面。但他發現這樣實在難以忍受。 回來的第一天,上頭不准他們離開軍營。不能立刻去看卡捷琳娜,讓格雷戈里頗為沮喪。不過,當天晚上他和伊薩克聯繫上了軍營裡的其他布爾什維克。格雷戈里同意成立一個討論小組。 第二天早上,格雷戈里的排被派去在安德烈王子舉辦宴會期間,為這位前領主看家護院。王子住在英吉利堤岸路上一座俯瞰涅瓦河的宮殿裡,整座建築被漆成了粉紅和明黃兩色。中午時分,士兵列隊站在台階上。城市上空烏雲低垂,但宮殿的每一扇窗戶裡都燈火通明。厚重的天鵝絨窗簾後面,是舞台般的夢幻場景——穿著整潔制服的管家和女傭穿梭忙碌,他們端著的大小托盤中盛放著葡萄酒、新鮮瓜果和各類珍饈佳餚。大廳裡,一支小型樂隊正在演奏,樂聲依稀可聞。一輛輛光可鑑人的大轎車剛在正門台階前停穩,就有僕人上前打開車門。賓客們依次下車,男士都穿著黑色外套,戴著大禮帽,女士則身著各式皮毛大衣。一小群民眾站在街對面看熱鬧。 這種場面並不鮮見,眼下卻有所不同。每當有人下車,看熱鬧的人群裡就會發出輕蔑的噓聲和嘲罵。過去,警察會揮舞著警棍,迅速驅散圍觀的人群。但現在這裡沒有警察,客人們都以最快的速度穿過兩列士兵把守的台階,衝進大殿,顯然在外停留時間越長就越讓他們緊張。 格雷戈里覺得貴族們活該受到旁觀民眾的嘲弄,正是他們弄出了這場戰爭的爛攤子。如果這裡發生騷亂,他寧願站在看熱鬧的人群那邊,絕不會朝他們開槍,他估計這裡很多士兵的想法都跟他一樣。 半個俄國在鬧飢荒,甚至連前線的戰士都在忍飢挨餓,而貴族們竟會在這種時候舉辦如此豪華的宴會,實在讓人匪夷所思。安德烈這種人在睡覺的時候被暗殺的話,那也是活該。格雷戈里想,如果真的撞見安德烈,自己必須克制,否則說不定就會像射殺亞佐夫少校那樣一槍崩了他。 賓客們的車隊陸續抵達,沒有發生任何意外,看熱鬧的人覺得無趣,漸漸散了。整個下午,格雷戈里都盯著路上經過的女人,一心希望能偶然見到卡捷琳娜。客人們相繼離開時天色漸暗,街上變得陰冷,也就沒人願意站在外面嘲笑起哄了。 聚會結束後,士兵們被叫進後門,吃那些僕人沒能吃完的殘羹冷炙——魚和肉的碎屑、冷掉的蔬菜、吃剩的麵包卷,還有一些蘋果和梨。食物都被胡亂丟在擱板上,各種東西混在一起,火腿上沾著魚醬,水果掉進了肉湯,麵包上撒著雪茄煙灰。雖說一切都讓人很不舒服,但他們在戰壕里吃的東西更糟糕,而且,他們早上只吃了粥和鹹鱈魚,已經餓了一整天,因此立刻狼吞虎咽起來。 格雷戈里沒能看見安德烈王子那張討厭的臉。這樣也好。 隨後他們走回軍營,交出手裡的武器,晚上便給他們放了假。格雷戈里心中竊喜:這是他造訪卡捷琳娜的好機會。他來到營地廚房的後門,向廚子討要了些麵包和肉——中士有這點兒特權——準備帶給卡捷琳娜。隨後他擦了擦靴子,走出營房。 如果卡捷琳娜還住在西南部的納爾瓦區,也就是普梯洛夫機械廠附近的老房子。那麼,軍營所在的維堡區地處城市東北部,剛好在它的斜對角。 他沿著薩姆索涅夫斯基大街一路向南,穿過鑄造廠大橋進入市中心。有些花里胡哨的店鋪還開著,窗戶裡透出明亮的燈光,但不少都關了門。那些普通的店舖裡面沒什麼東西可賣。一家麵包店的櫥窗裡只擺了一個蛋糕,掛著手寫招牌:今日無貨。 寬闊的涅夫斯基大街讓他回憶起當年跟母親一道走過這裡的情形,在1905年那個災難性的日子裡,他親眼看見她被沙皇的士兵槍殺。現在,他自己也成了沙皇的士兵。不過他絕不會向婦女和兒童開槍。如果沙皇打算重蹈覆轍,這裡將是另一種亂局。 他看見街上走過十幾個一臉凶相的年輕人,都穿著黑色外套,戴著黑帽子,他們抬著沙皇尼古拉年輕時的畫像——那時他烏黑的髮際尚未後退,薑黃色的鬍子也十分濃密。其中一個喊道:“沙皇萬歲!”然後那群人全都停下腳步,舉起帽子歡呼。