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雲荒往世書·雲散高唐

第8章 第三章古祠近月蟾桂寒

芸妃慶洛如受封後過了半年,青王清任在紫宸殿接見了海疆過來的白定侯父子。按照多年來的規矩,白定侯本該三年入京一朝,此番並未到期限,卻是受了青王的特准而來,進京請辭。道是海疆安定多年,願請解甲歸田,並薦長子白希夷繼守海疆。這原是白定侯早就奏明過的事情,清任勉詞挽留一番之後,也就准允了,當即加封白希夷為鎮海大將軍。 青王清任與白氏父子原是故交,兩下里敘話時,又請出了春妃。親人相見,自是分外傷感。春妃要在春明別館中宴請父兄及其從人,並懇請青王清任賞光。清任亦點頭答允了。 白氏父子此次攜來京中的隨員不過百餘人,但都是海疆的精悍武士。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武士們攜來了一批樣式奇異的車具。有人問起,白希夷就解釋說,是去年從鮫族商人那里奪來的新奇玩意兒,轉動機關可以舞蹈,煞是有趣。他們命人仿製了一些,命名為指南車,特意送給青王玩賞。

春明別館原名南山舍,是武襄朝的武將牧流家宅。牧流原是湘夫人最為倚重的大臣,傳說他的府邸中極盡豪奢,並且機關無數,豢養了死士三千。湘夫人死後,牧流亦被定罪,府邸收官,青王清任派人仔細搜索一番,卻也沒發現什麼蹊蹺之處,於是給春妃作了別館,賜名春明。別館後面地方空闊,原是牧流私設的校場。春妃接手之後,也就任它空著,如今正可以演示白定侯帶來的車具。引領車隊的是一個高大矯健的少年武將,人言是白希夷將軍收養的義子,名叫海若。春妃遠遠地望見了那少年,就讓人把他領到面前來,細細端詳一番,又問了他的家世、年紀,讀過什麼書,打了幾場仗。那海若忽得王妃垂青,一時間惶恐不已。不過,他雖是在邊地長大的粗莽少年,只因從小就隨侍白定侯父子,身邊師友又都是些出類拔萃的能人,年紀稍長時更有機會參與公務,所以很有些少年老成的模樣,一應的酬答禮數都無可挑剔。春妃一面端詳著少年被海風吹成金色的棱角分明的臉龐,心中暗暗歡喜,只是在這歡喜之下,又另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

白希夷看見妹妹在和海若說話,便找了個藉口湊過來。春妃見狀,隨便又說了幾句,就放海若離開,命他在牆邊坐著休息。估摸著那少年大約聽不清談話,春妃便轉頭質問她的兄長:“為何這就把他帶入郢都來?” 白希夷捻鬚微笑,“如今正是大好時機啊。” 春妃不滿,“這麼大的事情,事前並未通知我一聲。” 白希夷道:“呵呵,若是問你,你一定又說再等等,再等等。若都按你的意思來,這孩子永遠不要進京了。” 春妃嘆道:“我是擔心啊,郢都是個多麼險惡的地方,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白希夷笑道:“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呢?再怎麼險惡,他早晚也得來的。他的前程在這裡。” 春妃道:“雖不是我的骨肉,我看見這孩子,還是無比的親切、無比的擔心。”

白希夷道:“此番帶他來也是為了伺機而動。若情形不利,我們自然按兵不動。就當是帶他來帝都玩玩兒,又有何不好?” 春妃又問:“三日後演練飛車,是他操演嗎?” 白希夷點頭,“你放心,我有十足的把握,不會讓他犯險的。” 正說著,有人來報說嬋娟求見。白希夷擰起了眉毛,“是不是採夢溪的孫女?” 春妃微微一笑,“不錯,就是我們郢都有名的才女,是我請她來的。” 白希夷露出一個費解的表情。 春妃道:“雖然是採夢溪的孫女,但她也是巫姑惟一的徒弟。” 白希夷道:“莫非連你也需要討好巫姑?” “在這個宮裡,沒人不需要討好巫姑。”春妃笑道,“不過,我的確喜歡嬋娟,這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子,看見她我就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

白希夷笑著搖搖頭。說話間,嬋娟已經走了進來,微低著頭,向春妃以及新任大將軍行禮。春妃將她拉到身邊,笑道:“知道我為何找你來?” 嬋娟搖頭。 “上次你跟我提過一件東西。” “月影綃?”嬋娟陡然睜大了眼睛。 “不錯。”春妃笑道,“這次我家人從海疆過來,帶來了一段月影綃。我已經命人做成了一頂帷帽。” 春妃揮揮手,一旁的宮娥立刻捧上了錦盤,盤中托著一隻簇新的金鑲玉竹編的斗笠,斗笠四面,用絲線縫上了一層珠灰色的紗幕。紗幕極長,別無繡飾,只下面綴著一圈兒淡青色大珍珠。這價值連城的碧落海名珠,一面是襯出帷帽的優雅清貴,一面也是為了墜著質地輕柔的紗幕令之不至於隨風亂舞,失了淑女的風度。春妃親自托起帷帽,給嬋娟戴上,又替她整理了半日的髮辮,方問道:“如何?”

