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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回生不如死

大人物 古龙 14286 2018-03-13
一個人能及時暈過去,實在是件很不錯的事,只可惜暈過去的人總會醒的。 田思思這次醒的時候,感覺就沒上次那麼舒服愉快了。 她睡的地方已不是那又香暖又柔軟的床,而是又臭、又冷、又硬的石頭。 她既沒有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也沒有聽到那輕柔的呼吸聲。 她聽到的是一聲聲比哭還淒慘的呻吟。 角落裡蜷伏著一個人,陰森森的燈光照在她身上。 她穿著的一件粉紅色的袍子已被完全撕破,露出一塊塊已被打得又青又腫的皮肉,有很多地方已開始在慢慢地出血。 田思思剛覺得這件袍子看來很眼熟,立刻就想起了那“受過很大刺激”的女孩子,那已被梅姐勸回屋子去的女孩子。 她想站起來,才發覺自己連站都站不起來了,甚至連疼痛都感覺不出,身上似已完全麻木。

她只有掙扎著,爬過去。 那女孩忽然抬起頭,瞪著她,一雙眼睛里布滿了紅絲,就像是只已被折磨得瘋狂了的野獸。 田思思吃了一驚。 令她吃驚的,倒不是這雙眼睛,而是這張臉。 她白天看到這女孩子的時候,這張臉看來還是那麼美麗,那麼清秀,但現在卻已完全扭曲,完全變了形,鼻子,已被打移兩寸,眼角和嘴還在流血,這張臉看來已像是個被砸爛的西瓜。 田思思想哭,又想吐。 她想忍住,但胃卻已收縮如弓,終於還是忍不住吐出。 吐的是酸水,苦水。 這女孩子卻只有冷冷地瞧著她,一雙眼睛忽然變得說不出的冷漠空洞,不再有痛苦,也沒有恐懼。 等她吐完了,這女孩子忽然道:“王大娘要我問你一句話。” 田思思道:“她要你……問我?”

這女孩子道:“她要我問你,你想不想變成我這樣子?” 她聲音也完全沒有情感,這種聲音簡直就不像是她發出來的。 任何人也想像不到她會問出這樣一句話。 但的確是她在問。 這句話由她嘴裡問出來,實在比王大娘自己問更可怕。 田思思道:“你……你怎會變成這樣子的?” 這女孩子道:“因為我不聽王大娘的話,你若學我,就也會變得和我一樣。” 她聲音冷漠而平淡,彷彿是在敘說著別人的遭遇。 她的人似已變成了一種說話的機械。 一個人只有在痛苦已達到頂點,恐懼已達到極限,只有在完全絕望時,才會變成這樣子。 田思思看到她,才明白恐懼是怎麼回事。 她忽然伏在地上,失聲痛哭。 她幾乎也已完全絕望。

這女孩子還是冷冷地瞧著她,冷冷道:“你是不是已經肯答應了?” 田思思用力扯著自己的頭髮,嘶聲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這女孩子淡淡道:“不知道就是答應了,你本該答應的。” 她轉過臉,伏在地上,再也不動,再也不說一句話。 田思思忽然撲過去,撲在她身上,道:“你為什麼不說話了?” 這女孩道:“我的話已說完。” 田思思道:“你為什麼不想法子逃走?” 這女孩子道:“沒有法子。” 田思思用力去扯她的頭髮,大聲道:“一定有法子的,你不能這樣等死!” 這女孩子頭被拉起,望著田思思,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奇特的微笑,道:“我為什麼不能等死?我能死已經比你幸運多了,你遲早總會知道,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連死都死不了。”

田思思的手慢慢鬆開。 她的手已冰冷。 她的手鬆開,這女孩子就又垂下頭去,仍是伏在地上,彷彿再也不願見到這世上任何一個人,任何一件事。 生命難道真的如此無趣? 田思思咬咬牙,站起來。 她發誓一定要活下去,無論怎麼樣她都要活下去! 她絕不肯死! 牆壁上燃著只松枝紮成的火把。 火把已將燃盡,火光陰森。 陰森森的火光映在黑黝黝的牆壁上,牆壁是石塊砌成的。 巨大的石塊,每塊至少有兩三百斤。 門呢? 看不見門。 只有個小小的窗子。 窗子離地至少有四五丈,寬不及兩尺。 這屋子好高,這窗子好小。 田思思知道自己絕對跳不上去,但她還是決心要試試。 她用盡全力,往上跳。 她跌下。

所以她爬。 每塊石頭間都有條縫,她用力扳著石縫,慢慢地往上爬。 她的手出血,粗糙的石塊,鋒利如刀。 血從她的手指流出,疼痛鑽入她的心。 她又跌下,跌得更重。 但她已不再流淚。 這實在是件很奇妙的事——一個人流血的時候,往往就不再流淚。 她決心再試,試到死為止。 但就在這時,她忽然發現條繩索自窗戶上垂了下來。 有人在救她! 是誰在救她?為什麼救她? 她連想都沒有去想,因為她已沒有時間想。 她用力推醒女孩子,要她看這條繩索。 這女孩子抬頭看了一眼,淡淡道:“我不想走,我寧可死。” 只看了一眼,只說了這麼樣一句話。 田思思跺了跺腳,用力抓住繩索,往上爬。 她苗條的身子恰巧能鑽出窗戶。