幾個路人也加入了他們。 格雷戈里以前遇見過這一群體,人稱“黑幫百人團”,屬於俄羅斯人民同盟。這一右翼團體想要回到沙皇為民眾至尊之主的黃金時代,回到沒有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分子,也沒有猶太人的俄國。據布爾什維克從警察局的熟人那裡得到的消息,“黑幫百人團”的報紙是由政府資助的,他們還在警察總部的地下室印刷宣傳冊。 格雷戈里輕蔑地瞥了一眼,正要從旁邊走過,卻被其中一個傢伙叫住了:“嘿,你!你為什麼不摘帽子?” 格雷戈里沒有回答,繼續往前走,但另一個人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你怎麼回事,是猶太人?”又一個人說:“脫掉你的帽子!” 格雷戈里心平氣和地說:“你敢再碰我一下,我就把你那倒霉的腦袋擰下來,你這個嘰嘰喳喳的小渾球。” 那人退後一步,然後塞給格雷戈里一本小冊子。 “看看這個,朋友,”他說,“裡面會告訴你猶太人是怎麼出賣你們這些當兵的。” “滾遠點,不然我就把這愚蠢的小冊子塞進你的屁股。”格雷戈里說。 這傢伙回頭找他的同志求援,但那些人已經開始毆打一個戴著皮帽子的中年人了。格雷戈里走開了。 當他路過一家窗戶上封著柵板的店舖時,一個女人過來跟他搭訕。 “嘿,年輕人,”她說,“你給一個盧布,就能跟我上床。”這是站街女的典型開場白,但她說話的方式讓他有些吃驚,聽上去像個受過教育的人。他停下來朝她打量了一下。她穿著一件長外套,見他在瞧她,便順勢敞開衣服——儘管外面很冷,可她卻一絲不掛。她年紀三十出頭,雙乳豐滿,小腹渾圓。 格雷戈里心底湧起一陣慾火。他已經好幾年沒跟女人在一起了。在戰壕里賣淫的女人卑劣骯髒,還會傳播疾病。眼前這個女人他可以接受。 她合上外套:“行還是不行?” “我身上沒什麼錢。”格雷戈里說。 “袋子裡裝的什麼?”她朝他手上的袋子點了下頭。 “一點兒零碎的吃食。” “要是給一塊麵包,我就跟你幹,”女人說,“我的孩子都餓壞了。” 格雷戈里想著那對豐滿的乳房:“去哪兒?” “在店鋪後面。” 這樣也好,格雷戈里想,至少見到卡捷琳娜時,我不會讓慾火沖昏頭腦,做出失態的舉動。 “好吧。” 她打開門,讓他進去,然後再把門插上。兩人經過空蕩蕩的店鋪,進了另一間屋子。藉著外面街燈的微光,他看見地上放著一張床墊,上面鋪著一塊毯子。 女人轉過臉來對著他,又敞開身上的外套。他盯著她股溝處那叢烏黑的毛髮。她伸出一隻手:“先給麵包,中士。”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大塊黑麵包遞給她。 “我去去就來。”她說。 她跑上一截樓梯,打開那兒的一扇門。格雷戈里聽見孩子的聲音。接著,傳來一聲男人的咳嗽,是那種撕心裂肺的干咳。一陣輕微的響動和壓低的說話聲過後,門又開了,她走下了樓梯。 她脫掉外套,躺在床墊上,叉開兩腿。格雷戈里在她邊上躺下,用胳膊摟著她。她長著一張聰明伶俐、很有魅力的臉,上面帶著因操勞留下的皺紋。她說:“嗯,你真壯實啊!” 他撫摸著她柔軟的肌膚,但一下子沒有了任何慾望。眼前的一切實在太淒慘了:空蕩蕩的店鋪、生病的丈夫、挨餓的孩子,還有假裝調情的女人。 她解開他的褲子,握住軟塌塌的陰莖:“要我拿嘴吸嗎?” “不。”他坐直身子,拿起她的外衣遞過去,“穿上吧。” 她有些害怕地說:“你不能把麵包再要回去了,已經吃掉一半了。” 他搖了搖頭:“你們出了什麼事?” 她穿上外套,扣上鈕扣:“你有香煙嗎?” 他拿出一支香煙遞給她,自己也點上一支。 她吐出一口煙:“我們開的是一家鞋店,製作精良,價格合理,專門招徠中等階層的顧客。