“很好。”嬋娟道。 珍珠雖然名貴,然而比起紗幕來講,也不值一提了。這月影綃乃是天下十二珍奇之一,鮫綃中的極品。相傳只有四百歲以上的鮫人巫師,才懂得如何編織月影綃。即使在鮫人的世界裡,月影綃也是相當稀罕的寶物,一般只有海皇的眷族才有資格擁有它。鮫人巫師們在編織月影綃的時候,會賦予它一些未知的魔力。這些魔力潛伏在經緯之間,除了製作者本人,其他人都無法完全解析和運用。它可能帶給你一段奇妙的美夢,也可能賦予你預知未來的能力。這就是月影綃的魅力之所在。不過一般來講,所有的月影綃都會附帶一個特點,那就是兩面性。從綃的一面看過去,是不存在般的透明,眼前的所有景物依然像在月光下一樣清晰。從另一面看過去,它卻是密密實實的織物,透不出一點光亮,擋住了所有的視線。

所以現在,春妃看不見嬋娟的表情,嬋娟卻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春妃兄妹的臉。她只是因為春妃曾經在海疆上留居過,所以向她打聽過月影綃的事情。春妃如此慷慨地饋贈,多少有些出乎她的意料。然而,得到這長久以來夢寐以求的寶物,快樂立刻蓋過了她心中的不安。 “多謝娘娘。”嬋娟歡喜地叩謝春妃。 春妃笑道:“你可知這月影綃,是怎麼弄來的?” “必然是千辛萬苦,來之不易。” 春妃瞥了一眼白希夷,白希夷遂道:“這是從海皇的一個老親王身上搶來的。那條老魚有三百歲了,從前做過一百年的巫師,參加過一百年的戰爭,另外一百年在宮廷裡面對著海皇吆喝。海皇拿這老魚骨頭沒奈何,就又派他出來打仗。他還會點巫術,我們的人都不是他的對手。只有我們的海若最厲害,下海不到一碗茶的功夫,就砍下了他的魚尾巴。給那老魚剩了半邊兒身子在海面上扑騰,全是血。”

“那個海若,可真是我們青夔的大英雄。”嬋娟道。 白希夷自豪地笑道:“他只是個毛孩子罷了。” 春妃也笑了,“嬋娟,海若也在看著你呢。” 其實進門的時候,她就留意到了牆邊那個有著金色皮膚的陌生少年。不知為什麼,海若給她一種非常奇異的恐怖感。彷彿他身上隱隱有一種干涸了的血跡般的詭秘氣息,令她下意識地想要迴避——雖然她知道他不可能身有異味的。 不過這時候,春妃兄妹看著她,她只得轉過身,朝著海若微微致意。海若回了一個乾脆利落的禮,然後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嬋娟有些不悅,卻側目發現,春妃正望著他倆微笑。她心裡明白了些,估摸著春妃大約希望自己給海若一個正臉兒,於是略微掀開了月影綃幕,與海若對視一眼,立刻轉身。此刻的她並不知道,很多年後,她會為這個小小的舉動,付出多麼慘痛的代價。她只是莫名地厭惡著這個少年,並且以年輕巫師的敏感,開始懷疑這厭惡的背後是否隱藏了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

“丫頭,”春妃笑道,“我替你弄到了這件寶貝,你要如何謝我呢?” 嬋娟道:“娘娘這樣隆重的賞賜。區區一個小女子,就算傾我所有也不足以報答萬一。只得聽憑娘娘吩咐了。” “得了,幾時我想起來,再問你討要。”春妃道,“到那時你可不許抵賴。” 嬋娟笑道:“娘娘說哪裡話呢。能為娘娘效勞,是嬋娟的福分。” 白希夷咳了一聲,於是春妃端起茶碗,嬋娟見狀,便告辭了出來。海若的目光一直跟在她背後。春妃見狀,少不得嘲笑兩句:“這孩子莫非真的跟嬋娟投緣?” 白希夷淡淡道:“鄉下孩子沒見過世面罷了。郢都的女孩子都太華麗耀眼。” “你知道麼?”春妃悠悠道,“慶延年想要嬋娟做他的孫媳,估計採夢溪沒有不答應的。可是我不甘心。且不說有巫姑那層關係,嬋娟是我喜歡的女孩兒,不能白便宜了慶家那個不成器的小子。我想巫姑一向也瞧不上慶家的,不如我們……”

白希夷冷笑道:“我勸你還是算了。” “嗯?” “恕我直言。方才我暗地裡觀察,這個女孩子雖然表面上溫順有禮,但是那眼神裡面,全是她自己的主意,很可怕。”白希夷道,“太聰明的女子,不會有好下場的。” “呵呵。”春妃不置可否地笑笑。 “而且,你別忘了,”白希夷冷冷道,“她的父親,是被我們殺死的。” “噢,你是說這個。”春妃恍然,“我可沒有忘記這茬儿了。不過,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她父親是觸犯軍法不得不死,怨不得旁人。這也不算什麼恩仇吧?夏妃和採家都不提起。我想,若是真的聯姻,這筆賬就算揭過去了。” “並不是觸犯軍法,而是秘密處死。”白希夷低聲說,“這個事情,我懷疑採家人心裡多少也是有數兒的。”

“怎麼?”春妃忽然明白了過來,“當年那件事情,不得不殺了幾個軍官滅口。難道殺的竟然就是——” 白希夷點點頭,“你想要把這筆恩怨揭過去,人家卻未必買賬。與其麻煩討好,不如直截了當——” 他做了一個殺的姿勢,春妃不由得擰起了眉頭。本來輕快的情緒,忽然間重新烏云密布起來。她呆呆地想了一會兒,不由得長嘆一聲。回頭再看見那個叫海若的少年,忽然渾身不自在起來。 嬋娟當然不知道關於她的這些對話。出了春明別館的大門,她立刻跳上了馬車,拉下車簾。車子還沒起步,那頂珍貴的帷帽就被她一把撕破。淡青色的珍珠滾了一地,月影綃則被她用隨身小刀裁成了長長的布條。 與此同時,青王的新寵芸妃,正在自己的臥室裡心神不寧地絞著手絹兒。方才她向青王請求同赴春明別館的白氏家宴,觀看指南車。青王猶豫了一下,搖頭不允,這令慶洛如大為不安。青王走後,她的祖父旋即進宮看望她。 