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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巨人的隕落 肯·福莱特 34778 2018-03-03
菲茨赫伯特伯爵時年二十八歲,他的家人和朋友稱他菲茨,在英國富豪榜上排第九位。他不用做任何事便可掙得巨額收入。 菲茨赫伯特伯爵時年二十八歲,他的家人和朋友稱他菲茨,在英國富豪榜上排第九位。 他不用做任何事便可掙得巨額收入。他只是繼承了威爾士和約克郡成千上萬畝的土地。農場賺不了什麼錢,但地表以下蘊藏著煤炭,通過頒發採礦許可,菲茨的祖父變得非常富有。 顯然是上帝打算讓菲茨赫伯特家族來統治自己的同胞,過上體面的生活,但菲茨覺得自己沒有完成上帝的旨意。 他的父親——以前的伯爵——完全是另一種人。他是一名海軍軍官,在1882年轟炸亞歷山大港後升為海軍上將,他還當過英國駐聖彼得堡大使,最後成了索爾茲伯里勳爵政府的大臣。保守黨在1906年的大選中失利,菲茨的父親在幾個星期後去世——菲茨肯定,國王陛下的政府由大衛·勞埃德·喬治和溫斯頓·丘吉爾這些不負責任的自由黨人接管,加快了父親的死亡。

菲茨接過了他在上議院的席位,成為一名保守黨的上院議員。他講一口流利的法語,也能勉強說幾句俄語,本來希望有朝一日成為自己國家的外交大臣。遺憾的是,自由黨繼續贏得選舉,他再沒有任何機會當上政府大臣了。 菲茨的軍事生涯同樣平淡無奇。他曾在桑德赫斯特陸軍軍官培訓學院學習,在威爾士步槍團待了三年,結束時獲得陸軍上尉的軍銜。結婚後他放棄了全職軍人生涯,但成了南威爾士本土部隊的榮譽上校。不幸的是,一位名譽上校永遠也不能獲得勳章。 不過,他也有一些值得驕傲的事情,當列車呼呼冒著蒸汽穿過南威爾士山谷時,他這樣想著。在以後的兩週時間裡,國王將要造訪菲茨的鄉間別墅。英王喬治五世和菲茨的父親年輕時曾在同一條船上當過水手。近來國王表示希望了解年輕人的想法,菲茨便籌劃著舉辦一場私密的家庭宴會,讓國王陛下認識一些年輕人。現在,菲茨和他的妻子碧正趕往他們的別墅,提前做好一切準備。

菲茨十分珍視傳統。沒有任何人類已知的傳統勝過君主、貴族、商人和農民這種安定舒適的秩序。但現在,望著車窗外面,他看到英國人的生活方式正經受著一百年來國家所面臨的最為嚴重的威脅。一度綠意盎然的山坡被煤礦工人的排屋覆蓋,猶如害了枯萎病的灰黑色杜鵑花叢。在那些骯髒的茅屋裡談論著共和政治、無神論,還有叛亂。法國貴族被推上大車送去斷頭台的歷史剛剛過去一百來年,如果那些肌肉發達、灰頭土臉的礦工為所欲為,同樣的情況也會在這裡發生。 菲茨情願放棄他來自煤炭的收入——他對自己說——只要英國能夠回到一個更加簡單淳樸的時代。王室是一個抵禦暴動的強大堡壘。不過,菲茨很為這次來訪感到緊張,儘管同時也頗為自豪。容易出錯的地方實在太多了。跟皇室打交道,任何小小的疏忽都可能被視為粗心大意的跡象,繼而變成失禮。週末的每一個細節都會傳出去,由訪客的隨身僕從傳給其他僕從,再從這些僕從傳到雇主那裡,倫敦社交場的女人們很快就會知道諸如給國王的枕頭太硬、土豆做得不好吃或弄錯了香檳酒的牌子這類事。

菲茨的那輛勞斯萊斯“銀色幽靈”等候在阿伯羅溫火車站。碧坐在他身邊,車子開了三里多地到達泰-格溫,他的鄉間別墅。毛毛雨下個不停,威爾士常有這種天氣。 “泰-格溫”是威爾士語,意思是白色的房子,但現在這個名字是種諷刺。這裡任何東西上都覆蓋了一層煤灰,這座房子也不例外。一度潔白的石塊現在已經成了灰黑色,女士們不小心蹭到牆壁,衣裙就會染上污漬。 儘管如此,它仍是一座宏偉的建築,汽車骨碌碌開上車道時,菲茨的心裡充滿了驕傲。泰-格溫是威爾士最大的私人住宅,有兩百間客房。當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有一次跟妹妹茉黛數窗戶,一共有五百二十三扇。房子是祖父建造的,三層樓的設計排列十分討人喜歡。一樓的窗戶又高又大,讓充足的光線照進大會客廳。樓上有數十間客房,閣樓上是數不清的佣人的狹小臥室,斜屋頂的一長溜天窗顯露出它們的位置。

三百多畝花園是菲茨的快樂之地。他親自監督園丁,作出種植、修剪和移罐等決定。 “這座房子十分適合國王參觀。”他說。車子停在了宏偉的門廊前面。碧沒有搭話,旅行讓她脾氣不好。 下了車,菲茨受到了格雷特的迎接,那是他的比利牛斯山犬,個頭像熊一樣,上前舔著他的手,然後在院子四周撒歡跑跳,以示慶祝。 菲茨在他的更衣室脫掉旅行的衣服,換上柔軟的棕色花呢外套,隨後穿過連通門來到碧的房間。 碧的俄國女僕尼娜正在把那頂精緻帽子上的別針拔下來——碧為這次出行穿戴的。菲茨在梳妝鏡裡瞥見碧的臉,感覺心臟好像漏跳了一拍。他被帶回四年前聖彼得堡的舞廳,在那裡他第一次見到這張漂亮得讓人難以置信的臉蛋,被金色捲髮環繞著,顯得完全無法馴服。此刻也是,她面帶慍怒,倒讓他覺得有種奇異的誘惑力。一次心跳的短暫瞬間,他便認定這是所有女性中他最想娶之為妻的人。

尼娜已屆中年,手很不穩——碧經常讓她的僕人緊張。就在菲茨看她的工夫,一根針扎到了碧的頭皮,她驚叫了一聲。 尼娜臉色蒼白。 “非常抱歉,殿下。”她用俄語說。 碧從梳妝台上抓起一根帽針。 “你試試什麼感覺!”她叫道,朝女僕的胳膊上紮去。 尼娜哭了起來,從房間裡跑了出去。 “我來幫你吧。”菲茨用和緩的語氣對他的妻子說道。 她仍然不肯消氣:“我自己弄。” 菲茨走到窗前。十幾個園丁在灌木叢裡修修剪剪,裝飾草坪,耙出碎石。有幾種灌木正在開花:粉色莢蒾、黃色迎春花、金縷梅,還有散發香氣的金銀花。花園遠處的山坡呈現出一條柔軟的綠色曲線。 他必須對碧保持耐心,時刻記住她是個外國人,身處在一個陌生國家,遠離自己的家人和她熟悉的一切。他們結婚後的最初幾個月這麼做還算容易,那時他還沉醉於她的模樣、氣息和肌膚的柔軟觸感。現在就有點兒費勁了。 “你去休息一會兒吧,”他說,“我去找皮爾和傑文斯夫人,看看他們那邊有什麼進展。”皮爾是僕役長,傑文斯夫人是管家。統籌僱工是碧的分內事,不過菲茨為國王的到訪緊張不安,也樂意找個機會參與。 “等你恢復好了,我就把結果報告給你。”他掏出他的雪茄煙盒。