我丈夫向來會做生意,我們的日子過得也很不錯。”她的聲音愈發苦澀,“但這兩年,除了貴族以外,已經沒有任何人買新鞋了。” “你們不能做點別的嗎?” “有啊,我們嘗試過。”她的眼裡滿含憤怒,“我們當然不能幹坐著等死。我丈夫覺得他能為戰士供應上好的皮靴,價格只是部隊償付的一半。給店裡供貨的所有作坊都拼命爭搶訂單。所以,他就去了戰爭工業委員會。” “那是什麼地方?” “你大概離開很久了吧,中士?如今什麼事情都有個單獨的委員會管理,因為政府處處無能。戰爭工業委員會負責部隊供應,或說以前供應過,那還是波利瓦諾夫擔任戰爭大臣的時候。” “後來出了什麼事兒?” “我們拿到了訂單,我丈夫把所有積蓄都支付給製鞋匠了,可就在這時候,沙皇撤了波利瓦諾夫的職。” “為什麼?” “波利瓦諾夫允許工人為委員會推選代表,所以皇后認為他一定是個革命派。反正訂單是取消了,我們隨後也就破產了。” 格雷戈里反感地搖了搖頭:“我還以為只有在前線的指揮員頭腦不正常。” “我們還試過其他營生。我丈夫什麼工作都願意做,當服務生、開電車或修馬路,可哪裡都不僱人,心急加上缺吃少喝,他一下就病倒了。” “然後你就做這個了。” “我不太會應付。不過有時能碰上好人,比如你這樣的。其他人嘛……”她哆嗦了一下,移開目光。 格雷戈里抽完那支煙,站起身來:“再見。我就不打聽你的名字了。” 她也站起來。 “就因為遇上你,我的家人還能活下去。”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我今天不用去街上攬客了。”她踮起腳尖,輕輕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謝謝你,中士。” 格雷戈里走了出去。 外面更冷了。他匆匆穿過一條條街道,朝納爾瓦區走去。現在,遠離了那位老闆娘,他的情慾偏偏又回來了,讓他後悔沒去享受她那柔軟的身體。 這讓他想到卡捷琳娜跟他一樣,也有自己的生理需求。對一個年輕女人來說,兩年未與他人發生戀情,這時間實在太長了,而她才二十三歲。她沒有任何理由為列夫或是格雷戈里守身。一個帶著吃奶孩子的女人足以讓大多男人望而卻步,但從另一方面說,她對男人很有誘惑力,至少兩年前是這樣。今晚她或許不是一個人。要是那樣,就實在太可怕了。 他終於來到了鐵路邊的那座老房子前。是他想像得太好了,還是這條街道確實比兩年前更加破爛寒酸?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這裡似乎完全沒有經過粉刷和修葺,甚至都沒打掃過。他看見街角的麵包店前有人排著隊,儘管店門關著。 格雷戈里手裡還留著房門的鑰匙,就自己開門進屋了。 他忐忑不安地爬上樓梯,心裡實在不願看見她跟另一個男人在一起,後悔沒有提前通知一下,好讓她有個準備,一個人待在家裡。 他敲了敲門。 “誰呀?” 她的聲音差點讓他掉下淚來。 “一個客人。”他粗聲粗氣地說著,推開了門。 她拿著鍋站在爐子邊上。鍋掉在地上,牛奶灑了一地,她兩手摀著嘴巴,輕輕叫了一聲。 “是我。”格雷戈里說。 她身邊的地板上坐著一個小男孩,手裡拿著一個錫鐵勺。好像他剛才還在敲那個空空的鐵罐。孩子盯著格雷戈里看了一會兒,然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卡捷琳娜把他抱起來。 “別哭,瓦洛佳,”她一邊說,一邊搖晃著他,“用不著害怕。”孩子安靜了下來。卡捷琳娜說:“這是你爸爸。” 格雷戈里拿不准是否想讓弗拉基米爾把自己當成父親,但現在不是爭論這個的時候。他走進房間,關上門,一把抱住他倆,親吻著孩子,然後又吻了吻卡捷琳娜的額頭。 