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雲荒往世書·雲散高唐

第13章 第三章密議

由於青王久病,往昔熱鬧非凡的寢宮丹楓殿裡面,已經很久都沒有歡聲笑語傳出來。只有那個傻孩子濂寧,一看見大祭司那張生冷的面容,就呵呵地笑了起來。扶蘇習慣性地撫了撫濂寧圓圓的腦門,濂寧忽然哇的一聲哭起來,伸手去扯扶蘇手裡的白芷花。 湘夫人喚過嬤嬤,把濂寧抱了出去。濂寧一生下來就像一個怪物。頭顱圓滾滾的,兩隻眼睛分得很開。已經十歲了,還像嬰孩一般人事不知。濂寧是個傻孩子,對此他的母親湘夫人早就心知肚明,習以為常。 金碧輝煌九重帷帳之後,青王武襄像一座山一樣沉睡著。這個曾經血洗中土、叱詫風雲的英雄,如今悄無生氣地躲在寢宮深處。誰都可以致他死命。 扶蘇對武襄毫無興趣。他轉過身來,看見湘夫人倚在窗下調弄鸚鵡,眼睛卻瞟向遠處的晴嵐閣。晴嵐閣是青王寢宮丹楓殿的配殿,一向是武襄尋歡作樂的地方,如今也寂寞得厲害。閣頂上那個秀美的婦人,穿著華貴無倫的繡金衣袍,懶懶地曬著太陽,依然是那種面若桃李冷若冰霜的樣子。

湘夫人冷冷道:“說起來,貞節也是一個女人用來引誘的資本呢。” 扶蘇知道她說的是息夫人媯。湘夫人身為王后,權柄在握,未必對息夫人的得寵心存妒忌。但是息夫人冷落自己的親生孩子清任,是湘夫人永遠不能原諒的。息媯原來是息王之妻,息國被青夔吞併之後,息媯就被搶過來,做了武襄的侍妾。武襄很喜歡息媯,息媯也為武襄生下了公子清任。但是二十多年來,息夫人竟然啞了似地從不肯講一句話,甚至連一個微笑也沒有流露過。人們暗地裡都說,息夫人被迫失節,心裡是很苦的。她並不關心她和青王的孩子清任。公子清任長到四歲,還像自己母親一樣,一句話也不會說。直到湘夫人嫁給了武襄王,親自管教公子清任,才慢慢地把他從孤獨自閉中引導出來。當時的情形很古怪,湘夫人初入王宮,見到孤苦伶仃的清任,便不由分說地把他領回自己那裡去。連青王都深感奇怪,卻又不敢對湘夫人說什麼,只得由她去。

湘夫人是個才智出眾的女子。清任在她那清雅寧謐的院落里長大成人,繼承了她的博學優雅,繼承了她的智謀權變,也繼承了她那種深藏骨髓的憂傷。比起另一個,清任倒更像湘夫人的親生孩子。後來,清任走出了蒼梧苑,加入青夔的軍隊,隨父親武襄南征北戰,有了誓死盡忠的軍隊和下屬,在朝中培植了自己的勢力。當他年滿二十,戰功赫赫地從南方海疆歸來之時,他已經成為青夔朝政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年輕的總要代替年老的,公子清任一邊,漸漸形成與湘夫人對立的政治力量。很多人都在私下里說,公子清任是青夔的希望,可是他必須邁過湘夫人這一關。但湘夫人不肯退讓。雖然,她很超然地對待自己教育出來的清任,但是誰都明白,她決不會退讓。扶蘇曾經試圖詢問湘夫人,清任的作為,或者可以稱為某種背叛。湘夫人笑笑。她以為,王室中總是一山不容二虎。從一開始,她就明白,她和這個孩子注定要成為敵人,但是她還是像一個真正的母親一樣,傾盡心力教導公子清任。某種程度上說,這個敵人竟是她自己養育出來的。

扶甦的眼前,又浮現出公子清任線條挺拔的面容。在郢都的繁華街道上,他面對一個異鄉人的死亡,恍然若失。在公子清任的心中,是否也有一些解不開的隱秘?否則,為何他總是在某些微妙的時刻沉默不語。 廊下,濂寧正在和婢女們嬉鬧,荷荷地叫嚷著。扶蘇看了一眼他滿身的泥水,默默搖頭。 濂寧的笑聲在清冷的蒼梧苑上空飄浮。孩子們的歡樂都是一樣的,不管他是聰明還是駑鈍。十年前在同一個院落裡歡笑著的公子清任,如今卻成了湘夫人目前最大的死敵。 “身為九嶷山的大司命,你居然不能為我找回王的靈魂!” 尖利刺耳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扶蘇緩緩地抬起頭,看見湘夫人的臉上,驟然換上了那種鐵一般冰冷嚴厲的表情,一如她在朝堂上、青王身後的珠簾裡面,出言訓斥那些王公大臣一樣。