自從白定侯一家突然入京,看似平靜的青夔國朝野,忽然潛流暗湧起來。最為忐忑不安的當然是首輔慶延年。青王清任對首輔的嫌忌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怕早就想動手削弱他們。而清任要打擊慶氏為首的文官勢力,當然會藉重於親信的武將。 這些年來,青王和首輔之間一直還算平靜,嫌忌歸嫌忌,卻斬不斷千絲萬縷的關聯。青王就算有力量割下首輔的頭顱,也要忌憚砍傷了自己的臂膀,故而一直拖延至今。但是,王者的忍耐總是有限度的。各種力量間微妙的平衡,有如髮絲擱在刀刃上,實在經不起一點風吹草動。慶後一死,郢都的空氣就起了變化。敏感的人都能察覺出,白定侯入京,正是青王的第一個動作。而慶延年自己,不可能無所知覺。 慶延年早已有所準備的。他甚至準備有朝一日會和聲威赫赫的白定侯一家兵刃相見,他雖是一介文官,但府邸裡的種種設置,足夠應付可能的兵亂。他家的圍牆,只比宮牆矮上一尺,牆內有暗河,牆下有百來個武士晝夜巡邏。其戒備森嚴,並不亞於青王的寢宮。一般的軍隊想要偷襲,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比較不明白的是,白定侯此次入京,就只帶了很少的一點人馬。他的目光落在了他們的指南車上,據稱是獻給青王的玩意兒。派去的探子回來說,那車頗有些機巧,除了一個叫海若的神秘少年會指揮車隊,其他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首輔皺起了眉頭。他好像狗一樣嗅到了暴風雨來之前的潮濕氣,但徘徊良久,卻不知道風從哪裡吹來。他命令綿州老家的人加強防備,府邸中也增設了衛兵。然而這些都不是重點。他想,如果青王要對他下手,可能會將他誘入宮中。他在宮中眼線不少,但是海疆來的武士卻不在監視的計劃之中。在青夔國並不算太長的幾百年曆史上,類似的故事已經上演過很多回,一點都不新鮮。所以,當慶延年接到青王的旨意,要他同赴春明別館時,他就不免開始想像著這樣的情形:自己孤身一人在大廳上,青王擲杯為號,四面埋伏下的海疆武士忽然殺出來,將他砍死於刀斧下。次日他和他的一家人被宣布謀反,男子都被砍下頭顱,掛在城牆上,女人們被賣作婢女和官妓。 盤旋著這樣的念頭,首輔終日沈浸在焦灼中,白髮又新添了幾片。 自從慶洛如進宮之後,他利用各種名目探望自己的孫女,並且暗示她向青王施加影響。但慶洛如覺得自己拉不下這個顏面。入宮不過才半年,她已經了解了很多秘密,學會了很多東西,可是她還是拉不下顏面來替自己的祖父說項。清任越是寵愛她,把她像一個小女孩那樣放在膝上,她便越是難以開口,彷彿這樣的事情不僅玷污了她對青王的仰慕,更加妨礙了青王對她的寵溺。 而且,明朗如她,也漸漸看出,王的寵溺是那麼的不可靠。清任望著她微笑的時候,他的目光從來不曾與她相遇,而是落在了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有時候,她會在夜裡醒來對著床帳上的繡紋出神。清任睡在她的身邊,面色凝重。她知道他的夢裡面,並沒有她的身影。然而她也知道,有這樣的感覺,她也不能對任何人提起,她只會找到一個無人的角落,暗自哭泣。 慶延年看出自己的孫女的性情,也覺得難以勉強,漸漸意興闌珊。也許等慶洛如年紀再大一點兒,等她多面對幾次陰謀和生死,她就明白該如何去做了。 然而這一回,春明別館的白氏家宴、指南車、武士,使得他愈發如同驚弓之鳥。他堅信,他不可能完好無損地從白家的酒桌上回來。他向青王婉拒而失敗,只得要求慶洛如向青王說項。慶洛如卻告訴他,剛才她自己要求去春明別館,卻被青王一口回絕了。青王似乎並不願意多提春明別館的事情。所以,祖父的請求恐怕說不出口。 這個時候,他終於開始感到徹骨的寒冷。 慶洛如不知道事情嚴峻,她只是為了王對她的不在意而傷心,為了不能滿足祖父的願望而內疚。 可是她的祖父知道,沒有機會再等了。 黃昏幽暗,陰影從青磚地上慢慢地升起。朱宣做完禱告,關上神堂的大門然後去睡覺。這時候他看見門外有人影徘徊。常有遠近的百姓為求巫姑的一次占卜一次祝禱,而悄悄地潛入神殿,在神堂外苦苦守候,一守就是幾天幾夜。 朱宣怕被來人看見,連忙躲到窗後,正欲通報巫姑,卻見巫姑不知何時,已經守在了門廊上。 來人的影子黑沉沉的,披了一件看上去相當厚重的巨大斗篷,如同鬼魅一般。朱宣不覺吃了一驚。當他看清斗篷下面一張蒼白得有些虛浮的臉,頓時明白了,“首輔大人……” 作為青夔國的首輔,慶延年經常隨侍青王青夔後進出神堂。但卻是從未單獨前來,更不要說是這種秘密的造訪。即使像朱宣這樣不問世事的巫師,也很清楚巫姑和首輔是長久的敵人。巫姑大約已經收到了密函,所以對首輔的造訪毫不驚疑。在後院的密室裡,巫姑請首輔坐下,然後吩咐侍女倒茶去。 平日有客來訪,朱宣都會自動地回到自己的小屋中去。然而這一次,對於首輔大人的強烈的好奇心,使得他留了下來,躲到了簾幕之後。巫姑也許會察覺,但是這種緊要時刻,她無暇揭穿他。 “想來巫姑清楚我的來意。”慶延年先開口了。 巫姑道:“我雖然明了你的來意,卻無法給你任何幫助。我不過是一介神官,不能干預俗務的。大人恐怕要失望了。” 慶延年含笑道:“巫姑既然同意下官造訪,就沒有不干俗務的道理。下官又怎麼可能失望呢?” 巫姑微微搖頭,“慶大人,你恐怕有些誤會了。其實——我對青王的影響力,不如你想像的那麼強大。” “哦?