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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三十九回壯士斷腕

大地飛鷹 古龙 4155 2018-03-13
拉薩還是拉薩,還是跟他們離開的時候一樣,天空晴朗、陽光燦爛。 布達拉宮的圓頂依舊在藍天下閃閃發光,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沒有絲毫變化。 這古老的聖城就像是他們的表情一樣,永遠都不會變的。 他們回到了拉薩。 “陽光”的笑容又變得好像這裡的天氣一樣明朗,小方的臉色卻更陰暗。 “這裡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好像是的。” “如果那些人已經來了,已經有了行動,這裡一定變得很亂了。”陽光說:“每次有事發生時,卜鷹都會派人在城外巡邏示警。” 她笑得更愉快:“可是現在這附近連一個我們的人都沒有。” 他們還沒有進入拉薩聖地,路上只能看見三個人,都是活佛的虔誠信徒,不遠千里到這裡來朝聖的,三步一拜,五步一叩,用最艱苦的方法來表示他們的虔誠和尊敬。

他們的精神和肉體都已進入一種半虛脫的狀態,對所有能夠看得見的都視而不見,對所有能夠聽得見的都聽而不聞。 他們已經將自己完全投入了一種聽不見也看不見的虛無玄妙中。 小方忽然改變了話題:“有些事件雖然看不見也聽不見,卻還是不能否定它的存在。” 他眼中帶著深思之色,慢慢的接著道:“有時它甚至遠比能夠看得見也聽得見的更真實,也存在得更久。” “陽光”既不能完全了解他的意思,也不懂他為什麼會忽然說出這些話來。 但是她沒有問。 因為她忽然發現有些事變了,變得很奇怪。 他們決定先到八角街上的“鷹記”商號去看看動靜,再回去看卜鷹。 所以他們沒有從布達拉宮旁邊的那條道走,直接就從大路進入市區。

街道上的行人已漸漸多了,有很多人都認得“陽光”。 這裡是她生長的地方,她從小就是個開朗熱情慷慨的人,從小就非常討人歡喜,受人歡迎,尤其是那些匍匐在泥土上求乞的乞丐們,每次看見她,都會像蒼蠅看見蜜糖一樣擁過來。 可是今天他們一看見她就遠遠的避開了,好像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就算有些人偷偷的在看她,眼睛的表情也很噯昧詭秘,甚至顯得很害怕,就好像生怕她會為他們帶來什麼瘟疫災禍一樣。 她自己知道她還是以前那個人,一點都沒有改變。 這些人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是不是因為他們都知道小方已經不再是“鷹記”的人?是不是因為卜鷹已經警告過他們,不許他們再跟小方接近? 這些問題都只有等他們到了“鷹記”之後才能得到解答。

他們牽著馬,很快的走過擁滿人群、堆滿貨物的街道,終於看見了“鷹記”的金字招牌。 “鷹記”的招牌也還是和以前一樣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陽光”總算鬆了口氣:“朱雲看見你的時候,樣子說不定會有點怪怪的。”她勸小方:“你不要理他就好了,不管他怎麼樣對你,你最好都假裝沒看見。” 小方根本就不敢“假裝”沒看見,平時終日都留守“鷹記”的朱雲,今天居然不在,那些已經為“鷹記”服務多年的伙計也不在。 “鷹記”的招牌店面雖然全都沒有變,可是裡面的伙計卻已全都換了,“陽光”居然連一個認得的人都沒有。 他們居然也不認得“陽光”,居然把她當作主顧,兩個伙計同時迎上來,先後用漢語和藏語問她和小方要買什麼?

“陽光”覺得很絕。 這些新來的伙計就算不認得她,也應該知道“鷹記”商號有她這麼樣一個人,就像是“藍色陽光”一樣的人。 “我什麼都不買。”陽光說:“我是來找人的。” “找哪位?”說漢語的伙計臉圓頭尖,長得很滑稽,說的是一口極地道的京片子。 “我找朱雲。” 朱雲是這裡的大管事,可是這兩個伙計卻好像從來沒有聽過這名字。 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時搖了搖頭: “我們這兒沒聽說有這麼樣一個人。” “陽光”覺得更絕了。 “我看你一定是新來的。”她問這個伙計:“你來了多久?” “才三天。” “你知不知道這裡的老闆是誰?” 說京片子的伙計笑了。 “做伙計的人,如果連老闆是誰都不知道,豈非是糊塗蟲?”

