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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外篇(一):在日本陸軍省前昂起頭的小個子中國軍官是誰

最漫長的抵抗 萨苏 3727 2018-03-04
寫過《“九一八”,中國軍人在東京的衝冠一怒》,老薩看著《滿蒙事變大寫真帖》雜誌裡面那張中國士官生舉行抗議的圖片,總覺得有點兒異樣。 畫面上,一邊是留著仁丹胡的日本官員,另一邊是表情嚴肅的中國士官生們。可以看到士官生們有人手裡提著佩刀,顯然是準備“擲還”給日本人的。 這種佩刀老薩也收了一口,有著鏤空的護手和牛角雕刻的握柄,造型頗為優美,但並不開刃,屬於一種儀仗刀,沒有殺傷力。難怪那個日本官員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 讓我覺得異樣的,是畫面中那名身材矮小,卻怒目直視日本官員的中國士官生,此人雖然個子不高,但腰板筆直,氣宇軒昂,看來便不似籠中之輩。他的這張面孔,總讓我感到有些似曾相識。 搜索記憶之下,一個模糊的人影從記憶裡浮現了出來。

不像? 用PS把他轉個身,和那名士官生的照片放在一起看看,像不像? 同樣彎彎上挑的眉毛,眉毛和眼睛之間的角度,向下抿的嘴角,鼓出的顴骨,樣樣都酷似。特別是耳朵的輪廓也幾乎一樣——對比耳朵的輪廓常常是公安機關確認犯人的一個重要手段呢。 無論從長相還是照片中的位置都幾乎可以肯定,這張照片上的小個子中國軍官,便是此後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後來的國民政府國防部中將作戰廳長,又被國民黨方面稱為“最大共諜”的郭汝瑰。 郭汝瑰,川軍將領郭汝棟的堂弟,黃埔軍校五期生,192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回國後入陸軍大學深造,成為陳誠親信。抗戰時期,參加淞滬戰役,並規劃武漢會戰、長沙第三次會戰等,屢立戰功。因據說擔任國民黨國防部中將作戰廳長期間,為中共提供了許多重要的軍事情報,而被退踞台灣的國民黨部分人士稱為“最大的共諜”。建國後,歷任川南行署委員兼交通廳廳長、南京軍事學院教員、全國政協委員、中蘇友好協會會長等職。 1997年10月23日,因車禍與世長辭,享年90歲。

在“九一八”事變發生時,郭汝瑰正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二十四期工兵科學習,於第三師團工兵大隊實習中得知國變,立即聯合同學到中國青年會館開會,決定申請退學。郭汝瑰是這批退學士官生中和日方交涉的代表之一,以態度堅決著稱,正符合照片中那名小個子軍官在照片中的位置和表情。當時的士官生對日交涉代表不過四人,其中除了郭汝瑰之外若還有一個眉彎個小,嘴角下抿,還長一雙大耳朵的代表,這可能性微乎其微。 當然,這裡面有幾分臆測,比如,薩初時對郭老的身高無從得知,要是出生於四川的郭汝瑰將軍身材不似鄧小平而彷彿毛澤東,那這番推測就完全錯誤了。後來,得知郭汝瑰將軍有個郭矮子的外號,才覺得這個推測的可信性又增加了幾分。

其實,這批日方描述華人在“九一八”事變後反應的照片中,還有一個人讓薩留意。不過,這次不是看照片找人,而是先想到這個人,然後到照片中去找他了。 這個人,就是曾任外交部副部長,周恩來的重要助手之一——王炳南。 要找他的原因是日本《歷史寫真》雜誌上登出了前面那張柏林中國留學生積極進行抗日救亡,對著地圖研究中日戰況的照片。當時,中德之間雖然關係不錯,但到德國的留學生很多是學習軍事的,不穿軍服而又在柏林的,不過區區數十人而已。偏巧王炳南當時正在柏林大學,受楊虎城的資助攻讀政治學,而且在“九一八”事變後立即在當地組織中國留學生開展抗日救亡工作。 總共幾十個留學生,照片上就出現了十三個,當時積極組織救亡運動的王炳南若不在其中,那倒有些奇怪了。

經過仔細觀察,薩認為照片中後排左起二、三、四人均有可能是他,排除掉年齡因素後,後排左起第三人可能性最大。 就是他。 對比一下1934年合家歡照片中的王炳南,長臉,寬額,棱眉,細眼,是不是很相似? 當然,這只能說是一種推測了,要是以後有機會見到王炳南部長的熟人,可以辨認一下,沒準兒根本就是張冠李戴。 當時在柏林還有一個姓王的中國留學生,雖然他似乎不在這張照片上。但後來卻拿出了全部積蓄支援抗戰。這個人叫作王淦昌。 父親病重期間,我回到北京陪伴他。一次,他病情稍緩,我扶著他在醫院附近散步,走過一個路口,父親凝望半晌,嘆口氣,說王老就是在這兒出的車禍。 王老,就是這位當時在柏林的王淦昌,後來兩彈一星的元勳,晚年在北京因為車禍重傷,一年後去世,很多人都覺得惋惜。

