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雲荒往世書·雲散高唐

第12章 第二章逼宮

丹楓殿前,人頭攢動。繁複浩大的招魂儀式,整整折騰了七天,這時總算是告一段落了,卻未見青王的沈痾有何起色。青夔的元老公卿們披著朱紫袍服,聚在廊下竊竊私語。他們都是得到公子清任的消息,一起趕到丹楓殿來,要求湘夫人能夠有所表態。 銅鈴的叮噹聲遠遠地穿了過來。大臣們立刻停止了談論,畢恭畢敬地列在道旁。 青布小車近了,一時肅靜無比。 大臣們你望我,我望你,卻沒有一個人敢於第一個上前去。二十年來,青王武襄和王后湘夫人被視作一對人中龍鳳。武襄,原本是青夔先王手下的一員大將,驍勇善戰,一柄長槍在十幾年間征服了青水流域以及九嶷山中的二十一個國度和部族,使得青夔的領土空前強大。青夔曆三百八十八年,統治雲荒大陸長達一千年的冰什彌亞帝國,也在青王武襄鐵蹄下被踏平,青夔從此成為雲荒大陸第一大王國。而湘夫人,擁有武襄王的原配妻子和先王長公主的雙重身份,又有著過人的才能和權謀,因此在青夔的朝政中亦享有無上的權威。英勇決斷如青王本人,也要尊重湘夫人的意見。此時青王武襄病入膏肓不省人事,湘夫人的話就是國中的最高意見。

忽然,人群後面衝過來一個英武的侍衛,大聲嚷嚷:“湘夫人!——請湘夫人下車,與眾位大人共議國事。” 車中靜悄悄的沒有動靜。有幾個大臣的額頭上,已經開始冒汗了。 摩羅咬了咬牙,又大聲說了一遍:“請湘夫人下車!” 車中依然毫無聲息。 太傅慶延年忍不住了,終於出列,朝青車雍然一拜,“老臣有一句話請奏。” 沒有回答。 慶延年漲紅了臉,有些擱不住了。他是三朝老臣,即使青王武襄也對他恭敬三分。他大聲道:“王后這樣拖下去,想拖到哪一步呢!自從今年春天王上到雲夢狩獵,回來就一病不起,至今已有兩月餘。兩個月來,朝政荒疏,民心惶惶。臣等竊以為湘夫人陛下應速速立公子清任為王儲,並任命其為太子監國,處理朝政,好讓臣民們放心。”

等了許久,仍是沒有回答。王后湘夫人,一向很矜持而又堅決,當她不置可否之時,往往是說話人要大禍臨頭了。 慶延年索性豁了出去了,“公子清任早已成年,文武兼修,深孚眾望。湘夫人一再拖延立儲之事,究竟何居心也!臣等已有兩個月沒見國王,王上的生死安危,老臣擔心得緊!” “閉嘴!” 劈空一聲斷喝,只見一把黑亮的巨大兵刃,重重砸在垂山面前,插入土中一尺多深。 眾人一驚,忽然發現四周的廊下,隱隱晃動著如叢的刀斧。原來御林軍早已埋伏在大殿四周,此時將一夥聚眾的大臣團團包圍。大臣們有些不安了。 御林軍統領牧流將軍閃到了垂山面前,厲聲道:“太傅大人,你惡意污衊湘夫人陛下,該當何罪!” 慶延年看見牧流,心中一驚。然而他抿緊了嘴,冷笑著不置一辭。

作為目下青族的第一武士,牧流將軍並不是青夔人。他本來是北方洛國的王族,亦是河神的後裔,年輕的時候因驍勇善戰而聞名北方。然而自從洛國的國王看中了他的髮妻,強搶入宮,他就一直在本族內鬱鬱不得志。有人說武襄當初能夠輕易地征服洛國,是由於牧流的叛國。因此亡國之後,來到青夔投軍,牧流繼續遭受人們的冷眼,直到後來湘夫人親自過問此事。湘夫人向青王陳述牧流的清白,並提拔他做了御林軍的統領,牧流在青夔的地位才從此得以改變。 所以,牧流是湘夫人收服的最為忠實的下屬。御林軍一向是湘夫人的心腹力量,既然他們已經出動,看來湘夫人對今天的事情,是早有預料。垂山想到這些,覺得有點大勢已去,膝蓋有點發軟。他悄悄地四處張望,希望能夠找到公子清任的身影。如果清任自己在這裡出現,情況會有所變化。