“不要在這兒抽煙。”她說。 他把這話當作同意的表示,往門口走去。臨出門他又停了一下,說:“對了,你能不能別在國王和王后面前這樣?我是說別動手打僕人。” “我沒打她,我紮她一針是讓她有個教訓。” 俄國人喜歡做這種事情。當年菲茨的父親抱怨聖彼得堡英國大使館的僕人懶惰,他的俄國朋友說他打得不夠。 菲茨對碧說:“讓君主見到這種事情是很難堪的。我之前告訴過你,在英國不能這麼做。” “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大人帶我去看三個農民受絞刑。”她說,“我母親不喜歡,可我爺爺堅持這麼做。他說:'這是教你懲罰你的僕人。如果他們犯了粗心大意和懶惰這種小錯你不扇他們,不用鞭子抽他們,他們最後就犯下更大的罪過,死在絞刑台上。'他告訴我,從長遠來看,放縱底層是殘酷的。”

菲茨開始失去耐心。碧回憶自己那擁有無限財富、任性放縱的童年,被一大群順從的僕人和成千上萬快樂的農民簇擁著。如果她的祖父一直活著,這種生活可能還會持續;但家族財富已經被碧的酒鬼父親和脆弱的哥哥安德烈揮霍殆盡,他們一直在賣木材,卻從不補栽一棵樹。 “時代變了,”菲茨說,“我請你——可以說是命令你,不要讓我在國王面前為難。我希望這些話你都聽明白了。”他走了出去,關上房門。 他沿寬闊的迴廊走著,心煩意亂,有點傷感。他們剛結婚時,這類齟齬讓他惶惑不安,感到後悔;現在他已經習以為常了。是不是所有的婚姻都這樣?他說不清。 一個高個兒僕人正在擦門把手,他直起身子靠牆站著,眼睛垂下來。泰-格溫的僱員都受過培訓,伯爵經過時就要這樣做。在某些大宅邸裡,僱工們還得面對牆壁站著,但菲茨認為這太封建了。菲茨認識這個人,看過他在泰-格溫僱員和阿伯羅溫礦工的板球比賽上的表現。他是一個很好的左手擊球手。 “莫里森,”菲茨想起了他的名字,“去叫皮爾和傑文斯夫人來書房一趟。”

“好的,閣下。” 菲茨走下大樓梯。他娶碧是因為痴迷於她,但也有一個理性的動機。他夢想著創立一個大英俄王朝,統治地球上的大片土地,就像哈布斯堡王朝幾個世紀裡統治了歐洲部分地區一樣。 但那樣他就需要一個繼承人。碧的心情意味著今晚不會歡迎他到她的床上睡覺。他可以堅持,但這樣做終究不能讓人滿意。上一次同房還是兩個星期以前。他雖然不希望自己的妻子熱衷這件事,但兩個星期也太長了。 他的妹妹茉黛已經二十三歲,但還是單身。再說,就算她生了孩子,大概也會被培養成狂熱的社會主義分子,把家裡的財富拿去印刷宣傳革命的小冊子。 他已結婚三年,現在開始擔憂起來。碧只懷孕過一次,是去年,但她在三個月的時候不幸流產。這件事發生在他們兩人發生爭吵之後。菲茨取消了前往聖彼得堡的計劃,碧為此大吵大鬧,哭著說她想回家。菲茨堅持己見——畢竟一個男人不能被自己的妻子牽著鼻子走——但她的流產讓他內疚,覺得一切都怪自己。若是她能再次懷孕的話,他要絕對保證樣樣事情都依著她,不能讓她不高興,直到孩子生下來。

他把這件煩心事放在一邊,走進書房,在皮革鑲嵌的辦公桌前坐下,擬出一個單子來。 一兩分鐘後,皮爾帶著一個女僕走了進來。僕役長是個農民的小兒子,他那長滿雀斑的臉和黃白相間的頭髮看上去像個戶外幹活的人,但他自打工作以來便在泰-格溫當僕人。 “傑文斯夫人一直不舒服了,閣下。”他說。菲茨早就不再費心去糾正威爾士僕人的語法了。 “是胃部。”皮爾悲哀地補充道。 “不用跟我細說了。”菲茨看著女僕,這是個二十歲左右的漂亮女孩,隱約有些面熟。 “這是誰?” 女孩自己說話了。 “艾瑟爾·威廉姆斯,閣下,我是傑文斯太太的助手。”她帶著南威爾士山谷那種輕快的口音。 “好的,威廉姆斯,你太年輕了,幹不了女管家的工作。”

“如果閣下願意的話,傑文斯夫人說,您可以從梅費爾帶一個管家來,但她希望在這期間我能提供滿意服務。” 她說“滿意服務”時,眼睛是不是忽閃了一下?儘管她回答得恭順有禮,看起來卻有點兒得意忘形。 “很好。”菲茨說。 威廉姆斯手裡拿著一個厚厚的筆記本,另一隻手攥著兩支鉛筆。 “我去傑文斯夫人房間看過她,她感覺還好,把一切從頭到尾向我交代過了。” “你為什麼帶了兩支鉛筆?” “以防萬一哪支斷了。”她說,隨後笑了笑。 女傭不應該在伯爵面前眉開眼笑,但菲茨忍不住也對她笑了一下。 “好吧,”他說,“告訴我你在本子裡寫了什麼。” “三件事,”她說,“客人、僱員,還有物資。” “很好。” “從閣下的來信我們得知會有二十位客人。大多數人會帶著一兩個私人隨從,就算平均兩個吧,這就有額外四十人需要住宿。所有人都是星期六到達,星期一離開。” “很正確。”菲茨感到既快樂又憂慮,這種複雜的情緒是他在上議院第一次講話時經歷過的——他為這件事感到興奮,同時又擔心自己做得不好。 威廉姆斯接著說:“國王陛下肯定住在埃及套房。” 菲茨點點頭。這是最大的一套房間。屋裡貼著埃及神廟主題的裝飾壁紙。 “傑文斯夫人建議其他房間也打開,我在這邊記下了。” “在這邊”是當地的說法,發音讓人聯想到一種中世紀的刺繡掛毯。其實是贅述,意思跟“這邊”一樣。菲茨說:“給我看看。” 她走到辦公桌旁邊,把打開的本子放在他面前。房子裡的僱員必須按規矩每週洗一次澡,因此她身上並沒有工人階級常有的那種糟糕氣味。實際上,她溫暖的身體透著一股如花的清香。也許她偷用了碧的香皂。他讀了一下她列出的單子。 “好吧,”他說,“公主可以給客人分配房間,她可能有十分不同的意見。” 威廉姆斯翻了一頁。 “這是所需要的額外人員名單:廚房要六個女孩,擇菜和清洗。兩個手乾淨的男人在桌上幫忙。三個額外打掃房間的女僕。還要三個男孩負責靴子和蠟燭。” “你知道我們去哪兒找這些人嗎?” “哦,是的,閣下,我已經拿到以前在這兒工作過的當地人的名單,如果這還不夠,我們就請他們再推薦別人。” “注意,不要有社會主義者,”菲茨不安地說,“他們可能會跟國王談論資本主義的罪惡。”永遠都別想弄明白那些威爾士人。 “當然,閣下。” “物資的情況呢?” 她又翻過一頁。 “這是我們需要的,根據以往舉辦的家庭宴會列出的。” 菲茨看了看列表:一百個麵包,二十打雞蛋,四十五升奶油,九十斤培根,六百三十五斤土豆……他感到有些厭煩了。 “我們是不是把這先放一放,等公主決定菜單之後再說?” “這些東西都得從加地夫運來,”威廉姆斯答道,“阿伯羅溫的商店無法應付這麼大的訂單。甚至加地夫的供應商都需要特別留意,確保當天他們有足夠的數量。” 她說得對。他很高興她來負責這些。他發現她具有提前計劃的本事,這是一種罕見的品質。 “我的軍團裡能有像你這樣的人就好了。”他說。 “我穿不了卡其布軍服,不適合我的膚色。”她莽撞地回答。 僕役長很生氣:“餵,餵,威廉姆斯,不要無禮。” “對不起,皮爾先生。” 菲茨覺得錯在他自己,跟她說了句玩笑話。總之他並不介意她的魯莽。事實上他倒很喜歡她。 皮爾說:“庫克已經提出幾個菜單的建議,閣下。”他遞給菲茨一張臟兮兮的紙,上面是廚師小心而稚氣的筆跡,“可惜春天的羊肉還不到時候,但我們可以弄到足夠的鮮魚,從加地夫用冰運過來。” “情況跟十一月辦的狩獵會十分相似,”菲茨說,“但我們不希望在這樣的場合嘗試任何新的東西——最好照老樣子,做那些已經試過的菜餚。” “是的,閣下。” “現在,輪到葡萄酒了。”他站了起來,“我們去地窖。” 皮爾顯得很驚訝。伯爵並不經常去地下室。 菲茨的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但他不打算細想。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說:“威廉姆斯,你也來,記些筆記。” 僕役長拉開了門,菲茨離開了書房,走下後面的樓梯。廚房和傭人的大廳在半地下室。這裡的禮儀有所不同,女僕和鞋童見到他經過,或是行屈膝禮,或是用手碰一下額發。 酒窖在地下第二層。皮爾打開門,說:“請允許我在前面帶路。”菲茨點點頭。皮爾劃了根火柴,點燃牆壁上的蠟燭燈,然後走下台階。在下面他點燃了另一盞燈。 菲茨有一個不太大的酒窖,裡面大約有一萬兩千瓶酒,其中大部分是他父親和祖父放進來的。香檳、波爾圖葡萄酒和霍克白葡萄酒佔了一大部分,還有少量的波爾多深紅葡萄酒和勃艮第白葡萄酒。菲茨並不癡迷葡萄酒,但他熱愛這個酒窖,因為它讓他想到自己的父親。 “一個酒窖需要秩序、遠見和品味,”父親常常這樣說,“這些美德讓英國變得偉大。” 菲茨要拿最好的酒招待國王,這是當然的,但需要作出正確的判斷。香檳應該選巴黎之花,這是最昂貴的,但要選哪年的呢?成熟的香檳,二三十年的,較少泡沫,味道更豐富,但是一些年份較近的酒更賞心悅目,香氣宜人。他隨便從架子上拿了一瓶。酒瓶很髒,滿是灰塵和蜘蛛網。他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白色的亞麻手帕擦拭上面的標籤。昏暗的燭光讓他無法看清日期。他把瓶子給皮爾看,後者戴了一副眼鏡。 “1857年。”皮爾說。 “我的上帝,我記得這個,”菲茨說,“我第一次品酒,喝的就是這個年份的,可能也是我品過最好的酒。”他感覺到那個女僕朝他這邊倚過來,直勾勾地看著比她自己年長好多年的瓶子。讓他驚愕的是,有她在近旁,讓他有點兒喘不過氣來。 “恐怕1857年的可能稍稍過了它的最佳狀態,”皮爾說,“我可以建議1892年的嗎?” 菲茨看著另一瓶,猶豫了一下,作出了一個決定。 “光線太暗,我看不清楚,”他說,“皮爾,能去給我拿個放大鏡嗎?” 皮爾沿著石頭台階走了上去。 菲茨看著威廉姆斯。他要做出某種愚蠢的事,但他卻無法阻止自己。 “你真是個漂亮姑娘。”他說。 “謝謝你,閣下。” 她的一縷黑色捲髮從女僕帽下逃逸出來。他摸了摸她的頭髮。他知道這樣做會讓自己後悔。 “你有沒有聽說過初夜權的事?”他聽見自己嘶啞的喉音。 “我是威爾士人,不是法國人。”她說著,滿不在乎地揚了揚下巴。他已經看出這是她特有的姿態。 他把手從她的頭髮移到後脖頸,看著她的眼睛。她用大膽而自信的目光迎向他。可是,這表情意味著想讓他繼續,還是她已經準備好大鬧一番,讓他顏面掃地? 他聽到地下室的樓梯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皮爾又回來了。菲茨從女僕身邊閃開。 讓菲茨驚訝的是,她咯咯笑了起來。 “你太心虛了。”她說,“像個小男孩。” 皮爾出現在昏暗的燭光中,端著一個銀托盤,上面放著象牙柄放大鏡。 菲茨讓自己的呼吸正常下來。他接過放大鏡,接著去檢查那些酒瓶。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威廉姆斯的目光。 我的天啊,他想,這真是個超乎尋常的女孩。 艾瑟爾·威廉姆斯覺得渾身精力十足。沒有任何事情能難倒她。她可以處理任何問題,應付各種棘手的麻煩。照鏡子的時候,她看見自己皮膚發亮,雙目閃閃。星期天做過禮拜之後,父親以一貫刻薄幽默的口吻說:“你很快活啊,”他說,“撿到錢了嗎?” 她發覺自己總是在跑,而不是走,沿著泰-格溫無盡的走廊往返不停。她的筆記本一天天寫滿更多頁面,有購物清單、員工時間表、清理桌子和重鋪桌子的安排表,還有各種計算結果:枕套、花瓶、餐巾、蠟燭和勺子等物件的數目。 這對她是個絕好的機會。儘管她年輕,但她在王室到訪期間成了代理女管家。傑文斯夫人看來一時下不了病床,艾瑟爾便承擔起全部責任,將泰-格溫的一切籌備停當,迎接國王和王后的到來。她一直認為自己能夠脫穎而出,只要給她適當的機會。但在等級森嚴的僕人休息室,很少有機會展示自己的過人之處。突然之間這種機會就出現在面前,她決心好好加以利用。在此之後,生病的傑文斯太太也許會做一些輕鬆的工作,艾瑟爾會當上女管家,工資也會提升到目前的兩倍,在傭人宿舍有屬於她自己的臥室和起居室。 但她現在還沒有走到這一步。伯爵顯然對她很滿意,他已決定不從倫敦召請女管家,艾瑟爾覺得這是種巨大的褒揚。但是,她很擔心,任何小的閃失都可能是致命的,那麼一切就泡湯了——一隻骯髒的餐盤,下水道溢水,浴缸裡的死老鼠。然後伯爵就會大發雷霆。 星期六的早晨,在國王和王后到達之前,她巡視了每間客房,確保爐火已經點燃,每個枕頭都被拍鬆了。每個房間至少有一瓶花,都是當天早上剛從溫室送過來的。每張書桌上都擺著帶有泰-格溫紋章的書寫紙。毛巾、肥皂和熱水都已備好。老伯爵不喜歡現代管道,菲茨還沒有抽出時間給所有的房間安裝自來水。整座擁有一百間臥室的大宅只有三個盥洗室,因此大部分房間要安放夜壺。房間裡放了百花香料,由傑文斯夫人按照她自己的配方調配的,用來驅走不潔的氣味。 王室一行將在下午茶時間到達。伯爵要前往阿伯羅溫火車站迎接他們。那裡無疑會聚集一大群人,人們都希望瞧一瞧皇室成員,但在這個地點國王和王后不會面見臣民。菲茨用他那輛大型封閉的勞斯萊斯把他們接過來。國王的侍從官,艾倫·泰特爵士和其他皇家出行隨員會跟在後面,帶著行李乘坐各色馬車。威爾士步槍團的一個營已經在泰-格溫正面的車道兩側列成儀仗隊。 