窗外沒有人,繩索綁在窗戶對面的一棵樹上。 風吹樹葉,颼颼的響,樹上也沒有人,燈光也很遙遠。 田思思爬過去,沿著樹幹滑下。 四面同樣黑暗,從哪條路才能逃出去呢? 她不知道,也無法選擇。 面對著她的是片花林,她不知道是什麼花,只覺花的氣息很芬芳。 所以她就鑽了進去。 她很快就听到風中傳來的樂聲,然後就看到了前面的燈光。 溫柔的燈光從窗戶裡透出來,雪白的窗紙,雕花的窗格。 樂聲使燈光更溫柔!樂聲中還插著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是後退?還是從這屋子後繞過去? 田思思躲在一棵樹後面,正不知該選擇哪條路,樂聲忽然停止,兩個人慢慢的從屋子裡走了出來。 看到了這兩個人,田思思的呼吸也停止了。

左面的一個風姿綽約,笑語如花,正是王大娘。 右面的一個人長身玉立,風神瀟灑,赫然是仗義疏財,揮金結客的“中原孟嘗”田白石田二爺。 王大娘說的那特別有名的客人,原來就是他。 田思思做夢也沒有想到完全會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看到她爹爹。 她歡喜得幾乎忍不住叫了出來。 她沒有叫。因為這時又有兩個人跟她爹爹身後走出了屋子。 這兩人一老一少。 老的一個又矮又胖,圓圓臉,頭髮很少,鬍子也很少,腰上懸柄很長的劍,幾乎要比他的人長一倍。使他的樣子看來很可笑。 年輕的一個看來甚至比老的這個還矮、還胖,所以樣子就更可笑。 年輕人發胖總是比較可笑的,他不是太好吃,就是太懶,不是太懶,就是太笨,不是睡得太多,就是想得太少。

也許他這幾樣加起來都有一點。 田思思認得這老的一個就是她爹爹的好朋友,大名府的楊三爺。 這年輕的一個呢? 難道他就是楊三爺的寶貝兒子楊凡? “難道爹爹竟要我嫁給他?” 田思思臉都氣紅了,她寧可嫁給馬夫王大光,也不嫁給這條豬。 她決心不去見她爹爹。 “我這樣子跑出去,豈非要笑死人麼?” 她寧可在任何人面前丟人,也不能在這條豬面前丟人的。 王大娘正帶著笑,道:“這麼晚了,田二爺何必走呢?不如就在這裡歇下吧?” 田二爺搖搖頭,道:“不行,我有急事,要去找個人。” 王大娘道:“卻不知田二爺找的是誰?我也許可能幫個忙……這裡來來往往的人最多,眼皮子都很雜。” 田二爺笑笑,道:“這人你一定找不到的,她絕不會到這種地方來。”他忽然長嘆了口氣,接著道:“其實我也不知道要到哪裡才能找得到她,但我走遍天涯海角,也非找到她不可……”

他要找的,當然就是他最寵愛的獨生女兒。 田思思喉頭忽然被塞住。 到現在她才知道,世上只有她爹爹是真的關心她,真的愛她。 這一點已足夠,別的事她已全不放在心上。 她正想衝出去,不顧一切衝出去,衝入她爹爹懷裡。 只要她能衝入她爹爹懷裡,所有的事就立刻全都可解決。 她爹爹一定會替她報復,替她出這口氣的。 只可惜她沒有衝出去。 就在這時,忽然有隻手從她後面伸過來,掩住了她的嘴。 這隻手好粗,好大,好大的力氣。 田思思的嘴被這隻手摀住,非但叫不出來,簡直連氣都喘不出。 這人當然有兩隻手。 他另一隻手摟住了田思思,田思思就連動都不能動。 她只能用腳往後踢,踢著這人的腿,就像踢在石頭上。

她踢得越重,腳越疼。 這人就像抓小雞似的,將她整個人提了起來,往後退。 田思思只有眼睜睜地瞧著,距離她爹爹越來越遠,終於連看都看不見了——也許永遠都看不見了。 她眼淚流下時,這人已轉身奔出。 他的步子好大,每跨一步至少有五尺,眨眼間已奔出花林。 林外也暗得很。 這人腳步不停,沿著牆角往前奔,三轉兩轉,忽然奔到一間石頭屋子裡。 這石頭屋子也很高,很大,裡面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張椅子。 床大得嚇人,桌椅也大得嚇人。 椅子幾乎已比普通的桌子大,桌子幾乎已比普通的床大。 這人反手帶起門,就將田思思放在床上。 田思思這才看到了他的臉。 她幾乎立刻又要暈了過去。 這人簡直不是人,是個猩猩,就是王大娘要找來強姦她的那猩猩。 他的臉雖還有人形,但滿臉都長著毛,毛雖不太長,但每根都有好幾寸長,不笑時還好些,一笑,滿臉的毛都動了起來。 那模樣就算在做噩夢的時候都不會看到。 他現在正在笑,望著田思思笑。 田思思連骨髓都冷透了,用盡全力跳起來,一拳打過去,打他的鼻子。 她聽說猩猩身上最軟的部位就是鼻子。 她打不著。 這人只揮了揮手,就像是趕蚊子似的,田思思已被打倒。 她情願被打死,卻偏偏還是好好的活著。 她活著,就得看著這人,雖然不想看,不敢看,卻不能不看。 這人還在笑,忽然道:“你不必怕我,我是來救你的。” 他說的居然是人話,只不過聲音並不太像人發出來的。 田思思咬著牙,道:“你……你來救我?” 這人又笑了笑,從懷中摸了樣東西出來。 他摸出的竟是圈繩子,竟然就是將田思思從窗戶裡吊出來的那根繩子。 田思思吃一驚,道:“那條繩子是你放下去的?” 