他後退一步看著母子兩個。她已不再是他從惡棍平斯基手裡解救出來的那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了。她更瘦了,一臉憔悴,顯得十分疲倦。 奇怪的是,那孩子並不怎麼像列夫。他既沒有列夫的俊俏模樣,也沒有他迷人的笑容。如果說哪里相像的話,弗拉基米爾那雙藍眼睛閃著熾熱的目光,正是格雷戈里每次面對鏡子時所看到的。 格雷戈里笑了:“他真漂亮。” 卡捷琳娜說:“你的耳朵怎麼了?” 格雷戈里摸了摸那隻殘損的右耳:“在坦能堡戰役中被打掉了大半個。” “你的牙呢?” “我冒犯了一個軍官。不過他現在已經死了,所以說,最後我還是打敗了他。” “你不那麼英俊了。”她以前從來沒說過他長得英俊。 “這都是輕傷。我能活下來就很幸運了。” 他四下看了看這間老屋子。這裡跟以前比有了些微不同。火爐上方的擱架是格雷戈里和列夫放煙斗、煙草罐、火柴和紙捻的地方,卡捷琳娜在那兒擺了一個陶土花瓶,一個玩偶和一張印著瑪麗·璧克馥的彩色明信片。窗戶上掛著窗簾,是用碎布拼的,看上去像一條被子,不過格雷戈里從沒掛過窗簾。他也注意到了屋裡的味道,或者說少了一些熟悉的氣味,以前屋裡總是帶著濃重的煙味、煮甘藍味和男人的汗臭。現在這裡的空氣很清新。 卡捷琳娜用抹布擦淨灑掉的牛奶。 “我把瓦洛佳的晚飯灑了,”她說,“真不知道用什麼餵他。我已經沒奶水了。” “別擔心。”他從袋子裡拿出一截香腸、一棵甘藍,還有一罐果醬。卡捷琳娜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的樣子。 “是從軍營的廚房裡拿的。”他解釋說。 她打開果醬,給弗拉基米爾餵了一勺。他吃完後說:“還要。” 卡捷琳娜自己也吃了一勺,然後又給孩子吃了一些。 “簡直跟童話故事似的,”她說,“一下子有了這麼多吃的!我不用去麵包房外面睡覺了。” 格雷戈里皺起了眉頭:“你說什麼?” 她又嚥下一口果醬:“麵包總是不夠賣。早上麵包店一開門就沒有了。唯一的辦法就是早早去排隊。如果你沒在半夜之前排上,那麼沒等輪到你,麵包就賣光了。” “我的上帝。”格雷戈里很難想像她竟要睡在便道上,“那瓦洛佳呢?” “我出去的時候,有個女孩幫我聽著這邊的動靜。反正現在他一覺能睡一整晚。” 怪不得那個鞋店老闆娘願意為了一塊麵包跟格雷戈里睡覺。他也許太大方了。 “你怎麼維持下來的?” “我在廠裡每星期能掙十二個盧布。” 他有些吃驚:“你的工資在我離開後漲了一倍?” “可這間房的房租以前一直是每星期四盧布,現在是八盧布。這樣,所有其他開銷就靠手裡剩下的這四個盧布了。原來一袋子土豆一個盧布,現在是七盧布。” “一袋土豆竟然要七盧布!”格雷戈里簡直不敢相信,“這讓人怎麼活啊?” “所有人都在餓肚子。孩子們病的病、死的死。老人們都在等著嚥氣。情況一天比一天糟,沒有一個人來管。” 格雷戈里懊喪至極。他在部隊受苦的時候,總是想著卡捷琳娜和孩子會過得很好,有個暖和的地方住,吃喝不愁,他總是這樣安慰自己,到頭來不過是自我愚弄。一想到她不得不丟下弗拉基米爾,去麵包店外面徹夜排隊,他心裡就湧起一股怒火。 他們在桌邊坐下,格雷戈里用隨身的刀切好香腸。 “有點兒茶就更好了。”他說。 卡捷琳娜笑了:“我都一年沒喝茶了。” “下次我從軍營帶點兒過來。” 卡捷琳娜吃著香腸。格雷戈里看得出她在克制自己,才不顯得狼吞虎咽。他抱起弗拉基米爾,又給他餵了點兒果醬。孩子還小,吃不得香腸。 格雷戈里感到愜意。這正是他在前線時做的白日夢中的情景:一間小屋,桌上擺著食物,旁邊是小寶寶,還有卡捷琳娜。現在,這一切都實現了。 “這並不是什麼難事。”