這還真是在我的判斷之外。”慶延年道,“那麼,除了巫姑您,誰對青王的影響力最大呢?” 這話說得十分露骨,且無法回答。巫姑不由得皺皺眉,並不搭理他。 “巫姑,你我素來不合,這也是無須諱言的。”隔了一會兒,慶延年嘆氣道,“眼前我慶氏有難,朝中可施援手者排得出好幾個,何以我不去找別人,卻偏偏不怕碰釘子,找到巫姑您的頭上來——巫姑想不想知道呢?” 巫姑暗自生氣。她根本不想幫助慶延年,之所以允許他前來拜訪,就是好奇於他要提出的條件。 ——這一點也被他給說中了。不過,慶延年總算是官場多年的老狐狸,有什麼瞞得過他呢?且聽他說說看。 “下官聽說,春妃白氏的兄長白希夷,帶來了一個奇怪的車隊。帶領這個車隊的是一個好生英武的年輕人,據說是白希夷的養子,叫做海若。白希夷父子,此次入京是有大動作的,親生兒子一個不帶,卻帶了這麼一個養子。” 巫姑低頭玩著杯裡漂浮著的茶葉,她漸漸品出了慶延年的意思,遂順著他說:“白希夷下面嫡出的兒子有三個,算上庶出的子女就有十來個了。而白希夷的兄弟旁支也是人丁興旺——他家又不怕無後,收這個義子做什麼?” 慶延年道:“外面盛傳的說法,那孩子是九嶷逃往海上的難民,襁褓裡父母俱亡,扔在路上,被路過的白夫人撿了去的。” 巫姑和慶延年對視一眼。這顯然是白家為了掩人耳目放出來的說法。被大戶人家撿去的嬰孩不是沒有,不過一般都是當作家奴養育,當作養子便有些不可思議,更何況這養子在白家的地位隱然比親生兒子還高。惟一的解釋,便是海若有著不凡的出身。巫姑的心思轉得很快,她忽然惶恐了起來。 慶延年當然看出了巫姑的變化,他咳了一聲,補充道:“這個孩子的年齡還是個謎,不過,應該不小於二十歲吧?” 二十年前,正是慶延年的女兒慶拂蘭權傾后宮的時候。 “赤樂太子案”之後,秋妃發瘋,慶後幽閉。事情的真相,雖然外人不得而知,不過眼前的兩個人卻是心照不宣。當年正是巫姑幫助青王揭開了慶後謀害懷孕后妃的真相,她也因此與慶延年結怨。 那麼說來,當初春妃也有王子,為了避開慶後的謀害,就把海若送回娘家教養? 然而,春妃有能力生下孩子嗎?巫姑不由地想著。據她所知,青王並不把她當作妻妾對待。不過這種疑問,卻不是她能夠問得出口的。也有可能是哪個無名的宮人所生,被春妃留養,后宮宮女無數,青王寵幸過哪一個,誰也盤查不過來。 如今慶後死了,春妃在大鬆一口氣之後,要讓她的王子奪回太子之位。巫姑雖有些不快,卻也不覺得這是件壞事。慶延年好不容易把慶家的另一個女孩兒推到青王面前,憑空裡冒出一個海若出來,他的處境又變得莫測了。但這和她又有什麼關係? 巫姑淡淡地說:“這件事情我能管得了什麼——我可看不出。” 慶延年微微一笑,“那孩子究竟是什麼身份,還要巫姑來判斷呢。” 巫姑幡然領悟。春妃和白家可以說海若是青王的骨血,但這種事情空口無憑,慶延年一黨也可以舉出種種理由來反對。究竟如何,連青王也不能一個人說了算,而要問神祗的意見。青夔國神巫有驗明帝王之血的職責——這就是“血鏡祭典”。這種祭典已經多年沒有人使用過了,但如果海若的問題擺到眼前,青王定然會命令巫姑在神堂上查明真相。 所以,慶延年趕在白侯一家之前,來造訪巫姑。事實上,白定侯那邊根本還沒有要公開海若身世的跡象,老謀深算的首輔卻已經未雨綢繆了。 “那個少年海若,如果不是青王骨血,那便是我多慮了。可是如果他被證實為青王的兒子,那麼未來青王之位非他莫屬。所以我一定要阻攔。” 巫姑微微挺了挺脊背,她知道慶延年快要向她開出價碼了,“王一直沒有子嗣,將來王位的歸屬還是個問題。如今好不容易有個孩子了,首輔為什麼要阻攔他們父子相認呢?難道是怕將來白氏外戚的勢力過大?” 這是赤裸裸的嘲諷,慶延年卻毫不在意,只作未聞,“我一定要阻攔,是因為青王的子嗣流落在外者,並不止海若一個。這一點,巫姑您比誰都清楚吧?” 簾子里傳來“噹啷”一聲。 巫姑起身走過去,掀開竹簾一看,朱宣跪在地上,雙手扶膝,不停發抖。 “你安安穩穩地坐好了,不要嚇著首輔大人。”巫姑靜靜地吩咐他。 朱宣緩緩地站起來,隔著簾子向首輔行禮。他低了頭,讓長發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雖然竹簾深深,首輔還是忍不住朝那邊多望了幾眼,隱隱綽綽中可辨出一個身材修長的美少年,聯想到關於“秘獸”的傳說,不由得誠惶誠恐。然而,即使是老態龍鍾如首輔,也難以抵禦這種純潔而恐怖的魅惑。這個終身不能讓人看見的少年人,僅僅容貌就會成為一個傳奇。他是像巫姑多一點,還是像青王多一點呢? 巫姑重新坐下,飲了一口茶,方緩緩道:“首輔大人何時知道的?”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首輔大人,”巫姑冷笑道,“我並不害怕被火燒死。而且,這孩子也絕不會因此被傷害到半分。” 巫姑生子是極大的罪孽,母子會被處以曝刑。但是,如果是青王的孩子,自然另當別論。 “您誤會我的意思了。下官完全不想以傷害巫姑作為威脅。說到底——大巫去世很多年了,而巫姑您廣受百姓愛戴,下官覺得眼前這個局面很好。其實——下官只是想給這個孩子他應有的地位,”他瞥了一眼簾中的少年,“他的父親是青王,這是誰都不能掩蓋的。至於母親是誰,下官不想追究,也可以不讓人追究。” “他的父親是誰呢?您忘了啊,”巫姑淡淡笑道,“是不是王的骨血,要我才能占卜呢。” 慶延年有些駭異,不由得瞇起了眼睛——原來她是這樣想的,她根本不想讓朱宣走到前台來。照常理來講,巫姑的態度應該與現在恰恰相反才對。