這人點點頭,道:“除了我還有誰。” 田思思更吃驚道:“你為什麼要救我?” 這人道:“因為你很可愛,我很喜歡你。” 田思思的身子,立刻又縮了起來,縮成一團。 她看到這人一隻毛茸茸的手又伸了過來,像是想摸她。 她立刻用盡全力大叫,道:“滾!滾開些,只要你碰一碰我,我就死!” 這人的手居然縮了回去,道:“你怕我?為什麼怕我?” 他那雙藏在長毛中的眼睛裡,居然露出一種痛苦之色。 這使他看來忽然像是個人了。 但田思思卻更怕,怕得想嘔吐。 這人越對她好,越令她想嘔,她簡直恨不得死了算了。 這人又道:“我長得雖醜,卻並不是壞人,而且真的對你沒有惡意,只不過想……” 田思思嘶聲道:“想怎麼樣?” 這人垂下頭,囁嚅著道:“也不想怎麼樣,只要能看見你,我就很高興了。” 他本來像是只可怕的野獸,片刻卻變成了只可憐的畜牲。 田思思瞪著他。 她已不再覺得這人可怕,只覺得嘔心,嘔心得要命。 她忽然眨眨眼,道:“你叫做什麼名字?” 她問出這句話,顯然已將他當做個人了。 這人口中立刻露出狂喜之色,道:“奇奇,我叫奇奇。” “奇奇”,這算什麼名字? 任何人都不會取這麼樣一個名字。 田思思試探著,問道:“你究竟是不是人?” 她問出這句話,自己也覺得很緊張,不知道這人是不是會被激怒? 奇奇目中果然立刻充滿憤怒之意,但過了半晌,又垂下頭,黯然道:“我當然是人,和你一樣的是個人,我變成今天這種樣子,也是被王大娘害的。” 一個人若肯乖乖地回答這種話,就絕不會是個很危險的人。 田思思更有把握,又問道:“他怎麼樣害你的?” 奇奇巨大的手掌緊握,骨節“格格”的響,過了很久,才嗄聲道:“血,毒藥,血……她每天給我喝加了毒藥的血,她一心要把我變成野獸,好替她去嚇人。”他抬頭,望著田思思,目中又充滿乞憐之意。道:“但我的確還是個人……她可以改變我的外貌,卻變不了我的心。” 田思思道:“你恨不恨她?” 奇奇沒有回答,也用不著回答。 他的手握得更緊,就好像手裡在捏著王大娘的脖子。 田思思道:“你既然恨她,為什麼不想法子殺了她?” 奇奇身子忽然萎縮,連緊握著的拳頭都在發抖。 田思思冷笑道:“原來你怕她。” 奇奇咬著牙,道:“她不是人……她才真的是個野獸。” 田思思道:“你既然這麼怕她,為什麼敢救我?” 奇奇道:“因為……岡為我喜歡你。” 田思思咬著嘴唇,道:“你若真的對我好,就該替我去殺了她。” 奇奇搖頭,拼命搖頭。 田思思道:“就算你不敢去殺她,至少也該放我走。” 奇奇又搖頭,道:“不行,你一個人無論如何都休想逃得了。” 田思思冷笑,道:“你就算是個人,也是個沒出息的人,這樣的人誰都不會喜歡的。” 奇奇漲紅了臉,忽然抬頭,大聲道:“但我可以幫你逃出去。” 田思思道:“真的?” 奇奇道:“我雖是個人,但不像別的人那樣,會說假話。” 田思思道:“可是我也不能一個人走。” 奇奇道:“為什麼?” 田思思道:“我還有個妹妹,我不能拋下她在這裡。”她忽又眨眨眼,道:“你如果將她救出來,我說不定也會對你很好的。” 奇奇目中又露出狂喜之色,道:“她是個怎麼樣的人?” 田思思道:“她是個很好看的女孩子,嘴很小,時常卻撅得很高,她的名字叫田心。” 奇奇道:“好,我去找她——我一定可以救她出來。”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已走到門口,忽又回過頭,望著田思思,吃吃道:“你……你會不會走?” 田思思道:“不會的,我等著你。” 奇奇忽然衝回來,跪在她面前,吻了吻她的腳,才帶著滿心狂喜衝了出去。 他一沖出去,田思思整個人就軟了下來,望著自己被他吻過的那隻腳,只恨不得將這隻腳剁掉。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剛才怎麼能說得出那些話來的。 她自己再想想都要吐。 突聽一人冷冷笑道:“想不到田大小姐千挑萬選,竟選上了這麼樣一個人,倒真是別具慧眼,眼光倒真不錯。” 田思思抬起頭,才發現葛先生不知何時已坐在窗台上。 他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本身就像是也變成窗子的一部分。 好像窗子還沒有做好的時候,他就已坐在那裡。 田思思臉已漲紅了,大聲道:“你說什麼?” 葛先生淡淡道:“我說他很喜歡你,你好像也對他不錯,你們倒真是天生一對。” 桌上有個很大的茶壺。 田思思忽然跳起來,攫起這只茶壺,用力向他摔了過去。 葛先生好像根本沒有看到,等茶壺飛到面前,才輕輕吹了口氣。 這茶壺就忽然掉轉頭,慢慢地飛了回來,平平穩穩地落在桌子上,恰好落在剛才同樣的地方。 田思思眼睛卻看直了:“這人難道會魔法?” 若說這也算武功,她非但沒有看過,連聽都沒有聽過。 葛先生面上還是毫無表情,道:“我這人一向喜歡成人之美,你們既是天生的一對,我就一定會去要王大娘將你許配給他。”他淡淡地接著道:“你總該知道,王大娘一向很聽我的話。” 田思思忍不住大叫,道:“你不能這麼樣做。” 