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雲荒往世書·雲散高唐

第16章 第六章血咒

“呵呵……哈哈哈……” 牧流一驚,拉住了馬韁,向四周張望。 深山寂寂,鳥鳴幽澗。除了他們一行夔人,哪裡來的半個人影?只有碎碎的陽光從枝梢間露下來,在草地上搖來晃去。 “不要怕,往前走!”牧流沉聲命令。 於是大家拖著長矛大戩,緩緩地繼續前行。 “嘻嘻嘻嘻……哦哈哈哈……” 眾人不得不又停了下來,圍成一圈,刀劍向外,警惕地守候著。 一柱香的功夫過去了,還是沒有動靜。 “將軍,”一個士兵顫聲道,“江離山這個鬼地方,有很多妖精吧……” “閉嘴!”牧流斷然喝道。 他也有一點點緊張,在北方的時候,聽說過幽族的遺民,供奉各種山川水澤的神靈,具有超自然的能力,不是普通夔人可以想像的。

一陣隱隱約約的水響從上風處傳了下來。牧流仰頭望去,只見遠處南方的山頂上,流下來一道如銀似雪的巨大山澗。山澗上橫過一隻搖搖欲墜的小竹橋,竹橋上隱隱有人影,似乎是個幼小的女孩子,穿著薜荔女蘿編織的衣裙,山花插了一頭,絢麗非凡。 “過去!” 明明追到了山澗那邊,人影卻在水汽中變得越來越模糊。牧流沖上橋去,那人倏忽又不見了。 士兵們在山澗這邊,一個也不敢過來。 牧流瞪著他們,正待發怒,忽然一個士兵大聲道:“將軍快看——” 山澗的上游的浪巔上,小女孩正踩著浪花嬉戲,就像是在花叢草地上蹦蹦跳跳似的,一邊還“咯咯”地大聲歡笑。 果然是九嶷山的妖孽!牧流暗道。他追過橋去,小女孩忽然嘩的一聲,沉到了浪底。牧流怒從心起,正待下水去尋找,忽然看見,女孩又出現在遠遠的山澗上游,在一塊巨大的岩石上晃著兩條細細的腿,腳踝上多了一串蚌殼的鐲子。

牧流的腳步很快,不管那些沒用的衛兵們被甩到後面。他看見山石的後面蹲著一個青色的人,便不假思索地拔劍刺去。 劍一下子穿透了,卻沒有看見血。鬆鬆軟軟的,只是一團蒲草而已。 天色漸漸地黑了。牧流心中由淡及濃地漫起一股恐懼和怨怒。 昏黃的月亮斜斜地歪在山崖邊上,像是被尖利的岩石刮破了,嘶拉拉地滲著血色。轟鳴的山澗在月色中射出耀眼的銀光。夜空中隱隱地似有清歌飄蕩。牧流回頭,發現他的隨從都走失了,忿忿地哼了一聲,繼續朝山頂攀去。 “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 江離山的山頂,居然是一個大湖,平川一片,荻蘆成盪,青葦隨著粼粼的波光,柔和地起伏舒展著。一聲聲的、清朗的擣衣聲在湖面上迴響。循聲望去,一個玄色的人蹲在水邊,正在浣洗一段白布,淡淡的血暈從擣衣砧上漂出來。

牧流正待拔劍,忽然猶豫了,想了想,大聲道:“什麼人!” 那人站起來望著牧流,形容窈窕,看起來是個年輕女郎,並非日間那個奇怪的小女孩。女郎戴著長長的玄色面紗,看不見面容,只是靜靜地不說話。 牧流又道:“你是什麼人,這又是什麼地方?” 女郎的聲音清淡之極,“如果不想被血咒沾染,就立刻離開!” 牧流聽見“血咒”二字,心中一驚,頓時騰空而起,向女郎抓過去。然而他撲了個空,回頭一看,玄衣女郎卻站在了水面上,似乎連衣襟也沒有動過一下。牧流覺得女郎面紗後面的眼光冰冷而可怕,他一咬牙,厲聲道:“你們把青王的魂靈交出來!否則,我會血洗九嶷山。” “呵呵呵呵……九嶷山已經被你們青夔血洗過一回了,再洗一遍,也沒什麼關係!反正,用的是你們的血。”

牧流回過頭,看見說話的正是日間那個小女孩,不知何時坐在了石砧上,把女郎浣洗的白麻布撈了起來,打成一隻蝴蝶結。 “姍——”女郎柔聲呵斥道。 姍嘻嘻一笑,解開結子,把白布浸到水中,繞在一棵青葦的莖上。 女郎朗聲道:“青王武襄,用箭傷了九嶷山的神獸,三月之內,必然償命。這是誰都不能改變的事實。”她頓了頓續道,“亦是他今生的業報。” 牧流不耐煩道:“什麼業報!不過是你們的妖法而已。大王當年,南征北戰,殺人如麻,沒有人敢說半個不字。你們這些妖人,竟敢為了一隻畜生害他性命!我再說一遍,如果——” “不用再說。”女郎打斷了他的話,“我只警告你,月亮升到紫微宮的時候,你還不走,必然大禍臨頭!”