星期一早上國王和王后將面見自己的臣民。他們計劃坐一輛敞開的馬車巡行附近的村莊,最後停在阿伯羅溫鎮政廳,接見鎮長和議員,然後再去火車站。 其他客人在中午陸續到達。皮爾站在大廳裡,分配女傭引導客人到他們自己的房間,讓馬夫給他們搬行李。第一撥到來的是菲茨的姑父和姑姑,蘇塞克斯公爵和公爵夫人。公爵是國王的堂兄,受邀而來是為了讓君主一行感覺更為舒適。公爵夫人是菲茨的姑媽,跟其他家族成員一樣,她對政治深感興趣。她在自己的倫敦家宅舉辦沙龍,內閣大臣們時常光顧。 公爵夫人告知艾瑟爾,國王喬治五世對時鐘有些執迷,他討厭在同一座房子裡看到時間不同的鐘錶。艾瑟爾在心裡咒罵了一句:泰-格溫總共有一百多座鐘。她借用傑文斯夫人的懷錶,開始挨個兒校正每個房間的時鐘。 在小飯廳她遇見了伯爵。他站在窗前,顯得心煩意亂。艾瑟爾探究般看了他一會兒。她還沒有見過比他更加英俊的男人。冬日柔和的陽光照在他蒼白的面孔上,使那張臉看起來像是用白色大理石雕刻出來的。他長著方方正正的下巴,顴骨很高,鼻樑挺直。他的頭髮很黑,卻有著一雙綠色的眼睛,實在是種不同尋常的組合。他下巴上沒留鬍子,也沒有髭鬚或鬢須。艾瑟爾想:這樣的臉幹嗎要用毛髮遮蓋起來? 他跟她四目相對。 “剛剛有人告訴我,國王喜歡在他的房間裡放上一碗橘子!”他說,“可這該死的房子裡連一個橘子也找不到。” 艾瑟爾皺起了眉頭。阿伯羅溫沒有一家雜貨店會有橘子,這個季節太早——他們的主顧買不起這種奢侈品。南威爾士山谷其他小鎮也是如此。 “如果我能用電話,我可以跟加地夫的一兩家雜貨店聯繫,”她說,“每年這個時候只有他們可能有橘子。” “可我們怎麼把橘子運到這兒呢?” “我會讓店家把籃子送到火車上。”她看了看剛剛調好的鐘,“幸運的話橘子會跟國王同時到達。” “那好,”他說,“我們就這麼辦。”他直直地看了她一眼。 “你太令人驚訝了,”他說,“我不知道是否見過像你這樣的女孩。” 她回視著他。在過去的兩個星期,他好幾次這樣跟她說話,過於親近,有點緊張,給艾瑟爾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不太踏實的愉悅感,好像有什麼既危險又令人興奮的事情將要發生。那一刻就像童話中王子進入被施了魔法的城堡一樣。 外面車道上響起的一陣車輪聲打破了符咒的魔力,接著就听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皮爾!見到你真讓人高興。” 菲茨望向窗外。他的表情很古怪。 “哦,天啊,”他說,“我的妹妹!” “歡迎回家,茉黛小姐,”這是皮爾的聲音,“雖然我們沒料到你會來。” “伯爵忘了邀請我,但我還是來了。” 艾瑟爾憋住笑。菲茨喜歡他這位爭強好勝的妹妹,但他發現她很難對付。她抱有讓人驚訝的自由派政治觀念:她支持婦女參政,積極從事爭取婦女投票權的活動。艾瑟爾覺得茉黛很了不起,她希望自己也能成為那種具有獨立意識的女人。 菲茨大步走出了房間,艾瑟爾跟著他進了大廳,這個氣勢宏偉的房間滿是哥特風格的裝飾,正是像菲茨父親那種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喜愛的:黑暗的鑲板、圖案繁複的壁紙,以及中世紀寶座般的橡木雕花椅子。這時茉黛走了進來。 “菲茨,親愛的,你好嗎?”她說。 茉黛跟她哥哥一樣高,長得也很像,只是讓伯爵看上去宛如神祇的那種雕刻般的特徵放在女人身上並不討好,因此茉黛只是惹人注目,談不上漂亮。與女權主義者慣有的老土形象相反,她的衣著十分時髦,一步裙下是雙帶扣長筒靴,大袖口的海軍藍外套搭闊腰帶,帽子正面還別了一根軍旗似的長羽毛。 陪她同來的是赫姆姑姑——荷米亞女勳爵,是菲茨的另一個姑媽。跟自己那個嫁給富裕公爵的妹妹不同,赫姆嫁給了一個揮霍無度的男爵,年紀輕輕便破產死去。十年前,菲茨和茉黛的父母在數月內相繼去世後,赫姆姑媽便搬了進來,照顧十三歲的茉黛。隨後繼續擔當著一個不太成功的女伴角色,陪在茉黛身邊。 菲茨問茉黛:“你來這兒做什麼?” 赫姆喃喃道:“我都跟你說了,他不喜歡你來,親愛的。” “國王要來,我絕對不能缺席,”茉黛說,“那太失禮。” 菲茨生氣的口吻裡帶著溺愛:“我不希望你跟國王談論什麼婦女權利。” 艾瑟爾覺得他沒必要擔心。儘管茉黛熱衷激進政治,但她知道如何奉承和取悅權勢強大的男人,甚至菲茨那些保守黨的朋友也都喜歡她。 “莫里森,請幫我脫下外套。”茉黛說著,解開鈕扣,轉身讓男僕把衣服脫掉。 “你好,威廉姆斯,你怎麼樣?”她對艾瑟爾說。 “歡迎回家,我的小姐,”艾瑟爾說,“你喜歡住梔子花套房吧?” “謝謝你,我喜歡那兒的景緻。” “你要不要吃點兒午餐,我也好把房間準備出來?” “好吧,我快餓死了。” “我們今天是俱樂部式服務,因為客人都是分別抵達的。”俱樂部式風格意味著客人一旦進入飯廳就能享受用餐服務,就像在紳士俱樂部或餐館裡那樣,而不是全體人員同時進餐。今天的午餐較為普通:熱咖哩肉湯、冷肉和熏魚、加料鱒魚、烤羊排,還有一些甜點和奶酪。 艾瑟爾守在門邊,讓茉黛和赫姆進到大飯廳裡。正在吃午餐的是馮·烏爾里希堂兄弟。沃爾特·馮·烏爾里希,是年輕的那個,長得英俊迷人,看上去很高興能來泰-格溫。羅伯特則十分挑剔——他把自己房間牆上的加地夫城堡的掛畫擺正了,多要了幾個枕頭,還發現書桌上的墨水瓶已經乾了——這種疏忽讓艾瑟爾很是惱火,懷疑自己是否還會忘記別的什麼事情。 看見女士們走進來,他倆站了起來。茉黛徑直走到沃爾特面前說:“你自打十八歲以後就一點兒沒變!還記得我嗎?” 他臉上的表情活躍起來:“記得,儘管你十三歲以後變了不少。” 他們握了握手,茉黛又吻了吻他的雙頰,彷彿跟他是一家人。 “那時我對你朝思暮想,受盡折磨。”她以驚人的坦率說。 沃爾特笑了:“我非常喜歡你。” “可你總是表現得好像我是個可怕的小害蟲!” “我不得不隱藏我的感情,提防著菲茨,他總像護衛犬似的保護你。” 赫姆姑媽咳嗽了一聲,表示她不贊成這種突如其來的親熱勁兒。茉黛說:“姑媽,這是沃爾特·馮·烏爾里希先生,菲茨的老同學,以前放假時經常來這兒。現在他是德國駐倫敦大使館的外交官。” 沃爾特說:“我來介紹我的堂兄格拉夫羅伯特·馮·烏爾里希,”艾瑟爾知道,“格拉夫”是德語“伯爵”的意思,“他在奧地利大使館當武官。” 