葛先生冷冷道:“我偏要這麼樣做,你有什麼法子阻止我?” 田思思剛站起來,又“噗”地跌倒,全身又開始不停地發抖。 她知道葛先生這種人只要能說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她忽然一頭往牆上撞了過去。 牆是石頭砌成的,若是撞在上面,非但會撞得頭破血流,一個頭只怕要變成兩三個頭。 她寧可撞死算了。 她沒有撞死,等她撞上去的時候,這石塊砌成的牆竟忽然變成軟綿綿的。 她仰面倒下,才發現這一頭竟撞在葛先生的肚子上。 葛先生貼著牆站在那裡,本身就好像又變成了這牆的一部分,這牆還沒有砌好的時候,他好像就站在那裡,他動也不動地站著,臉上還是全無表情,道:“你就算不願意,也用不著死呀。” 田思思咬著牙,淚已又將流下。 葛先生道:“你若真的不願嫁給他,我倒有個法子。” 田思思忍不住問道:“什麼法子?” 葛先生道:“殺了他……” 田思思怔了怔,道:“殺了他?” 葛先生道:“誰也不能勉強將你嫁給個死人的,是不是?” 田思思道:“我……我能殺他?” 葛先生道:“你當然能,因為他喜歡你,所以你就能殺他。” 他說的話確實很有意思。 “你只有在愛上一個女人的時候,她才能傷害你。” 大多數女人卻只有傷害真正愛她的男人。 田思思垂下頭,望著自己的手。 她手旁忽然多了柄刀。 出了鞘的刀。 刀的顏色很奇特,竟是粉紅色的,就像是少女的面頰。 葛先生道:“這是把很好的刀,不但可以吹毛斷發,而且見血封喉。”他慢慢地接著道:“每把好刀都有個名字,這把刀的名字叫女人。” 刀的名字叫“女人”,這的確是個很奇特的名字。 田思思忍不住問道:“它為什麼叫女人?” 葛先生道:“因為它快得像女人的嘴,毒得像女人的心,用這把刀去殺一個喜歡你的男人,正是再好也沒有的了。” 田思思伸出手去,想去拿這把刀,又縮了回來。 葛先生道:“他現在已經快回來了,是嫁給他,還是殺了他,都隨便你,我絕不勉強……” 說到後面一句話,他聲音似已很遙遠。 田思思抬起頭,才發現這魔鬼般的人已不知到哪裡去了。 他的確像魔鬼。 因為他只誘惑,不勉強。 對女人說來,誘惑永遠比勉強更不可抗拒。 田思思再伸出手,又縮回。 直到門外響起了腳步聲,她才一把攫起了這柄刀,藏在背後。 奇奇已衝了進來。 他一個人回來的,看到田思思,目中立刻又湧起狂喜之色,歡呼著走過來,道:“你果然沒有走,果然在等我。” 田思思避開了他的目光,道:“田心呢?” 奇奇道:“我找不到她,因為……” 田思思沒有讓他說完這句話。 她手裡的刀已刺入了他的胸膛,刺入了他的心。 奇奇怔住,突然狂怒出手,握住了田思思的咽喉,大吼道:“你為什麼要殺我?……我做錯了什麼?” 田思思不能回答,它不能動。 只要奇奇的手指稍一用力,她脖子就會像稻草般折斷。 她已嚇呆了。 她知道奇奇這次絕不會放過她,無論誰都不會放過她! 誰知奇奇的手卻慢慢地鬆殲了。 他目中的憤怒之色也慢慢消失,只剩下悲哀和痛苦,絕望的痛苦。 他凝視著田思思,喃喃道:“你的確應該殺我的,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他反反复复地說著這四個字,聲音漸漸微弱,臉漸漸扭曲,一雙眼睛也漸漸變成了死灰色。 他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的時候,眼睛還是凝注著田思思,掙扎著,一字一字道:“我沒有找到你的朋友,因為她已經逃走了……但我的確去找過,我絕沒有騙你。” 說完了這句話,他才死,他死得很平靜,因為他並沒有欺騙別人,也沒有做對不起人的事,他死得問心無愧。 田思思呆呆地站在那裡,忽然發現全身衣裳都已濕透。 “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他的確沒有。 但她卻騙了他,利用了他,而且殺了他。 他做錯了什麼呢? “哧”地刀落下,落在地上。 淚呢? 淚為什麼還未落下?是不是已無淚可流? 突聽一人道:“你知不知道剛才他隨時都能殺你的?” 葛先生不知何時又回來了。 田思思沒有去看他,茫然道:“我知道。” 葛先生道:“他沒有殺你因為他真的愛你,你能殺他也因為他真的愛你。”他的聲音彷彿很遙遠,慢慢地接著道:“他愛你,這就是他惟一做錯了的事。” 他真的錯了麼? 一個人若是愛上了自己不該愛的人,的確是件可怕的錯誤。 這錯誤簡直不可饒恕! 但田思思的眼淚卻忽然流下。 她永遠也想不到自己會為這種人流淚,可是她的眼淚卻已流下。 然後她忽然又聽到梅姐那種溫柔而體貼的聲音,柔聲道:“回去吧,客人都已去了,王大娘正在等著你,快回去!” 聽到“王大娘”這名字,田思思就像是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 她身子立刻往後縮,顫聲道:“我不回去。” 梅姐的笑也還是那麼溫柔親切,道:“不回去怎麼行呢?你難道還要我抱著你回去?” 