牧流擰緊了眉頭,手按劍柄,死死盯著女郎,“我不相信!” 女郎微微地嘆了一聲,沒有理他。姍本來樂呵呵地瞧著他們倆,這時仰頭看看天空,不覺叫道:“少司命,你看月亮,已經快到紫微宮了!” 是快了。 女郎的面紗微微地顫動,原來她竟是九嶷的少司命。 “你還不走哇?叫你走是為你好啦。”姍詭異地笑了笑,朗朗說道,“這片湛澤的深處,是青兕的巢穴。月亮到紫微宮的時候,青兕會從水里出來看月亮。它的傷還沒好,外鄉人見到了它的血光會送命的。” 牧流看著這一大一小兩個女子,冷笑道:“那麼,你們兩個是在這裡看護青兕的羅?” “是呀——”姍晃著腦袋道,“武襄傷了我們的青兕,使青兕的血流到這片湛澤中,毒害了九嶷的命脈,我們只有天天看護著它。如果三月之內,武襄老頭兒不償命,江離山上的草木就會全部枯萎,我們幽族人就活不下去了。”

牧流冷冷道:“那與我們青夔國何干!” 少司命淡淡道:“你錯了。青兕既是血咒,也是福祉,不可不護衛。如果九嶷的草木枯黃,接著就是雲夢的水澤乾涸。有朝一日天地蕭殺,難道你們青夔就可以倖免?” 牧流卻不為所動。 “我並非危言聳聽。你不見郢都城外空桑嶺上的神木,已經開始凋亡?” 牧流道:“我只知今日,不管將來。” 少司命道:“今日如何?” 牧流道:“今日我是王后的臣子,定要完成她的使命。” 少司命道:“但你也沒有能力找到武襄的遊魂。” 牧流道:“我已經知道他在哪裡。” 少司命顯然有些詫異,停了一會兒,明白了,“你果然聰明。但恐怕這個秘密,還是王后告訴你的。”她冷笑了一聲,從背後抽出一柄古雅的寶劍。那是幽族英雄代代相傳的神器——撫彗。撫彗祭起,天馬行空,有著遏止星辰的力量。

“青兕到來之前,你會死在我的劍下。而且,如果你要想試圖取回青王的魂靈,我會在你得到之前,將他一劍斬斷!” 牧流也亮出了他的青乙鏟。 姍輕輕地叫了一聲,躲到旁邊。 這時候,月亮悄悄地升到中天。 平靜的湖水在月光下震顫起來。粼粼的波光一圈圈擴大,漸漸銀浪滾滾,水聲響徹。浪花中一座淡青色的小山丘,慢慢地升了起來,山丘上晶瑩剔透的鱗片,一閃一閃恍若玉石一樣。少司命和姍都愣住了,不由得屏住呼吸。九嶷的神獸終於出現了,它的眼睛是藍色的,像透明的月亮,流淌著泉水似的冷光。 牧流暗暗激動起來,捏緊了手中的青乙鏟。忽然青兕把頭拗向這邊,霎時間沉重地喘息起來,在湖面上震起層層觳紋。頭頂上,被青王武襄射傷的傷口迸裂開,淡青色的血液汩汩湧出,把湖水染成一種詭異的銀色。

“青兕——不要——”姍忍不住大聲叫。她抓過一把葦草,踏著水面衝了過去。 “姍回來!”少司命著急道。發怒的青兕是很危險的,姍還小,法力遠遠不夠。 “你們騙我,”牧流忽然間朗聲大笑起來,“並不是我會被青兕的血光傷害,而是受傷的青兕害怕被外人攪擾!哈哈哈……” 少司命咬緊牙不說話,心裡暗暗地吃驚。牧流猜對了。青兕潛伏在江離湖水的深處修養,月亮升起的時候浮出水面,汲取月華的精髓為自己療傷。這種時候它需要專心致志,受不得一點點驚擾。其實少司命和姍最為擔心的,就是被牧流看出青兕此刻的脆弱。 撫彗劍一抖身子,調頭飛向了青兕。少司命念起了悠揚如歌的咒語,撫彗劍在歌聲中跳起了舞,如同成千上萬個白衣仙子在飛快地旋轉,令人眼花繚亂。湖面上千萬道如雪一樣的光芒交織成網,封在了青乙鏟和青兕之間。

青乙鏟見狀,頓住了。忽然從半空中墜下,落入湖水里。 突然,青兕像是被灼了一下,發出沉重的呻吟。水邊的蘆葦紛紛折腰倒伏。 “不好啦——”姍遠遠地叫道。 “電魔!”青乙鏟居然能夠通過水傳導力量,傷到了遠處青兕。少司命見狀大驚,她發現這個北方洛族人的法術和勇力,遠遠超出她的預料。撫彗劍立刻停住了舞蹈,從高處急速俯衝,宛若一道眩目的流星,倏忽沒入碧色沉沉的湖水里。 水深處,青乙鏟正在凝神放電,見撫彗劍逼了過來,拔地而起,竟然急速地向青兕的方向衝過去。少司命暗道不好,指揮撫彗劍急追上。只見一明一暗兩道影子,在水面下閃動,如游龍嬉水一般。青乙鏟本來是河神的兵器,最宜水中作戰,此時速度極快,眼看離青兕不遠了。撫彗劍善作漫天花雨,入水卻力不從心,被越拉越遠。少司命心中焦急,忽然騰空而起,像風一樣地掠過湖面,裙裾過處,捲起了漫天雪霧一樣的蘆花。