他們實際上是隔代堂兄弟,皮爾曾鄭重地解釋給艾瑟爾:他們的祖父是兄弟,年輕的一個娶了一位德國的女繼承人,離開維也納到了柏林,這就是為什麼沃爾特是德國人,而羅伯特是奧地利人。皮爾總喜歡把這類事情弄得一清二楚。 大家都坐了下來。艾瑟爾給赫姆姑媽扶著椅子。 “您想來一點兒咖哩肉湯嗎,荷米亞夫人?”她問。 “是的,謝謝,威廉姆斯。” 艾瑟爾朝一個男僕點了點頭,後者便去餐具櫃那邊的保溫罐裡舀肉湯。眼看剛來的幾個人都很愜意,艾瑟爾便悄悄離開,去給他們安排房間。身後的門關上時,她聽見沃爾特·馮·烏爾里希說:“我記得你特別喜歡音樂,茉黛女勳爵。我們剛才談到俄國芭蕾舞。你怎麼看待佳吉列夫?” 沒有多少男人會徵求一個女人的意見。茉黛肯定喜歡這樣。艾瑟爾一邊匆匆下樓去找幾個傭人收拾房間,一邊心想:那個德國人很討人喜歡啊。 泰-格溫的雕塑館就是飯廳的前廳。客人在晚餐前聚集在那兒。菲茨對藝術興趣不大——那些都是他祖父收集的,但一座座雕塑讓人們等待晚餐時有了聊天的話題。在跟那位公爵夫人姑媽閒聊時,菲茨焦急地看著四周那些扎了白色領帶、穿燕尾服的男人和穿低胸禮服、戴著頭飾的女人。禮儀要求其他客人在國王和王后之前進入屋子。茉黛在哪兒?她可別鬧出什麼事來!還好,她在那兒,穿著紫色真絲連衣裙,戴著母親的鑽石首飾,正跟沃爾特·馮·烏爾里希聊得起勁。 菲茨和茉黛一直十分親近。他們的父親是一個難以接近的英雄,母親是個不快樂的隨從和助手,兩個孩子只得從互相的友愛中尋找慰藉。父母去世後他們相依為命,分擔痛苦。那時菲茨十八歲,竭力保護他的小妹妹不受殘酷世界的傷害。反過來,她也崇拜他。成年後,她開始變得思想獨立,但他仍然相信,作為一家之長,他有權管教她。無論如何,他們對彼此的感情經受過考驗,足以勝過他們之間的分歧——至少目前為止是這樣。 此刻,她使沃爾特注意到一尊青銅丘比特雕像。跟菲茨不同,茉黛對這類東西很了解。菲茨暗自祈禱她整晚只聊藝術,別去談什麼婦女權益。眾所周知,喬治五世痛恨自由主義者。君主通常是保守派,但某些事件激化了這位國王的反感。他是在一場政治危機中登上寶座的。他違背自己的意願,受自由黨的首相HH阿斯奎斯的脅迫——此人深受公眾輿論的支持——遏制了上議院的權力。這一屈辱餘恨難消。陛下知道菲茨這位上議院保守黨貴族為了對抗所謂的改革已經使出了渾身解數。但不管怎樣,如果今晚受到茉黛的口頭攻訐,他可能永遠不會原諒菲茨。 沃爾特是一個初級外交官,但他的父親是德國皇帝交往最久的朋友之一。羅伯特也是出身名門,他跟奧匈帝國寶座的繼承人斐迪南大公是近親。另一位活躍在權貴小圈子裡的客人是那位身材高大的美國人,他正在跟公爵夫人交談。這人名叫格斯·杜瓦,他那位當參議員的父親是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的親密顧問。菲茨覺得自己召集這群年輕人的做法不錯,他們將來都會成為統治階層的精英。他希望國王會感到滿意。 格斯·杜瓦為人和藹,但有些笨拙。他弓著腰,好像寧願矮一些,不那麼顯眼。他似乎不太自信,但對任何人都彬彬有禮,讓人愉快。 “美國人民關心國內問題甚於外交政策,”他對公爵夫人說,“但是,威爾遜總統是一位自由黨人,因此他勢必會更同情民主國家,比如法國和英國,甚於同情那些專制君主國家,比如奧地利和德國。” 就在這一刻,雙扇門開了,房間一下子沉默下來,國王和王后走了進來。碧公主行屈膝禮,菲茨鞠躬,其他人都效仿他們。接下來的幾分鐘是稍顯尷尬的一陣沉默,因為在王室夫婦開口講話之前,任何人都不許說話。最後,國王對碧說:“你知道嗎,二十年前我在這座房子裡住過。”人們開始放鬆下來。 國王是個喜歡整潔的人,菲茨在他們四人閒聊的時候想。喬治五世的鬍子經過精心修剪,髮際向後退去,但頭頂還有足夠的頭髮,用梳子分出了一道尺子般筆直的發線。貼身的晚裝十分適合他纖瘦的身材——與他的父親愛德華七世不同,國王不是貪戀美食的人。他用那些要求細緻的愛好放鬆自己——國王喜歡收集郵票,小心翼翼地將它們粘貼成冊,這一消遣曾受到無禮的倫敦知識分子們的哂笑。 王后是個更加令人敬畏的人物,長著一頭泛灰的捲發,嘴角帶著嚴肅冷峻的線條。她的胸部超群絕倫,那極低的領口恰恰是社交場合所需,將其美艷展露無遺。她是一位德國王子的女兒。先前她與喬治的哥哥艾伯特訂婚,但他在婚禮前夕死於肺炎。當喬治成為王位繼承人後,他也接下了哥哥的未婚妻,有人認為這種安排實在落後守舊。 這種場合是碧的拿手戲,她對一切應付自如。她穿了件粉紅真絲禮服,十分迷人,金黃的捲發刻意梳理成稍顯凌亂的樣子,彷彿她剛逃開一個不合時宜的吻。她興致勃勃地跟國王交談。當她看出無目的的閒聊無法討好喬治五世時,便講起彼得大帝如何組建俄國海軍,後者饒有興致地點著頭。 皮爾出現在飯廳門口,滿是雀斑的臉上掛著一副期待的表情。他捕捉到菲茨的目光,朝他使勁兒點了點頭。菲茨對王后說:“您願意用晚餐嗎,陛下?” 她把手臂伸給他。在他們身後,國王與碧手挽手站著,其他人依照地位先後紛紛結對而立。每人都準備好後,大家便列隊走進飯廳。 “真漂亮。”王后看見桌上的佈置,低聲說。 “謝謝您。”菲茨如釋重負,悄悄舒了一口氣。碧做得十分出色。三個枝形吊燈低低掛在長桌上方。燈光反射在每個座位前的水晶杯子上,閃閃發亮。所有餐具都是金的,包括裝鹽和胡椒的瓶子,甚至連抽煙用的火柴盒都是金的。白桌布上點綴著溫室玫瑰。最後的點睛之筆,是碧掛在吊燈上的纖巧綠蕨,它們自然下垂至金托盤中的大堆紫葡萄上。 眾人紛紛落座,主教做了感恩禱告,菲茨放鬆下來。一場宴會有了良好的開始,多半也會順利進行下去。葡萄酒和食物不大容易讓人挑出毛病。 作為對碧公主故土的致意,菜單以俄國冷盤開始——魚子醬和奶油小薄餅,三角烤麵包和熏魚,脆餅乾和醃鯡魚,這一切都被1892年的巴黎之花香檳送入肚腹,酒醇香可口,正如皮爾所言。菲茨留意著皮爾,皮爾密切注意著國王。一旦陛下放下手中的餐具,皮爾就會拿走他的盤子,這也是給其他男僕信號,以便他們撤走其他客人的盤子。哪位客人碰巧還在進食就不得不停下,以示尊重。 隨後是蔬菜牛肉濃湯,以及桑盧卡爾-德巴拉梅達的干雪利酒。魚是鰨魚,伴著成熟的默爾索幹白,猶如喝下滿口黃金。菲茨為威爾士羊肉選的配酒是1875年的拉菲干紅——1870年的還沒到好喝的時候。紅酒不停地端上來,搭配隨後的鵝肝凍糕,以及最後一道肉菜,是鵪鶉和葡萄裹在餅皮中烤成的。 沒有人把每樣東西都吃遍。男人們只揀喜歡的吃,其他菜餚一概忽略。