田思思道:“求求你,讓我走吧……” 梅姐道:“你走不了的,既已來到這裡,無論誰都走不了的。” 葛先生忽然道:“你當真的想走,我倒也有個法子。” 田思思狂喜,問道:“什麼法子?” 她知道葛先生的法子一定很有效。 葛先生道:“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讓你走。” 田思思道:“答應你什麼?” 葛先生道:“答應嫁給我。” 梅姐吃吃地笑起來,道:“葛先生這一定是在開玩笑。” 葛先生淡淡道:“你真的認為我是在開玩笑?” 梅姐笑得已有些勉強,道:“就算葛先生答應,我也不能答應的。” 葛先生道:“那麼我就只好殺了你。” 梅姐還在笑,笑得更勉強,道:“可是王大娘……” 再聽到“王大娘”這名字,田思思忽然咬了咬牙,大聲道:“我答應你!” 這四個字剛說完,梅姐已倒了下去。 她還在笑。 她笑的時候眼角和麵頰上都起了皺紋。 鮮血就沿著她臉上的皺紋慢慢流下。 她那溫柔親切的笑臉,忽然變得比惡鬼還可怕。 田思思牙齒打戰,慢慢地回過頭。 葛先生又不見了。 她再也顧不得別的,再也沒有去瞧第二眼,就奪門衝了出去。 前面是個牆角。 牆角處居然有道小門。 門居然是開著的。 田思思衝了出去。 她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只是不停地向前奔跑著。 夜已很深。 四面一片黑暗。 她本來就什麼都看不到。 但她只要一停下來,黑暗中彷彿立刻就現出了葛先生那陰森森,冷冰冰,全無表情的臉。 似乎她只有不停地奔跑,她辨不出路途,也辨不出方向。 她不停地奔跑,直到倒下去為止。 她終於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的地方,彷彿有塊石碑。 她剛倒下去,就听到一個冷淡淡的聲音,道:“你來了嗎?我正在等著你。” 這赫然正是葛先生的聲音。 葛先生不知何時已坐在石碑上,本身彷彿就是這石碑的一部分。 這石碑還沒有豎起的時候,他好像已坐在這裡。 他動也不動地坐著,面上全無表情。 這不是幻覺,這的確就是葛先生。 田思思幾乎嚇瘋了,失聲道:“你等我?為什麼等我?” 葛先生道:“我有句話要問你。” 田思思道:“什……什麼話?” 葛先生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嫁給我?” 田思思大叫,道:“誰說我要嫁給你?” 葛先生道:“你自己說的,你已經答應了我。” 田思思道:“我沒有說,我沒有答應……” 她大叫著,又狂奔了出去。 恐懼又激發了她身子裡最後一分潛力。 她一口氣奔出去,奔出很遠很遠,才敢回頭。 身後一片黑暗,葛先生居然沒有追來。 田思思透了口氣,忽然覺得再也支持不住,又倒了下去。 這次她倒下去的地方,是個斜坡。 她身不由己,從斜坡上滾下,滾入了一個很深的洞穴。 是兔窟?是狐穴?是蛇窩? 田思思已完全不管了,無論是狐,還是蛇,都沒有葛先生那麼可怕。 他這人簡直比狐狸還狡猾,比毒蛇還可怕。 田思思全心全意地祈禱上蒼,只要葛先生不再出現,無論叫她做什麼,她都心甘情願,絕無怨言。 她的祈禱彷彿很有效。 過了很久很久,葛先生都沒有出現。 星已漸疏。 黑夜已將盡,這一天總算已將過去。 田思思長長吐出口氣,忽然覺得全身都似已虛脫。 她忍不住問自己:“這一天我究竟做了些什麼?” 這一天就彷佛比她以前活過的十八年加起來還長。 這一天她騙過人,也被人騙過。 她甚至殺了個人。 騙她的人,都是她信任的,她信任的人每個都在騙她。 惟一沒有騙過她,惟一對她好的人,卻被她殺了,她這才懂得一個人內心的善惡,是絕不能以外表去判斷的。 “我做的究竟是什麼事?” “我究竟能算是個怎麼樣的人?” 田思思只覺心在絞痛,整個都在絞痛,就彷佛有根看不見的鞭子,正在不停地抽打著她。 “難道這就是人生?難道這不是人生?” “難道一個人非得這麼樣活著不可?” 她懷疑,她不懂。 她不懂生命中本就有許許多多不公平的事,不公平的苦難。 你能接受,才能真正算是個人。 人活著,就得忍受。 忍受的另一種意思就是奮鬥! 繼續不斷的忍受,也就是繼續不斷的奮鬥,否則你活得就全無意思。 因為生命本就是在苦難中成長的! 星更稀,東方似已有了曙色。 田思思忽然覺得自己彷彿成長了許多。 無論她做過什麼,無論她是對,是錯,她總算已體驗到生命的真諦,她就算做錯了,也值得原諒,因為她做的事本不是自己願意做的。 她這一天總算沒有白活。 她的確已成長了許多,已不再是個孩子。 她已是個女人,的的確確是個女人,這世界上永遠不能缺少女人。 她活了十八年,直到今天,才真真實實感覺到自身的存在。 這世上的歡樂和痛苦,都有她自己的一份。 無論是歡樂,還是痛苦,她都要去接受,非接受不可。 東方已現出曙色。 田思思眼睛朦朦朧朧的,用力想睜開,卻又慢慢地合起。 她實在太累,太疲倦。 雖然她知道自己絕不能在這裡睡著,卻又無法支持。 