過了一會兒,扶蘇啞著嗓子道:“難道說,救回武襄的靈魂,對你來說就那樣的重要?” 湘夫人猶豫了一回,字斟句酌道:“現在,青王武襄是我的另一半命運。” 扶蘇緊緊咬著自己的髭鬚。 湘夫人續道:“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扶蘇盯著湘夫人身後的那面青銅鏡,鏡光中夫人的衣袂影影綽綽,奇幻而動人。扶蘇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那麼,重華呢?重華對你來說又意味著什麼?” 湘夫人淡淡一笑,“重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還提他做什麼。”她撇了一眼窗外,濂寧在嬤嬤懷裡睡著了,花萼一樣嬌嫩紅潤的臉上,露出純潔無瑕的笑容。她搖頭道:“至少,總得為濂寧這孩子著想。假如我敗給了清任,濂寧怎麼辦?你不知道相喬的兒子,是一種什麼命運?”

武襄只是女婿的身份。當年青王招拒病重,他率兵逼宮,迫使招拒傳位於他。那時他曾答應過招拒,會善待王子相喬以及相喬的後人。但是武襄繼位之後不久,相喬就因為謀反的罪名而被賜死。他的兒子被封為“相庶人”,幽閉在郢都城外某個陰暗的離宮裡。十幾年後,還是湘夫人念及姑侄之情,以一件事情為要挾,使得武襄把他釋放出來。但那時,這個孩子已經變得如同白痴一般,見不得郢都的陽光,不久就虛弱而死。 “清任和他的父親不同,他不會這樣對待濂寧的。”扶蘇嘆道,“清任是你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你還不了解他麼?” 湘夫人微微地笑了笑。清任的確是與他的父親不同。但是青夔的政治,是輪迴的而且代代相同的。為什麼一說起這些,扶蘇就不理解她的意思。在九嶷的綠林裡、雲夢水澤之間,聽著神示,唱著靈歌長大的大司命扶蘇,哪怕經歷了再多的苦難漂泊,也不懂得鐵和血的真正含義。這也是他的命運吧?

扶蘇猶豫著續道:“再說,以濂寧的情況,是不可能成為青王的。” 湘夫人的手指緩緩地掐入掌心,“不止為濂寧。我還有更重要的理由,必須掌權,所以必須延緩武襄的死亡……” “什麼理由?” 湘夫人茫然不應。 青王武襄龐大的軀體在錦繡之間橫呈,發出遲緩的喘息。 扶蘇看著屍居餘氣的青王,忽然一陣陣噁心與惱怒湧上心間,“你關心的不是武襄,而是你自己的位置吧?然則時機尚未成熟,武襄倘若這就死了,必然被公子清任奪了先機。是不是拖延時間,把濂寧推上王位,你就可以控制青夔的一切?是不是作為先王的公主,你覺得你才是青夔理所當然的繼承者?這就是你,湘靈,現在所想要的一切麼!” 二十年來,矜持而冷淡的扶蘇,還是第一次在她面流露這樣強烈的情緒。湘夫人聽罷,不由得渾身一震。在紛繁動亂的郢都,沉靜的扶蘇,被湘夫人視為和她的過往歲月的惟一聯繫的紐帶。可是,連扶蘇都會說出這種話來,連他都是這樣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或者說連他都不能理解……湘夫人忽然覺得身心疲憊。她的手指鬆開,露出五個鮮紅的指痕。

然則她終於道:“說得不錯,大概就是這樣了……” 扶蘇覺得心口憋悶得慌,說不出話來。 她搖搖頭,認真地說:“不管你怎麼想——你必須為我找回武襄的魂靈。” “哈!”扶蘇愴然大笑一聲,“你還是死了這份心罷!你也知道,我這個大司命,早就是徒有其名了。以我現在的靈,根本不足以和九嶷山的陰靈們的力量對抗。” 湘夫人霍地站了起來,盯緊了扶蘇。半晌,終於冷笑道:“你終於肯向我承認,作祟者的確是那些幽族的遺民了。” 扶蘇道:“你我都可以感知他們的存在與怨望。” 湘夫人頓了頓,緩聲道:“我想,作為大司命,至少你可以勸服他們。不錯,武襄曾經血洗九嶷,是不可饒恕的仇敵。但目下殺死了武襄,對他們沒有好處,只有壞處。”