如果巫姑希望朱宣成為太子,獲得文官們的支持當然是非常重要的。慶延年已經向她表明了態度,只要她阻攔白家的海若,那麼他將以扶持她的兒子成為青王來報答她。可是看起來,巫姑卻是一心一意想保住這個秘密。她根本不願意讓她的兒子走出這座神殿。為什麼呢?女人的心思,還真是難測,慶延年想,尤其是一個精通巫術的女人。 不過,慶延年的腦筋轉得很快,他能夠肯定,自己的賭注並沒有下錯。無論巫姑是否願意讓朱宣成為太子,他都已經握住了最大籌碼。以揭穿秘密來要挾巫姑,也同樣能夠達到他阻攔海若成為太子的目的。 他心裡暗暗輕鬆,緩緩道:“這孩子是不是王的骨血,也未必非要神堂驗證吧?”只要文官們同聲認可朱宣,何必非要走驗證這一條尷尬又傷感情的路子呢?再說——“只要王說是,那就一定是了。” 對啊,清任的態度呢?清任對此事一無所知。想到清任,巫姑忽然心中一酸,所有的底氣都洩掉了。她無力地垂下頭,一言不發。如果他知道朱宣是他的孩子,他會心生疑惑,還是會激動不已,毫不猶豫地認下來?這麼多年,她竟然還是無法猜測他的真實心意。 “如果海若是王的兒子,這個孩子也是王的兒子,那麼就要看王的選擇了。”慶延年慢吞吞地說。 “王不會選擇一個根本走不出神殿的人。”巫姑的聲音變得虛浮。 “王的喜好,下官不敢妄斷。不過……巫姑聽說過濂寧這個名字沒有?” “那不是湘夫人生的一個傻孩子麼,流落到九嶷了。” “呵呵,要我說,傻是他的福分,又加上王想要討好幽族的女主季蓀,要不然濂寧哪能活到今天啊?”慶延年風輕雲淡地說。 巫姑明白他的意思。青夔的王室鬥爭極其殘酷,不能繼承王位的兒子往往會死於手足兄弟的刀斧之下。一旦朱宣身份暴露,那麼他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成為新的青王,要么死。 “不過,”慶延年淡淡地說,“如果海若根本不具備帝王之血,下官這些話,也就等於沒說了。下官也不會想到,王還有別的什麼兒子。您說是不是呢,巫姑大人?” 巫姑閉上了眼睛,“那麼王還是沒有孩子。” “會有的,”首輔笑道,他知道巫姑已經屈服了,語氣不由得鬆快了起來,“王的芸妃,還很年輕。”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巫姑藏在桌子下面的手指,緊緊地捉住了裙角,把那精美的絲緞生生地絞成了一朵花。 茶已經涼透。首輔在志得意滿之餘,不曾料到巫姑經過一番默默的權衡,已經做出了一個可怕的決定。 把首輔送走之後,朱宣來到房中,靜靜地跪下,等候巫姑的訓斥。 “為什麼要打碎茶杯呢?” “失手了。” “他的話讓你這麼吃驚麼?你並不是今天才知道的吧。” “但是忽然從旁人那裡得到證實,依舊非常驚訝。”他的聲音在發抖,顯然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 慶延年對手中的籌碼,也許並沒有什麼把握,只是賭上一賭,可是朱宣出了差錯。巫姑一度想過,是否是朱宣自己把這個大秘密透露給了慶延年。然而眼下情形看來,又不像是這麼回事。看來慶延年的能力,真是不容小覷。當初薜荔提到過的,慶延年和採夢溪請巫師在家中做法,原來並不只針對清任,同時也是要窺探她的秘密。只怪她百密一疏,終究還是讓朱宣暴露在陰謀家的眼皮子底下了。 巫姑搖搖頭,想了半天才說下去,“朱宣,你一向很懂事,不讓我操心的……再說,不管怎麼樣,也都已經讓人知道你是我的孩子了。” 已經讓外人知道了。朱宣知道,那些雲蘿花藤、午夜繁星和暮鼓晨鐘所構築的寧靜天地,將被血雨腥風所席捲。風沙撲面而來時,究竟應該惶恐還是微笑呢? 然而,無論如何,“我的孩子”這幾個字,終於從巫姑的嘴裡說了出來。這才是他最最在意的。朱宣漲紅了臉,一言不發。這一剎那的時間,卻漫長得好像過了一生。 “你的確是我的兒子。”剛才那一句不夠鄭重,她看著他的眼睛,又重複了一遍。 他望著生母,純淨如水的雙瞳中含著熱切的光芒。巫姑無奈地想,這種時候她應該怎麼做呢,伸出胳膊去擁抱自己的孩子嗎?感覺……會很不習慣呢。末了,她只是拉了拉少年漆黑如夜的頭髮。朱宣跪了下來,把頭靠在巫姑的膝上,就像一隻在舔舐自己傷口的小獸。 “那麼,我的父親是青王清任。” 聽見“清任”兩個字,巫姑明顯地顫抖了一下,“朱宣,你要記住,你只是我一個人的孩子,是我的徒兒。” 這句話似乎沒有起到什麼作用,巫姑可以明顯地從朱宣臉上讀到不以為然的神情。 巫姑有些慍怒,她解開了朱宣的衣服,露出他脊背上的骨頭,“你和我一樣,有著冰族人獨有的長肩胛骨,那是我們的來自天上的神祗——鳳鳥,留給我們的標記。你跟這些青族人沒有關係!” “我知道。”朱宣說。 巫姑看著他抿緊的嘴唇和亮閃閃的眼睛,忽然想到了什麼,“原來,你很在意王子的身份的嗎?” 朱宣不語。 “我到底忘了,你是男兒,總有些野心的。”巫姑嘆了一聲,“告訴我,你是想得到青夔國嗎?” “不,我根本不想得到青夔國,我也不認為自己是什麼王子,”朱宣說,“我一直都知道,我是天闕山的冰族人。” 巫姑愕然,“那你——” 朱宣微微抬起頭,“我只是想念我的父親,這有什麼不對的嗎?” “你不能見他!”巫姑厲聲道。 朱宣嚇了一跳,他看見巫姑的眼睛裡面燃燒著罕見的怒火和冤屈,就好像是他奪走了她的珍寶一樣。他站了起來,問:“為什麼?” 巫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別忘了,除了我你不能見任何人,否則你會殺死他們。” “那為什麼我會殺死每一個見到我的人?”