“牧流!”年輕的武士摩羅卻不服氣,跳了起來,“你不過是湘夫人的走狗而已!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訓斥眾位大人們!” 牧流冷冷地不理他,只是沉聲道:“請諸位立刻解散,各自回府,御林軍可以護送各位大人。否則,欺君犯上之罪,恐怕你們誰也承擔不起。” 已經有人開始慢慢地往外走了,立刻有全副鎧甲的武士緊緊跟上,如同押解一般。 “等一等——”摩羅忽然大叫一聲,揚起了手中的大戩,在空中輪了一道炫目的圓弧。然後大戩突然頓住,定定地指向牧流。 牧流也是武士,不能夠拒絕這樣的挑戰。於是他伸手取過了自己的青乙鏟。那黑色的巨刃,傳說由大河淘盡的鐵砂煉成,是每一個北方武士聞之神往的奇特兵器。此時它深插在磚石中間,牧流卻像是從鬆土中拔一棵小草一樣不費力氣。大臣們雖然早知道牧流的神武,還是不由得驚呼起來。

摩羅卻毫不動容。這時候大殿前的空氣忽然凝固住了,青乙鏟濃重的煞氣,大戩沖天的寒冷,在丹楓殿上空隱隱交戰。 “湘夫人有旨——”一個尖利的聲音從丹楓殿裡面傳了出來,忽然間打破了陰霾的氣氛。 大臣們一陣愕然,只見大殿一側的角門緩緩開了一扇,走出來一個宮裡的侍從官。 “湘夫人口諭,請諸位大人們離開王宮。大人們如即刻回府呢,今天的事情便概不追究。” 摩羅看看青布小車,又看看那個侍從官,不解道:“湘夫人究竟在哪裡?” 牧流冷笑道:“湘夫人早就從北門回到宮裡頭了。” 那青布小車裡,不知何時變成空空如也。再堅持下去,也就沒有任何意義。於是摩羅和大臣們知道,這一回他們又徹底敗給了湘夫人。 公子清任很小心。摩羅和牧流準備拼殺的時候,他並不在丹楓殿現場,甚至根本不在王宮裡。雖然已經籌備了很久,但他深知湘夫人智謀深邃。對於這一天的計劃,他沒有很大的把握,只是想試探一下湘夫人而已。所以,他躲在幕後,好不讓湘夫人抓住把柄。不久後傳來的消息,證明他的謹慎是十分英明的。他掩飾住內心的遺憾和焦急,身著便裝,在郢都的大街上悠然閒逛。忽然看見一大堆人圍在牆角,便過去瞧一瞧。

原來是一個市井少年在毆打一個衣不蔽體的老年乞丐。 清任默不做聲,他覺得有點奇怪。郢都並不是一個風習惡劣的地方。自從武襄繼位青王以來,疆土四擴,河清海晏,國中風俗日見清平。少年打一個乞丐,周圍卻沒有人阻止,多少有點不合情理。然而不一會兒,他就看明白了。那個老丐身材纖小,額頭很高,看來來自遙遠的南方,不是郢都本地的青族人。 “你們住手罷。”清任的聲音不大,但不怒自威。打人的少年回頭一看,發現是個英氣勃勃的青年貴族,不由得停了下來。 “九嶷的遺民也是人,是王上疆土上的臣民。你們怎可隨便欺侮?”清任淡淡道。 少年捏了捏拳頭,好像意猶未盡,然而又不敢冒犯清任,只得悻悻去了。圍觀的人見狀,也就散去,忽然有人叫了起來。