跑題了。 從“九一八”事變爆發,已經八十多年過去,當薩試圖追尋那些和郭汝瑰將軍一起回國的中國軍人的名字時,發現,他們的生活軌跡堪稱各種各樣。 傅秉勳,郭汝瑰的老戰友,黃埔軍校五期生,也和郭汝瑰一樣,早年曾加入中國共產黨,1930年因赴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二十四期學習脫離組織關係,回國後任第四十三軍二十六師七十六旅一五一團團長,曾率部參加淞滬會戰。 1948年敘任陸軍少將。他此後的生命軌跡與郭汝瑰卻完全相反,先是因為“貪污”被蔣介石通緝,隨後又拉隊伍對抗解放軍,在大陸打游擊直到1952年9月26日才在四川黑水兵敗自殺身亡,是國民黨軍在大陸的極少數“忠臣”之一。 苟吉堂,入學前原為商人,憤於兵亂欲學習軍事以圖報國。回國後到綏遠前線十三軍任職,參加過南口血戰、武漢會戰、棗宜會戰、冬季攻勢、湘西戰役、桂柳反攻等,他曾作為湯恩伯的代表,多次與駐山西中共部隊聯絡協同抗日作戰事宜,會見過朱德、彭德懷、徐向前、劉伯承,有“朱彭徐劉個個逢”之語。苟在國民黨軍中官至中將。新中國成立後下放農村勞動,受傷後遭退職失去經濟來源,靠子女接濟為生。 “文革”中復遭批鬥抄家。 1976年病逝。直到晚年,軍人風度儼然,有“我有一點敢向先母保證的,我為民始終是愛國家和社會,而我過去服官二十年中,除僅以滿腔赤誠保國為民之外,從無半點自私”之語。

蔡文治,湖北人,祖父為清末舉人,在武漢第二中學畢業後,棄文就武,自費東渡日本,進入士官學校。回國後插班進入黃埔軍校第九期就讀,畢業分派在陸軍第十三師,又因機緣選送大本營工作。在著名的“台兒莊戰役”中,蔡文治作為具體業務的負責者,作出的建議和計劃,得到上級重視,後參與中、英、美、法四國聯合參謀部在華盛頓召開的亞洲對日作戰計劃的製訂,升任陸軍總部中將副參謀長。電影《開國大典》中曾有他和湯恩伯就長江防線爭吵的鏡頭,此是實情,蔡因此憤恨辭職去了美國。 1980年受葉劍英邀請多次回國,任全國黃埔同學會理事。有意思的是蔡晚年致力國家統一,曾專心幫助解放軍研討攻台策略,有上中下三個獻策之說。 李昊,湖南人,1924年考入長沙明德中學,1930年考入日本士官學校二十四期步科班。回國後任國民黨第十師上尉連長,隨即保送入南京步兵學校第一期,陸軍大學十四期學習。全面抗戰爆發後,在西南游擊幹部訓練班擔任主任教官兼情報室主任,與英國駐華軍事代表團商定合作訓練突擊隊,後任突擊隊第六營上校營長,在邵陽一帶和日軍進行游擊戰。 1944年其調任國民黨暫編三十三師一團上校團長,駐守溫州,率部參加了麗溫戰役。後追隨程潛舉行湖南和平起義,任解放軍第二十一兵團司令部參謀處長。在“反右”運動中受到迫害,後平反。 1995年去世。

海競強,廣西桂林人,白崇禧的外甥。回國後入陸軍大學第十三期深造。抗戰期間曾任桂林行營少將高參,曾參加著名的崑崙關戰役和桂柳追擊作戰,其軍事才能被白崇禧看重,視為接班人。對日作戰頗有才氣的海競強打內戰卻完全外行,1946年在萊蕪戰役中被俘,此戰,電影《紅日》中張軍長有話:“三天六萬人,趕鴨子也沒這麼快。”一八八師少將師長海競強就是“六萬隻鴨子”中的一隻。 1949年4月,因國共和談,中共為表誠意釋放了海競強,他可算是國共和談中唯一的國民黨方受益者。但海不久赴台灣經商,終止了軍事生涯。 胡景通,陝西人,國民二軍軍長,是綽號“不要命”的名將胡景翼的弟弟。去日本前已經是團長,退學回國後任國民黨陸軍師新兵訓練總隊總隊長等職務,全面抗戰爆發後曾任鄧寶珊部騎兵第六師師長。 1949年9月率部隨董其武將軍在包頭起義,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任副軍長兼師長。 “文革”期間,受到嚴重迫害,蒙冤入獄,“文革”後平反。 1998年病逝。

劉子奇,湖南人,出國前為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警衛團參謀處少校參謀。退學回國後到錢大鈞部下擔任軍官訓練班中校隊長。全面抗戰開始後在陳大慶部下處理參謀業務,參加了多次對日作戰,但在河南戰役的失利中也不無責任。 1947年在米脂戰役中被俘,從此為解放軍從事敵工工作。曾擔任第一野戰軍(司令員彭德懷)後勤軍牧部部長。全國政協委員。 1993年病逝。紅軍中也有一個劉子奇。兩人一個是國民黨少將,一個是共產黨少將,不能不說十分湊巧。 儘管命運各不相同,但可以看到,他們在那場衛護國家生存的國戰中,都盡到了一名中國軍人的職責。 中國人之間的戰爭,多半幾代之後都能得個“各為其主”的評價,要是投降當了漢奸,那可真是進不得祖墳的。

寫到這裡,忍不住披露一下寫作這兩篇文章的緣起——那就是在《歷史寫真》中,哥倫比亞的中國留學生們在“九一八”之後抗議的一張照片(參見《地陷》題圖)——照片上那些風華正茂的中國學生背後,橫幅上是一句飽含深情的詞句——Daughters of China(中國的女兒們)。 中國人中,膽小怯懦者有之,內鬥成性者有之,但每逢民族危亡的時刻,總有一些人,無論身在何方,無論這個國家待自己如何,總不曾忘卻自己是——Daughters of China(中國的女兒們)。 也許,這就是中國在那個最黑暗的時刻,仍然不會亡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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