朦朦朧朧中,她彷彿聽到有人在呼喚:“田小姐,田小姐……” 是誰在呼喚? 這聲音彷彿很熟悉。 田思思睜開眼睛,呼聲更近,她站起來,探出頭去。 四個人正一排向這邊走過來,一個是鐵胳膊,一個是刀疤老六,一個是錢一套,一個是趙老大。 看到這四個人,田思思的火氣就上來了。 若不是這四個王八蛋,她又怎會落到現在這種地步。 但他們為什麼又來找她呢?難道還覺得沒有騙夠,還想再騙一次? 田思思跳出來,手插著腰,瞪著他們。 她也許怕王大娘,怕葛先生,但是這四個騙子,田大小姐倒真還沒有放在眼裡。 她畢竟是田二爺的女兒,畢竟打倒過京城來的大鏢頭。 她武功也許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高,但畢竟還是有兩下子的。 這四人看到她,居然還不逃,反而陪著笑,一排走了過來。 田思思瞪眼道:“你們想來幹什麼?” 錢一套的笑臉看來還是最自然,陪著笑道:“在下等正是來找田大小姐的。” 田思思冷笑道:“你們還敢來找我?膽子倒真不小。” 錢一套忽然跪下道:“小人不知道大小姐的來頭,多有冒犯,還望大小姐恕罪。” 他一跪,另外三個人也立刻全都跪了下來。 趙老大將兩個包袱放在地上,道:“這一包是田小姐的首飾,這一包是七百兩銀子,但望田小姐既往不咎,將包袱收下來,小人們就感激不盡了。” 這些人居然會良心發現,居然肯如此委屈求全。 田思思反倒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不好意思中,又不免有點得意,板著臉道:“你們都已知道錯了麼?” 四個人同時陪笑道:“小人們知錯,小人們該死……” 田思思的心早已軟了,正想叫他們起來,四個大男人像這樣跪她面前,畢竟也不太好看。 誰知這四人剛說到“死”字,額角上忽然多了個洞。 鮮血立刻從洞裡流出來,順著他們笑起來的皺紋徐徐流下。 四個人眼睛發直,面容僵硬,既沒有呼喊,也沒有掙扎。 八隻眼睛直直地看著田思思,然後忽然就一起撲面倒下。 田思思又嚇呆了。 她根本沒有看出這四人額上的洞是怎麼來的,只看到四張笑臉忽然間變成了四張鬼臉。 是誰殺了他們?用的是什麼手段? 田思思忽又想起梅姐死時的情況,手腳立刻冰冰冷冷。 葛先生! 田思思大叫,回頭。 後面沒有人,一株白楊正在破曉的寒風中不停地抖顫。 她再回頭,葛先生赫然正站在四具屍體後面,冷冷地瞧著她,身上的一件葛布衫在夜色中看來就像是孝子的麻衣。 他臉上還是冷冷淡淡的,全無表情,他身子還是筆筆直直地站著,動也不動。 他本身就像是個死人。 這四個人還沒死的時候,他好像就已站在這裡了。 田思思魂都嚇飛了,失聲道:“你……你來幹什麼?” 葛先生淡淡道:“我來問你一句話。” 田思思道:“問什麼?” 葛先生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嫁給我?” 同樣的問話,同樣的回答,幾乎連聲調語氣都完全沒有改變。 田思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會問出這麼愚蠢的話來。 她迷迷糊糊地就問出來了。 因為她實在太怕,實在太緊張,自己也根本無法控制自己。 葛先生道:“這四個人是我叫他們來的。” 田思思拼命地點頭,道:“我……我知道。” 葛先生道:“東西他們既已還給你,你為什麼不要?” 田思思還是在拼命點著頭,道:“我不要,我什麼都不要。” 她一麵點頭,一面說不要,那模樣實在又可憐,又可笑。 葛先生目中雖沒有憐憫之色,更沒有笑意,淡淡道:“你不要,我要。”他收起包袱,又慢慢地接著道:“這就算你嫁妝的一部分吧。” 田思思又大叫,道:“你無論要什麼,我都給你……我還有很多很多比這些更值錢的首飾,我會都給你,只求你莫要逼我嫁給你。” 葛先生冷冷道:“你一定要嫁給我,你答應過我的。” 田思思不由自主抬頭看了他一眼。 她從沒有正面看過他。 她不看也許還好些,這一看,全身都好像跌入冰窖裡。 他臉上沒有笑容,更沒有血。 但他的臉卻比那四個死人流血的笑臉還可怕。 田思思大叫道:“我沒有答應你……我真的沒有答應你……” 她大叫轉身,飛奔而去。 她本來以為自己連一步路都走不動了,但這時卻彷彿忽然又從魔鬼那裡借來了力氣,一口氣又奔出了很遠很遠。 身後的風聲不停地在響。 她回過頭,偷偷瞟了一眼。 風在吹。沒有人。 葛先生這次居然還是沒有追來。 他好像並不急著追,好像已算準田思思反正是跑不了的。 無論他有沒有追來,無論他在哪裡,他的影子已像惡鬼般地纏住了田思思。 田思思又倒下。 這次她是倒在大路旁。 乳白色的晨霧正煙一般嬝娜自路上升起,四散。 煙霧縹緲中,遠處隱隱傳來了轆轆的車輛聲,輕輕的馬嘶聲。 還有個人在低低的哼著小調。 田思思精神一振,掙扎著爬起,就看到一輛烏篷大車破霧而來。 趕車的是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 田思思更放心了。 