他默默沉思著,脫口而出。 “你說什麼?” “我們兩個身體結實,又能吃苦。我要的就這麼多——有間房子,吃喝不愁,每天等太陽下山後我們就休息。日子總會一天天好起來的。” “那幫支持德國的王室貴族出賣了我們。”她說。 “真的嗎?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知道吧,皇后就是德國人。” “知道。”沙皇的妻子原是德意志帝國黑塞-萊茵的艾莉克斯公主。 “而且施蒂默爾顯然是德國人。” 格雷戈里聳了聳肩膀。總理施蒂默爾生在俄國,格雷戈里恰好了解這一點。不少俄國人都有德國化的名字,反之亦然——這兩個國家的居民幾百年來交往密切,已成習慣。 “拉斯普廷是親德的。” “是嗎?”格雷戈里覺得這個狂熱的僧侶主要興趣在於對宮廷裡的女人施展魔法,以此擴大自身影響,獲取權力。 “他們全都沆瀣一氣。施蒂默爾拿了德國人的錢,讓農民全都餓死。沙皇打電話給他的表兄德皇威廉,告訴他我們的部隊下一站開向何處。拉斯普廷想要我們投降。皇后和她的女官安娜·維魯波娃兩人一道跟拉斯普廷同床共枕。” 這些傳言格雷戈里大多聽人說過。他不相信俄國王室親德。他們不過愚蠢無能而已。但很多戰士相信這種說法,從卡捷琳娜的話來判斷,很多平民百姓也深信不疑。解釋俄國打敗仗、人民挨餓而死的真正原因落在了布爾什維克的肩上。 但今晚不必了。弗拉基米爾打起了哈欠,格雷戈里站了起來,一邊來回踱步哄他入睡,一邊聽卡捷琳娜說話。她給他講廠裡的生活,講樓裡的其他住客,她都認識了哪些人。平斯基巡警現在當上了秘密警察的副隊長,到處抓捕危險的自由黨人和民主派人士。成千上萬的孤兒在街上流浪,靠偷竊和賣淫為生,常常在飢寒交迫中死去。格雷戈里在普梯洛夫機械廠最親近的朋友康斯坦丁現在成了彼得格勒布爾什維克委員會的成員。只有維亞洛夫家族愈發富有——不管食物短缺多嚴重,他們那兒總有伏特加、魚子醬、香煙和巧克力賣。格雷戈里入迷地瞧著她那性感的大嘴和豐滿的嘴唇。看她說話簡直就是一種享受。她有著堅毅和大膽的眼神,可在他看來她總是顯得脆弱無助。 在格雷戈里的搖晃下,伴著卡捷琳娜的低語聲,弗拉基米爾睡著了。格雷戈里輕輕將他放在卡捷琳娜在牆角臨時拼湊出來的床上。那不過是個裝滿舊衣物的麻袋,上面蓋了一條毯子,但孩子蜷在上面很舒服,還把拇指放進嘴裡。 遠處某個教堂的鐘聲敲了九下,卡捷琳娜說:“你什麼時候回去?” “十點,”格雷戈里說,“我現在就得走了。” “還沒到點兒呢。”她伸出胳膊摟住他的脖子,吻了他。 這是個甜蜜的時刻。她的唇柔軟、靈動。有那麼一瞬,他閉上眼睛,呼吸著她肌膚的香氣。隨後他掙脫了出來。 “不應該這樣。”他說。 “別犯傻了。” “你愛的是列夫。” 她看著他的眼睛:“當初我是個二十出頭的農家女,在城裡兩眼一抹黑。我喜歡列夫衣冠楚楚、抽煙喝酒的那一套,他為人也豪爽大方。列夫很迷人,跟他在一起很有樂子。不過,我現在二十三歲,也有了孩子,可列夫呢,他在哪兒?” 格雷戈里一聳肩:“我們誰都不知道。” “可我身邊有你。”她撫摸著他的臉頰。他知道他應該把她推開,但他辦不到。 “你付房租,又給我的孩子送吃的,”她說,“你覺得我會傻到那份兒上,仍然去愛列夫,而不是你?你不覺得我現在懂事多了?不明白我已經學會去愛你了嗎?” 格雷戈里盯著她,無法相信自己聽到的這些話。 那雙藍眼睛坦率地與他對視:“沒錯,我愛你。” 他呻吟了一聲,閉上了眼睛,把她抱進懷裡,不再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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