女人們只挑上一兩個菜。許多菜原封不動地被端回了廚房。 還有沙拉、甜點、美味小盤菜、水果和花色小蛋糕。最後,碧公主謹慎地朝王后揚了揚眉毛,後者幾乎難以察覺地點頭回應。她們兩人起身離座,其他人紛紛站了起來,女士們隨後離開了房間。 男人們重新落座,侍者拿來雪茄煙盒,皮爾將一隻裝著1847年費雷拉波爾多葡萄酒的細頸酒瓶放在國王的右手邊。菲茨感激地吸著一支雪茄。事情進展得很順利。國王性格孤僻是出了名的,他只有跟那些同船過的海軍老戰友在一起時才會自在。但今天晚上他一直都很高興,任何方面都沒出問題。甚至連橘子也都送到了。 此前,菲茨跟國王的侍從官、留著老式鬢須的退休軍官艾倫·泰特爵士商量過。他們一致同意明天讓國王花上大概一個小時跟餐桌上的這些男人單獨會晤,他們每個人都掌握著某個政府的內部消息。今天晚上,菲茨要打破沉默,引入一些常規的政治話題。他清了清嗓子,對沃爾特·馮·烏爾里希說:“沃爾特,你和我是十五年的老朋友了——我們一起在伊頓公學上學。”他轉身對著羅伯特,“在維也納上學的時候我也認識你的堂兄,我們三個人合租過一套公寓。”羅伯特笑著點了點頭。菲茨很喜歡他們兩個——羅伯特跟菲茨一樣,是個傳統主義者;沃爾特雖然不那麼保守,但人很聰明。 “現在,全世界都在議論我們兩國之間可能發生戰爭,”菲茨繼續說,“難道真有可能發生這樣的悲劇嗎?” 沃爾特回答:“如果談論戰爭就可以讓它發生,那麼答案就是肯定的,我們會打仗,因為每個人都做好了準備。但是,真正的原因是什麼?我看不出來。” 格斯·杜瓦試探性地抬了抬手。菲茨很喜歡杜瓦,儘管他秉持自由主義的政見。大家都認為美國人傲慢輕率,但眼前這一位規規矩矩,有點害羞。更讓人吃驚的是他的消息十分靈通。此刻,他說:“英國和德國有很多理由反目成仇。” 沃爾特轉向他:“可以舉個例子嗎?” 格斯吐出一口雪茄煙霧:“海軍的競爭。” 沃爾特點點頭:“我們的皇帝不相信德國海軍永遠比英國的弱小是上帝的旨意。” 菲茨緊張地看了一眼國王喬治五世。他熱愛皇家海軍,很容易被冒犯。但另一方面,威廉是他的堂兄弟。喬治的父親和威廉的母親是兄妹,都是維多利亞女王的孩子。菲茨欣慰地看到陛下只是寬容地微笑著。 沃爾特繼續說:“這在過去導致過摩擦,但這兩年我們已經就我們海軍的相對規模達成了一致,儘管是非正式的。” 杜瓦說:“經濟競爭呢?” “的確,德國正在日趨繁榮,經濟生產可能很快趕上英國和美國。可這又有什麼問題呢?德國是英國最大的主顧之一。我們的錢花得越多,就意味著買得越多。我們的經濟實力對英國製造商來說是件好事!” 杜瓦依舊堅持:“有人說德國想要更多的殖民地。” 菲茨又瞥了一眼國王,不知道他是否介意談話被這兩個人支配,但國王陛下好像聽得入迷了。 沃爾特說:“人類為爭奪殖民地發生過多次戰爭,尤其是在你的祖國,杜瓦先生。但現在我們似乎能夠不依靠戰爭解決這類爭端了。三年前,德國、英國和法國為摩洛哥爭吵不休,但最後平息了下來,並沒有打仗。最近,英國和德國也已經就巴格達鐵路的棘手問題達成了一致。如果我們繼續保持這種做法,就不會發生戰爭。” 杜瓦說:“如果我提到'德國軍國主義'這個詞,你不會太介意吧?” 這就有點兒過頭了。菲茨心裡“咯噔”一下。沃爾特臉色變了,但他的語氣很平穩。 “我很欣賞你的坦率。德意志帝國是由普魯士人統治,承擔著類似於英國人在國王陛下的聯合王國中擔當的角色。” 把英國與德國、英格蘭與普魯士相提並論,實在太大膽了。沃爾特已經觸到了一場文雅有禮的談話所容許的底線,這讓菲茨惶惶不安。 沃爾特繼續說:“普魯士人具有強大的軍事傳統,但不會毫無理由地發動戰爭。” 杜瓦將信將疑地說:“所以說,德國不具備侵略性。” “正相反,”沃爾特說,“我希望你會同意,德國是歐洲大陸唯一一個不具侵略性的大國。” 桌子四周發出一陣吃驚的低語聲,菲茨看見國王揚起眉毛。杜瓦往椅子上一靠,一副震驚的樣子,說:“你是怎麼作出判斷的?” 沃爾特完美的儀態和溫文爾雅的語調沖淡了他措辭中的挑釁意味。 “首先,想一想奧地利,”他繼續說,“我的維也納堂兄羅伯特也不會否認,奧匈帝國想把它的邊界向東南延伸。” “這不是沒有道理的,”羅伯特抗議道,“被英國稱為巴爾幹的那個地區,幾百年來一直是奧斯曼帝國的領土,但奧斯曼的統治已經崩潰,現在的巴爾幹半島局勢不穩。奧地利皇帝認為維持那裡的秩序和基督教信仰是他的神聖職責。” “的確如此,”沃爾特說,“但是,俄國也想要巴爾幹的領土。” 菲茨覺得他有責任為俄國政府辯護,大概是因為碧的緣故。 “他們也有十分正當的理由,”他說,“一半的對外貿易要穿越黑海,從那兒穿過海峽到達地中海。俄國不能讓任何其他大國獲得巴爾幹東部地區,繼而主宰海峽。這無疑是往它的脖子上套絞索,扼住了俄國的經濟命脈。” “一點不錯,”沃爾特說,“再看看歐洲的最西端,法國野心勃勃,想從德國那里奪走阿爾薩斯和洛林的領土。” 這話把法國客人讓-皮埃爾·夏洛易斯激怒了:“那是四十三年前從法國偷走的!” “我不糾纏這件事,”沃爾特緩和著氣氛,“應該說,1871年阿爾薩斯-洛林加入了德意志帝國,就在法國於普法戰爭中戰敗之後。無論是不是被偷走的,伯爵先生,你必須承認法國想奪回這些土地。” “當然。”法國人坐直身子,呷了一口波爾多。 沃爾特說:“就連意大利都想從奧地利那兒奪回特倫蒂諾……” “那兒的人大多數人講意大利語!”貝盧斯科尼·法裡嚷了起來。 “外加達爾馬提亞大部分海岸……” “到處是威尼斯名勝、天主教教堂、古羅馬圓柱!” “還有蒂羅爾,這一地區有著悠久的自治歷史,大部分人都說德語。” “出於戰略的必要。” “當然。” 菲茨覺得沃爾特簡直太精明了。他毫不粗魯蠻橫,暗自卻在煽風點火,刺激這些國家的代表用多少有些好戰的口吻承認他們的領土野心。 沃爾特又說:“可是德國提出了哪些新的領土要求了呢?”他看了看桌子四周,誰都沒有說話。 “沒有,”他得意地說,“只有另一個歐洲大國可以作出同樣的回答,那就是英國!” 格斯·杜瓦傳過波爾多葡萄酒,用他那慢條斯理的美國口音說:“我認為很有道理。” 沃爾特說:“所以說,我的老朋友菲茨,我們之間怎麼可能發生戰爭呢?” 星期天的早餐前,茉黛女勳爵派人去找艾瑟爾。 艾瑟爾忙得不可開交,她必須忍下心裡的惱火,也不能唉聲嘆氣。時間還早,但僱工們已經忙碌起來。在賓客起床前,所有的壁爐都必須清理乾淨,重新點火,煤桶裡要裝滿煤炭。