朱宣大聲道,“為什麼你要讓我背負這樣的咒語?我愛您,可是我也想看見我的父親,想看見嬋娟,想看見宮中官員,想看見路上的行人。我知道天空並不是只有這個院子上方四角的一小塊,我知道郢都所有無與倫比的繁華和黑暗,我知道城廓外面是壯麗的山川大河,我知道我的冰族同胞還在流離失所,我知道星辰照耀的大地之外還有茫茫七海,然而現實的我,卻只能從各種微乎其微的聲音中感知他們的存在,忍受著長久的焦灼與痛苦,終生不能從這個牢籠裡走出去。” 巫姑並沒有聽清他的話,她只聽到他大聲地喊“出去”。最後一抹斜陽在斗室中投下暗金色,時間彷彿凝固了。但有一股冰冷的風潮,卻正在巫姑的胸中蕩滌——她早就知道,她留不住他的。這麼多年了,已經二十歲的朱宣,終於第一次表達出內心的狂瀾,終於大聲說出,他要出去。而與此同時,他竟然還在用無辜的眼神望著她…… “你……你是傻瓜嗎?”巫姑用好不容易控制住的平靜聲音說:“我不是早就說過,一旦走出神殿,你……你就會死的?也許我的方法有些極端。但是郢都是這樣荒謬的一個地方,你的身份又是如此特殊,一旦讓人知道你的存在,你我就都身不由己了。為了保護你,我只能讓你消失在外人面前。” 朱宣看著她,索然道:“我知道,您並不是真地想要拘禁我。” 其實,他想說的是,他寧願去死。 他的臉色,令巫姑一陣心酸。 “朱宣,你知不知道我多麼害怕失去你……”她頹然道,“你也許不記得了,我們在天闕山的那三年……你一生下來就奄奄一息,我幾乎嘗試了天闕山的每一種草藥,還是不能治愈你,只能眼看著生命從你小小的軀體中流逝,每天都在擔心你會死去……” “我知道的,”朱宣說,“我的血統使我身負詛咒。如果不是有您照顧,也許我不等出生就已經死去。這是我的宿命……” 你不知道的,朱宣。巫姑在心裡面說。 那樣的痛苦,甚至使她不敢回頭。她第一次做了真正意義上的母親,卻不得不眼看著自己的孩子死去。她深信這是上天對她的懲罰,懲罰她在懵懂無知的少女時代,對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所犯下的可怖罪行。正是第一個孩子死亡的詛咒,殺死了清任的一個又一個後代,現在終於落到了她的朱宣身上。於是,小朱宣的病情對於她,變成了一種雙倍的折磨。 她甚至一次又一次地夢見那個死去嬰孩的最後一個微笑,那個面色蒼白的孩子拖著朱宣的手,把他拉向無底深淵。她看著他們倆下墜,卻只能發出無聲的嘶喊。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她會拼命留住那個無辜死去的孩子。然而現在,她卻只能把所有眷戀,都補償到朱宣一個人身上。 而她永遠也不敢對朱宣說出這一切,不能讓朱宣知道為什麼她如此害怕失去他,害怕到了幾欲瘋狂的地步…… “我厭惡郢都,這個地方毀了我的一生……可我最後還是不得不回來。因為只有這座神殿,能夠庇佑你。” 很早以前,她被湘夫人拘禁,後來又被清任用碧玉環封印了法力。於是她所有的青春和愛情,都葬送在了郢都。重獲自由三年之後,她回到了這裡,將自己鎖入森嚴的神殿,重新過著孤寂而陰沉的日子,用餘生為自己的孩子贖罪。 這些,都是朱宣不可能知道的…… “朱宣,我只是想保護你,因而在你的眼中,種下了過於嚴重的咒術。”巫姑歉然道,“但那個咒術,是永遠無法消除的,即使我自己也做不到。它會跟隨你一生……對不起……” “不,沒有關係的,母親。”朱宣回答著,同時又有些悵然。 巫姑嘆息道:“永遠與世隔絕,這大概是我們冰族巫師命中註定的……” 他把手指割開,看見裡面流出清泉一樣的液體。他把手指放到鼻尖下面,聞到一種清冷的氣息,彷彿水上漂浮的白色花朵,“我知道我的血液裡流動的是什麼,我也知道我應該做什麼。” 巫姑感到一陣徹骨冰涼的絕望。她似乎親眼看見,她一手構築的青瓷般光潔貞靜的世界裡,有了第一道刺眼的裂紋,不久就要分崩離析了,而她卻無能為力。 朱宣等了一會兒,巫姑再沒有說什麼。於是他退了出來,回自己的小屋去。當他經過藏書院門口時,下意識地望了一眼那棵巨大的菩提樹。 樹枝上掛著一根珠灰色飄帶,輕如浮雲,隨風飄搖。 首輔慶延年造訪巫姑之後,心滿意足地回到家裡。宮中來了消息,還有芸妃的手信。慶洛如從來不願主動跟祖父聯絡,為什麼忽然寫了信回來?首輔心中一驚,疑疑惑惑地拆開封蠟,才讀到一半,臉色就已經變了,激動得忍不住走來走去。 原來芸妃懷孕了。 清任到底還是喜歡慶洛如的。 如果芸妃產下王子,那麼青王是絕不會加害於慶氏一族的。有了巫姑的幫助,海若不會得到承認。他更有機會以玩弄權謀的罪名激怒青王,而令白定侯一家陷入困境。芸妃的孩子作為清任惟一的骨肉,一定是未來的青王。那麼他們慶家,至少還有五十年的輝煌可以期待。至於巫姑,則是一枚很容易扔掉的棋子。 另外還有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就是原定於十日之後的春明館白氏家宴推遲了,也沒有說何時舉行。看來青王已經改變了主意。 “白定侯,”慶延年喃喃道,“你們以為,天下已經盡在你白家的掌握中嗎?” 芸妃懷孕的消息,像風一樣飛快地傳到了郢都的每一個府邸。嬋娟從神殿讀書歸來,尚未下車,就接到了夏妃的通知,掉轉車頭匆匆入宮。 夏妃領著她,一同進入紫竹苑向芸妃賀喜。芸妃自然是興高采烈,留了姑侄二人晚飯,飯後閒話許久,直到青王駕臨,二人方才問了晚安出來。 