扶蘇道:“有沒有好處,我不清楚。但我絕不會試圖說服他們。”說著這些話,冷靜的扶蘇漸漸顯出少有的激動來,“這是家國之恨。” 在青王寢宮的深處,扶甦的語調並不高亢,傳到湘夫人耳朵裡,卻顯得十分尖銳。 “雖然已經二十年了——” 湘夫人猛然顫了一下。 扶蘇察覺出她的變化,輕呼道:“湘靈——” “不要這樣叫我!”湘夫人輕聲地呵斥道,手指一抖,掐斷了一枝白芷花的嫩莖,滲出淡淡的汁液來,把掌心染成青綠色。 一時間兩人默默無語。 “我本來不想告訴你,”扶蘇似帶著幾分怨懟,“其實在為青王招魂之前,我就想告訴你,這是徒勞。就算我肯救他,也救不了。武襄這一回,是死定了!” 湘夫人瞪大了眼睛,似是不信。

扶蘇大聲道:“血咒!是九嶷幽族神聖的血咒!” 湘夫人茫然道:“難道說,我們小時候聽老司命講的那些青兕的傳說,竟然是真實的?” 扶蘇冷笑一聲,從袖中抽出一本黃黃的冊子,“當年武襄的一把大火,燒毀了幽族多少珍貴的典籍。所幸這本司命的曆書,還算被我搶了出來。” 冊子翻過一頁,赫然一行血字: “殺青兕者,不出三月。” 湘夫人合上曆書,默默地沉吟著。 青兕,傳說中守護幽族的神獸。它出沒在雲夢澤深處,水草豐美的高樹密林之間。每逢圓月初升,它會在江離山深處的幽潭里沐浴,月光下渾身披著炫目的青色麟羽。在九嶷代代相傳的神話裡,青兕是神聖而不可侵犯的,但凡敢於令它流血的人,必將遭到血咒的懲罰。

湘夫人抬起頭,看見了掛在牆上的青王的箭筒。 青王武襄,以戰神而聞名。他自恃膂力過人,所用的羽箭皆是用青銅打製而成,殺傷力極大。 已經一個多月了,那支一尺三寸長的鋒利羽箭上,似乎尚滴淌著青色的血液。 湘夫人恍恍然地低聲念道:“血咒,是神獸青兕的憤怒,也是幽族最可怕的詛咒。血流一日未乾,創傷一日不平,青兕的憤怒也就一日不可平息。如果三月之內殺傷青兕的兇手不能償命,那麼青兕將會死去。而血咒之災將會禍及整個九嶷大地。” 扶蘇淡淡道:“原來你還記得師父的話。” 湘夫人道:“那麼這一回,又是誰法力無邊,扣留了武襄的靈魂?” 扶蘇咬著髭鬚不說話。 湘夫人忽然掀開了扶甦的額發,於是那道晦黯的藍月亮露了出來。 “不是你,”湘夫人冷笑道,“大司命扶蘇,已經沒有那個能力了。” 扶蘇強忍住心中的怒氣,冷笑道:“是武襄本人讓青兕受了重傷。扣留他的靈魂是為了讓青兕康復得更快,血咒得以解除——” 扶蘇沉聲道:“你忘了,師父還說過,青兕的血咒雖然針對它的仇敵,其實也是針對九族,也是整個人世間的災難。所以,必須——” 湘夫人焦急地打斷了他,“你們不能這樣。” “什麼不能!”扶蘇道,“武襄他,還沒有為九嶷付出過代價。青兕也是為九嶷報仇。” “這是胡說!”湘夫人厲聲叫道,本來美麗絕倫的臉,因為蒼白而現出詭異來,“這是胡說。是你們復仇的藉口。難道不是麼?扶蘇,你們不能這樣!” 扶蘇再次激動起來,“就算真的如此又怎樣?難道我們不該殺了他,不該為重華,為死去的多少族人復仇麼?湘靈,你竟然在袒護他。你竟然袒護他!” 湘夫人瞧著他,眼神漸漸變淡。 扶甦的眼神,卻透著藍熒熒的光芒。他嘶聲道:“這一回我絕不再聽你的。無論你說什麼,我決不放過武襄!” 湘夫人淡淡一笑,道:“你以為,沒有你的幫助,我就不能把青王救回來麼?” 扶蘇霍然立起,看見湘夫人站在青銅鏡巨大的鏡光之中,掩映著逼人的眼神,“湘靈,你怎麼可以——” 湘夫人轉過身,看著鏡子中央自己白色的影子,冷然不語。 扶蘇忽然覺得眼前一片花白。接著,他從怒氣中清醒了過來。原來他忘了,湘夫人是青族人,真正血統的青族人。 “你是這樣決定的?”沉默許久之後,他終於無力地問道。 湘夫人低著頭,慢慢地用手指摩挲自己的戒指。那枚戒指是用純金打製的。在青夔沒有人知道,這戒指上的雕刻,其實卻是代表幽族人血統的文飾。 扶蘇把斗篷罩在身上,退了出去。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再說的了。 湘夫人聽見他的腳步漸漸地遠了,才轉向窗牖,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她別無選擇,也不願再解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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