他不糊塗,所以他說:“這兒的老闆姓衛,不是燕趙韓魏的魏,是天津衛的衛,叫衛天鵬。” “陽光”打馬,馬飛奔。 ——卜鷹一手創立的“鷹記”商號,老闆怎麼會變成了衛天鵬? “不知道!” 所有的伙計都是新來的,都是從外地來的,這些事他們完全不知道!甚至連卜鷹的名字他們都沒有聽說過。 “陽光”相信他們是真的不知道,就算殺了他們,也一樣不知道。 他們也不知道衛天鵬在哪裡!老闆的行踪,做伙計的人本來就無權過問。 ——卜鷹呢? “陽光”打馬,馬飛奔,奔向卜鷹的莊院。 她不能確定卜鷹是不是還在那裡。 想到那些人看見她時的奇怪表情,想到那些人眼裡那種暖昧詭譎的神色,她心裡已經有了種連想都不願去想的不祥預兆。

但是她一定要去找。 在他們離開拉薩的這段日子裡,這裡究竟出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可怕的變化? 所有的問題都一定要先找到卜鷹才能得到解答。 但是她已經找不到卜鷹了。 她和小方趕到卜鷹的莊院時,那地方竟已變成了一片瓦礫,所有的亭台樓閣,樹木花草,都已被一把大火燒得乾乾淨淨。 “好大的一場火。” 多年後人們提起這次大火時,心中仍有餘悸:“火頭至少有三四十個,一開始就有三四十個地方同時燒起來,整整燒了三天三夜。” 每個人都認為那是場“天火”,是上蒼降給這家人的災禍。 起火的真正原因從來都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想知道。 “陽光”站在瓦礫間。 她依稀還能分辯出這地方本來是個八角亭,四面是一片花海,每當春秋佳日,卜鷹空閒的時候,她總是會陪他到這喝兩盅酒,下一局棋。

沿著花叢間一條用卵石鋪成的小徑往東走,就是她居住的小院。 她已經在那裡住了十年,她所有的夢想都是在那裡編織成的,所有的回憶也全都留在那裡。 可是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她痴痴的站著,痴痴的看著,看著這一片令人心碎的廢墟。 她沒有流淚。 為了一個心愛的瓷娃娃被砸破,她會流淚,為了一條小貓的死,她會哭半天。 但是現在她反而沒有流淚。 舊夢依稀,滿目瘡痍,沒有人,沒有聲音,所有的一切都已化作飛灰。 ——卜鷹呢? “他一定還活著,一定不會死的。” 她一直不停的喃喃低語,翻來覆去的說著這兩句話,也不知是說給小方聽的,還是在安慰自己。 小方連一句話,一個字都沒有說。 他還能說什麼?

這裡不是他的故鄉,不是江南,但是他心裡的傷痛絕不比她輕。 他了解她對卜鷹的感情。 庭園被焚,還可重建,人死卻不能複生了,只要卜鷹還活著,別的事都沒關係。 ——他是不是還活著? ——如果他還沒有死,他的人在哪裡? 瓦礫里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一個高大的喇嘛踏著灰燼大步而來。 “陽光”回過頭,看著他。 “我認得你。”她的聲音雖已嘶啞,居然還能保持鎮靜,“你是噶倫大喇嘛的弟子。” “是!”這喇嘛說:“我叫阿蘇。” “是他叫你來的?” “是。” 阿甦的神情也很沉痛:“三天前我就已來過。” “來幹什麼?” “那時火已熄了,我來清理火場。” “陽光”的手立刻就因激動而顫抖,過了很久才能問:“你找到了什麼?”