幾個重要的房間——飯廳、晨間起居室、書房和吸煙室,還有較小的公共區域,都必須清掃乾淨,收拾整齊。艾瑟爾檢查了台球室擺放的鮮花,把打蔫枯萎的花枝換掉,這時便有人來喚她。儘管她很喜歡菲茨這位激進的妹妹,但她希望茉黛別給她吩咐什麼過於復雜的差事。 艾瑟爾十三歲那年開始在泰-格溫工作,當時她覺得菲茨赫伯特家族和他們的客人都不太真實。他們好像是故事裡的人物,或者像《聖經》中那些奇怪的部族,比如赫梯人,他們讓她感到害怕。她擔心做錯什麼而被解僱,但她也會在這些奇怪生物靠近時帶著強烈的好奇打量他們。 有一天,一個廚房裡的佣人讓她去樓上的台球室把坦塔羅斯拿下來。她太過緊張,連什麼是坦塔羅斯都忘了問。她進了那個房間,四下看了看,希望它是類似一堆臟盤子那樣顯眼的東西,但她沒看到任何屬於樓下的物件。正當她涕淚漣漣的時候,茉黛走了進來。 茉黛當時十五歲,身材瘦高,像個穿著女孩衣服的成年女人,很不快活,也很叛逆。她最終理解生命的意義,將自己的不滿投入到正義的運動中去,都是後話了。儘管只有十五歲,她也已經極富同情心,對不公和壓迫很敏感。 她問艾瑟爾到底出了什麼事。原來,坦塔羅斯是那個放白蘭地和威士忌的銀製酒瓶架。茉黛解釋說,這酒架很逗弄人,因為它有一個扣鎖機關,用來防僕人偷喝。艾瑟爾對此很是感激。後來的這些年裡,茉黛多次表示出自己的善意。那是第一次,艾瑟爾對這個比自己年長的女孩充滿崇拜之情。 艾瑟爾上樓來到茉黛的房間,敲了敲門,走了進去。梔子花套房裡貼著精緻華麗的壁紙,這種裝飾在世紀之交已經不再流行。不過,它的飄窗俯視菲茨家花園最為迷人的部分——西向小道。小道筆直穿過花壇,一直延伸到涼亭那邊。 艾瑟爾看見茉黛正在穿靴子,心里便不太高興。 “我要出去散步,你得給我當陪伴,”她說,“幫我戴上帽子,跟我聊點兒新鮮事。” 艾瑟爾實在抽不出時間,但除了困擾之外,也有點好奇。茉黛要跟誰一塊兒散步?一直陪伴她的赫姆姑媽到哪兒去了?去趟花園為什麼要戴這麼華麗的帽子?會不會有個男人摻和進來? 艾瑟爾把帽子固定在茉黛深色的頭髮上,開口說:“今天一早下面發生了一件事。”茉黛喜歡收集閒言碎語,就像國王收集郵票那樣。 “莫里森直到凌晨四點還沒有上床。就是那個長著金色鬢須的大個子僕人。” “我知道莫里森。還知道他在哪兒過的夜。”茉黛猶豫著說。 艾瑟爾等了一會兒,然後說:“那你跟我講講?” “你聽了得嚇一跳。” 艾瑟爾笑了:“那就更好了。” “他跟羅伯特·馮·烏爾里希一塊兒過夜。”茉黛朝梳妝台鏡子裡的艾瑟爾看了一眼,“你嚇壞了吧?” 艾瑟爾出了一會兒神。 “哦,我怎麼會!我知道莫里森不是那種討女人喜歡的男人,可我沒想到他會是那種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嗯,羅伯特肯定是那種人,我看見他在晚餐的時候往莫里森那邊瞟了好幾眼。” “竟然還是在國王面前!你怎麼知道羅伯特是那樣?” “沃爾特告訴我的。” “一個正人君子怎麼會跟一位女士講這種事!人們簡直什麼話都傳。倫敦那邊都在聊什麼?” “都在議論勞埃德·喬治先生。” 大衛·勞埃德·喬治是英國財政大臣,掌管全國的財政事務。他是威爾士人,一位熱情激烈的左翼演說家。艾瑟爾的父親說,勞埃德·喬治應該加入工黨。在1912年的煤炭罷工中他甚至談到要將煤礦國有化。 “他們說他什麼?”艾瑟爾問道。 “他有一個情婦。” “不會吧!”這一次艾瑟爾真的震驚了,“他從小就是浸禮教徒啊!” 茉黛笑了起來:“他要是英國國教徒的話,難道就會好聽些嗎?” “是啊!”艾瑟爾把“那還用說”這幾個字咽了下去,“那女人是誰?” “弗朗西斯·史蒂文森。她一開始是他女兒的家庭教師,但這個女人十分聰明——她有古典文學學位,現在她成了他的私人秘書。” “簡直太可怕了。” “他管她叫小貓咪。” 艾瑟爾的臉都紅了。她不知說什麼才好。茉黛站了起來,艾瑟爾幫她穿上外套,然後問道:“那他的妻子瑪格麗特呢?” “她跟四個孩子待在威爾士這邊。” “原來是五個,後來其中一個死了。可憐的女人。” 茉黛裝扮好了。她們沿著走廊,從大樓梯下去。身穿黑色長大衣的沃爾特·馮·烏爾里希,正在大廳裡等著。他下巴上留著小鬍子,眼睛是柔軟的淡褐色。看上去瀟灑淡定,好整以暇,一副德國人的派頭——會對你低頭行禮,腳後跟相碰,隨後朝你眨眨眼睛,艾瑟爾這樣想著。原來是因為這個,茉黛才不願意讓荷米亞夫人當她的陪伴。 茉黛對沃爾特說:“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威廉姆斯就來這兒工作了,後來我們就一直很要好。” 艾瑟爾喜歡茉黛,但要說她們兩個是朋友,這話就有點兒扯遠了。茉黛很友好,艾瑟爾也佩服她,但她們仍然是女主人和僕人的關係。茉黛這話的意思不過是說艾瑟爾可以信任。 沃爾特用對待下等人那種略顯做作的客氣對艾瑟爾說:“你好啊,威廉姆斯。我很高興認識你。” “謝謝你,先生。我去拿我的外套。” 她跑下樓去。她實在不太想去散步,國王還在這兒呢——她寧願留下監督那些僕人——但她又無法拒絕。 碧公主的侍女尼娜正在廚房給她的主人沏俄式茶。艾瑟爾對一個負責清理臥室的女僕說:“沃爾特先生起床了,你可以去收拾格雷房了。”只要客人一出現,女傭就要去收拾臥室,鋪床,清空夜壺,放上淨水洗涮。她看見了僕役長皮爾正在清點盤子。 “樓上有什麼事情嗎?”她問道。 “十九、二十……”他說,“杜瓦先生要熱水剃須,貝盧斯科尼·法裡想要咖啡。” “茉黛小姐要我跟她到外面去。” “這就麻煩了,”皮爾生氣地說,“屋裡還需要你呢。” 艾瑟爾很清楚。她沒好氣地說:“那你說我該怎麼辦,皮爾先生,告訴她滾一邊去嗎?” “不要放肆。你盡量快去快回。” 她回到樓上,伯爵的狗格雷特正站在門口,急急地喘著氣,早已猜出馬上就要出去散步了。大家出了門,穿過東草坪朝樹林那邊走去。 沃爾特對艾瑟爾說:“我想,茉黛小姐一定把你培養成婦女參政論者了。” “情況恰好相反,”茉黛對他說,“威廉姆斯恰恰是第一個向我灌輸自由思想的人。” 艾瑟爾說:“我是從我父親那儿知道這些事情的。” 艾瑟爾知道他們並不打算跟她交談下去。禮節上不允許他們單獨外出,但他們寧願將就一下,退而求其次。她招呼了一聲格雷特,然後就往前面跑去,跟狗玩耍的工夫能讓他們單獨相處,他倆大概就盼著這個。回頭一瞧,兩個人已經牽起了手。 在這種事上茉黛是個急脾氣,艾瑟爾想。她昨天說過,已經十年沒見過沃爾特了。