老頭子好像總比年輕人靠得住些。 田思思招著手,道:“老爺子,能不能行個方便,載我一程,我一定會重重謝你的。” 老頭子打了個呼哨,勒住抽繩,上上下下打量了田思思幾眼,才慢吞吞地道:“不知姑娘要到哪裡去?” 到哪裡去? 這句話可真把田大小姐問住了。 回家嗎? 這樣子怎麼能回家?就算爹爹不罵,別的人豈非也要笑掉大牙。 才出來一天,就變成了這副鬼樣子,非但將東西全部丟得乾乾淨淨,連人都丟了一大個。 “田心這小鬼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逃了。她本事倒比我還大些。” 去找田心嗎? 到哪裡去找呢?她會逃到哪裡去? 若不回家,也不找田心,只有去江南。 她出來本就是為了要到江南去的。 但她只走了還不到兩百里路,就已經變成了這樣子,現在已囊空如洗,就憑她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就能到得了江南? 田思思怔在路旁,眼淚幾乎又要掉了下來。 老頭子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忽然道:“姑娘你莫非遇著了強盜麼?” 田思思點點頭,她遇到的人也不知比強盜可怕多少倍。 老頭子嘆了口氣,接著說道:“一個大姑娘家,本不該單身在外面走的,這年頭人心已大變了,什麼樣的壞人都有……唉!”他又嘆了口氣,才接著道:“上車來吧,我好送你回家去。” 田思思垂著頭,訥訥道:“我的家遠得很。” 老頭子道:“遠得很,有多遠?” 田思思道:“在江南。” 老頭子怔了怔,苦笑道:“江南,那可就沒法子送,怎麼辦呢?” 田思思眨眨眼,道:“卻不知老爺子你本來要到哪裡去?” 老頭子滿是皺紋的臉上,忽然露出了笑意,道:“我有個親戚,今日辦喜事,我是趕去喝喜酒的,所以根本沒打算載客。” 田思思沉吟著,道:“我看這樣吧,無論老爺子你要到哪裡去,我都先跟著走一程再說,老爺子要去的地方到了,我就下車。” 她只想離開這見鬼的地方,離得越遠越好。 老頭子想了想,慨然道:“好,就這麼辦,姑娘既是落難的人,這趟車錢我非但不要,到了地頭我還可以送姑娘點盤纏。” 田思思已感激得說不出話來。 這世上畢竟還是有好人的,她畢竟還是遇到了一個。 車子走了很久,搖搖晃晃的,老頭子還在低低地哼著小調。 田思思朦朦朧朧的,已經快睡著了,她夢中彷彿又回到很小很小的時候,還躺在搖籃裡,她的奶媽正在搖籃旁哼著催眠曲。 這夢多美、多甜。 只可惜無論多甜美的夢,也總有覺醒的時候。 田思思忽然被一陣爆竹聲驚醒,才發覺車馬早已停下。 老頭子正在車門外瞧著她,看到她張開眼,才笑著道:“我親戚家已到了,姑娘下車吧。” 田思思揉揉眼睛,從車門往外看過去。 外面是棟不算太小的磚頭屋子,前面一大片曬穀場,四面都是麥子田,麥子長得正好,在陽光下燦爛著一片金黃。 幾隻雞在曬穀場上又叫又跳,顯然是被剛才的爆竹聲嚇著了。 屋子里里外外都貼著大紅的雙喜字,無論老的小的,每個人身上都穿著新衣服,透著一股喜氣。 田思思心裡卻忽然泛起辛酸之意,她忽然覺得每個人都好像比她愉快得多,幸福得多。 尤其是那新娘子,今天一定更是喜歡得連心花都開了。 “我呢?我到什麼時候才有這一天?” 田思思咬了咬嘴唇,跳下車,垂首道:“多謝老爺子,盤纏我是一定不敢要了,老爺子送我這一程,我……我已經感激不盡。” 說到後來,她聲音已哽咽,幾乎連話都說不下去。 老頭子瞧著她,臉上露出同情之色,道:“姑娘你想到哪裡去呢?” 田思思頭垂得更低,道:“我……我有地方去,老爺子你不必替我擔心。” 老頭子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看這樣吧,姑娘若沒有什麼急事,不如就在這裡喝杯喜酒再走。”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旁邊就有人接著道:“是呀,姑娘既已到了這裡,不喝杯喜酒,就是看不起我們鄉下人了。” 又有人笑道:“何況我們正愁客人太少,連兩桌都坐不滿,姑娘若是肯賞光,那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快請進來吧。” 田思思這才發現屋子裡已有很多人迎了出來,有兩個頭上載著金簪,腕上金鐲子“叮叮噹當”在響著的婦人,已過來拉住了田思思的手。 還有幾個梳著辮子的孩子,在後面推著,鄉下的熱腸和好客,已在這幾個人臉上表現了出來。 田思思心裡忽然湧起一陣溫暖之意,嘴裡雖還在說著“那怎麼好意思呢?”人已跟著他們走進了屋子。 外面又是“乒乒乓乓”的一陣爆竹聲響起。 一對龍風花燭燃著火焰活活潑潑的,就像是孩子們的笑臉。 兩張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子,已擺滿了一大碗一大碗的雞鴨魚肉,豐盛的食物,正像徵著人們的歡樂與高興。 