彼時已是深夜,宮娥們低挑著避風燈,照亮了迴廊上的台階。夏妃攜了嬋娟的手,慢慢踱回自己的寢宮,忽而停下腳步,長嘆了一聲。掛了一整晚的柔婉笑意,早已換成了一臉愁容。 嬋娟遂道:“姑媽,對採家來說,這是好事。” 夏妃搖了搖頭。 嬋娟問:“姑媽是在擔心別的事情嗎?” 夏妃猶豫了一下,吩咐宮女們自回宮去,連燈也不必留下。宮女們領命退下,過了一會兒,走廊上全黑了,只有淡淡的星光,依稀照得見人影綽綽。嬋娟遂道:“姑媽是在擔心洛如?” “她這個孩子,生不生得下來還難說呢。”夏妃道,“不懷孕也罷了。懷上了,又生不下來,或者生下來又死了,少不得又是一場血雨腥風啊,就像當年秋妃那個孩子,拖累了慶夫人和巫禮兩個人,暗地裡還不知冤死了多少人命……” “慶夫人……”嬋娟小心翼翼地說,“真的是無辜的嗎?” “我不知道。二十多年來,這個宮廷中都流傳著一種陰森邪氣,扼死每一個懷孕的母親。不論是慶夫人生前還是死後,我都小產過。我問過冬妃……” 嬋娟輕輕咳了一聲,她還是個未嫁的女孩兒,不當聽這些話的。然則夏妃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聲切切道:“嬋娟,你跟著巫姑這麼多年,道行也不淺了。你看,這青夔王室,是不是被人詛咒了?” “詛咒?” “是啊。”夏妃嘆道,“何以一個孩子都活不下來,這些年我想來想去,沒有別的解釋了。可是,我不敢輕易向人提這樣的問題。懷疑王室受到詛咒,這是大逆不道啊!” 嬋娟呆了呆,“有可能的。” “真的麼?那是什麼詛咒?” 嬋娟搖搖頭,“我不知道。如果真的是詛咒,那麼……下咒之人一定法力高強,並且有著刻骨的怨念。因為,詛咒一個家族子孫滅絕,這……實在是太過狠毒了,下咒的人很難不受到反噬的,可說他是不顧一切地報復……” “有人會這麼恨青王麼?”夏妃道,“他並沒有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 “誰知道呢。” 沉默了一會兒,夏妃鄭重地說:“嬋娟,姑媽拜託你一件事情。” “姑媽是想讓我查清此事?” “而且要快,”夏妃道,“我希望能保住洛如……” “恐怕我力不從心呢。”嬋娟苦笑道。 “嬋娟……” “不過姑媽,我會盡力的。我自己也發現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覺得很迷惑。”嬋娟道,“也許,這些事情都有聯繫,我也想知道它們背後的秘密。正好……我想起一件事情,正好請姑媽幫個忙。” “什麼事?” “我想到高唐廟裡面去看看。”嬋娟道,“聽說當年湘夫人收集了很多罕見的巫術資料,都收藏在高唐廟的黑塔里面。我想去查查那邊的書籍,也許可以解釋這些詛咒的來由。” 夏妃苦笑道:“這可是難題。高唐廟最早是湘夫人的秘所,後來巫姑在裡面住了很久,那裡算是她的故居了。二十年前,巫姑離開郢都,主上就把那個地方封了起來。巫姑回來以後,住進了神殿,主上把高唐廟的大門鑰匙也給了她。但是巫姑卻再沒有進去過,並且不讓人靠近一步。你是她的徒弟,尚且進去不得,我卻怎麼幫你?” 嬋娟道:“巫姑那裡的鑰匙,我無法可想。不過主上那裡的鑰匙,還是有辦法的吧?姑媽您不是管著這個王宮裡的內務麼?” 夏妃愣了愣,嘆道:“是啊,主上那裡,必然還有一把鑰匙的。” 清任和巫姑之間的曖昧,是這個宮裡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找到了我會讓人送給你,不過你也要小心。” 嬋娟點點頭。她們不約而同地朝王宮北面的天空望去,儘管漆黑的夜,一無所見,但她們都感覺到,郢都一角,某個荒涼廟宇裡的黑塔,正在漠然地俯視著他們。它就像一個詭秘的圖騰,鎮壓了這個宮廷全部不可告人的秘密。 “還有,姑媽……” “什麼?” 嬋娟沉默了,似乎覺得難以開口。躊躇良久,她說:“姑媽,我想離開這裡。” “好的,我叫人送你回家去。”夏妃道。 “不是的,”嬋娟說,“我是說,我想離開郢都,離開青夔國。” 夏妃駭然,“你想幹什麼,逃婚麼?你不想嫁慶家公子,我會替你想法子的。” “慶家那個人,還不值得我費力去逃。”嬋娟道,“我只是想去旅行,看看山,看看水,去尋找一些郢都見不到的風景。像一個旅行者生活,再也不回來。” 夏妃急道:“不可以,你一個女孩兒家,怎麼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像賤民一樣到處流浪?” “別急著反對,姑媽。”嬋娟道,“我只是有這種想法,還沒有決定什麼時候走。至少,我會把剛才的那些事情都處理完。等我走的時候,我會讓您知道的。” 夏妃正色道:“告訴我為什麼要走。” 嬋娟的臉上忽泛過一道奇異的光彩,然而轉瞬熄滅了。她說:“我早已開始厭惡郢都這個地方,厭惡透了,今日不走,明日會走的。今年不走,明年也會走的。無論怎樣,請您保重,姑媽。還有洛如,我經常擔心你們被這個宮廷吞噬了,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夏妃啞然。 三月之後,白定侯的女兒春妃奉了青王的密令,匆匆趕往御書房。 曠闊的房間裡,燭火通明。地上鋪著厚厚的織毯,任何輕微的聲響都消於無形。侍從們早已散去。清任披了一件薄衫,擎了一盞油燈,正鎖了眉頭對屏風出神。 屏風上掛著一張長長的圖軸,墨跡新幹,是剛剛畫成的。圖上既非山水,亦非人物,而是一張古怪的機械圖紙。 “這是什麼?”春妃低聲問。 “你看呢?” 春妃認真審視半晌,說:“很像我們的指南車……但是……” 但是這個車上裝有鳥一樣的羽翼,它可以飛起來。 “主上前日忽然傳令,要我們推遲春明館家宴的時日,就是為了這個麼?” “嗯。” “呵呵。”春妃忽然釋然地笑笑。 “怎麼了?” “我們以為,是芸妃懷孕,所以主上改變主意了。” 清任皺了皺眉頭,“我怎麼會。” “那麼,”春妃小心翼翼地問,“不再邀請慶延年到春明館中,也是因為這個?” “嗯。慶延年不願意到到春明館赴宴,我還正擔心呢。指南車的機關雖然精密無倫,但若是他帶著人早有防備,那可就棘手了。而且,即便得計,也只能殺他一個,難免留下無窮後患。現在有了這個東西,卻是再好不過……” 春妃忽然覺得有點冷。她悄悄抬眼看青王,燭火在他蒼白泛青的臉上跳躍,在這暗夜裡顯得分外鬼魅。她注意到青王愈發消瘦了,下巴已經顯出了刀刻一般的尖削狀,彷彿隨時能戳穿什麼似的。 “這個雲浮飛車,只在上古傳說中出現過,是天神的車駕……”春妃猶豫著,“我可以問問主上,是從哪裡弄到的圖紙麼?” 清任沉臉不語。 春妃忙說:“那麼妾回告知家兄,立刻將這雲浮飛車造出來,但願不要耽誤了主上的計劃。” “你們帶來的工匠若是不夠,”清任道,“可以從宮中調人。” “呵呵,那倒不必了,怕走漏風聲呢。”春妃笑道,“海若足以勝任。” “那個叫海若的孩子,並不是匠人。” “可他聰明得像神仙一樣,”春妃道,“不論什麼東西,他只要看過一遍,就能精通。任何一個匠人都不會比他更適合造這雲浮飛車。” “這還真是難得。” 春妃帶著圖紙走了以後。清任俯在書桌上,猛烈地咳嗽起來。青裙的傀儡連忙端了茶走來。桌上本來鋪著細潔的白紙,此時就像雪地裡盛開朱紅的花。清任咳了半晌,終於緩過氣,於是接過傀儡手裡的茶,漱了漱口。 “薜荔,我活不長了吧?”他一把扯開了沾血的紙。 傀儡無力地垂下頭。 “沒關係,該做的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 春妃的承諾兌現了。二十天后,海若完成了所有指南車的改裝,當然這一切都是在秘密中進行的。 轉眼已入冬,郢都呈鐵灰色的天空裡,飄起了濛濛細雪。在青王的授意之下,春明館白氏家宴被重新提起。宴會定於歲末時,炙鹿肉,賞冰花,看指南車。白希夷依舊向首輔慶延年發出了邀請,首輔依舊稱病推辭。清任也不再追究。 此時芸妃狀況安好,首輔的心情也不錯。他暗地裡請人占卜,說芸妃將產下男胎。芸妃得知這個消息,卻依然憂慮。關於“所有的王子都不能誕生”的風言風語,沿著宮闈的依稀每一條迴廊,每一個簷角細水長流,綿延不絕,終於落到她的耳朵裡。祖父的殷殷期待,反而放大了她心中的恐懼。 紫竹苑裡,重帷深下。一縷馨香猶如一條滑膩的蝮蛇,在織金繡玉的簾幕間穿梭。 深夜了,玉鏡台前宮髻高挽的美人,還在細細勾畫著一抹春山眉。鏡中的那個,彷彿並不是自己的臉,而只是一幅畫,一幅為了配合周遭的宮禁氛圍而精心描繪的畫。 ——可是,自己原來那張臉去了哪裡呢? 煩亂之中,慶洛如把眉筆擲到地上,從抽屜裡抓住一把小小的檀弓,仔細撫摸。那種沉甸甸的溫潤觸感,一度是她內心的寬慰。 “呵呵,有身孕了,還不好好坐著。我可不許你再舞刀弄槍的。” 清任把年少的寵妃抱起來,放在膝上,玩弄著她細細的髮辮。 “我想去巫姑那裡問卜。”慶洛如咬著清任的耳朵說。 清任道:“那你明日去好了,讓總管女官陪著你。” “王不去嗎?”慶洛如眨眨眼睛。 “我不去,明日很忙。” 慶洛如噘起了嘴,“王陪我去,不好嗎?我一個人不敢去見巫姑。” “她又不會吃了你。”清任奇道,“或者讓夏妃陪你去。” 慶洛如搖搖頭,“我定要王陪我同去。王明天沒有空,那就等王有空的時候再去。” 清任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悅,“隨便你。” 侍女們鋪好了床,焚香,熄燈,伺候兩人臥下。清任剛剛要入夢,忽然又睜開了眼睛。宮人們都已經退下了,只有一道月光鋪在玉色的地板上。一片悄然中,芸妃在睡夢中甜蜜地呼吸。透過羅帳的織孔,清任看見一道血色的陰影,飛一樣地穿過月光,轉瞬不見了。 誰也沒有聽見,青王清任的喉中,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嘆息。 第二天早上慶洛如起床的時候,青王已經不見了。她慢慢吃著精緻的早點,心知青王一定是去了春明館,百般的滋味在心中湧起。無論怎樣決定放開,還是不能避免一絲絲嫉恨和迷惘吧。 很多年以後,春明館宴會的實情變得撲朔迷離。事實上,當時首輔慶延年一派的文官並未被邀請,但其餘的公侯武將,仍有不少列席其中。然而沒有人能夠準確地說出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或者沒有人願意說出。在夔國的歷史上,類似的事情並不少見。但巨變以如此奇異的面目發生,卻還是頭一遭。 當時在紫竹宮深處的慶洛如,還在為不曾幫助自己的祖父說一句話而懊惱,也為腹中的胎兒而焦慮。那個時候的慶洛如,並不知道她的擔心是多餘的,事情的進展遠遠快過她的想像。她也不知道自己如天羅花盛開的年輕生命,已經快要走到血腥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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