她比飛劍還快,轉眼已經趕到青乙鏟的前面,足尖一點,踏住了那件兵刃。青乙鏟嘩地一聲沉入水中繞開少司命。少司命跟著沉入了水底,把追趕過來的撫彗劍引回手心,就要攔截。這時青乙鏟忽然頓住了,懸在水中沒有半點動靜,似是猶疑不決。少司命忽然大悟,從水中拔身而起,沖向岸邊的蘆葦蕩。 “少司命,別過去,少司命——” 青兕在掙扎,姍伏在它脖子上,一手拼命地抓住犄角,一手用葦草死死按住流血的傷口。憤怒的青兕正在發了瘋似地往蘆葦叢中衝過去。 少司命不由停住了腳步,大聲叫道:“快躲開——”她是衝著牧流說的。牧流看見她去追青乙鏟,就趁機潛入了葦叢,東找西找,毫不理會青兕已經過來。而青兕的那種憤怒,是任何神明都擋不住的。 “少司命——少司命——”姍的叫聲幾乎是帶著哭泣的。少司命咬咬牙,顧不得蘆葦蕩裡的那些事情。她在空中轉了個身,飛到高處,追上青兕。 “抓住我的手!”她招呼姍。 姍鬆開按著傷口的一隻手,去拉少司命垂下的手臂。她的手一離開,青兕的血液又嘩地流了出來,把葦草衝到一邊。姍惶惑地看著,神獸發出痛苦的呻吟,因為失血而猛烈地抽搐起來。 “別管了!”少司命厲聲道。 此時青兕如同將崩的雪山,淡青色的血液流了一身。姍一橫心,雙手抱住了少司命的手臂,被她帶到高空。 兩人落到遠處的水面,緊緊依偎著。青兕衝進了蘆葦蕩,發出地動山搖的怒吼。這時湖面上掀起了丈高的巨浪,此呼彼應,幾乎把兩個女孩扔到岸邊的岩石上。 不知過了多久,風浪平息了。湖邊的蘆葦蕩幾成平地。青兕倒伏在蘆葦的殘骸中,奄奄一息。 “不好了!”少司命見狀大驚,“一定是武襄跑掉了。否則青兕怎麼會平靜下來。” 兩人奔了過去。牧流的屍身橫在地上,不成人形。雖然明明知道青兕的可怕,他終究沒有跑開,被活活地踩死。 少司命從蘆葦蕩裡撿出那塊白色的麻布,一聲長嘆。麻布看來是被牧流燒去了一角,只剩下半片,依舊掛在葦桿上。 “只是把符咒燒去了一角,難道武襄就可以跑掉?”姍不死心地問道。 少司命也有點奇怪,低頭看見牧流的斷臂還舉著,手中擎著一截紫色的木頭。 是返生香! 符咒是幽族的司命下在白麻符布里的,用來禁錮罪人的靈魂。一般來說,這種禁錮也只有司命自己能夠用靈解除。但還有一種魔藥可以繞開司命,為符布上的魂靈放行。那就是返生香。不過,知道這個秘密的僅限於少數接觸過九嶷山秘法的人。而且返生香產在遙遠的海國,只有青夔王室的成員能夠有機會從海國的禮物中找到少許。 “原來真是湘夫人。”少司命怔怔地想著。 湘夫人把返生香給了牧流。牧流拼著生命,奪回了青王的靈魂。 “怎麼會有這樣頑固的人哪?”姍不解地問道,她覺得牧流那個樣子,實在死得很難看,“武襄值得他這麼死心塌地呀?” “他又不是對武襄死心塌地。”少司命淡淡道。不知為什麼,她覺得萬分的難受,便不願再看那屍體一眼,扭過了頭去。 青兕倒在地上,發出痛苦不堪的聲音。 姍拾來葦草給它擦拭鮮血。傷口的血似乎凝住了,但神獸連眨一眨眼睛的力氣都沒有。姍拍著它的犄角,愁眉苦臉道:“你怎麼樣?還能堅持麼?那個壞蛋反正活不了幾天了,你要撐下去啊。” “我們麻煩大了,姍。”少司命嘆道,“我只好到郢都去一趟了。” “真的?”姍閃爍著眼睛,“那不會很危險麼?再說姐姐你怎麼能夠離開這裡。” 少司命低頭道:“危險不危險,也就顧不得了。三月期限快要到了。假如青兕的傷好不了,那怎麼辦呢?” 她捏住了自己的撫彗劍。 “所以,我走的時候,這裡的事情就只能拜託你,姍。” 姍有些忐忑,終於點了點頭,憂懼地望著少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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