就算在當年,他們之間也沒出現過公認的戀情,只是默默相互吸引罷了。一定是昨晚發生了什麼事情。也許他們兩個一直聊到很晚。茉黛能跟任何人調情——她就是這樣從他們嘴裡得到消息的——但顯然這次她更認真了。 過了一會兒,艾瑟爾聽到沃爾特在那邊唱了起來。茉黛也隨聲附和,他倆站在那兒,哈哈大笑。茉黛喜愛音樂,鋼琴彈得相當不錯,不像菲茨,是個五音不全的人。看來沃爾特也是個樂迷。他那輕快的男中音聽上去十分悅耳,艾瑟爾想,要是在畢士大禮拜堂唱,肯定會受到人們的讚賞。 她的思緒又回到自己的工作上。臥室門口沒有擺著應該擦好的鞋子,她得催促那幾個鞋童快點兒乾活。她氣惱地想,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如果一直這麼拖下去,她就得堅持回房子裡去了。 她回頭看了一眼,但這次她既看不到沃爾特,也沒瞧見茉黛。他們是在哪兒逗留,還是朝另一個方向走了?她原地站了一兩分鐘,但覺得自己不能整個上午都這麼等著,便沿著來路,穿過樹林往回走。 過了一會兒,她看見了他們。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互相狂吻著。沃爾特的手摟著茉黛的身子,讓她緊緊靠著自己。他們張著嘴,艾瑟爾聽見茉黛在呻吟。 她盯著他們。她不知道會不會有個男人這樣親吻自己。斑點·盧埃林在一次禮拜堂郊遊會的沙灘上吻過她,但那時既沒有張開嘴巴,身體也沒有這樣貼在一起,當然也沒有讓艾瑟爾呻吟起來。那個小戴·肖普,曾在加地夫看電影的時候把手伸進她的裙子,但沒幾秒鐘就被她推開了。她真的很喜歡盧埃林·戴維斯,他是教師的兒子,跟她講了不少自由黨政府的事情,還跟她說,她的乳房像鳥巢裡溫暖的小鳥。但他離家去上大學了,從來沒給她寫過信。她被他們吸引,因為好奇嘗試過一些事,可從來沒有這般激情。她實在是嫉妒茉黛。 這時茉黛睜開眼睛,瞥見艾瑟爾站在那兒,便一下子掙脫了擁抱。 格雷特發出一陣哀鳴,夾著尾巴繞著圈子。它這是怎麼了? 緊接著,艾瑟爾感到大地開始震顫,好像有一列快速火車經過,但鐵道線在一英里外。 “怎麼回事?”茉黛問。 艾瑟爾一下子明白了。她大叫一聲,開始狂奔。 比利·威廉姆斯和湯米·格里菲斯正在休息。 他們工作的礦層叫作四足煤,只有五百米,不像主坑道那麼深。這道礦層分為五個作業區,全部用英國的賽馬場命名,他們這一個叫作愛斯科特,最接近上排氣井。兩個男孩給老礦工當助手。採煤工用心軸——一種直頭帶刃的鋤頭把煤塊剷出作業面,助手就把煤塊用鏟子裝入道車。他們平常都是早上六點開工,現在已經乾了幾個小時,該歇一會兒了。他們坐在潮濕的地上,後背靠著坑道的牆壁,讓通風系統帶來的柔和空氣吹涼皮膚,然後拿出瓶子,大口喝著溫熱的甜茶。 他們兩個是在1898年的同一天出生的,十六歲的生日過去半年了。十三歲的時候,比利還為兩人在體格發育上的差別感到難堪,現在他們都長成了年輕男人,肩膀寬闊,身強力壯,每週剃一次鬍鬚,儘管沒有太多必要。他們只穿短褲和靴子,身上的汗水合著煤灰,顯得黝黑髮亮。在昏暗的燈光下,他們猶如異教神的烏木雕像,熠熠發光。只是頭上的帽子破壞了整體效果。 工作很辛苦,但他們已經習慣了。他們從不像那些上了歲數的礦工那樣抱怨背疼、關節僵硬。他們有使不完的力氣,休息的時候也能找到一大堆事情做,打橄欖球,挖花壇,甚至在雙冠酒館後面的穀倉里赤手打拳擊。 比利忘不了三年前自己經歷的入行儀式——的確,每當想起那些,他仍然感到憤憤不平。那時他便發誓絕不欺負新來的孩子。今天他還在提醒小伯特·摩根:“這些人如果跟你耍花招也不必吃驚。他們可能讓你摸黑待一個鐘頭,或者乾什麼別的蠢事。沒腦子的人就喜歡這些小樂子。”吊籠裡的老傢伙們狠狠地瞪著他,但他毫不示弱,也瞪著他們——他知道自己是對的,他們心裡也清楚這一點。 媽媽甚至比比利還要生氣。她兩手叉腰站在起居室的正中,黑眼睛裡閃著正義的光芒,對爸爸說:“你告訴我,上帝通過折磨小孩子要達到什麼目的?” “你不懂,因為你是個女人。”爸爸說,他一反常態,顯得毫無說服力。 比利覺得,如果人人都過一種敬畏上帝的生活,整個世界,尤其是阿伯羅溫的礦井這裡會變得更好。湯米的父親是個無神論者,信仰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制度將很快毀滅,工人階級革命也會加速它的滅亡。兩個男孩爭得十分厲害,但他們依然是最好的朋友。 “你不該在星期天工作的。”湯米說。 這話不錯。礦上安排加班以應付煤炭的巨大需求,但為了尊重宗教信仰,凱爾特礦業的周日加班不是強迫的。比利願意加班,儘管他虔信安息日習俗。 “我認為上帝希望我有一輛自行車。”他說。 湯米笑了,但比利不是開玩笑。畢士大禮拜堂在十英里外的小村子開設了一個姊妹教堂,比利是阿伯羅溫的會眾之一,自發在隔週日翻山越嶺去那兒做禮拜以示支持。如果他有一輛自行車,他就能每週日的晚上去那兒,幫忙籌備講經課或禱告會。他跟長者們探討過這個問題,他們都認為主會保佑比利在安息日工作幾個星期。 比利正要解釋,便覺得腳下的地面震動起來,接著是“轟”的一聲巨響,一股強烈氣流把他手裡的瓶子吹到了地上。 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一下子想到自己是在八百米深的地下,頭上有數百萬噸的土石,只有很少的木樑支撐。 “發生什麼事了?”湯米嚇得聲音發抖。 比利跳起來,渾身直打哆嗦。他舉起礦燈,看著左右兩邊長長的隧道。他沒有看見火焰,也沒有散落的石頭,灰塵也不比平常厲害。迴響消失後,也聽不到什麼噪音。 “一定是什麼地方發生爆炸了。”他說,聲音不穩。這是礦工們每天都在擔心的事情。甲烷可能因為石塊坍塌或者礦工鑽透某個煤層而突然間釋放。如果沒人留意出現的預兆——或者氣體濃度上升過快——馬蹄下的一個火花,或者吊籠裡的電鈴,以及哪個愚蠢的礦工違反規定點燃煙斗都會點燃這種易燃氣體。 湯米問:“是在哪兒呢?” “肯定是向下的主坑道——所以我們才沒事。” “耶穌基督快幫我們吧。” “他會的,”比利說,他不像剛才那麼害怕了,“重要的是我們得自己幫自己。”讓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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