阿蘇也沉默了很久,等到情緒平靜才能回答。 “在劫難逃,天意難測,我來時這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被燒光了,我只找到了一點骨灰。” 他找到的不是“一點”骨灰,他找到的骨灰裝滿十三個瓦壇。 “骨灰?”陽光盡力控制自己:“是誰的骨灰?” “是誰的骨灰?是誰的骨灰?……”阿蘇黯然道:“這裡也有我的族人,我的朋友,這三天裡我日日夜夜都在找,我也想知道那是誰的骨灰,只可惜每個人的屍骨都已成灰,還有誰能分辨得出?” “每個人?”陽光問:“每個人是什麼意思?” 阿蘇長長嘆息,黯然無語。 “陽光”用力扯住他的袈裟:“你知不知道這裡本來一共有多少人?你說每個人,難道是說他們全都——?”

她的聲音忽然停頓,好像連她自己都被她這種想法所震驚。 “不會的,絕不會。”她放開了手:“這裡一定還有人活著,一定還有,你只要找到一個,就可以問出別的人在哪裡了。” 阿蘇默默的搖頭。 “難道你連一個人都沒有找到?” “沒有。”阿蘇道:“我連一個活著的人都沒有找到。” 他慢慢的接著道:“起火的那天晚上,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究竟是誰放的火?恐怕永遠都沒有人能夠說出真相來了。” “沒有人能說出真相?”陽光漸漸失去控制:“難道你還猜不到誰是兇手?” “你知道兇手是誰?” “我當然知道。”陽光握緊雙拳,說出了幾個名字:“衛天鵬、胡大掌櫃、風叟月婆、陰靈,這些人都是兇手。” “你認為就憑這些人,就能將卜鷹、朱雲、嚴正剛、宋老夫子,和這裡的數百戰士在一夕之間一網打盡?不留一個活口?” 阿蘇自己回答了這問題:“就憑這些人,恐怕還辦不到。” “你認為還有誰?” “還有內應!” “內應?”陽光問:“你認為這裡也有他們埋伏的奸細?” “你們能夠派奸細埋伏在他們的組織裡,他們為什麼不能?” “陽光”沉默,過了很久,忽然又問:“波娃呢?” “那天晚上,波娃也到這裡來了。”阿蘇道:“她說她一定要來見卜鷹。” “起火的時候,她也在這裡?” “是的。” “現在她人呢?是死是活?” 這問題又是誰也沒法子回答的,阿蘇反問:“難道你懷疑她已經做了對方的奸細?” “陽光”拒絕回答這問題,可是她的態度已經很明顯。 她一向不信任波娃。 女人對女人本來就有種天生的敵意,很少有女人能夠完全信任另一個女人,尤其是在美麗的女人之間,這種情況更明顯。 “這次你錯了。”阿蘇斷然道:“奸細絕不是波娃!” “你怎麼能確定?” “因為……”阿蘇遲疑著,過了很久才下定決心說:“因為我在無意間發現了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 “有關卜鷹、班察巴那、和波娃三個人之間的秘密,有關他們的身世和……” 阿蘇沒說完這句話。 他嚴肅沉重的臉上,忽然露出種詭秘之極,又愉快之極的笑容,忽然慢慢的跪了下去,一跪下去,就動也不再動了。 晴空萬里,四野渺無人跡,看不見那個透明如水晶的陰靈,看不見那個梳著一頭小辮子的小姑娘,也看不見那條雪白可愛的獅子狗。 他們是在什麼時候毒殺了阿甦的?阿蘇知道的是什麼秘密? 陰靈為什麼不讓他說出這秘密來? 一個有關卜鷹、班察巴那、和波娃三個人之間的秘密,和陰靈他們又有什麼關係? 陽光忽然又拉住小方的手:“我們走。”她說:“我們去找卜鷹。” “你能找得到他?” “只要他不死,我就能找得到。”陽光依舊充滿信心:“他一定不會死的。” “如果他還沒有死,怎麼能拋得下這些事,自己卻一走了之?”小方問。 “蝮蛇螫手,壯士斷腕。”陽光說:“到了必要時,什麼事他都能拋得下,什麼事他都可以犧牲。” 她慢慢的接著道:“因為他要活下去,無論活得多艱苦,他都要活下去,因為他還要重建他的家園,還要殲滅他的仇敵,所以他能走,不能死!” 她凝視著小方:“你應該明白,死有時遠比活容易得多,有人雖然寧可選擇比較容易的一條路走,寧可一死了之,他卻絕不是這種人。” “是的,我明白。”小方忽然也有了信心:“他一定還活著,一定不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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