卻是那個打人的少年,還沒走到拐角,一頭栽在地上斷了氣。 人群嘩然。連清任也深感奇異。 “妖法——幽族人的妖法——” 有人開始叫嚷。 “不是妖法,”一個沉重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那是什麼?”清任饒有興趣地問道。 “是靈。這個幽族人,恐怕是有一點點靈的根基,平時裡不會使用。但當他的悲憤蓄積到極點,就有可能在臨終時爆發出來,殺死他的仇人。” 公子清任愕然。 是九嶷。 很多夔人都聽說過,在青王武襄一統雲荒以前,莽莽青水的那一邊,雲夢深處,九嶷山間,曾經居住著一個部落叫幽族。那裡的居民性情溫和,視他們所居住的山川綠野為神靈,虔誠地守護和膜拜。他們與世無爭,亦不大和外界往來,很多人以在江離山上種植香草為生。江離山在九嶷山群的深處,是族人的聖地。幽族人大多身材纖小,步履輕盈,據說他們都是些天生的巫師,多多少少會一些神秘的法術,有些人可以在水面上行走自如,其中的佼佼者甚至會飛行,他們自己把這種巫術稱為“靈”。

不過二十年前,幽族被青王武襄征服之後,九嶷山成為青夔的領土,那些綠野、法術的傳奇都成為了謠傳的謬論。作為被征服的部落,他們被理所當然地視作落後的蠻族。大量的族人死於戰爭和戰後的飢荒。綠野失去了,香草荒蕪了,剩下的族人每每背井離鄉;像很多邊荒地區來到城市的“蠻夷”一樣,在青族人的冷眼和惡意之中慘淡死去。 “難道說,所謂幽族的靈,是真實存在的?”公子清任緊追不捨地問道。 “那是真實的。” 清任回過頭去找尋說話的人,冷不防和他對了一個正臉,頓時尷尬無比。 那不是別人,正是路過的大祭司扶蘇。 清任只得搭訕著笑了笑,旋即走開。然而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幽族人死了。公子清任卻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惆悵。

扶蘇沒有註意到清任的離去。他俯下身查看屍身,老乞丐的前額,有著九嶷的標記。 也許是山澤,很多幽族人都會有一點點靈,受過專門訓練的人則會更多,他們當中的最優秀的,成為九嶷祭壇的守護者。守護者,就要肩負著維繫族人命脈的使命。那就叫做司命,相當於大祭司。扶蘇看見老丐髮際處那道淡藍色的新月,顏色很淺很暗,或者因為他本來就沒有多少力量,或者因為被二十年來亂世的風塵所掩去,和扶蘇自己一樣…… 等大祭司扶蘇匆匆地趕到王宮裡的時候,風波已經平息過去了。他想了想,決定不再去見王后湘夫人。但是長久以來,每逢出了緊急事情,湘夫人必然預知他的到來而等著他。想來想去,他記起王宮的後花園裡有一條秘密的水渠,與神殿後的水池是相通的。於是他遣走隨從,獨自向那邊過去。

然而他看見湘夫人捧著一隻水罐,靜靜地矗立在水渠邊的蘆葦叢中。 扶蘇望著她純白素淨的衣裙,不由得發出了一聲幽嘆。湘夫人回過頭來看見了他,伸出手指,示意跟她過去。 在王后的居所——蒼梧苑的後面,有一處小小的亭台。台上生長著從遙遠的九嶷山移至過來的纖弱植物。 “只有用澧泉的水灌溉,江南的白芷才能在郢都的土地上生長。”湘夫人把水罐中的甘泉緩緩注入紫色的土壤之中,“然而即便如此,它也無法開出最美麗的花朵。” 幾粒青白色的慘淡的白芷花,垂掛在細瘦的草葉尖兒上,搖搖欲墜。 “苟延殘喘的花朵,就像失去了靈魂一樣。” 扶蘇木然不語,悄悄地窺視著湘夫人的臉。連日的疲勞使得她也憔悴了幾分,絕美的容顏掩映在白芷叢中,平添出一分淒厲來。 “跟我去看看青王吧。”湘夫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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