生命中畢竟也有許許多多愉快的事,一個人縱然遇著些不幸,過著些苦難,也值得去忍受的。 只要他能忍受,就一定會得到報償。 田思思忽然也覺得開心了起來,那些不幸的遭遇,彷彿已離她很遠。 她被推上了左邊一張桌子主客的座位,那老頭子就坐在她身旁。 這張桌子只坐了五個人,她這才發現來喝酒的客人果然不多,除了她之外,彼此好像都是很熟的親戚朋友。 每個人都在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她,她又不免覺得有些不安,忍不住悄悄地向老頭子道:“我連一點禮都沒有送,怎麼好意思呢?” 老頭子笑笑,道:“用不著,你用不著送禮。” 田思思道:“為什麼我用不著送禮?” 老頭子又笑笑,道:“這喜事本是臨時決定的,大家都沒有準備禮物。” 田思思道:“臨時決定的?我聽說鄉下人成親大多要準備很久,為什麼……” 老頭子打斷她的話,道:“普通人家成親當然要準備很久,但這門親事卻不同。” 田思思道:“有什麼不同?” 老頭子沉吟著道:“因為新郎倌和新娘子都有點特別。” 田思思越聽越覺得有趣,忍不住又問道:“有什麼特別?他們究竟是老爺子你的什麼人?” 老頭子笑道:“現在新郎倌就快出來了,你馬上就可以看到他。” 田思思道:“新郎倌很快就會出來,那麼新娘子呢?” 老頭子笑得好像有點神秘,道:“新娘子已經在這屋裡了。” 田思思道:“在這屋裡?在哪裡?” 她眼珠子四下轉動,只見屋裡除了她和這老頭子外,只不過還有六七個人。 剛才拉她進來的那兩個婦人,就坐在她對面,望著她嘻嘻地笑,笑得連臉上的粉都快掉下來了,這兩人臉上擦的粉足有四五兩。 越醜的人,粉擦得越多,看來這句話倒真是沒有說錯。 田思思暗暗地笑,她越看越覺得這兩人醜,醜得要命,比較年輕的一個比老的更醜。 田思思悄悄道:“難道對面的那位就是新娘子?” 老頭子搖搖頭,也悄悄笑道:“那有這麼醜的新娘子。” 田思思暗中替新郎倌鬆了口氣,無論誰娶著這麼樣一位新娘子,準是上輩子缺了大德。 在她印像中,新娘子總是漂亮的,至少總該比別人漂亮些。 但這屋子最漂亮的一個就是這婦人了,另外一個長得雖順眼些,但看年紀至少已經是好幾個孩子的媽了。 田思思心裡嘀咕,嘴裡又忍不住道:“新娘子總不會是她吧。” 老頭子笑道:“她已經可以做新娘子的祖奶奶了,怎麼會是她。” 田思思道:“若不是她們,是誰呢?” 她雖然不敢瞪著眼睛四下去找,但眼角早已偷偷地四面打量過一遍,這屋裡除了這兩個婦人外,好像全都是男的。 她更奇怪,又道:“新娘子究竟在哪裡,我怎麼瞧不見?” 老頭子笑道:“到時候她一定會讓你看見的,現在連新郎倌都不急,你急什麼?” 田思思臉紅了紅。憋了半天,還是憋不住,又道:“新娘子漂亮不漂亮?” 老頭子笑得更神秘,道:“當然漂亮,而且是這屋子裡最漂亮的一個。” 他眼睛又在上下地打量著田思思。 田思思臉更紅了,剛垂下頭,就看到一雙新粉底官靴的腳從裡面走出來,靴子上面,是一件大紅色的狀元袍。 新郎倌終於出來了。 這新郎倌又是個怎麼樣的人呢?是醜?還是俊?是年輕人?還是老頭子? 田思思想抬頭去看看,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她到底還是個沒出嫁的大姑娘,而且和這家人又不熟。 誰知新郎倌的腳卻向她走了過來,而且就停在她面前。 田思思剛覺得奇怪,忽然聽到屋子裡的人都在拍手。 有的還笑著道:“這兩位倒真是郎才女貌,天成佳偶。” 又有人笑道:“新娘子長得又漂亮,又有福氣,將來一定是多福多壽多孩子。” 田思思又用眼再去瞟,地上只有新郎倌的一雙腳,卻看不到新娘子的。 她忍不住悄悄拉了那老頭子的衣角,悄悄道:“新娘子呢?” 老頭子笑了笑,道:“新娘子就是你。” “新娘子就是我?” 田思思笑了,她覺得這老頭子真會開玩笑,但剛笑出來,忽然又覺得有點不對,這玩笑開得好像未免太過火了些。 屋子裡的人還在拍著手,笑笑道:“新娘子還不趕快站起來拜天地,新郎倌已經急得要入洞房了。” 新郎倌的一雙腳,就像是釘在地上似的,動也不動。 田思思終於忍不住抬頭瞧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她整個人就忽然僵硬,僵硬得像是塊木頭。 她的魂已又被嚇飛了! 新郎倌穿著大紅的狀元袍,全新的粉底靴,頭上戴著花翎的烏紗帽,裝束打扮,都和別的新郎倌沒什麼兩樣。 可是他的一張臉——天下絕對找不到第二張和他一樣的臉來。 這簡直不像是人的臉。 陰森森,冷冰冰的一張臉,全沒有半點表情,死魚般的一雙眼睛裡,也全沒有半點表情。 他就這樣動也不動地站著,瞬也不瞬地瞧著田思思。 田思思還沒有出生的時候,他好像就已經站在這裡了。 葛先生! 這新郎倌赫然竟是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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